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战士,在总攻之前,冷静地下了决心:“决定东北全局的一战,这面红旗是我的。”
他叫林鸣和,两年前还是松花江北一个贫农,他在东北局势最艰难的1946年冬季,从他那四壁结霜的草屋里走到部队上来。我对于那时参军的人有一种私心的好感:第一,我认为他是在革命最困难之际,拿自己力量来支持革命的;第二,我们虽然不在一起,可总算共同尝受过零下四十度那滋味。1947年是林鸣和跟随部队频繁作战的一年。今年春天,他是全连诉苦典型,后来他坚决要求组织吸收他成为一个共产党员。这次,他下决心时,不知道有没有把那些爬冰卧雪、冒死求生情景回想一下。他的指导员,一位跟第三师出关来的苏北人,跟我说到林鸣和时却说:“这决定东北全局的一战是光荣的。”指导员那时把红旗交给了林鸣和。
我的观察位置选择在突击部队后面,我的左右两侧是炮兵阵地,我已经无数次感受过炮兵摧毁敌阵的快乐了。特别是这一年来多次攻坚战中,巨炮齐鸣,暴风雨似的一片响,脚下的土地都在打颤。不过,这回情况并不相同。“总攻时间以雾消散时为标准”。海雾像白色蒸气逐渐冲淡,我两眼盯着前方,我知道,决定的时间快降临了。这时,阵地上沉默、紧张的气氛令人喘不过气。可是炮兵的暴风换了新方式,两面炮兵阵地上一齐传来口令声音,随后炮兵表现了超凡的技术,只在开始试射五分钟内,有三颗炮弹同时打在敌人主阵地的碉堡上,一团黑烟很久不散。这还是炮兵试射时间,还没有发起步兵冲锋信号。团长原来通过地底下的电话线紧紧掌握前面突击连:“不要过早暴露呀!不要过早暴露呀!”现在他发现炮兵射击奏效,立刻命令出击,这时前面突然之间,有什么亮了一下,闪了我的眼睛,我看见一面红旗展开来,在迎风飘**、飘**,……啊,步兵攻击了。指挥员赶紧摇电话给炮兵,炮兵还没过瘾,但是赶紧转向城里延伸发射。
过小凌河了,战士们紧跟在红旗后面,如同走平地一样,在河里激起一团一团白色浪花,一直前进。
敌人给这突然出现小凌河上的红旗吓坏了,拼命对它发炮,炮弹纷纷在林鸣和左右落下。一阵黑烟,——红旗不见了,我急得不能呼吸,烟散了,——红旗在飘飘地不停前进。敌人两架银白色战斗机飞来,一低头就钻下来扫射。可是任何火力也打不倒红旗,红旗一转眼到了城脚下,爬上城了。战士们跟在后面,往上爬,往刚才炮兵打开的缺口上爬,红旗升到城上了。这时我的心跳得极快,现在已不是由于紧张而是由于快乐。我从望远镜里看见林鸣和叉开两腿,挺起胸脯,站在城墙上,高举起红旗,左右摇摆了六七次,在火线上立刻爆发了一种胜利的欢悦,所有的人都朝红旗那里奔跑。林鸣和把红旗插在城头,但林鸣和倒下了。当林鸣和站着时,一个战士说:“你负伤了。”他回过头说:“没有,没有。”“我看见冒烟呢!”他低下头,突然血从伤口喷出来,他头朝敌人,扑在红旗下面。子弹打入肺部,又从背后穿出来,据说凡是子弹打进肺部,常常并不疼痛,可是,立刻就死了。
当我到他们连里去的时候,胸上挂着英雄奖章的连长极力对我称赞团的指挥,他认为这次发动冲锋非常及时,他说:
“我们情愿碰上自己炮弹,也不愿给敌人炮弹打死。”他为他这个连队的高涨士气而微笑。
我问到林鸣和,指导员很伤心地望了望我,继续埋头写他的伤亡统计表。
我希望让他兴奋一下,我讲:“这是第一面红旗呀。”
指导员说:“不,对这一战来说是第一面,对我们连来说是第二面。第一面是去年冬季打彰武,头一个上城是林鸣和的兄弟林庆和,他当时也很英勇地牺牲了。”
我忽然想起,1946年冬季,我在松花江边住过无数低小寒冷的农民草房。这一双农民兄弟正是从那里出来,带着过去的痛苦、眼泪,一心革命,身经百战,在这决定东北全局的一战里,为了换取人民的幸福,不惜牺牲了自己。我永远记得,我们胜利的光辉,正是在那红旗摇摆时,骤然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