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预先声明,这种冒险离奇的事情,只有在小部队独立执行分割任务时,才会有的。指导员和他的连失掉了联络;因为战事发展太猛太快,指导员去侦察情况,一转眼,部队就不见了。天漆黑,看不见人,——哪里有枪声到哪里去吗?这里已经分不清战线,四周围都有火光,都有枪声。不过,指导员——连队党的领导人,无论如何,不能在部队起作用的时刻离开部队。他左面小口袋里,和英雄奖章一起还放着五个战士的“入党志愿书”,他正要在这一战中考察这五个战士。他一下想起这一切,他就握着他的驳壳枪,向原来预定前进方向追赶。他摸进一座地堡,——他想喊:“同志们,你们在这里吗?”可是对面朝他打了一枪,他在火光中隐约看清是四五个敌人,他立刻冷静地有信心地把要说的话改变过来:“缴枪吧!”对面又是一枪,他立刻还枪,听到有人扑通倒下,趁一阵混乱,他扭转身跑出地堡,轻轻骂:“妈的!这个方向摸错了!”他还是急着找队伍,因为从时间上估计,他相信部队绝对不会走远,其实部队早已抛开与敌人正面阻击,而钻隙迂回到敌人后面,正在所向披靡,锋利前进。他选择了另一个方向,跑进一幢楼房。这是一间黑漆漆的房子,只在炮火一闪时,才隐约看到一圈人,他惊喜地叫起来:
“你们在这里!”
“我们在这里没动。”
“啊!……”他已经挤进人群,一下愣住了,原来有蜡烛点在一只侧立在地板上的钢盔里,在那昏暗的光圈里一圈大檐帽子上晃着国民党帽花,——又是敌人,敌人军官,看样子是敌人指挥阵地,可是他退不出去了。
为什么敌人会跟他答话呢?他却惊讶住了,瞪大眼睛,莫名其妙。等自己低下头,一看这保护色的衣服,他才明白,原来因为冷,他从地下捡了一件美国加克套在身上,敌人错把他当作自己人了。于是他机智地改变了计划,悄悄转过身,把驳壳枪塞到加克里面,他避开灯影,转到黑暗的角落里。这时周围枪炮声密极了。他冷静判断:部队可能在这附近,不过他自己是陷在敌人圈子里了。他立刻把希望寄托在连长身上,连长也是战斗英雄,会领导得好,而且那五个战士的行为也可以问他,——反正,不久就会会合。他决心留下来,留在这个敌人指挥所里,可以给部队起些配合作用。当然这是危险的,他想躲藏可是没处躲藏。恰好这时,他一踩,感到脚底下有块地板在活动,于是他轻轻撬开那块地板,钻身到地板下面去了。
地板下阴湿、黑暗。他喘了口气,先把口袋里的文件(一份连队支部工作总结,一份动员令)悄悄撕毁了,埋在拿指甲挖开的湿土里。可是他摸到五个战士的“入党志愿书”时,他没撕,他决定留到最后一刻。他把笨重的驳壳枪套丢了,数一数子弹,还有六颗,遇有万一,最后一颗留给自己,还有五颗对付敌人。可是很奇怪,部队并不如预料的那样很快就来了,时间有如蜗牛爬在荆棘上,很费力,很慢。他听见地板上不断有人走来走去。他的心随着时间向下沉落,他渐渐向坏的方面着想,连队能够没有了吗?主力能放弃这个方面吗?因为不久之前激烈的枪炮声,一下都停止了,(十四日那晚确实有几小时停顿,当时我还以为解决战斗了呢!)深夜两三点钟,他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咚咚不停地专在他头顶地板上转来转去,他警觉地把枪举起来,他知道最后的时间快到了。有一回,那脚步重重在他头上跺着,地板只要一掀开,就完了。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但一转念,不对,他把枪对准了地板。以后,他听到有士兵报告,敬礼,头上的脚步停止,那人粗暴地喊叫着。他高兴了,这一定是一个指挥官。指导员的一线希望又来了,好像地板下忽然发了光,他笑了。他计划把敌人这一个指挥官打死来配合部队作战,这时,“最后自己打死自己”的念头,只是轻轻想了一下,他发现现在不是想个人生死的时候,而是如何作战,作战唯一的目的是干净彻底地消灭敌人。他又想到自己的连队,他们会发觉指导员失了联络,他们当然不可能专门来寻找他,可是一定会更无情地咬着牙,多消灭一些敌人,……可是正想的时候,突然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他,他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他听见——枪声,在很久沉寂之后,突然响起来,而且很快地愈响愈近,看样子,作战目标是这座房子。自己人也许不知道这是敌人核心阵地指挥机关!他坚决地认为自己人应该先用炮把敌人首脑部打乱,而他忘记那样一来炮弹就会打到自己头上。炮果然响了,声浪像海水一样怒吼,不过都在这房子四周,这房子一时之间就像小船在怒海狂涛中漂来撞去。不久,他听见呐喊声音。啊,自己人,是自己人。地板上脚步声乱成一片,转来转去,——啊,敌人在挣扎,在防御。他把地板推开,一跃身跳到上面来,“啪”一声,他把那个面朝窗背朝里在指挥堵击的敌指挥官一枪打死了。敌人回头一看,溃乱了,纷纷往窗外跳,——屋里空了,只有那顶美国钢盔里点着半截蜡烛,发着微光……
突然由门口跳进一个人,不容分说就把他的驳壳枪夺过去了,还把枪对准了他的胸口。指导员只是笑,他慢慢把美国加克脱去掷在脚下,对面这人立刻惊呼起来:“啊!是你呀,我是马成光,你们连队在这里,他们在找你!”指导员一听就往门外跑,迎面扑进几个人,指导员看见五个交“入党志愿书”战士中的四个战士,他问那一个呢?他们说他完成了艰巨任务以后,英勇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