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物語

第三章 麻雀物語(1958—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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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隻麻雀。

不,確切地說,我曾經是一隻麻雀。

我是一隻世界上活得最久的麻雀。

麻雀的壽命很短,活個兩三年算是正常,活個五六年算是壽星,活個七八年就是大大地賺了一把。而我,卻活了整整十一年。有一本國際權威級的鳥類雜誌,把我列為世界紀錄。至今我的紀錄還沒有被任何一隻麻雀打破,不管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

我之所以能活這麽久,可能跟我小時候的厄運有關。人類有一句流傳得很廣的話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其實這話運用到鳥類身上也同樣適宜。我幼年時所遭遇的事,已經把我的眼睛磨成了鐵砂,後來在人世間見到的所有疼痛和劫難,都被眼睛擋在外邊,再也進不了我的心。所以我的同伴們都早早死了,我卻安然無恙地活過了天年。

我是在被孵出蛋殼的第十五天和我的全家失散的。我至今依舊記得那個早晨發生的事,清晰到每一個細節。最近有一個女作家,在一本書裏說了這樣一句話:“這世界上所有的暫別,如果碰到亂世,就是永別。”她說的似乎就是那天的情景。

那天早晨樹林子裏格外靜謐,幾乎聽不見任何一絲樹葉和鳥翅的翻動聲。等我長大些,有了足夠的閱曆之後才懂得:那其實是大難來臨的先兆。爸爸在我們還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們。和人類相似,麻雀的世界裏妻子和孩子隻是雄鳥生活內容的一部分。媽媽剛醒,正在梳理羽毛準備出門尋食。那陣子媽媽時不時地會從同伴那裏聽到不祥的風聲,可是媽媽不能守在家裏,亂世也無法卸下一個母親肩上的擔子。

媽媽似乎聞到了空氣裏的隱約殺氣,她剛飛出去又立即折了回來,用她的喙親了親我們六個兄弟姐妹,說今天誰也不許出門,都在家裏等我。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媽媽那天看我們的眼神,還有她喙上的那一抹胭脂——那是漫山遍野的紅果在她唇上染下的印記。後來我就是憑著這抹印記辨認出她來的,那時她正被穿在一根細竹竿上,和成百上千隻死麻雀一起,放在一輛破舊的板車上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