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功率巨大的聚照燈打開,整個禮堂亮如白晝。
聖輝高中是本城有數的貴族學校,禮堂布置得富麗堂皇,舞台更是華麗。門外站著不少保安,畢竟能來這裏觀看演出的家長,都是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安保工作一定要到位。此時離匯演還有半個小時,但禮堂幾乎已經坐滿了,家長們矜持地互相點頭致意,保持風度,所以雖然人多,但整個大堂並不吵鬧。
嘈雜隻出現過一次,那就是當亞斯?澤爾坐著輪椅被推進來的時候。看著這個一身病態但麵容堅毅的人,許多家長都吃了一驚,交頭接耳,議論聲像低潮一樣湧遍了整個禮堂。很快,所有人都知道這顆星球上最富有的人來了,於是又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仔細打量他。
亞斯的臉色始終不變,淡淡笑著,由於身有殘疾,他被安排到座位席側邊。他身後隻有傭人,連一個保鏢都沒有。
這個時候,李川穿著陳舊的衣服,獨自坐在舞台的台階上。很多人在他麵前走來走去,有的要去搬道具,有的去通知演出順序,有的指揮燈光布景,但沒有一個人把目光放在李川身上。他木著臉,一手托著下巴,一手在台階上扣著,周圍忙亂的景象似乎與他格格不入。
事實上,整個學校都與他格格不入。他突然對周遭的一切失去了興趣。前天見到盼兮和凱文親昵之後,他恍惚地回家,到了家裏才發現竟然沒騎自行車。三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走回來,那時夜沉天涼,他走過幽僻的巷子,走到樓頂,凝視著在燈海中浮沉的城市。大洪暴還未完全退卻,城市浮在高空,獵獵寒風呼嘯而來,在他臉上如同刀割。他可以看到城市下方,是漸漸退落的洪水,在夜色中黑沉沉的。
盡管以前也是一個人混日子,但此時,他才真正感到了孤獨。
“快,匯演快開始了,你還坐著幹嗎!”導演正在指揮布景,一低頭,看到無所事事的李川,頓時大聲責罵,“快去換衣服!”
李川應了一聲,懶懶地站起來,朝更衣室走過去。恰好女同學剛換完了衣服,魚貫而出,盼兮穿著軍裝,一抬頭便看見李川,臉上綻開笑意:“你來換……”
李川麵無表情,低著頭從她身邊走過去,眼神連絲毫顫動都沒有。
盼兮愣住了,怔怔地看著他走進男換衣室,他沒有回頭,似乎剛才自己是在對著空氣打招呼。
“盼兮,快點兒。”同伴見盼兮愣在原地,連忙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你在發什麽愣啊?”
“沒有。”盼兮低下頭,輕聲說。
禮堂後門站著兩個保安,正打著哈欠,百無聊賴地朝著外麵看。這個夜晚並不清朗,六顆恒星隱沒不見,天穹黑漆漆地籠罩著一切。燈光之外,壓根看不見任何動靜。
所以,他們也就沒有看見正有人借著夜色的掩蔽,悄悄地靠近禮堂。
“裏麵都是有錢人啊!”其中一個保安朝禮堂瞥了一眼。
另一個沒好氣地接口道:“怎麽,心裏不是滋味?”
“有錢人把孩子往這送,我的孩子卻隻能去街區高中,這叫我怎麽是滋味?”
“嘿,我說,你不是在聖輝高中裏嗎?這真是諷刺,當兒子的在街區學校,當老子的在貴族高中,你倆要是換了個身份就好了。”
“去你的!”那保安笑罵道,眼角卻突然發現有兩個人影正從黑暗裏走過來,隨即大聲喝道,“誰?站住!”
那兩人走近了,也是一身保安製服,卻有些麵生。左側一個笑著說:“學校叫我過來看看,免得出什麽事。”
“這裏能出什麽事!那些家夥真是多心,我們兩個人已經——”保安的話戛然而止,一柄冰涼的匕首已經捅進了他的肚子,他正要慘呼,嘴已經被那人捂住,血液大量湧出。保安的氣力隨著血液瞬間流失,很快便手腳冰涼,眼睛努力看向不遠處的攝像頭。但那人的力氣很大,動作卻小,因此在攝像頭圖像裏,保安隻是靠在那人肩上,似乎睡著了。
那人讓保安的屍體背對攝像頭,靠在牆上,看上去如同懶洋洋地休息一樣。他轉過頭,另一個保安的姿勢已經跟他的同事一樣了,軟綿綿的,血順著牆壁留下來。但夜色遮蓋了一切。
“……下麵,是即將升考的學生給大家獻上大型舞台劇,取材自大家耳熟能詳的威格?帕克將軍與凱瑟琳女士的愛情故事。為了這幕劇,我們的學生日夜排練,隻為了向各位呈現聖輝高中獨特的校園文化。下麵,請屏息以待!”
司儀剛把介紹說完,舞台的燈光便黯淡下來了,幕布垂下,音響裏傳出舒緩的樂聲。
“上去吧!練了這麽久,就是為了現在,去吧,現在是你們的時間了!”導演指著舞台,大聲鼓勵。
最先上場的盼兮,聚光燈緊緊跟隨她,將她的身姿照得明豔輝煌,整個人都沐浴在光中。踏著音樂的節奏,她緩緩揚起手臂,足尖一旋,舞步如流雲般展開。所有人都凝著氣息,生怕呼吸得重了都會使舞台上這個精靈遺世而去。
李川站在幕布最後,恰可見到盼兮精湛絕豔的獨舞。但這些他在前天見到過,每一個動作於他而言都是疼痛,他垂下眼瞼。“怎麽了?”劉凱在他前麵,見他形容低落,不由問道,“你今天很不對勁。”
“沒事。”他簡短地回答,聲音低沉而沙啞。
劉凱仔細打量他幾眼,心中的疑惑更加深了,但李川低著頭,他也隻能歎口氣,轉過頭繼續欣賞盼兮的舞姿。
盼兮一舞結束,全場掌聲雷動,連亞斯也情不自禁地拍著手。盼兮深吸口氣,退到舞台邊,這時扮演元老院元老的學生已經上場了,他們圍成一圈,用抑揚頓挫的聲音念著台詞:“啊!今坎塔人來襲,聯盟前線連連失手,諸位覺得該如何處理?”
“啊!自然是派最剛直最無私最忠勇最有謀略的將領前去指揮戰役了!”
“啊!可是,誰是我們最剛直最無私最忠勇最有謀略的將領呢?”
“啊!誰是呢?”
“啊!誰能擔得起這個榮譽呢?”
“啊!要說聯盟最剛直最無私最忠勇最有謀略的將領,難道諸位議員心中沒有浮現出一個名字嗎?”
“啊!我們竟然忘了,是他!是他!他才是我們最剛直最無私最忠勇最有謀略的將領,就是他!”
“啊!威格?帕克將軍!”
……
很快,前兩幕戲結束了,排在李川前麵的人越來越少。他的心好像也隨之變得越來越空,空****的,聽得到心髒搏動的回聲。他整了整身上的士兵裝,扭動脖子,抬起頭,燈在他的眼中洇成一團光暈。
“輪到我們了,上吧!”劉凱興奮地說了一句,然後邁步跑向舞台。
李川甩甩頭,跟上劉凱,也跑上了舞台。
舞台上正站著十幾個穿著機甲外套的人,這身裝扮表示他們扮演的是坎塔人中的機械士兵。“啊!沒想到你們還敢出來,交出那個女人,否則你們全部都要死!”他們大聲吼著。
“啊!不,我們誓死捍衛凱瑟琳女士的安全和尊嚴!你們可以奪去我們的生命,但是,聯盟士兵是絕不會讓投降和背叛的字眼從他們的口中冒出的!”十個親衛隊士兵同時大喝。
“啊!受死吧!”
“啊!為了凱瑟琳!”不知怎麽,喊出這句話時,李川眼睛一酸,一滴淚從眼角流了出來。光線被淚珠撕成千萬片,散在眼角。
隨後是一場排練過幾十遍的混戰,模擬槍火在舞台上閃動,火光滅後,兩撥人開始肉搏。李川機械地完成著早已熟悉的動作。很快,坎塔人撤退了,但十名親衛隊員身上也是血跡斑斑,他們僵滯地走到舞台各位,擺出痛苦的姿勢。有人張嘴斜靠,有人眯眼歪立,劉凱盤著腿坐到地上,李川則左手捂住胸膛,右手微微後揚,保持著痛苦的表情。
十名親衛隊扮演者保持姿勢後,盼兮一臉淒惶地走上台,看著雕塑一樣的士兵們,她有些立足不穩。她步履踉蹌,嘴唇顫抖,將言而未語。“啊,我的勇士們,你們……你們不在了麽?”她悲泣著,把手放在身旁一個士兵的肩上,後者立刻軟倒。她似乎吃了一驚,又去撫過另一名士兵染血的臉頰,那名士兵也隨著她的動作倒下了。
一個個士兵連接著倒在舞台上,最後,隻剩李川一個人了。
他閉著眼睛,隻聽到軀體倒地的聲音,九次,那麽,自己將會是最後一個在盼兮的觸摸下倒地的人。近了,盼兮浮亂的腳步在靠近,這一刻,他的心跳得如此厲害。咚咚咚,像擂鼓一樣,左手甚至感覺得到胸膛劇烈的起伏。
溫潤的觸覺在左手背上滑過,像是一縷呼吸,或是一陣吹拂在久遠記憶裏的風。這是盼兮的手,他分辨不出指紋,但他知道現在盼兮的手在輕輕撫過他的手背。他的心突然靜下來了,蟄伏回胸腔,呼吸綿長,失卻了氣力。於是,他的小腿肌肉鬆弛了,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後仰,耳邊傳來空氣歎息的呼呼聲。
這是最後一次了,我的盼兮。
仰倒的那一刻變得無比漫長,無數畫麵從記憶裏翻湧上來,在腦中輪番浮現。他見到一個孤獨的少年坐在湖邊,百無聊賴地用鵝卵石打著水漂;他看到了地球,孤獨地旋轉在軌道上,而她的子女們已紛紛去往遙遠星際;他看到了戰火在飛船裏蔓延,到處是慘叫和鮮血,瘦弱的小女孩縮在角落,他跑過去問她說你害怕嗎;他看到長長的街對麵,盼兮坐進了凱文的車,飛向遠方,四周隻有沉降下來的濃鬱暮色……最後,他的腦海裏,隻剩下盼兮和凱文相擁在排練室的畫麵。
是的,凱瑟琳終究會跟威格?帕克在一起,而親衛隊員,哪怕付出生命也隻能在暗處遙望。
導演說得沒錯,暗戀,這種情愫在他和他的角色中竟然出奇地一致。可是,心裏生出了不甘,他真的不願意把年華都耗在暗戀裏,卻始終不能和她在一起。在倒下的那一刻他想,這是最後一次,我的盼兮,揮手告別吧,我這一場無人問津的暗戀。
那瞬間盼兮愣住了。她當然不會知道李川此時心中所想,但她看見了李川的神情,很複雜,釋然與苦痛交織,決絕中又混雜著眷戀,帶著不舍,泛著淚光。聚光燈照下來,光塵浮動,盼兮籠在其中,而李川倒向光柱外。那一刻變得緩慢,光線從李川身上抽離,他臉上有夕陽沉落,有潮水退卻,有一大群海鳥呼啦啦飛進沉沉暮色中。
“啪”,他倒在地上,背部結實地撞到了地板,彈了一下。
台下觀眾被這真切的摔倒震撼了,紛紛鼓掌,而李川似乎真的戰死了一般,在地上一動不動。
盼兮回過神來,用踉蹌而優美的步伐離開舞台,燈光隨即暗了下來。要換第四幕了。工作人員拖著道具上場,要把舞台布置成羽京的背景,親衛隊員的扮演者紛紛爬起來,走到後台。李川還倒在地上,導演跑上去,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要的就是你這種效果!你的動作很逼真,把我想的都表現出來了,太完美了!”
李川沒有回應,睜著眼睛,躺在黑暗的舞台上。
“嘿,我說,但你現在該起來了。你的戲份完了,第四幕要開始了。”導演拉了拉李川的衣領,“快,他們要搬道具。”
李川依舊躺著。
導演吃了一驚,以為李川摔昏迷了,但他雖然表情哀戚,睜開的眼睛裏瞳孔卻不時閃動。“你怎麽了?”背景已經布置妥當,導演有些急,“趕緊起來,下一幕要開始了。”
李川沒有理會,閉上眼,眼角有淚滲出。
學生們都圍了過來,不解地看著他,盼兮靠在幕後的角落裏,幢幢人影遮住了李川。導演看了一眼台下,觀眾已經有些不耐了,議論紛紛,不由急著問:“你們誰知道他怎麽了?”
所有人都搖頭。導演咬咬牙,對旁邊幾個男學生說:“你們,幫我把他抬下去,抬到換衣間!”被叫到的幾個人應了一聲,一人抬肩,一人抱腿,還有一個人托著李川的腰,向台下抬去。李川沒有掙紮,軟綿綿的,任他們抬動。
男生們把李川放到換衣間後,便匆匆跑到幕布後去了。換衣間裏沒有其他人,鏡子映出雪白的牆壁。李川躺了好一會兒,歎口氣,用手撐著地板,坐起身子。剛才的一切他都清楚,他不是想搗亂,隻是最後一次為盼兮傾倒後,他心裏空****的,渾身聚不起一絲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