沸腾的群山(红色经典)

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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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仁展一回到矿里,冯文化就向他汇报焦昆炸掉混凝土基础的事。他一听就火了,立刻到现场去找焦昆。刚走到山麓,遇见了魏富海。魏富海正想去找他,半路遇上,非常高兴,就像久别的亲人又重逢了一样,热情地招呼:“邵矿长,你回来啦!”

邵仁展走到魏富海跟前,开口就问:“你浇灌的混凝土质量很坏吗?”

邵仁展见面就问,使魏富海暗自吃了一惊,但他马上明白这是冯文化向他说了,心情又轻松了,含糊地说:“质量也不是很坏。”

邵仁展问:“严工程师鉴定过了吗?”

魏富海想到严浩有鉴定记录和详图,不敢全盘抵赖,就说:“严工程师在场,质量是不够好,那是因为洋灰不够标准。这情况我已经向你请示过,可是混凝土基础还算相当结实,可以将就使用,用不着炸掉返工!”

邵仁展说:“当时你没坚持吗?”

魏富海故作为难地说:“我提过我的看法,也坚持啦,可是焦主任……唉!”他长长叹了口气,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邵仁展看魏富海欲言又止,就想听听他的意见,便要他在路旁大石块上坐下,让他详细谈谈;这正中魏富海的下怀,他就添油加醋地讲起来。他先讲当时的情况,然后又补充说:“当时,我和冯科长都提到你了,焦主任理也不理。特别是冯科长说要等你回来,他不但毫不理会,反而决定炸掉……啊,这些不说了吧!说多了不好。”

邵仁展对焦昆早就有意见,觉得焦昆对他像对待同级干部那样,故意尖锐地提些不同意见,态度也不客气,特别是对他的主张也不够尊重……现在竟不顾他的指示就决定炸掉返工,实在令他难忍。他气得脸色苍白,胸闷得有些气喘。

魏富海看他这样,暗暗得意,思索了一阵,颇为同情地说:“我知道你难哪!你设想的计划吹了,你的主张也行不通,指示又不受尊重……这也难怪,论资格,焦主任参加革命比你还早……”

这真是火上加油。邵仁展听了感到每句话都像针一样刺痛了他,他忍不住地挥一下手说:“你不要说啦!”站起来就往破碎机施工现场走去。

魏富海看邵仁展气成这样,料到有好戏看,幸灾乐祸地冲邵仁展的背影微微一笑,站了起来。

天气阴沉,春风刮得很猛,有降雨的兆头,施工受到威胁。水泥墩炸掉后,焦昆立刻重新组织了力量,亲自领着人们抢修,鼓励人们加劲干,浇灌水泥工作要抢在降雨以前。他们把残渣清理好了,混凝土基础上都是黑魆魆的窟窿,炸洋灰把部分钢筋炸坏了,窟窿里露着一截截的钢筋。二十几个人忙碌不停,大家的劲头都很足,力争要达到高标准。

邵仁展来到近前,望着那些黑魆魆的窟窿,火气更大。焦昆看见邵仁展来了,忙从上边跳下来,指着混凝土基础说:“混凝土基础返工了!”

邵仁展说:“我知道了!”他看了焦昆一眼,克制着怒火。焦昆向他报告说:“混凝土浇灌的质量不合格,不得不炸掉返工,浪费了八袋洋灰,两吨砂石,五十多个工,还有炸药及其他东西。这是因为我对魏富海他们教育不够,管理不好,没有及时检查造成的,这次事故我要负责,请领导处分我吧!”

“责任是次要的,严重的是你的态度。你目无组织,擅做决定!”邵仁展看人们在望着他们,向焦昆说:“走,咱们到一边去谈谈!”

焦昆看邵矿长火气这么大,明白他是听了冯文化的话,心里暗暗不高兴。他随邵仁展来到一棵树下,搬块石头坐下说:“昨天我来到这里发现水泥基础不合格,不返工是不行的。你和唐矿长都不在,要等就要窝工,就要影响一系列施工。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决定返工;我这样做是为工程负责,是为了抢时间,为了避免窝工浪费。批评我失职,根据质量事故处分我,我毫无怨言;但批评我的做法有错误,我想不通!”

邵仁展见焦昆顶撞,觉得他这简直是对抗,便声色俱厉地说:“你要想通,这是闹独立性,搞分散主义!你有组织能力,情况熟,工作积极肯干,这是好的;可是你太骄傲自满,不仅没把同级干部放在眼里,还目无组织,目无领导,现在已经发展到不可容忍的地步,这像话吗!嗯?”

焦昆看邵仁展的火气很大,就不再争辩了。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但在首长训斥自己的时候,不论情况有多大出入,心里有多大委屈,从来不插言,总是默默地认真地听着,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邵仁展肝火很旺,越说越上火,他站起来说:“你主观主义,处事独断独行,混凝土的质量并不见得非炸掉返工不可,你既不听下级的意见,也不听同志们的劝告,武断地炸掉返工。你说你为工程质量负责,难道别人就不为工程质量负责了吗?你擅自处理,你的组织性纪律性到哪里去了?游击习气!搞建设能乱来吗?”

焦昆对这样主观主义的批评并不服气,但他仍然一声不响,冷静地听着。

邵仁展把焦昆狠狠地批评了一顿,看焦昆总是一声不响,泄了劲,觉得自己也该有些涵养,于是稍稍平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一时激动,话说得过火了些,不过你要改正才是,不然会栽大斤斗!你还有什么意见?”他的声音也温和些了。

“我要考虑考虑,想一想。”焦昆说,“不过,水泥墩的返工工程还得抢先完成,请你批准。”

邵仁展犹疑了一下,最后说:“好吧,你要好好检査!”

焦昆站起来,习惯地向邵仁展行个军礼,迈步回到水泥墩继续工作去了。

邵仁展看了焦昆一眼,往回走了。他仍然是满肚子火气,浑身都感到不得劲。这并不是跟焦昆生气,而是对唐黎岘有意见,认为焦昆的傲慢情绪,对他不尊重,是唐黎岘鼓励的结果。他正走着,忽然传来悦耳的歌声,转脸一看,右侧是一所小学校,一群孩子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庭院里,高声唱着: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

靠窗下,有一个女教师在奏风琴,弹奏得很好,跟孩子们的清脆歌声配合在一起,优美动听。

邵仁展看那位教师好像是他的妻子,奇怪地想,她怎么到这儿来了呢?他不禁站下仔细看看,见她穿着一身毛蓝制服,短发,肩上搭着一条翠绿色的围巾。当孩子们唱完一支歌,女教师抬起头来,这使他看到果然是黄玉芳,便走了过去。

黄玉芳没有看见丈夫,叫孩子们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她奏了一节过门,向孩子们点一下头,孩子们整齐地唱起来。她一边熟练地奏着琴,一边细审着孩子们唱的音节。几个月没跟孩子们在一起唱歌了,现在陶醉在琴声和歌声里,看来她的心情是那么宁静和愉快。

邵仁展看妻子领孩子们正唱得起劲,不想打搅她,便站在一边悄悄地看着。黄玉芳恬静的姿态和悦耳的琴声使他心头的火气顿然云消雾散了。待黄玉芳奏完一个曲子后,他走上前说:“玉芳,你领孩子们玩得很痛快呀!”

黄玉芳转脸一看,发现丈夫站在身边,她兴奋地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说:“太痛快啦!这些日子在家里闷死了。这样热火朝天的日子,呆在家里太不好受,我要出来工作,只想要赶快出来工作!”

孩子们都仰起头来瞅着邵仁展,他们似乎不欢迎这个客人,正唱得好好的,被他搅乱了。有个男孩问:“老师,咱们还唱吗?”

“唱!”黄玉芳向邵仁展说:“你等一下,我再领孩子们唱两支歌。”她向孩子们招招手,让他们排好,重又奏着风琴领孩子们唱起来。

邵仁展站在一边听着,感兴趣地看着她。妻子朴实端庄,性格温和柔顺,待人亲切体贴,富于感情,而且很勤恳能干,在哈尔滨的时候,白天教一天课,回家来还操理家务,做完饭洗完衣服还要批改学生作业,经常搞到深夜。

这时黄玉芳把全部感情贯注在琴声和歌声里,眼睛只注视着孩子们,好像丈夫没有站在身边。

俞立平由屋里走出来,看见了邵仁展,高兴地说:“邵矿长,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邵仁展说:“找我有事吗?”

“有点事!”俞立平热情地说,“请到屋里坐!”

邵仁展摇摇头说:“我不进去啦,马上就要走了!”

“进屋坐一会儿吧!”俞立平热情地留他。

这时由办公室里走出来两名教师,一位是五十来岁的老先生,穿着长衫,戴着礼帽,苍白的脸膛,嘴巴上留着短胡髭,彬彬有礼地跟邵仁展打了招呼;另一个是高小毕业的青年,十七八岁的光景,不像个老师,倒像个大学生。他也学着老先生的样子,点头哈腰,请邵矿长到办公室去坐。

邵仁展推辞不了,只得随他们进了屋子。屋里收拾得很干净,墙上挂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几张自然景物挂图,还有几幅字画,字写得清秀,内容竟是孔夫子的格言。墙当中还挂着一张毛主席像,显得极不协调。屋里摆着两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只古色古香的木刻笔筒,里边装的不是笔,而是插的一束含苞待放的杏花。屋里的一切都是矛盾着的,连空气都是那样,从敞开的小窗子送进一些春天的气息,但它顶不出屋子里的闷气。

老先生客气地递过烟来,又倒上一碗水,满脸堆笑地说:“本校经费困难,没啥招待邵矿长,务请邵矿长海涵!”

“不要客气!”邵仁展冷淡地说。他没有拿烟,也没有动那碗水。

“实在抱歉!”老先生坐下来说,“邵矿长光临本校,我们感到非常荣幸,我代表全体教师和学生向邵矿长致敬!”

年轻的教师也彬彬有礼地说:“我们感到非常荣幸!非常热烈欢迎邵矿长光临视察指导!”

邵仁展对老先生的陈腐客套很反感,看那位青年也跟他学,觉得好笑。他不愿意跟他们谈话,坐在那里也感到不自在,一边哼哈答应,一边望着俞立平,希望俞立平说话。俞立平看出邵仁展的意思,向两位教师说:“你们忙去吧,我要向邵矿长汇报一下工作。”

两个教师站起来,礼貌地向邵仁展点点头,退了出去。俞立平目送两位教师走后,转脸问:“你看这两位教师怎么样?”

邵仁展说:“这是十八世纪的人物,前清的遗老!”

俞立平笑着说:“就是这样的教师还缺乏呢!”他正经地说:“现在解放了,矿工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大家都要送孩子上学。这所学校已经有二百多名学生,还有不少儿童要上学,因为学校条件不足,还不能全收留。”

邵仁展说:“矿里已经拨出一笔款,并且已跟土建单位商量好了,要扩建矿山子弟小学,等校舍修好了,就可以让那些孩子上学啦。”

俞立平说:“这个我知道,缺乏校舍当然是个大问题,但这不是那些孩子上不了学的原因。天气暖和了,没有校舍可以在外边上课,就像解放军那样;突出的问题是教师,现在教师太缺乏,这所学校里就只有两名教师,就是刚才你见到的两位。”

邵仁展听俞立平的话,明白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淡然地说:“招嘛!乡村没有,到城市里招,有文化的人并不少。”

俞立平看出邵仁展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跟他争辩说:“招是可以招一些,可是要有一定的骨干。现在的教师有的是孔夫子的信徒,宣传的是封建主义那一套,有的是宣传资本主义,就是没有马列主义。这怎么能行呢!我们要改造旧的教育制度,要用无产阶级思想占领这个阵地,没有骨干怎么能行呢!”

邵仁展装做不懂他的意思,淡淡地说:“你应该到县里去谈,请县里想想办法。”

外边琴声悠扬,孩子们起劲地唱着,嘹亮清脆的歌声十分鼓舞人心。

俞立平看邵仁展故意装着不懂,只好照直说了。他用手指一下窗外,说:“你听,黄玉芳同志风琴弹得这样好,孩子们喜欢她,她也热爱教师这行职业,有教学经验,又是从老解放区来的,她是个最理想的人选!”他见邵仁展皱起眉头,又说:“矿山子弟小学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是矿工的子弟,这是为矿山服务的学校,从矿里调几名干部来也说得过去!黄玉芳同志原先就是教师,到学校里来正好!”

邵仁展看俞立平恳切地望着他,沉思了一下说:“好吧,我再考虑考虑,研究研究!”说完就告辞了。

黄玉芳正在教唱新歌,见邵仁展出来了,就向孩子们说:“今天不唱了,改日再唱吧!”

孩子们正唱得高兴,听了黄玉芳的话,不约而同地瞅瞅邵仁展,对他有些不满,但都没有吱声。黄玉芳把风琴盖好,跟孩子们招招手,同邵仁展一起回家去。

他们沿山麓小道肩挨肩地走着,春风吹得很猛,他们顶着风走得很慢。自从到矿山以来,两个人就没有在一起散过步。当年在哈尔滨的时候,有时去遛遛马路,偶尔也一同到江边去散散心;那时,黄玉芳跟他在一起散步,心情总是愉快的,现在却两样了;邵仁展没有理会她的心情,满腹心事,默默地走着。

道路很窄,左首是岩石累累的山岭,右首是矿山小镇。居高临下地往小镇望去,小镇的全貌都在眼底。黄玉芳来到矿山还很少出门。她望着起伏的山岭,望着沿山沟建筑的小镇,感到这地方很美,很值得喜爱。他们穿过一片丛林,看到了散布在山上山下的工人,工人的叫号声使她激动,她真想把这雄壮的劳动歌声记录下来。眼见山沟里展开了伟大的建设工作,她受到了很大的鼓舞,再也在家里呆不下去,渴望马上出来工作。于是她站下来庄重地说:“仁展,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决定马上来当教师。”她扬起头来望着邵仁展,那神气似乎是不容丈夫干涉。

喏,她还端起架子来了。邵仁展想着,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说:“家里扔不下,我看你算了吧!当个教师有啥意思,整天跟孩子们打交道,教个加减乘除,领着他们唱个歌……”

“得了吧!”黄玉芳烦恼地打断了邵仁展的话,丈夫这样瞧不起自己的职业使她来了火。“教师是崇高的职业,在当前,它更是个光荣的工作岗位!解放了,穷苦的工人和农民都翻了身,生活有了改善,他们欢欢喜喜地送孩子上了学,对孩子们怀着无限希望,盼望孩子们在新社会里受到教育和培养。在这种形势下,难道当教师没有意思吗?仅仅是教个加减乘除、领他们唱个歌吗?就算是教加减乘除,教唱歌,你又是怎么看的呢?你呀,哼!”

邵仁展被黄玉芳一顿抢白,脸红了。

黄玉芳继续说:“现在教师很缺乏,那老教师有浓厚的封建主义思想和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年轻教师在日伪时期受的是奴化教育,一脑子奴隶思想……这些人还需要一段改造过程,教育界需要充实新的力量。邵仁展同志,你只想到你的矿山,整天为缺乏设备发愁,积极向上级要物资要干部,你可想到别的?”

邵仁展惊奇地瞧着她,他第一次听她这样侃侃的谈话,瞧她,骄傲地昂着头,肆无忌惮地教训起丈夫来了,而且称他为“同志”。这时黄玉芳继续盯着他说:“矿长同志,眼光不要太狭窄了,要开阔眼界,多看看,多想想,多关心社会的大事!……”

邵仁展被黄玉芳盯得好不自在,不高兴地避开了她的眼光,爱理不理地说:“我是个矿长,不是省长,矿山的事就够我想的了,哪有空想那么多!”

“你想得太少了!只想到你在家里生活舒适,让我在家侍候你!”黄玉芳激动地说。一阵风吹过,把她脖子上的围巾吹飞了,她追上去,在小树上取下围巾,跑回来继续说:“你呀!咱们结婚八九年了,可是你对我很不了解,不了解我的志趣,不了解我的心思,不了解我的工作,对我的志向也不够尊重!……在这两个多月里,我在家里想了很多,对我的工作,对我的思想,对我的许许多多弱点都想过了。我承认我有许多弱点,我有依赖思想,脆弱,作为一个家庭妇女还可以,要用一个国家干部来衡量,那可就相差太远!是的,太远!太远啦!”她激动得脸色都红了。停了一下,继续说:“我把我们的关系前前后后都想过了,我们的关系不算坏,日子过得和睦,可是你对我太不尊重,一切都得听你的,我认为这种情形应该改变了。”

这一番话太出乎邵仁展的意外。看她那直率倔强的态度,他惶惑起来,为什么她有这么大的火呢?他思索了一阵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对我发起火来呢?”

黄玉芳说:“你只要想想就会清楚,糟糕的是你不去想!我早就要跟你好好谈谈,你总是不在意!”

邵仁展想起来了,那天晚上黄玉芳想跟他谈的就是这个。他说:“你谈吧!”

黄玉芳说:“我已经都谈出来了。我不再光是侍候你的妻子,现在我已经是一个人民教师,担负着教育下一代的责任。可你呢?还跟过去一样地要求我,随意支配我!瞧瞧周围吧,一切都在变化,可你不看也不想,还像七年前那样对待我!……”她到底脆弱,说着说着,眼窝里含着泪珠,她不愿意跟老邵再谈下去,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没等邵仁展说话,就向家里跑去了。

邵仁展站在那里望着奔跑的黄玉芳,感到这事来得很突然。他站在那里想了很长一阵,觉得妻子现在已经变化了,但自己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在家庭生活中还是跟过去一样对待她;这时他也想到不该让她在家里呆两个多月,在这样热火朝天的日子里,把她关在家里是不对的,因此也难怪她对自己有意见。他开始后悔起来,一直望着黄玉芳进了家屋,他才迈步向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