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到了白热化程度了。营长陈世贵把营的指挥位置,移进到五分钟前夺取过来的一所房子里。
陈世贵是一个高大、年轻、面孔英俊的人。他带着很满意的心情,弯着腰,从他的炮兵阵地,经过一段火力封锁网,跑进屋来。他在计算着他所掌握的火力,他把炮分布在指定地点了,把重机枪安置在离敌人一百五十米远的地方,再加上附属尖刀连的重机枪,还有尖刀排,尖刀班的轻机枪,……他一面走,一面动着手指仔细计算,他反复慎重考虑——这样组织火力是不是正确呢?……半年以前,他在作战时简直怕团上附属炮兵给他,那时他始终弄不清应该把炮放在哪里使用好,还老得担心别在敌人反冲锋时失落。可是过去令人头痛的事,现在他却应付裕如地部署好了,而且已经具体区分了步炮兵任务,联络讯号,以及统一的进攻时间。现在只等那由他亲自规定的时间到来,就在他指挥下,一阵炮弹、枪弹,把敌人赶进火焰山里,而后这攻击两次未能奏效的核心工事,就会被他摧毁、占领。刚才这段路上,左右落了三颗炮弹;弹片打在墙上,土块崩到脸上,很疼,但是他很高兴,“让他打吧,回头一下子就……”他钻进房子。这房顶给火烧去一角,阳光把满屋烟尘照得像半透明的一罐浆糊似的。他立刻吩咐电话兵,把无线电话架起来。他自己走到窗前看了一阵,——前面枪声响成一片,炮弹还不停地落在附近,看样子敌人还要来一次绝望挣扎。他望了一下手表,他咬着牙,决心让敌人连这一次挣扎也不能实现。
电话兵迅速把细细的天线竿子竖立起来,差不多顶到屋顶了,把耳机挂在耳上,拨过头问:“叫哪里?”
“要五小队(尖刀连代号)。”
电话兵一只手在对着波长距离,——之后就喊开了:“五小队!五小队!五小队!五小队!……”
营长的小通讯员金星,才十七岁,矮个子,圆眼睛,塌鼻梁,老是爱笑,军衣在他身上显得过分宽大,手里抓着不久以前缴来的一支卡宾枪。他突然跑到营长身旁,严厉地喊:“蹲下!蹲下!”“哐”一声,全屋都震动起来,金星一把把营长按倒,炮弹碎片刚好把营长的帽子打在空中,碎了。营长笑了笑,骂声“妈的!”弯腰离开窗口,他怕他的通讯员再麻烦他,就老老实实,蹲到无线电话机旁边去。——五小队叫通了,电话兵把耳机子递给营长。营长问了情况,他最后下了决心,又一次看了看手表,这次看得迅速,眼珠只动了一下,就严肃地皱起眉,全身伏在无线电话机上用力地讲话:“同志!——告诉大家,决定的时间就要到了,——不要怕敌人的炮,挺住啊!……你们注意听着我们的吧,你们应该……”这时,金星蹲在他的背后,瞪着孩子气的两眼,不只眼睛,他的五官都集中注意周围会发生什么事情。正当营长讲“听着我们的,你们应该……”这句话时,突然金星听到一种声音,这是重迫击炮弹的声音,可是,并不是从头上飞过的咝咝声音,而是一直向头上落下来的可怕的声音。金星知道营长的命令正下达到最重要关头,营长死也不会在这一刻放下耳机,躲躲炮弹,相反,如果你拉他一把他也会凶你一阵。可是,可怕的声音来得这样快,不容金星再想什么办法,于是他的小身躯一下跃起,张开两手,扑到营长身上,像鹰一样摊开翅膀,把营长压在他的身子下面。就在这一瞬间,炮弹落在屋的一角,满屋充满黑烟,火药味塞入鼻孔,窗口附近两个战士倒下就没有再动弹。营长却无论这震动多么大,两手只管紧紧按着耳机子,在金星的身子下面,一刻未停地大声对无线电话受话器下达命令:“你们应该立刻趁敌人炮火被压制的时候,拿一个排从敌人左侧方**进去,要猛,要坚决。好,马上,我们的炮开始响了。”这时营长推推金星,金星软软的两手垂在营长两肩,只一滑,像条鱼滚倒在地下。营长脸色变得苍白,立刻抱着金星,把他的头放在自己怀里。他发现金星负了重伤,两面肩膀,都给炮弹皮撕得稀烂,鲜血一滴接一滴淌下来。营长明白,如果没有这两面肩膀,那么炮弹皮就会老老实实钻到营长自己脑袋里去,那么,指挥就完了,攻击就全破产了。金星慢慢张开眼说:“营长……你应该换一个阵地,这里暴露……”营长想坚决摇头,但看见金星的孩子气的两眼时,他没有那样做。这时,突然一声紧接着一声,我们的炮弹,从屋顶上空排着空气咝咝打过去,打向敌人阵地,一颗接着一颗爆炸,声浪气浪像海啸一样狂啸着,营长立刻把金星放下。金星明朗的两眼追随着营长,营长又伏身到无线电话机上,用尽平生力量在快乐地喊叫:“五小队!五小队!听见没有,伙计!干呀!狠狠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