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巨石群就是父母在地图上特殊标记的那一处,显然是文明存在的证明,我异常激动—我终于找到了同类。
巨石上缠满了青藤和爬山虎,这么大块的石头绝对不是这片平原上的东西;如此数量的石块已经堆砌出了一个遗迹,文明的遗迹。
我拨开丛生的藤条和杂草,绕着遗迹走了一圈,终于找到入口。甬道里弥漫着一股雨后的水土腥味,古旧的石板地面爬满了湿滑的青苔,榕树的根须和马齿苋从砖石的缝隙中滋生出来。我划开火折子,往深处走去,甬道墙壁上蔓生出的叶片微微摆动,看来这个遗迹有着很好的通风设计—好到不像一个遗迹,而是还在使用,为此我兴奋不已。
走完了长长的甬道,前面是一个宽敞的厅室,厅室上方留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阳光透过纠缠在天井口的枝叶洒下,洒在厅室正中的石板上。褐色的石板孤独地立着,早已斑驳不已,石板的正中刻有图案和字。
我激动地走上前,清理掉石板上的枯藤。真是意外,石板上庄重刻着的,居然是一段证明过程—证明质数无穷:
假设质数有限,设最大的质数为“地”。
另设一数为“天”,“天”等于2到“地”之间所有质数的乘积再加1。
那么,“天”就不是质数。
也就是说,2到“地”之间存在的质数可以整除“天”。
可“天”被2到“地”之间任意一个质数相除都会余1。
推出矛盾,得证质数无穷。
这是一个优美的证明,优美之处就在于无比简洁。我知道这个证明对于我的种族无比重要,因为它证明了质数是无穷多的,也就给我们每一个个体的沉睡周期之不同提供了理论基础。难怪这个诗一样的证明会被镌刻在遗迹最核心、最庄重之处,这篇证明就是我族的“圣经”。
我绕过庄严的石碑,继续向前深入。前面是一个巨大的穹顶空间,一进入其中,我就屏住了呼吸。因为一个穹顶竟全是由石砖旋转而上砌成,这无疑是巨大的工程奇迹。更令人震撼的是,无论是穹顶还是墙壁,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迹和图案,可以想象曾有无数名我的同类在此处驻足和篆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文明的存在,来自同族的伟大文明。
入口旁的墙壁上刻着关于星辰的研究。这位前辈跟我一样,也把夜空中央那颗红色亮星叫作“心宿二”,横过夜空的那条带子被他称为“银道”。但他的研究更为深入,他把“心宿二”称为天极,围绕着天极的星空被他划分成了多个部分。天空中有许多亮星非常显眼,因为它们从不移动,所以称为“恒星”。三五成群的“恒星”被他与地上的实物关联起来,称为“星座”,有巨树座、硕鼠座、方座、巨蛇座、天蝎座等,它们以壁画的形式保留了下来。“心宿二”就被划分在天蝎座中,是蝎子的眼睛。蝎子是这片平原上最恐怖的东西,人一旦被蜇,很容易丧命。我看着前辈绘出的星图,这个形状的确看一眼就会想到蝎子。
我继续往后看,不由得欣喜若狂,这位前辈也注意到了新的星辰随着时间推移会从地平线下涌上来的现象,但涌入的星辰几乎不会影响恒星们在夜空中的位置。
前辈对此进行了大胆的推断,猜想我们的天空是在不断升高。但因为天空本来就已经很高了,所以恒星们的整体布局很难看出变动。他甚至还认真计算出了在四百年后,星空格局才会出现肉眼可见的改变。
在研究的最后,他慨然感叹道: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列星安陈?
他的研究成果令我热血沸腾。这位值得尊敬的前辈用归纳和推演对抗苏醒后的孤独,让浩渺的星空陪伴自己,叩问世界的本质。
我继续看下一面墙,从字上看应属于另一个人。他的研究内容是关于植物的,我原本不感兴趣,但我看见了那神圣的颜色!虽然从没有见过这种颜色,但只是一瞥,我就从灵魂深处唤出了它的名字、刻在骨血中的名字—蓝。
墙的中心画着一个蓝色的圆,尽管染料已经被岁月褪去了它最初的鲜艳,但依然摄人心魄。自然界中根本见不到这种高贵而优雅的颜色,天是白的,水是绿的,血是红的,大地是黄的。
我族对蓝色有种天然的崇拜,因为故老中间有传言说存在一个乐园般的圣地,那是一个蔚蓝色的圆形大陆—就像墙面画的那个蓝色的圆。传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祖辈们一直坚定地相信传说的真实性。传说,当我们结束了漫长无期的寿命之后,会回到那颗美丽的蓝色大陆上,那里有蓝色的天空,蓝色的大湖,湖里孕育着无数生命,乐园中有无尽的食物。最重要的是,在那里,我们不再独自沉睡,不再独自苏醒,不再独自过完一生,我们永远在一起。
墙壁上刻着自述,这种坚定的原始崇拜鼓舞着这位前辈踏遍了平原的每一个角落,终于找到了紫红色的蓼蓝草。经过了无数次的尝试,他最终选择把发酵的果浆和燃烧后产生的草木灰混合,水解蓼蓝后产生了神圣的蓝色。这梦幻般的蓝色让我开始回想那个传说,幻想那个全是蓝色的美妙圣地。过了许久,我才从幻想中回过神,开始看向下一面墙壁,下一面是关于数学的……
“你是谁?”身后传来一个清灵的女声。柔软的声音在偌大的穹顶之下回响,又像电流一样传遍我的全身。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回过头,一双隐在阴影中的脚,光着脚走出了阴影—那是一个漂亮的少女。
少女很漂亮,我的父母也很漂亮,当然,我也很漂亮。我们的种族都很漂亮,没有例外。少女的漂亮跟其他女性比起来算不上什么优点,可别说女性,我根本见不到其他同类,所以她的存在本身就无比珍贵。
“你的沉睡周期是多少?”我几乎脱口而出。
“喔,你可真直接,五百六十九年。”少女淡然道。
“这么长啊,我是十七年。”
“嗯,我马上就要进入沉睡期了。”
怎么会这样?我溺入无比的失落,不能自已,几近窒息。少女就这样看着我,我努力平复下情绪,哑声道:“那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好。”
“这个遗迹里还有别的伙伴吗?”
“还有不到一百个,都在沉睡。”
“这么多!”看来这里真的不是遗迹,而是族群的聚居地。
“这些字,”我指着周围的墙面和上方的穹顶,“都是遗迹里的伙伴们留下的吗?”
“嗯,他们都在沉睡。”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一项研究成果之下都会有其他字迹的批注,那是他们利用墙壁和穹顶进行的跨越时间的交谈。他们都沉睡在这里,用空间上的聚居克服时间上的阻隔。他们完成了自己的研究后便睡去,醒来又会看到同伴对自己的评论和回复,然后带着喜悦进一步丰富自己的研究。
即使不能相见,也能模拟重逢。
少女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我也要去睡了。”
“你既然醒着,为什么昨晚没有生火呢?”我追上少女的步伐。
“为什么要生火?我在看星星呀。”少女茫然地看着我。
“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少女哭笑不得,“能给我们带来危险的生物太少了,而我们在苏醒状态下遇到同类的概率又太小,”她想了想,又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看着我,“如果昨晚你过来,我想我会很开心的。”
那股该死的失落感又来了,变成了遗憾和悔恨,像滚烫的树脂渗进我的身体,攫住我的心脏,沁入我的骨髓。“等你下次苏醒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半晌后我说道。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呢,”少女抿嘴笑道,“我们下一次见面是在一万多年之后了,到时候你能不能记得我还两说呢。”
我正要辩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一个巨大的梯级空间,从下到上整齐地摆放着近百个寒玉方槽,里面睡满了我的同类。他们神色安详,眉目慈善。我从未一次性见到过如此众多的族人,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
少女已经跨进了属于自己的石槽,坐了下来。“见到你还是很开心的,”她的语速变得非常缓慢,显然她的新陈代谢已经开始停滞,“这里有食物,你不用客气。”
我环顾四周,与阶梯相对的那面墙上挂满了各种风干的肉类,下方堆满了盒子,想来也是装满了干果。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刚转头问出这句话,就看见少女躺进了石槽中,陷入了漫长的沉睡。偌大的遗迹之中,再也没有了回音。
我摘下一些肉品,坐在地上开始吃,忽然发现地面上也有字迹,只是没有写完。字迹提出了一个我没听过的概念:“孪生质数”—一对相差为2的质数。我想起来了,父母的沉睡周期就互为孪生质数,而且父亲的沉睡时刻比母亲要早两年,所以他们每次醒来即重逢,无须等待公倍数。
这种长相厮守是足以让整个种族嫉妒的幸运。他们的生命中只有彼此,也只需要彼此,理所当然地离群索居,因为他们不再孤独。所以他们不必像遗迹里的学者那样探求世界,不需要用求知来对抗孤独,他们彼此即世界。
我再次看地面的字迹。这位学者无比感性地把他提出的“孪生质数”称为“另一半”。我被这个概念击中了,无数代种族繁衍的历史中,有多少祖辈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孪生质数,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因为有着无限的寿命,所以年龄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只要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就终结了一生的孤独,性别、年龄都无所谓了。
可是像父母那样幸运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更多的只是一次金风玉露的相逢,然后朝三暮四,只为繁衍。
因为有些同类从一出生就没有拥有幸运的资格,他们的孪生质数根本就不存在。而我的后代,也有可能尚未出生就失去了幸运的资格。虽然质数无穷,可谁能保证孪生质数也有无穷对呢?学者试着证明孪生质数无穷,可他失败了,所以他没有写完。
相遇之后,我才知道什么是寂寞。我放肆地进食,以填补内心的巨大空虚。食物在胃里堆积,一种异样的情绪也在我心里越堆越高,最后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空旷的遗迹中杳然无声,只有我断断续续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