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黄昏已是寒气逼人,街边光秃秃的树干上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它们如同耄耋之年的老人,再也没有了盛夏的生命力。一阵微风吹过,它们在树上抖了几抖,缓缓飘落到了地上。邢利为拖着沉重的脚步,神情恍惚地走出了公司大门。
下午关峡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谈话,谈话的主要内容是刘成功。对他来说,刘成功是他职场中的贵人,如若没有刘成功的提携,现在的他,恐怕还是井下的一名小小的技术员。是刘成功让他从技术员的岗位上成长为车间副主任、主任、厂矿副经理、经理、直到行政部部长、技术部部长。这期间他和刘成功之间的关系介于上下级和朋友之间,他们没有任何的金钱和利益来往,但刘成功还是力排众议提拔了他。原因只有一个,他是实实在在干事的人。
这么多年,他陪着刘成功东挡西杀,把顾阳焦煤集团做成了全津州市,不,是全岳东省数一数二的企业。在他眼中,刘成功是一个正直干事创业的企业家,是一个真正值得敬佩的人。即便是刘成功出事之后,他对刘成功的看法也没有大的改变。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刘成功也不例外,他的婚姻名存实亡,整个集团公司都知道他和吴小清的关系,他邢利为也知道。但这些私生活都不影响他对刘成功的评价,于他而言,刘成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为企业呕心沥血谋发展的人。
但就在下午,随着与关峡谈话的深入,他心中那个英雄般的刘成功轰然倒下了。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忽然失去了信仰,他感到迷茫、愤怒、无助、懊悔,这些情绪错综复杂地交叠在一起,令他备受煎熬。他怀疑关峡说的一切,但这一切又严丝合缝地解开了这几年来围绕刘成功做事风格变化的谜团,所有的疑惑和不解都对了卯,于是他彻底相信了关峡所说的事实。
关峡希望他能提供关于刘成功与凌峰公司之间的证据,但邢利为搜索了他所有的记忆,都找不出与刘成功违规违法有丝毫关系的证据。忽然他明白了一件事情:许多次他发现刘成功交办给他的工作都是在他就要全部完成的时候戛然而止,这是一种对他不信任的信号,他也多次抱怨过刘成功的这种做法,堂堂一个董事长,怎么也不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现在想想,这是刘成功在自我保护,同时也是在保护他邢利为,刘成功不想把他当炮灰。
天彻底黑了,夜终于来了,街边的霓虹灯亮了,城市的夜景多少冲淡了初冬的萧瑟。邢利为没有心情欣赏这初冬的夜,他在深深的痛苦中朝着家的方向缓慢地挪动着脚步。
此刻与他同样烦恼的还有一个人——张俊。下午邢利为刚离开关峡办公室,张俊便走了进去。对这个有着“野狐狸”外号的行政部部长,关峡并没有像和邢利为谈话那样将事情和盘托出,而是试探性地和张俊聊着天。即便是这样,张俊还是很快捕捉到了关峡和他谈话的核心内容。他意识到关峡要拔刘成功这颗钉子了,只是手中的证据还不够充分,不能毕其功于一役!
同时张俊从关峡的只言片语中也感觉到,关峡一定已经和上任行政部部长邢利为谈过话了,而邢利为并未提供给他什么有价值的证据。张俊不禁暗暗地笑,凭着他对邢利为和刘成功的了解,邢利为如果有证据,那他就不叫邢利为了,刘成功也不是刘成功了。张俊猜不透关峡的底牌,自然也就什么也没说,在关峡失望的目光中结束了谈话。
张俊回家后又下了楼,来到小区大门前的一个小饭馆。他是这儿的常客,寻了个位子坐下,吩咐老板按老样子炒两个菜,又让服务员拿来了他寄存在这儿的半瓶西凤酒。菜很快就上齐了,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思量着眼前的难题。
自从张新阳来到行政部,他就有种被架空的感觉,许多事情,刘成功都是绕过他交代张新阳去办。凭着多年的直觉,他隐约觉察到刘成功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注意刘成功的言行,特别是刘成功有在纸上勾勾画画的习惯。张俊就开始收集刘成功扔掉的废纸和撕碎的纸张,有用的他会复印一份,时间一久,居然掌握了许多刘成功、赖峰与杜宇兄弟的事情。张俊将这些复印件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他相信,关键的时候,这些东西就是他消灾免难的护身符。
今天,这个时候到了。他相信,关峡要是有了这些材料,刘成功是绝对翻不了案的。不过他现在还不能轻易将这些材料交出去,因为赖峰还是常务副总经理,而他身后还有更可怕的杜宇兄弟,张新阳就是活生生的案例,他可不想成为关峡冲锋路上的马前卒。
然而,眼下他的处境是交也不行、不交也不行,张俊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夹了一口菜,嚼了几口,然后端起酒杯,将少半杯酒一饮而尽。半瓶柔软绵香的西凤酒下了肚,他渐渐涨红了脸,眼前的人和物也渐渐变得模糊了,酒精让他的大脑开始不再思考,他听到血液流过太阳穴时血管咚咚跳动的声音。他准备向酒精屈服了,这时大脑却给他传来了一个信号,让他整个人开始变得兴奋。他在记忆中努力搜索着那一摞救命资料的内容,终于找到了几个非常敏感的词,他反复掂量了一番这几个词的分量—— 恰到好处!
他起身朝饭店门外走去,寻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拿出手机拨通了赖峰的电话,用一种迷茫和询问的口吻把今天关峡找他谈话的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了赖峰,顺便把那几个敏感词巧妙地嵌入了关峡的问话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烫手山芋扔给了赖峰。手机屏幕的蓝光印在张俊脸上,照亮了他嘴角得意的笑。现在,即便他把资料给了关峡也无妨了,这就是所谓的一石二鸟之计。
新的一周,关峡照例主持周一的晨会。会场上,除了他身边刘成功的座位空着外,技术部邢利为的位子也没有人。关峡打开手机翻看了一遍短信,并没有邢利为请假的信息,再低头看看手表,已经到时间了,他有些生气地说了声“不等了”,会议便按部就班地开始了。会开了还不到10分钟,保卫部部长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他看了一眼号码,匆匆走出了会场。不多时,满脸慌张的保卫部部长回到了会议室,他轻轻走到关峡身边俯下身子说:“关书记,刚刚接到交警队的电话,邢利为出车祸了,让单位去人。”
关峡的心猛地一紧,立即示意会议暂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和保卫部部长的脸上,关峡说:“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儿吧,出了些意外,我要去处理一下。”随即在众人满是好奇的目光中,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关峡从交警队出来后,着急火燎地上了车,车门还没关好,就吩咐司机赶快去医院。关峡从交警队了解到了大概情况,早晨邢利为骑车路过清远路的一个十字路口时,正赶上绿灯变红灯。邢利为快蹬了几下自行车想赶在变灯前冲过路口,可刚走出没有几米,后面一辆同样抢灯的小轿车别了他一下,此时信号灯已经变了,邢利为的自行车一打晃斜在马路当中。这时,侧面开来了一辆运送渣土的货车,速度飞快的货车拖着尖锐的刹车声直接撞向了邢利为,邢利为当场昏迷。热心市民报警后,邢利为被交警部门送到了顾阳县人民医院。目前,渣土车司机已被警方控制,至于别邢利为的黑色小轿车,目击群众并没有提供车牌号码等有价值的线索,甚至连什么车都没有搞清楚,估计找不到了。根据警方初步判断,这是一起因自行车、小轿车、渣土车不遵守交通规则,抢红绿灯造成的意外交通事故,自行车、小轿车、渣土车三方都有责任。
关峡赶到医院并没有见到邢利为,随即就找到了有过几次交往的孙副院长。孙副院长刚刚走出重症病房,听关峡前来是为了邢利为的伤势,便告诉他说:“邢利为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但并不代表已经脱离了危险。根据初步诊断结果,他全身多处骨折,脾、胰等内脏严重损伤,颅骨有创伤,同时还有严重脑震**,现在刚刚做完了手术,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就要看他的命了。”
随即关峡在孙副院长的陪同下见到了瘫软在护士站的邢利为的爱人,她两眼瞪得溜圆,浑身筛糠般颤抖着,嘴里反复嘟囔着一句话:“救救利为,救救利为……”
关峡安慰了半天邢利为的爱人,但她似乎并没有听到关峡在说什么,依旧双眼无神地嘟囔着那句:“救救利为,救救利为……”
关峡看着这个精神几近崩溃的女人,眼角湿润了。他拉着孙副院长的手,反复叮嘱一定要尽全力抢救小邢,孙副院长连连应承着让关峡放心。关峡又给赵永生打了电话,让管社保的人员火速来医院,亲自办理邢利为的住院手续和医疗保险,绝对不能因为钱而耽误了救治。安排妥当医院的事情,他又返回了交警队,他对这起交通事故还是存在疑问的,他必须亲自去把这些疑问解开。
三天之后,关峡得到了交警队的正式回复,经过技术侦查和对渣土车司机的审讯,警方可以确定事故是由邢利为和渣土车司机的违章引起的,可以认定这就是一起意外事故。至于关峡对黑色小轿车的质疑,警方给出的答复是,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黑色轿车与渣土车司机有关系,而且邢利为抢信号灯的行为是黑色轿车无法预见的主观行为,黑色轿车是这次事故的一个致因,但与事故的发生并没有必要的关联性和绝对性。此时的邢利为依然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孙副院长告诉关峡,邢利为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但醒过来的概率不会很大了,也就是说,技术部部长邢利为这辈子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