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者之国

奇观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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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杨枫

故事的主角总该有个名字,就叫他小明吧。

小明平日沉默寡言,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网站开发,朝九晚九,一周六天,据统计,周日有80.891719745223%的概率加班。

小明的家里养着位画家。认识画家的过程很像《银河系漫游指南》。开端,发展,**,结局,都很像。

让两人相见相知的那场车祸不值一提,不过,自从小明把画家拉到家里住下,天上便忽然涌现出数量惊人的外星飞船。飞船的外观都很三体,很太空漫游,很拉玛。巨大、笨重、沉默,像一场立体几何学的盛大狂欢。

起初,外星飞船的造访掀起了轩然大波,全人类的目光都投向了天空中神秘的异星奇观。这是任何科幻小说都未曾描绘过的景致—漆黑的石碑如湖畔蚊蝇,成群结队,漫天飞舞;圆柱体飞梭中通外直,摇摇摆摆,将太空垃圾整船整船地抛向大洋深处。

不过,大多数飞船都只是观光客。它们举止怪诞,却没人知道它们的行事动机。外星人的造访既没给人类带来任何好处,也没造成任何危害。就连从天而降的废料也入水即化,分解后,成分与海水相差无几。人类也没有能力去分析这些访客,遑论驱逐或破坏。核弹上天,飞船毫发无损,辐射尘反而引起了全球范围内的抗议。

小明没有参加抗议。相反,镶嵌着几何体的天穹却让他对未来萌生出几分期待。每天早上,他醒来以后的第一件事不再是打开手机刷头条,而是拉开窗帘,看看天空中出现了哪些新花样;他工作之余的乐趣也从看综艺变成了和狐朋狗友打赌,赌第二天某种几何体的数量,或某种多面体的面数。

他甚至萌生出追求本组项目经理晓红的想法,他暗恋她很久了。

受UFO鼓舞的不止小明一人。在一个天空属于六边形的休息日,多年未见的师兄老杨来找小明,邀请他一起去创业。

老杨上学时玩过淘宝,做过代购,搞过微商,毕业前靠倒卖比特币发了点财。他的创业计划是在几何体上开设广告位,灵感源自一场科技艺术展。他陪一位记者朋友去看展。喋喋不休的朋友中途离场,去报道迫近地球却被木星俘获的死星。老杨因祸得福,沉浸在光雕投影的海洋里,猛然醍醐灌顶。

老杨坐拥成功人士必备的各项素养,面相是励志畅销书封面人物的绝配。觥筹交错间,他大谈特谈二人的同窗情谊,谈小明在二流互联网公司上班纯属大材小用,等到小明一身酒气地抱头痛哭,又化身救世主,推心置腹地向他讲解自己的战略布局。

他没有说他通过小明的朋友圈,不仅知道他时常夜观天象,还知道他赢下了他设下的大多数赌局。他说:小明将在他们的战局中发挥重要的作用,前提是他能帮他们摸清这些不明飞行物的运动规律—稳定的广告位更容易招商引资,以此为基础,才方便划分时段和地区,设置不同档次的价位。

老杨还承诺,等公司上市以后,小明可以得到近30%的股份,成为仅次于老杨本人的大股东。这让小明顿时心花怒放,满心桃花盛开。在钞票铺就的道路尽头,他看到了属于他和晓红的无尽可能性,尽管时至今日,他对她的了解依然仅限于她的名字,这名字还是他从她的工位名牌上捡来的。

二人签了合同。老杨开始四处奔走,小明继续夜观天象。二人相约,在两周后邀请投资人一同见证奇迹。

老杨猜中了。小明对天象确实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回到家中,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写下每一条经验,然后借助百度翻译,同全球各大天文机构发表的研究成果一一比对,去掉贝塞尔曲线、克莱因壶等不易投影的怪胎,筛除特立独行的大漏斗和不规律出现的象形文字。

很快,老杨的愿景便获得了坚实的理论基础。一篇材料科学领域的论文指出:天外来客的飞船共享一项物理性质—只有从指定角度发射辐射波,才会在飞船表面产生散射。得知此事,老杨专门搞了一台大功率发报机,开着二手捷达满城溜达,最终测出了满足投影条件的几处大楼,开始和物业商议屋顶的租用事宜。

小明则继续一边工作,一边辅佐老杨在城里四处开矿。欲望孕育热情。这是小明自毕业以后第一次全身心投入一项事业。他开始记日记,字里行间都是对未来的狂想;他开始写诗,在诗节里感谢晓红点亮他的夜,用她看不见的辞藻称颂她的美貌和仪容。

他求画家为他画一幅晓红的肖像画。画家对此乐不可支。他本便对人间百态颇为狂热,日常活动便是上网翻八卦,然后变着画派使之跃然纸上。仅用了一晚,他便完成了小明的委托。晓红的脸庞真的点亮了小明的夜生活—颜料中掺了夜光粉,小明家的客房从此夜夜荧光烁烁。

在整理资料时,除了验证了老杨口中的商机,小明还发现了一些天文学家们尚未观察到的规律。他开始给NASA发邮件,用蹩脚的英语同JAXA和ESA的专家们谈笑风生。每收到一封信,不管对方写了什么,他都会把邮件打印出来,整整齐齐地装裱在画框里,挂在墙上。

小明的热情也影响了他在公司的积极性。同事们虽然不明就里,却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网店小程序的访问量开始一路上行,推荐算法的客户满意度也略有改善。他在公司的人气稳步升温。他有一种预感:很快,晓红将不再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偶像。

预感迅速成为现实。首秀前夜,下班回家的小明和晓红撞了个正着。猝不及防的偶遇让他手足无措。电梯一路下行,两人肩并肩,各据一角。开门以后,小明正打算夺路而逃,却没想到晓红抢先一步开口了。

“最近干得不错。”

小明感到脸颊发烫。他一路小跑回家,把自己锁进卧室。墙上挂着两周以来他和老杨整理出的详细付费方案。位于国贸的蜂巢阵列每晚六点露面两小时,为黄金版块;位于五棵松的低空圆环则略逊一筹……为了让这一切成为现实,老杨不远万里搬来了早前和另一位同事设计的激光投影仪。海底捞、联想和屈臣氏也纷纷发来了他们的广告素材。然而,小明此时却忽然意识到投影不仅能被用于投放广告,还可以变得更加浪漫。

当晚,小明辗转反侧,反复咀嚼着一项不成熟的构想。邻家的电视正在重放前日的旧闻。在地球的另一端,新登场的怪客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平流层画出一圈又一圈笛卡尔曲线。

清晨时分,一串气泡碎裂在员工公寓楼顶层。他下定决心,要将构想付诸实践。六点,他赶首班车到公司,在晓红的桌上留下一张字条。老杨的演出定在晚上七点半,他要邀请她一同参加。

下午两点十三分,晓红闪亮登场。

小明看着她把挎包挂上座椅靠背,身体产生触电般的感觉。她招呼他去她的工位。他喉咙发紧。放宽心,放宽心。他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向她走去。

“上午有点事出去了。我听产品经理说,你在主持开发?”她抬头看进他的眼睛。

他点头称是,从未如此唯唯诺诺。

“嗯……有个事想跟你谈下。”她不由分说,带他去面试用的会议室,背靠窗沿,两手交叉,“我其实要离职了。看你最近表现不错,我想推荐你做项目经理。薪水在现在的基础上翻番,来年绩效评分在85以上,能解决户口问题。你看怎么样?”

小明感到一阵眩晕。她拍拍他的肩膀,说如果没想好也不必着急,可以给他一些时间考虑一下。但交接时间有限,希望他尽快给出答复。说罢,她离开会议室,留他一个人在屋里。

离开前,她拿出了他写的那张纸条,问他知不知道这是谁的恶作剧。他摇头,她也摇头叹气,建议他就任以后严肃整顿组里的风气,让下属少搞些歪门邪道。

窗外,一只巨大的眼睛无声地瞪视着小明。只用一场简单的对话,她便再度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她终归是他的上司。虽然年轻貌美,但是她的私生活绝不属于公司的任何一人。在她的世界里,他最好的归宿,不过是成为她的同志,她的战友,她的继承人。

他想到老杨,虽然一热一冷,但是面对面接触过以后,两人留给他的印象却重叠在了一起。天空中的眼睛流下了浑浊的**。他咬咬牙,回到工位,把自己埋进递归和循环深处,给自己争取到了足够提前下班的时间,准时赶到了中关村。

7:15,他迎风走进夜色。中央空调轰鸣不止,老杨热情地拥抱他,向他介绍到场的五位投资人。

7:20,第一片等边三角形出现在大楼东北。老杨兴奋得手舞足蹈。投影仪阵列准备就绪,只差接通电源。

7:29,决定成败的时刻到了,三角瓦片花瓣般层层展开,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鸣响。狂风呼号,直径三公里的大幕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投资人退到一边,老杨站到投影仪旁,手握开关,大声倒计时,活像《回到未来》中的博士,等待闪电破空,命运之时来到。

3— 2— 1—

老杨闭上双眼,按下开关。

热气升腾的火锅浮现在683.528米高的半空,接着,画面一转,火锅宴变为阖家团圆的幸福场面。广告全长30秒,止于海底捞的徽标。

投资人纷纷鼓起掌。老杨却一脸茫然地看向天空。

“那是谁家的?”他问小明,小明摇摇头。

五点钟方向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块屏幕。奥林波斯众神在1‥4‥9的石碑上向泰坦巨人发动猛攻,史诗般的大战足以让全国的每一家巨幕影城黯然失色。

电影预告片播放结束后,巨幕又放送起了游戏实况直播,直播过后则是当红偶像团体的歌舞表演。不久后,西北天区的正十二面体也加入了狂欢,面朝大地的六个表面上播放着不同的体育赛事。夜空变成了行为艺术的实验场,成了一切野心的试炼之地。

投资人的表情变得丰富多彩了。他们交头接耳,眼神在手机屏幕和其他同行之间游移不定。头顶的广告已经播完了一轮。在第二轮开始时,一名投资人走上前,祝贺老杨和小明,说他们开了一个好头,但是也提醒他们:矿山已经涌进了第一批淘金者,在他们当中,二人的首秀还不够出众。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这是在场众人的一致意见。

表演结束,投资人纷纷离场。屋顶只剩下老杨和小明两人,小明开始整理散落一地的设备。老杨蹲坐在一旁,捧着手机,手指一下一下擦过屏幕。

楼下,人潮中的闪光灯熄灭了,潮水也紧随其后,消失在大街小巷深处。

当天晚些时候,小明回到家中,所有的新闻媒体都在大肆鼓吹着飞天投影的商业潜力。报道中使用的配图却多是那些更加酷炫的表演,二人的中关村广告屏只在列举具体的应用情景时,跟在电影放送、电视直播等场景的后面,被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新闻播到国贸站的天幕预告片放送时,小明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坐直了身体,鸡皮疙瘩在皮肤上发芽冒泡。在老杨因资金不足而未能拿下的黄金地段,在睥睨京城的中国樽之巅,一名精神焕发的女人迎向记者的话筒,慷慨陈词。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冲进客房,扯下那女人的画,掼在地上,一脚接着一脚跺在上面。画框和玻璃粉身碎骨,他拿起画纸,将其撕成两半,又撕成四片。他感觉受到了欺骗。她夺走了属于他的满汉全席,妄图用残羹冷炙打发他。

他的呼吸却又平静了。

他没有继续撕下去。

他冲了个澡,洗掉手上的血污和荧光粉,回到卧室,倒头便睡。

当晚,小明做了一个梦。梦里,玫瑰色的晨曦中,三枚黑色球体展开成光洁无瑕的平面。他走上天台,打开投影仪,在幕布上写下5201314七个数字,字体是华文彩云,边缘点缀着粉红色的炫光。

自始至终,屋顶上只有他一人。

后来,他醒了,感觉很冷,又加了床被子。

这次,他一觉睡到天亮,没再做梦。

小明是在次日早上发现画家不见了的。

画室的门大敞四开,足不出户的画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还带走了他的行李。屋子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乱七八糟的废纸团不见了,横七竖八贴在墙上的画布也不见了,只有桌上还留有一幅画作。画面里,干枯的大脑渐渐风化,天空中的几何体组成七巧板,立体主义的上半部像一把刀一样插进下半部的印象派世界里。

画纸下面放着一本不薄不厚的画册。小明翻开书,意外地发现这是一部科幻图像小说。在故事里,一名艺术家创造了全宇宙最宏大的装置艺术,挑选了一个星球,邀请全宇宙的探险家来此参观,将游览过程本身纳入艺术作品的一部分。

文明和文明互不理解是这个宇宙的公理,而无法理解的双方对对方的观察和反应正是艺术家最感兴趣的事情。祂用文字写下蓝色星球上的动物故事,每个字符都自成画面,每一幅画都是一首简短的叙事诗,跨越时空,始于第五号屠宰场,贯穿你一生的故事,烙印在铁血战士的疤痕里,写在X档案的每一页卷宗上。

宇宙的另一条公理是万物皆有终结,奇观的终结,是所有星际接触的结局,也是整个宇宙的宿命。在这颗星球上,一切熠熠生辉的奇迹都正在重归平淡。一艘艘笨重而沉默的观光飞船还将继续在这颗星球上空巡游一百万年,然而在车厢里,观光客的赞叹、惊奇和一切喜怒哀乐却已渐渐沦为自我重复的陈词滥调。

艺术品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于是艺术家餍足地打了个饱嗝,离开了祂的造物。

画册的封底画着儿童简笔画一般的地球,蓝天白云上涂着一抹画家的心意。

再见,谢谢所有的鱼。

小明放下画册,走进厨房。灶台上的烤面包机香气四溢,他照旧吃了两片面包,两个鸡蛋,两片培根,两片西红柿。

拼好晓红的画以后,时间还够。他打开邮箱,检查邮件,然后唤醒微信,启动快手,激活抖音,沐浴在数字信息的瓢泼大雨里,准备去上班。

两个月后,随着独角兽们开始彼此倾轧,老杨创业失败了。

在那家改变小明命运的餐馆里,两人再度聚首。老杨倒是比小明当初豁达,虽然人憔悴了许多,心灵鸡汤的面相却风韵犹存。他还带来了一笔酬金—他为整套广告投影技术申请了专利,靠卖专利赚了一笔小钱。

小明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家里有个亲戚给我介绍了份国企工作,待遇不错,解决户口和住房,先回家看看去。”老杨往嘴里塞了把花生,“听说你升职了。”

小明点点头,把晓红的事情讲给了他。

“不会是你泄密出去的吧?”老杨忽然神色严肃,却又放声大笑:“没啥。我估摸着这事儿也没啥门槛儿,纯看谁脑子好。你那上司不简单,估计也不太适合你。”

后来,老杨酒喝多了,开始念叨着要组建旅游团,去UFO上露营。小明买了单,把他送上计程车以后,在回公司的路上一直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一片阴影掠过长街,啾啾鸟鸣随鸟粪和尘土一同坠落在地。近期,一些巨物开始驻扎在地球上空,不再离去。刚刚飞过头顶的方尖碑上甚至已经有鸟雀在筑巢,从飞船上厚重的尘土中甚至长出了杂草和灌木。将其视作旅游景点,似乎确实有些道理。

不瞎想了。

小明走进大楼,乘电梯回公司,推开玻璃幕门,走向前台。

“陈姐,下午面试前端的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