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四)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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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婵被关在城西的一座小楼中。过往的婢女发现,自从华小姐从地牢出来后,便一直沉默寡言,总是呆呆地望着天上的白云,目光仿佛追随着某个翩翩的影子去到很远的地方。

华婵和蒋天龙的婚期越来越近。

大婚之日,将军府上下张灯结彩、鼓乐喧天,人来人往,极是忙碌,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这乱石城城主与华家千金的婚事,早已街知巷闻,全城轰动。

华婵坐在铜镜前,任由婢女为她梳妆打扮。

“小姐今天好漂亮啊!一会儿准把新郎官给乐坏了!”

“就是,我看天上仙子比我们小姐还差好远呢!”

华昭冷眼看着这一切,他知道即使徐怀方对她恨之入骨,她也不会爱上蒋天龙。他不期望她会欢天喜地地嫁给蒋天龙,只要她不在大婚之时问吊寻死、闹事丢架,乖乖地坐上花轿就行了。自此华蒋两方联手,不管庙堂江湖,都可任他掌握。

花乐渐近,接新娘的花轿想是已到府外。

“吉时已到,该扶小姐出来啦!”媒婆催促道。

“走吧,以后好好地对待你的夫君。”华昭说。

凤冠已戴,霞帔已盖。媒婆和婢女扶着小姐一步一步地出了将军府。大红灯笼之下,蒋天龙已在轿旁恭候多时。

“起轿!”唱官叫了一声,队伍便在一阵喧天的花乐之中,热热闹闹地前行。华昭骑着雪狮,在轿旁护送华婵出嫁。大街上人群挤挤挨挨,都想要一睹这场华丽的婚礼。全城的酒楼都被包了下来,让城中百姓免费吃喝,共同参加这次婚宴。蒋府中贺客如云,觥筹交错,喧哗热闹。听闻迎亲的队伍已到府外,更是一阵欢呼。鞭炮声震天般响,纸屑如花,漫天纷飞。

大家都陶醉在这场盛大的婚宴中,满城百姓、士兵醉倒一片,连华昭也在将官们的敬酒中喝得醉醺醺。

蒋天龙一身酒气,摇摇摆摆地撞入新房。他看着那静静坐在床边的新娘子,忍不住畅快地大笑。

“娘子,自从那日在城头看见你和徐怀方共乘一骑在军中疾驰的时候,我便被你的倩影弄得神魂颠倒。你不要以为我和你哥一起陷害徐怀方,我是为了替我弟弟报仇。徐怀方的生死,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我心里只有你!为了你,我把整座乱石城献给了你哥!我出主意让你哥割下徐怀方的脸,就是为了让你对他完全死心!”

他揭开新娘的盖头,见她面无表情、神情呆滞。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发现并没有任何可以伤人的利器,于是放心了。华昭说得没错,她果然已经麻木了!心中大喜,急忙抱起新娘子,伸手去解她的衣裳……

一阵风吹来,吹熄了红烛。在蒋天龙兴奋且没有防范的时候,华婵从发堆中拿出一根细小的银针。罗帐中闪过一丝微光,银针插入了蒋天龙的咽喉。

华婵穿好衣服,擦干眼泪。徐怀方死去的一刻她便想随他而去,选择活下来就是为了为他报仇,为他救出雪狮。为了完成他的遗愿,她可以忍受所有屈辱!她逃出新房,路过马厩之时,看到雪狮就被拴在这里。她知道雪狮不会让她骑,只好去寻伯起。

她逃出乱石城,一回头看到城中盛放着璀璨的烟火,其时明月当空,照在她的脸上,甚是惨然……

华婵一走就是两年,音信全无,没人知道她去了何处,是生是死。两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校场上空飘着棉絮般的雪花,和两年前乱石城下的那场雪是那么相似。

“落!”华昭大喝一声,两马交错,手起枪落,正中对手胸前的护心镜。那人的护心镜立刻碎裂。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若不是华昭的枪尖裹了一层厚厚的碎布,这一枪定然要了那人的性命。可是也只有那人心里明白,华昭这一枪暗带狠劲,已把自己的练功气门破掉,今生今世想要习武已是不可能了。明明是“校场比武,点到即止”,不想对方竟然下此毒手。那人羞愤难当,怒瞪着华昭,胸口一阵剧痛,猛地吐了一口鲜血,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七个挑战者了。

华昭拱一拱手,笑道:“承让,承让!”对于任何一个可能威胁他将军之位的人,他都不会手下留情。他勒马挺枪,傲然环视。小银枪,白雪马,英姿飒爽,他跟徐怀方越来越像了。

一名兵士喊道:“还有没有上前挑战的?”

良久,校场上寂静无声,再无一人入阵挑战。主持校场的是兵部尚书刘大人,他走到华昭身旁道贺:“世侄英雄年少,天下谁出其右?老夫看这将军印,是非你莫属了!”

华昭回礼道:“大人谬赞了!”当日蒋天龙死后,他的不少部将便反了。幸亏他临危不乱,指挥有度,虽然城中一战不免尸积如山,但最终还是让他平息了叛乱。而且趁机收编了乱石城的兵马,又继承父位,南征北战,平定了多处叛乱,军功之盛,朝中已无人可比。朝中将官老的老、隐的隐,在青年将才中他可算一枝独秀。接受将军印,统领天下兵马,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他偏以名望不足以服众为由,请旨要在校场中技压群雄,方肯接下这统率天下兵马的将军印,目的就是为了证明他的枪法才是天下第一。

他偶尔也会想起逃走了的华婵,担心她会回来报复,但转念一想,自己有银枪和雪狮,她一个弱质女流,何足惧哉?

他扫视着校场中的那些围观者,目光像两把利刀,胆小者吓得退后几步。他哈哈大笑,顾盼自雄。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奇怪的清啸,刺耳无比。雪狮感到一阵不安,身子起伏,微微跃起。华昭连忙控辔吆喝,才把它制住,环视四周,怒道:“是谁在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人群向两边分开,只见一名灰衣女子立在当地。那女子面容憔悴,满脸皱纹,已斑白的头发干瘪瘪地扎在一起,看起来有四五十岁。华昭看清来人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华婵,原来是你!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看起来怎么像个叫花子似的?”

那灰衣女子正是华婵,她神色庄重,叹道:“相思入骨,肝肠寸断,怎不教人未老先衰?”

华昭喝道:“你来干什么?不怕我杀了你?”

“你害怀方、弑父亲,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她声音不大,可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因此她说出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四下一片哗然。

华昭心里一寒,知道她冒死混入这校场中,定是想揭发自己的丑事,让自己身败名裂。多年谋算,他早已变得心狠手辣,所以他先下手为强,喊道:“虽然你是我的亲妹妹,可你大婚之夜谋杀亲夫,折损朝廷大将,早已罪无可赦!今日我便要大义灭亲!”

一夹马肚,白马一声长啸,他挺起长枪朝她的心脏刺去!枪快马更快!天下间基本无人能躲得过这怒马长枪,但她好像根本就没有躲开的意思,她眸中怒火中烧,口中发出一声又一声奇怪的啸声,十分尖亮。

华昭知道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可以将内力运用到声音之中,杀人于数丈之外,可那需要内力十分深厚才行。以华婵现在的功力绝对做不到,他坚信华婵的啸声不会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

突然,雪狮发出一声愤怒的啸叫,场中众人的心脏随着雪狮的叫声怦怦直跳。华昭心头涌出一阵不祥之感。雪狮忽然一个急刹,华昭整个人飞出马背,重重摔在地上。蹄声嘚嘚,雪狮狂奔而来,巨大的铁蹄向他踏下!他惨叫数声,不敢相信这忠于自己两年多的白马竟然会突然出卖它。雪狮嘶叫不绝,眼中凶光毕露,显然已是愤怒到了极点!雪狮对他狂踩乱踢,华昭左腿被他活活踩断!那白马仿佛被施了妖法,疯狂攻击华昭。场中众人诧异万分,都没有反应过来,看着他被雪狮**。

华昭在地上爬行,可雪狮的铁蹄依然不断地往他背上踏去,他向着远处的人群伸手求助:“救我,救我!”

可抬起的那只手忽然咔嚓一声,手腕竟被雪狮活生生咬断!

雪狮将那只断手扔在地上,昂首长啸,悲愤激烈,如传说中的麒麟饕餮一般凶猛!这时,华婵出现在它身旁,轻轻地抚摩着它的鬃毛,似是安慰,而自己眼中却泪已盈眶。

华昭这位赫赫有名、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一瞬间被雪狮弄得断腿、脱手,变成一个废人!成也此马,败也此马!他忍住痛苦,狠狠瞪着华婵,不明白为什么,他死也不会瞑目!

华婵持软剑已抵住他的咽喉,杀他只是瞬间。她的声音很平静。

“你知道伯起为什么将雪狮评为当世第一吗?乌骓、赤兔雄绝当世,不仅是因为其快,更因为其忠义。楚霸王兵败垓下,自刎乌江,乌骓马随之跳进滔滔江水殉主;关王爷败走麦城,失手被擒,赤兔马宁愿绝食而亡不降东吴。雪狮既然能称为当世第一名马,它的忠义岂会输给两位前辈?它既然认定怀方,这一生一世便只会忠于怀方。虽然你用面具欺骗了它,但当它知道真相之后,便会为怀方报仇雪恨了!”马犹如此,人又何尝不是?这一生再苦再累,她的心永远属于怀方。

华昭全身发冷,脸如白纸:“我一向小心翼翼,每次上马下马都戴上面具,它如何得知真相?”

“伯起之所以被称为天下第一相马师,能分出马之庸烈,是因为他有一项祖传的秘技。”

“什么秘技?”

“马语。”华婵淡淡地道,“他不但会听马说话,也会说马语,是故观其形、体其心,才无愧天下第一相马师的称号,也才能品出天下第一宝马。”

“马语?”华昭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会这种技能,回想她适才那阵自己以为毫无威胁的古怪啸叫,难道真是马语吗?

“伯起与雪狮多次长谈,识其脾性,惊为绝品,才评之为第一。我逃出乱石城,按怀方的指示找到伯起,伯起大怒,本要亲手来取你性命。可是我想亲自为怀方报仇,他便把这项从不外传的秘技传给了我。刚才雪狮冲向我的时候,我对它道:‘雪狮啊,你背上之人不是你的主人,你真正的主人在两年前已被你背上的这个人害死了!’想来这两年,你对它的照顾与怀方相去甚远,它也有所察觉。一听我用马语与它交谈,便深信不疑。唉,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华昭,你没想到最后为怀方报仇的是你钟爱的雪狮吧?”

华昭知道大势已去,此刻命悬她手,忽然连声求饶:“二妹,放过我,我已成了废人,你可怜可怜我,留下我这条命延续华家的香火吧!”

华婵冷冷地瞪着他,软剑慢慢地往前伸,剑尖已经贴近这个与自己一母所生的亲兄长的脖子。

这个人,为图名马陷害自己心爱的情郎;

这个人,为图功名富贵将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刀杀死;

这个人,将自己下嫁于蒋天龙,使自己失身蒙羞;

这个人,在此前一刻怕她揭发他的丑事欲一枪将她刺死!

而现在,她只需要轻轻用力,将剑尖送前些许,便可了结他的性命,为怀方和父亲报仇!

可是……她忽然长叹一声:“连马也会分辨善恶是非,人何以堪?”剑尖在他的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便不再往下刺。这种人难道死了比活着好过吗?杀他又有何用?收起长剑,把他挂在腰间的人皮面具夺来捧在手中,这是怀方的脸!她的手不禁剧烈地颤抖,她忽然将它戴在脸上,然后露出幸福的笑容,她跟他终于血肉相连,永世不分了!

华昭捡起长枪做拐杖,从地上挣扎爬起,朝着他的部下大吼:“来人啊,射死她们!”

两排弓箭手一排站着、一排跪着,全都弯弓搭箭,瞄准华婵和雪狮。华昭大叫:“放箭!”华婵跨上雪狮,雪狮腾空而起,跃起几丈高,跳过两排弓箭手,朝着校场外面绝尘而去。

乱箭穿空,华昭惨呼一声,那些羽箭正好射在他身上,密密麻麻,活像一只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