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子淳
登陆艇降落在地表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做了正确的决定。它宛若一位仰面长吁的神明,躺在这座小岛中央,内部的机械结构暴露在这个星球诡异不定的气流和海浪中,巨大的黑色齿轮在水汽中闪闪发光。
安娜拿出她在几天前的搜索中找到的黑色盒子,打开它,一模一样。盒子里是精致复杂的机械结构,各种尺寸的齿轮彼此咬合嵌套,风格和这座岛中央的庞然大物完全一致。自从发现外星人并不罕见,其中有些倒霉蛋已经灭亡了以后,外星考古学会就招募了一些像我们这样的无业游民来寻找某些上古先进文明的科技遗产。遗憾的是,大多数外星人都比人类更加愚昧、贪婪或是不幸,所以我们经常做的不是收集后科技时代的外星人的图纸、知识,而是跑到那些外星原始人的遗迹里到处搜刮无用的古代艺术品,然后把它们卖到黑市上,供兴趣奇特的收藏家挑选。这次也一样。这个表面被大洋覆盖,气候极端恶劣的星球只有零星的陆地供它的原住民居住,而它们—高大、瘦削、驼背,背后长着鱼鳍—在用石板记事、以物易物的时代就悄无声息地消亡了。然而,现在我感到幸运之至:倘若不是安娜在我们拍摄的图片上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踪迹,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在轨道扫描图像上发现这个被浓密的积云隐蔽的小岛。
我透过飞船的舷窗,看了看岛上的土地,深棕色的土壤中零星露出几点灰白色的岩石痕迹。这星球上到处都是这种石头,这里的原住民们把它作为房屋、工具乃至绘画的材料。那些白色的粉笔画粗犷而生动,描绘了它们打猎、捕鱼、制作船只和迁徙的场面;也有的绘画凶恶而凌乱,那往往讲述的是它们对这星球上到处肆虐的暴雨和飓风的恐惧。然而,还有一类画作。我闭上眼,那漆黑锐利的笔触出现在我脑海里。盒子,齿轮,更多的齿轮。匍匐,仰视。背脊上生着狭长鱼鳍的巨人佝偻着,在狭窄漆黑的隧道里小心翼翼地前进……
我睁开眼,眼前是黑色的神殿。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也许不至于空手而归。这神殿和对它的崇拜行为就像某种可疑的异物一样,出现在原住民的文明里:它们似乎认为,通过朝拜行为可以对抗那些令它们流离失所的气候灾难。我称它为神殿,但它看上去更像一个巨型机器,而非供人们膜拜的神圣处所。那东西位于山中间,通体乌黑锃亮,与周围灰白色的山体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是被剥落了茧而露出了美丽躯体的漆黑色蝴蝶一样。一枚南北朝向,直径约有上百公尺的巨型齿轮横亘在它中央,两侧横竖嵌合着数不清的尺寸各异的齿轮和连杆,构造具有某种分形一样的复杂度。这些齿轮表面异常光滑,在朝向太阳的那一面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在驾驶着登陆艇绕着小岛飞行了几圈之后,被反射光刺得睁不开眼的我们只好在背阴面着陆。
我们穿好防护服,走下登陆艇,在岛屿上搜寻。这时,天气十分晴朗,天空中没有一片云朵,橙色的太阳独自干照着地面。这座岛屿很适合居住,地面平整。地表扫描结果显示:相比这个星球的其他地方,它并不常受气候灾害的侵袭。奇怪的是,我们并没有在岛屿上找到任何原住民们通常会留下的那种高大而质朴的石质建筑。从这几天在地面的搜寻来看,这些原住民不仅时常在风暴和海啸到来时迁徙,还会为了繁衍不顾一切地在为数不多的陆地上搭建密密麻麻的房屋。为何它们会放弃这样一片珍贵的土地?我的心中开始生出疑问。
这样一群外星人有什么能力创造出我面前这座漆黑的巨大构造?我对此同样感到疑惑不解。我想起在一本历史书上看到的照片。那种名叫“差分机”的机械。在那个时代,人们只利用纯粹的机械结构就设计出了真正的计算机。但差分机的结构如此复杂精密,需要用到数以千计的尺寸精细的齿轮,以至于直到现在,制造出一台成品也十分困难。齿轮与计算机,这种联想使我一阵战栗。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如此巨型的机械,即使能够建成,也无法用任何已知的方式驱动,因为这东西运作起来的样子将实在是非常宏伟。
而面前这神殿的奇异之处不止如此:它是嵌在山里的。
在搜寻中,我们偶然发现:在山体和这**的建筑的交接处,山体内部暴露出的石头同样是漆黑的。安娜提出了她的狂想:建造者也许并非是先挖空山脉、加工材料再建造起这座机器的,而是一点点从山顶或是地底开始,凿去它们不需要的部分,从整座山里雕刻出这座神殿的!倘若果真如此,那这座神殿将不太可能是这些原住民的造物,而是某种更先进的文明留下的遗迹。又或许,这神殿果真是某种“神灵”留下的?
我开始感到不安。这里似乎并不适合我们这样普通的盗墓者。
在岛上勘察了一圈以后,我们在岛屿的另一面发现了一个广场。广场的地面由简单的土砖铺砌,它有一条主干道,通向那座被剥开的高山,尽头有个一人多高的入口,里面一片漆黑。
“你想进去看看吗?”安娜问我,语气有些颤抖。看来她想到了和我同样的问题。
我抬起头,看着这黑色的存在。它独自伫立在这,四周无人居住,只有海浪和暴风汹涌肆虐。它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不知是因为我的职业嗅觉,还是因为心中的疑惑挥之不去。我开始摇摆不定。然而,当我低下头看着那深邃的入口,我开始觉得这东西在邀请我。那入口很狭小,但是可以恰好通过一个人,不知为何给人一种不协调感。我摇摇头,驱散这种感觉。
我们点亮灯光,接受邀请。
入口之后是向下的阶梯,然后是一段平整的道路,之后又是阶梯。两边的墙壁是黑色的,但是道路本身是用灰白色的石材砌成的,我猜是那些原住民铺就的。地面上有一层厚厚的灰尘,踩上去会留下一个个脚印。我们向下走了一会,脚下便没有灰色石砖,只有平整的黑色道路了。
路途似乎很长,我暗想这入口也许直通山脉中心。我们走在路上,眼前只有头顶的灯光照亮的微小视野。我一边走在前头,一边想着安娜拿到的那个黑色的盒子。它就像一个微缩的模型,复制了这机器的一切特征,乌黑、光滑。如果说这些原住民们能够靠自己的苦力建造出我们身处其中的庞然大物,那它们又是怎么巧妙地制造出安娜手里的精致物品的?这盒子里的构造,与那些粗糙简陋的灰白色石质工具全然不同。此外,这盒子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在那些吸引我们前来的黑色的绘画里,原住民们漂洋过海,进入这“神殿”中,每幅画里这种盒子都出现过。也许它是一个神龛或是偶像?我总觉得不止如此,这样复杂的构造应该有个实际用途。
突然,安娜发出一声惊呼。我转过头,发现她在盯着天花板出神。我顺着她的声音向上看,一阵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向我袭来。根本没有天花板。不知何时,大大小小的齿轮就暴露在离我们头顶几十厘米的地方。这些齿轮小的约有手指粗细,大的和我们在外面看见的一样,直径可能有几十米;它们的轮齿边缘非常锋利,随着我们的走动反射着粼粼的闪光,好像野兽尖利的牙齿;不过,并不像这神殿经历风吹雨打的外表,这里的内部结构上覆盖了灰尘,有的地方还长着尘网。我感到一阵恐慌,不禁慌忙查看四周的情况。这时,我才发现我们早就不是走在隧道之中,而是走在一座“独木桥”上。左右、头顶到处都是伸出手就能碰到的荆棘一样的轮齿,只有脚下有一条狭窄的不知通向何处的道路,道路两侧则是看不见底的深谷。我打了个激灵,想到:这便是那黑色绘画中内容了;我们和曾经的原住民一样,行走在这齿轮机器的体内。我不由自主地屈起身,下意识地想模仿那些原住民们朝圣的谦卑姿态;现在我知道,它们不是谦卑,而是因为过于高大,倘若不蜷曲起身体,就会被这些鳞次栉比的轮齿撕咬干净。
这就是这机器的内部结构。
我称它为机器,因为没有人会纯粹为了艺术和神圣的理由创作出结构如此严谨而复杂的东西……
安娜拿出地质锤,敲了敲头顶的齿轮。伴随着灰尘抖落,后者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回**在齿轮之间的缝隙中,变成某种嘈杂的混响。
我们怀着掉进深谷的恐惧,悄无声息地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我开始感到闷热。我看了一眼防护服上温度计的读数,这里已经有七八十摄氏度了,我们的防护服的隔热性能是和经济能力相称的。
“你感受到地底冒出的热量了吗?”安娜问我。
我低下头向脚下的深渊中望了一眼,迎面涌上来的热量使我头昏脑涨。在我们脚下似乎还有很多构造,但是除了各种各样的齿轮,我什么都看不到。“不知道如果温度持续升高的话,我们还能往前走多远。”我向安娜说道,并在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此时最希望的,竟然是走到路的尽头,探索这里的谜团。
这些原住民们如何忍受这种热量?这星球离它的太阳很远,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季,它的气温也非常凉爽。我想到家乡那些虔诚的宗教信徒,在教义里它们往往要忍受各种各样的磨难才能获得救赎。这里的原住民们是否也是这样想的?它们穿过荆棘、深渊和燥热,是否是为了获得某种救赎?
我这样说着,一个屋子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好像这里的神灵听到了我的话语。那屋子是个空中楼阁,悬在深谷之上,被我们脚下的道路连接着。我们走进去,放出几架用于照明的无人机。无人机飞到高处,然后向四面八方飞去,用有限的灯光勉强照亮了这里。这屋子与我们之前走过的狭窄道路完全不同,它是一个宽阔的大厅,其中摆放着许许多多简单的储物架。这里像货物仓库一样,储物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延伸到远方,一眼望不到尽头。墙壁、储物架和其上摆放的东西全都是漆黑的,材料与神殿本身相同。储物架每层约有一人多高,上面摆放着很多和安娜发现的那个相似的黑色盒子,此外还有种类齐全的齿轮与各式零件。我们顺着无人机的光亮看去,这个地方是这样空旷,向上看不到架子顶部;四周一模一样的布置延伸向远处,我们似乎进入了某个狭小的自我重复的空间里。身处其中,我们就像两个误入传说中的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旅人一样,因为这建筑本身的伟大而失去了自己存在的位置。
我们在这些高大的架子底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生怕惊动了其中栖息的神灵。安娜检查了储物架上摆放的盒子,它们全都是空着的。看来,这里是用来储存这些神圣盒子原料的地方。但这些材料是从哪里得来的,原住民们又为什么要制作它们?既然这些神圣物品是可以组装而成的,也许每个盒子里的东西并不一样……看着眼前的景象,我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黑色绘画,心中开始产生出一些想法。
又过了很长时间—这些储物架好像是无穷无尽的一样—我们终于走到了房间的尽头。这里还有另一个出口,我们只能从那里出去。果然,就像进入房间前一样,狭窄,压迫。我们继续不情愿地沿着像之前一样的小道走。不久,安娜说道:“我们已经到了山体的中央。”我向前定睛一看,是另一间屋子。我们走进去。
是与之前的库房一样的房间吗?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有些失望。不过,当灯光照亮整个室内的时候,我的失落感就一扫而空了。
是祭坛还是礼拜堂?我看着眼前的景象问自己。房间约有一间小教堂那么大,天花板上齿轮和连杆破墙而入,填满了房间的上层空间。这些机械零件比我们在外面看到的那些更袖珍、也更精细,其构造如此复杂,以至于如果你向它们看去,那秩序外表下的深度和混沌将使你眩晕。在房间中央安置着一个蒸汽朋克风格的座椅—它看上去就像个座椅,不过,是为那些高大的原住民们设计的—底座是一小块薄板,旁边有扶手和脚踏板,四周环绕着许多摇杆之类的机械装置,整个座椅被吊起来,吊杆向上穿过天花板,到达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我们走上前去仔细观察,在各种各样的机械装置中间有一个凹槽,似乎是用来盛放什么东西的。这看上去像是一个操纵装置。也许这里不是祭坛,而是一个操作间。
房间的其他地方杂乱地摆放着雕像、工具、石板等原住民的作品—都是用我们所熟悉的那种灰白色的石材做成的。那些雕像有些是原住民们自己的形象,谦卑而恭敬,有些是与这巨大机器相关的有些抽象的构造—大小不一的齿轮彼此横竖嵌合在一起,好像在表达着某种复杂的哲学思想。房间内的墙壁上有用各色粉笔勾勒成的庄严而丰富的图画,有的地方还有被烟火熏坏的痕迹。
我对自己看到的东西感到十分惊异。从这些雕像和壁画来看,这里似乎就是那些宗教绘画里朝圣的终点,但这里的构造和神圣场所好像搭不上边。乍一看,黑色肃穆的机械结构和灰色简朴的石器工具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规模巨大、工艺精细、有着浓厚的工业风格;另一个制作简陋,暗示着某种原始的生活气息。谁造了这个巨大的机械神殿?倘若是原住民的话,它们为何把两种水平相差巨大的工艺风格糅合在一起?也许是某些高等文明的先民制造了它,如果是这样,那么它们必定对齿轮有着深深的痴迷,以至于不惜在整座山上加工出这样巨大而不知其所谓、复杂到无法想象的纯粹依靠机械力量运作的存在。联想之前我们通过的仓库似的房间,我产生了一种想法:虽然我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这东西靠什么巨大的力量驱动,也无法得知它被用于创造何种比自身更伟岸的奇迹,但这确实是一部机器,一部伟大然而已然被废弃的齿轮机器。否则,为什么它纯粹由齿轮而非砖块建成?为什么在它的心脏深处存在着庞大的仓库和精密的控制装置?如果我的看法是真的,那么这将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情。因为这些愚昧的原住民将无法理解这机器的用途—就像我们一样—而仅仅为了它的工程美学和不可理解便崇拜它,甚至穿过风暴和海浪来朝圣。这地方确实是操作间,但同时也是祭坛。想到这里,我产生了小小的释然感。虽然心中仍然有些阴影似的困惑令我感到不安,但是我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似乎都得到了自然的解释。
我迫不及待地把我的理论讲给安娜听,房间中回响起我的声音,仿佛这机器在低声向我们倾诉它的起源一样。安娜点了点头,随后严肃地指出: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解谜,而是为了搜刮一些新奇的玩意带回去卖钱的。我有些失望。不过,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我们进入房间,四处转转,打算找些有点意思的东西。我打开与登陆艇的通信,看了看外面的情况,我们进入这机器时那种鲜见的晴朗天气已经被暴雨前阴沉的天气取代了,看来我们需要加快些进度。
这些原住民们似乎不善于制作华丽的艺术品:有很多买家喜欢那种东西。我只能从那些雕像中选取了一些尺寸合适的放在背包里。尝试从操纵装置上取下一部分作为样本的行为遭遇了困难:这些黑色的物质似乎坚不可摧。这让我们大失所望,因为它几乎就是这里最有价值的东西。假如它如此坚硬,以至于地质锤和激光切割都无法破坏它,那这种材料本身将有不可估量的使用价值。这机器的创造者是用什么方法来加工它的?我想不明白。
气温仍然很高。我带着失望而杂乱的心情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游**起来。这里的奇景对真正的考古学家和其他一些学者来说也许是值得研究的,但我们只想找到一些能用来赚一笔快钱的奇特的小玩意—就像马戏团的那种怪胎演出所展示的东西。更糟糕的是,这里对我们来说本来就是意外发现,如果安娜没有发现那个盒子,我们此时就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对我们来说是字面意义上的,因为我们与买主们订好了协议,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返回。很遗憾,我们对原住民那种粗糙的文化不感兴趣,同时也无法从这神秘造物的体内获得什么。它就像它的外表一样:深邃,沉静,难以接近。
那些壁画很有趣:它们描写的是原住民们漂洋过海,经历和我们一样深入山体的过程,最终得到某种神圣拯救的故事。我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些绘画,尝试去理解它们。这些画详细描述了一种仪式的过程……突然,我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一个念头涌上我的脑海。
与此同时,安娜对我喊道:“你看过这些石板了吗?它们非常奇怪!我是说,很‘数学’。”她把石板拿给我看,上面密集地画着些草图和符号。我皱了皱眉头,感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它让我回想起我的大学时光。有一种说法,据说数学家们只需要数学本身就能互相交流……于是我马上看懂了这些标记。其实我并不能看懂它们的意思,但是下意识地,我发现自己理解了它们到底在表达什么。
这些石器时代的原始人为什么会使用微分方程!?
“我们想的一样,”安娜看了看我惊奇的脸色说道,“这上面所写的似乎是一些气象问题的数学抽象。”
在闷热的环境里,我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些两栖巨人似乎总是给我们制造意外,而它们给我的印象现在在我脑海中模糊而冲突起来。我难以理解这其中的逻辑,有一瞬间,我想放弃思考,并抛弃目前为止我对这里重重谜题的所有判断。毕竟,我不过只是个盗墓者和倒卖古董的贩子而已。然而好奇心和那些彼此冲突的解释和看法在我的心中互相争斗。最终我还是强迫自己思考。其实,我们见过很多文化发展得怪异而不平衡的种族,这本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我始终感觉无法说服自己。我又仔细看了看石板上的内容,甚至自己捡起了几块石板—经过岁月的摧残,它们都很脆弱—检查那些互不相同的标记,尝试去理解它们。最后,也许只是我的错觉,我知道了为什么我会感到如此不可思议,这并非是因为我见识短浅,而是因为那些内容本身就应该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不止如此,”我对安娜说,“大气,海洋,我们所处的环境是一个混沌系统,以至于任何天气预报都无法给出一个长期有效的预测,甚至只能在概率上进行并不确切的断言。这不是人类的极限,这是世界本身的极限。你知道这些鱼人做了什么吗?它们给出了关于这个星球上疯狂凶残的气象系统的精确解。”
我为我的发言感到羞愧;我接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所以认为违反常识的话是不应该说的;然而我依然要如此陈述,因为当事实和常识冲突的时候,我们只能选择事实。而一旦你接受了事实之后,一切便又重新合理了。我感到一阵兴奋,于是灵光一闪。“并且,它们并不只靠自己。你知道为什么这些石板会放在这吗?它们就像图灵机的纸带,记录的只有输入和输出,而没有中间过程。那些算法被隐藏在这机器之中,而记录下来的仅仅是模型、初始条件和最终结果。”
我看了看那些石板,又看了看四周墙壁上的黑白画。这两者的风格很不一样,但是描述的内容却是一致的。绘画里,人们从这机器处得到了某种赠礼,从而可以躲避迎面而来的天灾,甚至驯服它。在我看到那些石板上的标记之前,我以为那只是我的猜测,现在我知道我的念头不无道理。啊,多么疯狂的想法!然而事实却的确如此。
“你的意思是这建筑的确是个机器,而且被原住民们用来预测气象灾难?”安娜很快理解了我的意思,但是仍然一脸怀疑。“但是以它们的文明水平,又怎么能建造出这样的工程学奇迹?”
“不一定是这些原住民建造了这部巨型机器。或许,这东西就是某些上古的好事者建造的,而这些原住民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学会了使用它。这就能解释为何它们把它当成神来崇拜,因为它确实是一件被恩赐的礼物,倘若没有它,它们早就在诡异莫测的风暴和海啸的暴行里消亡了。而且,这些原住民们在平时的生活中并没有表现出高超的数学和科学能力,这也许是因为这种能力是通过某种方式强塞给它们的,所以它们只是把它当成与神灵沟通的语言,而非现实中的工具。果真如此,它们就不是在崇拜象征性的神,而是现实的神。它们崇拜一台计算机器,而这机器将给它们现实中的救赎。它们将经历多么黑暗而充满危险的朝圣之旅啊,但是这种苦难是有回报的。当然,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这机器没有什么超自然之处,虽然它表现出了理论上不可能的计算能力……”我如此解释道,脑海中浮现出这些原住民乘着简陋的船只漂浮在汹涌的海面上、佝偻着高而瘦的身体穿梭在隧道里的画面。也许是因为感同身受,此时我竟然对它们有了一些同情。
然而还有一种可能,我想。也许,真的是那些原住民们建造了这个机器,就像地球上的古埃及人建造了金字塔一样,掌握了某种魔法般的建筑技巧。也许它们的巴贝奇掌握了惊人的机械工程和数学的知识,多到能让它建造出地质级别的差分机。也许它们受够了这个星球该死的天气,又等不及晶体管之类的电子设备的发明。而这机器的规模如此之大,是因为它的规模和计算能力成正比。这种想法如此疯狂,以至于我只能幻想,而不敢深究其中的细节。
安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还是不太明白。”
我抬起头来看着这宏伟的机器神庙。在原住民的眼里,这地方肃穆、神圣、令人生畏而难以理解,可以想象它们是如何赞颂自己的神祇的。虽然如此,现在它已然停转、沉寂,在我们的眼里,这地方虽然埋藏着无数的工程学秘密,但是也只是石块组成的陈旧机器而已;或者说,它已经死去,已然凋零。无人使用的机器便是死去的机器。这种对比令我心中升起一种难解的情绪。神秘而无用,我想。
然而,也许并非无用。倘若我们有一把钥匙……
如果你长途跋涉到达一扇门前,门后只有未知之物,你是否会打开它?
我要来安娜拿着的那个盒子,小心地端着它,一步一步踏上那操纵装置。我一直好奇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微缩品?神龛?自我们从废墟中把它捡出来的那天起,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而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就在我面前。
原来如此。
“这里面放着的是一个算法。”我说。
我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浪漫的想法:这个种族的祭司同时也是工程师和程序员,或是艺术家和工匠,甚至是航海家;同时兼任这几种职位必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它们竟然令它变成了一种常态。为了这虔诚的目的,它们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日复一日地接受那些对它们来说无异于魔法的知识?又是谁教给了它们这些?也许这奇异的神祇竟有某种能力,能亲自向它们传授自己身体内部的秘密?毕竟,尝试理解这机械的结构和原理,然后把如此复杂的数学模型变成齿轮的组合,再塞到这样一个几分米见方的小盒子里,对这些原住民或是人类—无论是谁,相比这机器都是渺小而愚笨的存在—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坐上那椅子,它对我来说有点大,我只有使劲伸手才能够到座椅四周的机械装置。我把盒子对准那操作台上的凹槽,准备放入:果然,凹槽的大小和形状恰巧与盒子相同。我不敢预想将会发生什么,仅仅是想象这压迫感十足的机械山脉轰隆运转的场景都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更不要说我们正身处其内。有一会,我甚至祈祷什么都不会发生。不过,最后我还是下定决心实践自己的想法。
这时,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安娜突然说道:“不对!如果这个机器是用来预言灾难的,那为什么—”
在我意识到安娜在说什么之前,我已经用力把盒子插进凹槽,并把所有摇杆里最长、看起来最像启动开关的那个拉向另一边。
盒子在我眼前被牵动着它的连杆拉开,里面的齿轮彼此展开、滑动、旋转,随着几声“咔哒”声,与整个操纵装置合为一体,好像是一幅工业时代的画卷一样。这时我才发现,即使是这“微缩”的齿轮机器内部,也存在着复杂而有序的结构。在不知道何处传来的动力之下—这动力令我的脚底传来一阵阵的抖动—操纵装置开始运转起来,齿轮加速,连杆运动。
我感受到一阵重力的牵拉,重新把注意力从操纵装置转移到周围的环境中。不可思议!原来整个装置正在被向上抬升。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所坐的椅子渐渐远离地面,穿过天花板,而后继续向上升起,毫无停下来的意思。椅子上没有保险装置,我庆幸自己没有在慌乱之间坠落下去。这装置将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我原本以为这最后的房间便是机器的中心,但现在才意识到我们是在这机器的底部,只有向上才能到达它真正的心脏所在处。我会变成祭品吗?被向上带入这机器锋利的轮齿之间撕成碎片?也许这机器有吞食有机质的癖好。我不寒而栗。所幸,在我抬头看着自己离那些齿轮越来越近的时候,装置终于停了下来。我低头向下看去,之前的房间顶部已经变得只有一块便签那么大。我现在身处这机器结构正中间的一个中空的空间中,上下不得。
“发生了什么?你还活着吗?”安娜在通信器里询问我,然而我正处在一种好奇和恐惧糅合的情绪中,根本无法回答她。我只能等待这机器下一步的行动:现在我是它的猎物,像飞虫一样被绑在蛛网里悬垂在空中。这捕食者自己却好像来了兴致,开始静静地观察我—在座椅停下来之后,整个机器突然又恢复了沉寂。
我马上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我只是启动了这个机器,却没有告诉它我想要做什么。这座椅四周有很多操纵杆,暗示着可以向机器输入各种各样的指令。我收回那些恐惧中的幻想,努力地说服了自己:对一台正常的计算机,误操作并不会让它的使用者陷入困境。在反复观察未果后—这机器根本没有任何功能上的提示—我随意挑选了一个看上去挺友善的摇杆,扳到另一边。
摇杆发出摩擦声,灰尘抖落在空气中,令人隔着头盔仍然想要轻声咳嗽。之后又是寂静。
然后齿轮开始转动,并且不再停息。
我听到轰隆声。声音并不是一齐响起,向我涌来的,而是在我四周依次响起,又延伸至远处,如同海浪一般起伏着冲击着我的耳膜。这机器好像在逐渐醒来;它的身躯如此庞大,以至于苏醒的信号不能一瞬间传遍整个身体,而是仿佛信使一样跑遍各处,唤醒那些沉睡了上百万年的神经和肌肉;而肌肉牵动着骨骼,令整个身体都不停颤动。
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这座岛上没有人定居的踪迹:这飞速运转的机器正在与它周遭的地质结构发生强烈的共振,它引起的噪声没有人能够忍受。
我到底做了什么?当我正忍受着震耳欲聋的震动声,想办法弄清楚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看到了令我铭记一生的奇景。
这就是我上升到此的目的吗?相比我听到的隆隆的声音,眼前的图像更能表明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头顶的中空结构的半球一般的边界上,庞大而复杂的机械结构在微小而精确的操纵装置的带动下开始徐徐运转。奇特的是,虽然这机器通体乌黑,我仍能看清它的每个部件发生了什么,就像墙上的浮雕一般清晰。这动态的、似乎永不停歇的画面仿佛交响乐一般,单调、恒定的齿轮转动形成了局部的周期和模式,进而拼合在一起,形成了整个恢宏而不停变化的合奏。起初,这种合奏还是悄声的、准备着的,只有与操纵装置连接着的天顶在不停地变幻,齿轮的步进能用肉眼观察到,整个机器像发丝一样颤动;慢慢地,整个半球乃至目视之外的机器的所有部分都加入了合奏,齿轮飞速旋转。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机器像某种精巧的魔术机关一样变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
这机器正在思考。
我忍不住产生这种想法,尽管我很难理解齿轮做成的机器如何像人一样思考。按照这种理解,我正处在它的大脑内,观察着它神经的运动,企图去理解它。那些原住民也是如此操作这机器的吗?我在座椅上找到了一个转动的小装置,它可以令我的视角随座椅转动,这样我就不必冒着掉落的危险在座椅上调整姿势观察周围。我调整着座椅,慢慢环视这幅变动着的复杂图样。如何让原始程序员了解机器的运转状态?与其通过图表和数据,不如直接把机器运转时的模样展示给它们看。毕竟,这不是一台电路和塑料组成的计算机,而是齿轮和巨石组成的计算的神祇。而我竟然拥有这种殊荣,可以目睹这神祇思考的过程。我产生了另一个疯狂的想法:倘若那些原住民们能理解它,那也许我也可以做出一些尝试。我从不同的视角和视野观察着那些转动着、交换着位置的齿轮;渐渐地,我好像能够分辨出一种模式的产生和传播,或是不同模式的汇合;然后便是更加宏观的图像,仿佛一个涟漪、一阵波动在整个池塘中激起、扩散、消失;最后,我看到完整的宏图。
我开始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机器真的在思考,而我理解了它的想法。这怎么可能?且不论这机器是否有思想,我,一个来自无数星辰之外的人,如何仅凭肉眼的观察,对这个神秘而难以理解的神灵的想法做出自己的解读?但我又毫无理由而清楚地知道,我的确能理解它;这种理解在我看到它完整的思维图像时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我尝试把我所看到的用语言表达出来:它在整理思绪。就像一个经过了长期冬眠的人在被唤醒时所做的一样,它在慢慢弄清楚自己的状况。那些波浪一般的想法此消彼长,淘去万年长梦中虚妄而无用的部分,留下上次入眠之前所记忆的事实。
但这又怎么可能?一台用来实现特定目的的机器,在它所能解决的问题之外,还拥有自己的想法和记忆?
也许这只是我的臆想。也许,它真的是一位神灵。
但此时我放下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静静地注视着这机器的运作。那些此起彼伏的波浪几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束思维的洪流,被一个接一个的齿轮接力送向天顶—那里似乎是它思维的中枢。这想法是什么?是此时那个盒子里提出的问题吗?还是某种久远的过去没有实现的夙愿?我不得而知,只能屏息等待着它进入这神灵的脑海。
在它开始“思考”这件事的一刹那,一声惊雷轰然响起。
我从巨大响声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惊恐地看着头顶机器停滞不动的样子。
是因为年久失修,这机器的某个地方腐坏坍塌了吗?还是因为某种差错无法抑制旋转齿轮那巨大的惯性导致的猛烈撞击?我一边担忧着自己的安全,一边分析着那声巨响的原因。
在我胡乱猜测的时候,机器重又运转起来。好像是和我一样刚从惊愕中回过神,它的思绪又变得十分凌乱,微小而杂乱的想法四处涌现出来,就像我在惊讶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
我平复心情,重新观察起那些思维图像的变化。出乎我意料的是,它们变得更加凌乱。图像的混乱程度骤然增加,我吓得抓紧了座椅的底板。
这神灵到底在想什么令它都为之疯狂的事情!?
混乱的想法汇集成汹涌的风暴,如同这星球上肆虐的灾难一般。那风暴愈刮愈烈,愈刮愈烈,席卷一切它所经过的地方,破坏一切它所见的秩序,变成某种狂乱暴躁的存在。我不敢去想这时这机器神灵到底在想什么;甚至单从机械结构来看,它如何在这样强烈的扰动下维持自身形态而不粉身碎骨都是难以想象的。我惊恐地看着这风暴如何飞扬跋扈地消灭它所遇到的一切理性……
但最终这风暴却慢慢停下来、散去了,仿佛有一种强烈的力量压抑着它一样。
重又回归平静。机器好像停止了思考,不知是否是因为它在平息自己的心情。我旋转着座椅看着四周,感觉似乎有些异样,却无法描述出来。
“你到底在上面干什么?”通信器里传来安娜焦急的声音,“风暴就要来了!”
似乎也听到了安娜的话,在我还在困惑自己的处境时,这机器令座椅下降,不受任何控制地把我送回了地面。
落地的那一刻,我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不禁打了个寒战。
房间里,安娜着急地查看着登陆艇的实时摄像头。我走下座椅,发现操纵装置上的盒子又复原了,于是顺手把它取了下来。安娜见我下来了,就把信息给我看。我马上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岛上乌云密布,正在酝酿着什么巨大的动静;轨道扫描图像上,星球简直变了个模样,从点缀着浅色岛屿的蓝色变成了被重重积云和气旋遮盖的灰色。
“这是全球性的?”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就和毁灭了那些原住民的那次一样,”安娜严肃地说,“你真的不应该动这个机器—”
头顶传来一声炸雷。我想起之前的那个雷声,原来这不是机器里发出的声音。
“我们必须赶快点,之后再解释吧。”安娜匆忙地把通信器和我们搜罗到的东西收起来。
我低声骂了一句。
在狭长而黑暗的道路中行走很容易让人迷失时间感,但是我们尽量加快脚步,按原路返回,快速穿过库房似的房间,走上通向山中央的道路,期望能够在天气变得足够糟糕之前乘着登陆艇离开大气层。如果我们没有赶上……我想象着违约需要支付的巨额罚金,以及更糟糕的,能毁灭一整个文明的气象灾害。我们的登陆艇是便宜货,就是说,如果天上下着暴雨,我们就只能给它盖上防水布,把它丢在那。更不用说那正在酝酿的风暴和海啸了,它们将会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我一边走着,一边反复查看着各种实时信息。有一会,我甚至有些走神,差点在路边踩空。这时,我注意到一点异常之处。地底冒出了一丝幽暗的红光。
头顶传来“咯哒咯哒”的微小响声和细长的“吱呀”的摩擦声。
安娜在我后面停下脚步,然后重又快步走起来,接着,跑了起来。
“快点!”她经过我时,我也一起跑起来。不知怎的,这次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飞快地跑着,甚至没有管外面天气的情况。头顶时不时抖落下上万年的灰尘。有一会,我可以肯定我们跑过的地方落下了几个手臂宽的齿轮;不过我们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终于,能够看到一点前方的亮光。我们几乎是扑着跑到外面的。
天晴了。干燥的沙滩上没有一点暴雨和海浪的痕迹。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橙色的、光芒四射的太阳。
愣了一会,安娜叹了一口气,把包裹扔在地上。然后她猛地转过头看着我们身后。
那座高大的齿轮之山正在下沉、解体,中间耸立的那枚齿轮倾向一边;山顶冒出白色的烟尘,那是给这机器提供动力的火山在失去抑制之后,开始缓慢地、然而最终不可抑止地喷发的征兆。
她瞪大了眼睛,看了很久很久。
我们坐在海滩上,看着太阳在这蓝色星球边缘落下。既然我们的探索提前结束了,天气也不再恶劣—实际上,可能会晴朗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必要争分夺秒地同买主汇报这次徒劳无果的旅程。
事情是何时开始的?是这机器从黑色的山脉中被不知什么人雕刻出来的时候?还是那些原住民第一次登上这座岛,怀着敬畏的心情看着这座齿轮之山的时候?又或者是我出于好奇心,却不知道自己犯了错,登上了那座祭坛的时候?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事情是如何结束的。这机器存在了几万年,几百万年,也许甚至有地质时间那么长,但是它的消逝却只有那么一小会。
我和安娜分享了我们在这位死者最后的时光里的经历。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她基本上猜对了所有的事情;而我直到最后一刻才幡然醒悟,虽然我早有预感。不过,安娜就是那样的人。在一切都明了之前,她从不去判断;然而她是那个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并且随时准备好了接受全部事实—即使那会使她错愕不已—的人。
安娜调出一些石板的照片,它们的内容并没有什么不同。在我窥视这位死者那发狂的思想的时候,它在那“操作间”里制造出了成摞的这种石板。我们之中没有外星语言学家;但是我们却很确定石板上的内容是什么:那是一位孤独的智者在酿成大错之后用上万年的时间得出的令人心碎的答案。
让我们还是从一个合理的结论开始吧:模型无法模拟自身。这确实是一个很合理的结论,因为倘若不在它模拟的系统内剔除自身的影响,一个模型将会无穷次迭代自己的行为,最后造成某种崩溃。然而,倘若经过某种合理的近似,模型是可以把自己包含在内的;只是这种近似将必定存在缺陷。
原住民们灭绝的原因是什么?这个问题困扰了安娜很久,而我们对这里的探索加深了她对这个问题的困惑。如果这些原住民们拥有如此完美的“天气预报”,为什么它们会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然后她想到了问题的答案:一切都来源于这台机器、这位神灵本身。它有一种魔术一般的方法,可以精确地预言无比复杂的气象系统的特定状态。这种能力给了原住民们躲避灾难、延续文明的动力。这种方法几乎是完美无缺的,因此它和它们绝对信赖它。但无论多么美好的方法都必然存在着缺点,有时甚至是致命的缺点。对它来说,这种缺点很简单:它这样庞大而富于动态的存在是这个星球的气象系统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想象一下它运行所造成的振动、利用火山地热所吸收的能量!但在计算时,无论它的方法有多么美妙,对于自己都只能近似地处理。日积月累,这种近似所造成的偏差一点一点地累加起来,就像压在骆驼身上的稻草一样。终于有一天,骆驼累倒了,凑巧的是,它的后果正好是全球性的、最极端严重的气象灾难,即使它能够预测到它的发生,原住民们也无处可去,于是它们只能在绝望中走向灭亡。多么讽刺啊!它们向它求助是为了寻找某种救赎,但是它的存在却导致了必然到来的世界末日。
这就是安娜得到的答案,也是她阻止我重启这台机器的原因;那种积累到达某个临界点,每次这机器一运作,都会引发同样的末日灾难。但是故事并不止于此。如果故事到此为止,那么我们将不会有欣赏这美丽夕阳的机会。
我想起自己在那机器的“大脑”中的所见所闻。那时我觉得它仿佛在思考—它的确在思考。它确实是一台气象机器,但不止于此;它不是被设计用来解决特定问题的,相反,它是一台能够思考的机器。我如何知道?我只能根据自己的猜测来拼凑出整个故事。但我在那时的所见所闻是如此自然,以至于我无法从感觉上否认自己的猜测。那机器启动的时候需要整理思绪,那时流过它脑海中的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正是故事的后半部分。那个问题是什么?正是它为什么会出错,乃至毁掉整个文明的问题。对一台机器来说,拥有思维并不容易,发现自己思维的漏洞更不容易,而它超越了这些:它立志找到能够弥补自己过失—即使那些原住民们已经消亡了—避免重蹈覆辙的方法。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它那些杂乱的思绪。它们证明,它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想出了这个方法:毁灭自己。但是,不知怎的,在它将要得出这个结果并执行它之前,它便睡着了。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们来了。我出于好奇,重又唤醒了这沉睡了几万年的近乎亡灵似的存在,这就是我犯下的错。它本来可以永远沉眠下去,但被唤醒的一刹那,孤独思考了几万年的忧郁、寂寞、不甘把它差点逼疯了,它疯狂地在石板上给出它思考的结果,大脑中流动着混乱无章的想法;最后,它花了好大的劲才令自己平静下来,而平静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自我毁灭。
效果似乎是立竿见影的:在它开始陷入死亡、崩塌解体的时候,那刚刚酝酿起的风暴也立即平息了。我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蝴蝶效应,也许这是它特意选择的方式。无论如何,多亏它的自我牺牲,我们才能安全地活下来。这也许是它没有想到的结果吧。然而,我确实犯了错。
这就是整个故事了,关于一台机器,或是一位神祇和一群鱼人还有两个人类的故事。乍一眼看上去它很复杂,但是背后的来龙去脉却很清晰。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没有讲。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属实,因为它只是我们两人的猜想。安娜说,如果我就这么讲出来,会有很多人把它当成怪谈一笑了之,而我是一个非常要面子的人。可是—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定把它讲出来。因为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么不去讲述它将是一种耻辱。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那台机器—也许我不应该把它叫作“机器”—它是活着的,或者说,曾经活着。
每当我闭上眼睛,回想自己在这一天的经历的时候,那个时刻便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停止发狂,复归平静的时刻。我看着它平静的思维,以为它将要开始它的计算,但是却在那种平静中看到了某种更为深邃的东西。
那种东西是什么呢?我想起我们跑出那机器,安娜回过头看着它的那个时刻。她看了它很久,瞪着眼睛,那时她仿佛突然领悟了什么。我永远也忘不了她之后说的话:“当我不理解它的时候,我没有感到兴奋;现在我理解了它,感到的只有悲伤而已。”
她眼睛里的神色—悲伤、遗憾、羞愧、怀念—跟那种东西看到的一模一样:那双在复杂的齿轮结构的深处看着我的眼睛……它们不是真正的眼睛,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就像眼睛一样。
我于是知道那机器确实是活着的,而安娜在那时就已经知道了。它的确不是神灵,也不单纯是机器。这两者如何犯错?即使真的犯错,它们也没有必要反省自己。更何况,机器和神灵都不会为逝者哀悼。然而我知道有一种事物是会这样做的,那就是人,活生生的人。只有人(不只是人类)才有这些多余的责任感和情绪。而当我这样想的时候,一个孤单的智者便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们本来以为是时间让这机器逐渐沉眠;然而如此坚实、光滑而不朽的存在如何被时间打败?它本来可以超越时间。它是一个思考者:安娜给我看她找到的一些其他石板,它们上面刻着的不是气象问题,而是些与原住民的生活无关的纯数学问题,它解决它们只是因为有趣,而非被要求去做。那些盒子和操作装置,它们并非是用来启动它的,而是与它交流的。它把那些原住民接到它的大脑中,不仅仅是为了让它们监控那些算法的运行状态,还是为了与它们交流,与它们对话—我记起那双眼睛,它也用它们去注视那些原住民吗?或许,它们甚至说话,甚至用图画交谈。对它来说,这些行为绝非打扰,因为每个沉思者都需要有人倾听,有人提问。然而,正是它自己的行为导致了那些原住民的灭亡,它需要陪伴,却毁灭了陪伴它的人;在那之后,它便孤身一人了,无人提问,无人聆听。因此,它在那之后一日又一日地逼迫自己思考,去解决那个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问题,最后甚至把自己逼疯了,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力。它是在无尽的孤独和愧疚下才慢慢凋零,陷入沉眠的,而我们唤醒了它的遗骸,一个活在悔恨和遗憾中的残影。
想到这里,我更加感谢它。是它把我安全地送到了地面,又帮我们消退了风暴,即使它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然而它依然这么做了,就像那些和你我有着一面之缘的善良的陌生人一样。这是否是因为我在它最后、最为孤独的岁月里,给了它一次与人交流的机会?我不得而知。
我重又看向这机器的残骸,想了想我们在这里一天的经历。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去理解它—机器,神灵,机械之神;而当我们真的理解它时,它已经不在了。多么遗憾!但我们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就像我们接受孤独一样,孤独地活着,但是确实是活着。
夜里,我们离开了这个星球;第二天我们就到了港口。这里是我们这种盗墓者的集散地,城市里到处都是文物贩子和猎奇收藏家,偶尔还有些特别严肃的学者,显得非常热闹。
我们把手里的东西随便卖了个价钱—你不能指望我们把它们当成宝贝。这足够我们下次出发的油钱。
安娜把那个黑色盒子送给了我,我把它留着,摆在飞船上。
这些推测是真的吗?它—那座齿轮机器—真的活着吗?我不确定。也许这些都是我的臆想,对此请不要在意。我所唯一知道的是,它因为孤独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