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者之国

无名者之国 清华北大异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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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清华北大联合征文优秀作品

未名湖底是否有水怪蛰居?博雅塔会发射激光吗?

邓香兰会梦见听涛香锅吗?六教九层有怎样景致?

天文台夜在守护什么?

“当睡者醒来”来源:杨枫 地点:北京大学未名湖 事件等级:I级

水木死后,我放弃生活,醉生梦死,直到声音找上门。

“你看起来不太好。”

“滚。”我嘟囔着,翻身接着睡。

声音却没有放弃我,反而嘘寒问暖个没完。

我爬下床,吃了心理医生开的药,恼人的幻觉却迟迟不肯消失。我翻身上床,把脑袋插进被褥,看不见的口舌却生在了鼓膜上,嗡嗡作响。

室友不在,最后我索性大吼大叫。

“你要是真想帮我,就去找外面拆迁队的麻烦。”

“好。”

于是,半小时安宁过后,未名湖逃跑了。

巨大的史莱姆腾空而起,死气沉沉的燕园顿时活了过来。

我来到新博雅塔。这是我的伤心地,看到拆迁队沦为落汤鸡,我却暗自窃喜。

保安姗姗来迟,要我们离开这里。这时,湖水恰到好处地打了个嗝,把泥巴吐了他们一身。

接着,未名湖掉头飞出了学校,路上撞倒了3D打印的新博雅塔,把水渍涂在每一座被拆迁队推倒重建的千篇一律的建筑上。

水草纷纷扬扬落下。我捡起一把留作纪念。

“看起来你心情好些了。”

回去的路上,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滚。”我知道我笑了。

我拿出手机,久违地打开社交网络。这时,声音告诉我,它还有一些后续的计划。

“想不想把拆迁队赶走?”

我想了想:“怎么做?”

“我有一个计划,”它说,“你会画画吗?”

不久后,一场寻宝游戏出现在了校园中。

在校园的每一座建筑上,都出现了相同的简笔图腾,和一段支离破碎的文字。

找到第一批碎片时,人们的热情迅速燃遍线上线下。让我感到诧异的,却是当我在深夜去廖凯原楼藏宝时,发现有人已经捷足先登。

“你不是一个人。”声音告诉我。

不久后,校方加强了监管,但为时已晚,行为艺术已经风靡全校。紧接着,有人开始把文字组装成语言—

“拆迁队会被撵走的。”

“拒绝翻建,寸土必争。”

“团结起来,保护我们的校园。”

我不知道这之中有多少出自声音之手。但必须承认的是,对我来说,这个秋季无比难忘。这却不仅因为在城中耍猴的未名湖带来了欢乐,还因为在拆迁队横行的日子里,我终于找到了一些期待。尽管这份期待和闯进学校,把燕园翻了个底朝天的拆迁队一样不讲道理。

最后一片谜语是一个日期。2019年3月1日。声音做出承诺,将在这天完成计划。

行人们的眼睛亮了起来。心存期待的并非独我一人。

不幸的是,国庆前夕,我被捕了。

辅导员痛心疾首地闯进我的宿舍。我的父母再次被拿来要挟我,而我又一次满盘皆输。

寻宝带来的热情降温了,出卖了我的人又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人们的意见开始分裂。节后,似乎只有未名湖才能为我们带来一些宽慰。

如今,未名湖已成了北大的一道风景。起初,它被烈日烤得七窍生烟,但很快,在众目睽睽下,它像夸父一样喝干了什刹海,不久后又跑到清华串门,甚至还趴在十号线的车厢上,绕四环周游城市。

人们对它围追堵截,但是超自然的力量势不可挡。

校内却是另一番风景,虽然声音成竹在胸,但是挡在拆迁队面前振臂高呼的人却变少了。翻新的进展并未减速,熟悉的旧楼仍在不断消失。

但这些都无关痛痒,因为一天夜里,我忽然惊醒,觉察到了真正的灾难。

秋日濒死,距离立冬只剩不到一周。

果不其然,骤然袭来的寒潮打破了一切幻想。

我们的敌人迅速采取行动,在西郊的野地里捉住了正要冬眠的湖水。那时,它已经结了壳,昏昏沉沉地瘫在群山深处。

沉寂的热点又上了头条。我们心急如焚地看着直播,不知道他们打算如何处置它。但是对我而言,结果却似乎显而易见。

“不。”关掉直播前,我第一次听见声音的叫喊。

为了方便搬运,他们把湖水砸得粉碎。

自此,万事皆休。

我恢复了宅女的身份,但是日子过得却比以前更糟。无名的火气攫住了我,因为声音仍在纠缠不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年底,翻新过半。博雅塔废墟上长出了方尖碑,直插天际。

二月二十八日,有人高价兜售未名湖的残骸。是真货。我买了一块,放在小冰箱里。

墙上挂着我和水木的合影。看着爱人灿烂的笑,抑制不住的情绪忽然喷涌而出,我抓起他送的抱枕,痛哭失声。博雅塔倒塌的前夜,他说要去护塔,便再也没有回来。愚蠢的送死,他昔日的同学事后如此评价。

“他不愚蠢,你也一样。”声音趴到我耳边。

“那就证明给我们看,证明这不是你的过家家游戏。”

片刻沉默,然后时针指向零点。

“好。”声音说。

大地颤抖起来,声音要我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在这之前,把耳朵贴在墙上。”声音说。

“听听我真正的声音。”

于是我跑出楼外,加入人潮,跟随队伍向东方有序前进。

“去护校。”声音唤醒人们的意志。

大地在颤抖,公寓楼纷纷站起来,带着蒸腾的热浪加入大军。

体育馆和实验楼携手并进。我们走在行伍最前,和苏醒的铜像一起直逼张牙舞爪的工程机械。

对峙并没持续很久。五四操场披挂着四百米长的舌头冲将过去,吓得拆迁队丢盔弃甲。我们迅速夺下载具,将他们团团包围。

东门依然敞开着,我们驱赶着俘虏,将他们赶到门口。蹦蹦跳跳的Exit标牌叠成一堵墙,齐头并进,直到将最后一名敌人撵出门外。

天亮了,房屋肩并肩,围着校园筑起高耸的城墙。

晨风中,属于我们的燕园巍然矗立。

我们完成护校,重返日常。

声音消失了,变成无处不在的声音。

“诶?我冰箱里的冰块呢?”

“啥冰块?”

“别管冰箱了,快走。”

“干什么?”

“去看未名湖啊。水滴正在校门口排队,可壮观了。”

“燕园消却者”来源:雪糕掉地 地点:清华物理系 事件等级:II级

老韩从钱包里抽出了前女友的最后一张照片。

此时宿舍地上已经满是其他照片的碎片:一分为二的未名湖、情人坡、大小自习室和食堂……它们如今沉默着,和我一道准备见证一段清北跨校恋的落幕,以及老韩的最后一撕。

“冷漠、无情、不可理喻。”他对感光印纸上的前女友指责,接着却将照片收进了口袋。

“啧。”我向舍友投去鄙夷的目光。

“这张是她独照,还给人家比较好。”他解释。

但他没解释为什么地上那些照片遗骸上,撕开的也全是他自己。

应对情伤的药方很多,老韩选择投身书本。

他的阅读轨迹像人类哲学史的复盘。周一是孔孟老庄和苏格拉底,周二是程朱陆王与哥白尼……五天后,桌上的书目收束到了佛经与量子论,我感觉这不是好迹象。

果然在第七天,他对我说:“我找到告别失恋的方法了。”

“出家还是搞物理?”

“勉强算后者,我要皈依哥本哈根,具体讲,皈依观察者理论。”

“没人讲这个了,现在都信退相干。”

他无视了我:“观察者使叠加态坍缩。首先,人就是观察者。其次,人有主观能动性。最后,人还是万物的尺度。所以人只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去观察,就能步入想要的世界。”

我真担心先贤们晚上从书里蹦出来掐他脖子。

“那什么是发挥主观能动性的观察?”

“有目的地筛掉不想看的。换句话说就是自我欺骗,不断地。”

很快老韩就宣布第一次实验成功,内容为让北大东门那位门卫左下巴上的痣不复存在。他说和恋情相关的事物过于深刻,要循序渐进,先掉痔,再到北大,再到前女友。

我立刻骑着自行车去了北大,三十分钟后,门卫的照片被我递到他面前。

“你看,痣还在。”我说。

“很可能是你PS上去的。”老韩意志坚定。

“我觉得这理论有漏洞,如果人都能选择,我们怎么活在同一个世界?”

“很简单,以薛定谔的猫为例,假设箱子打开后,A见到了死猫,B见到了活猫,会有什么问题?他们可以照常生活,只要不讨论猫就行。”

“如果讨论了呢?”

“三种情况。第一种,不坚定的一方被说服;第二种,认为对方是开玩笑,或者嘴硬,就像现在的我们。”

“如果我坚持要和你讨论这颗痣呢?”

“那算第三种,只能把意见不合者也筛出世界。”

考虑到他并没向别人散布这套歪理邪说,我也没把这事上报辅导员。这顶多算一种唯心主义,我想。

最初发现情况不对是在某次班级聚餐时,几个同学谈起了一桩最近的北大轶闻。

回寝路上,老韩问我:“你们说的běidà是个地名吗?”

我大惊失色,他看上去是真的很困惑。

“你到哪一步了?有关她的事你忘了多少?”

“我说不好。你看,忘了的都不会留在我的脑子里。”

“北大是她就读的学校。”

“这样啊……没事,我知道总要牺牲些什么。”

然而真正的牺牲远比这要惨烈。

一周后,老韩将前女友的身份修正为不知名国度的交换生。两周后,清华的半数食堂和景观作为曾经的约会地点被驱逐出他的脑海。一个月过后,老韩开始说不清现今身处的城市和自己的教育背景—他不仅消去了“北京大学”,还进一步消去了“北京”和“大学”。

尽管如此,某些时候他还是会拿出那张照片,只看一眼,又收起来。

我终于下定决心将他拖出了宿舍。

“坐上来,我带你去找她。”我擦了擦自行车后座的灰。

天色已近黄昏,我们沿中关村北大街一路南下。对于有经验的清华学生,混过北大门卫不难。使我纠结的反倒是看不清那人的痣还在不在。

我将自行车拐上未名北路,想再做一点尝试:“那边是未名湖,你们在这约过会,有印象吗?”

他茫然望去,接着一些事情开始变化。

湖水在他的注视下开始迅速蒸发,留下的坑洞也如桌布褶皱般被抚平,博雅塔伴着瀑布般的轰鸣声开始崩塌消散。老韩惯性般继续环顾四周,石雕屏风、体育馆、元培像……它们相继如泡沫般破碎。以自行车路径为轨迹,荒原蔓延开来,直至覆盖地平线。我意识到,此刻视觉和听觉所捕捉到的都只是表象。这是正在老韩眼中坍缩的世界。

北大正在从概念上消却。

如果早一点承认他是对的,一切或许还来得及。

如今老韩神功大成了。

我真恨他谈的不是网恋。

失去方向的我只能习惯性地在荒原中奋力蹬车,我们仿佛被困于某人的梦。

“如果北大不在了,这算哪啊?”我喃喃自语。

一直沉默的老韩突然应声:

“燕园。”

他伸手指向某处,那有一栋小小的建筑,像宿舍。随着距离拉近,我看清了建筑下站着一个人。很显然,那是她。比起北大不复存在,突然而至的我们似乎更让她惊讶。

“是你啊,”她对我笑了笑,“好久不见。”

我不太记得我们是否见过,但这不是重点。

“我把他带来了。”我拍着自行车后座说。

然而转身看去,老韩却不见了。与之相反,一座座建筑由远及近地重新出现在视野中。它们在落日里留下长长的影子,像一群从未离开的孤独巨人,只是不久前偶然被雾气遮蔽了身影。

“你在说谁?”她似乎有些困惑,眼中的迷茫一如不久前的老韩。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老韩消解了北大的一切,却在最后一步退缩了。就像那天撕照片时一样。

于是,她先消去了他。

曾经的指责并不公平,这不是冷漠、无情或不可理喻。

这只是成熟。

我们一起呆站了一会,直到太阳完全落下。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黄昏余晖中,她又问了一次。“还你点东西。”

我从衣兜里抽出照片,递了过去。

“燕大花园”来源:张宇成 地点:北京大学教学楼 事件等级:II级

那段时间,我常去燕大蹭课,都在晚上。晚上其实也应该是加班,只是那段时间里,我的磁场常成为办公室的负极,怎么也回不去。

夜里的燕大,空间被无数个湖和小亭遮蔽、切割,因而到处都是小路。小路两边点着昏暗的灯。大大小小的灯圈交叠在地上斑斑驳驳,很容易迷路。我就常在走向教室的途中,迷失在这些圆圆的光晕中,好像我会下意识地识别和踏上它们的轨迹,好像它们是某种隐形的漩涡。

教学楼的明亮和这些鬼魅般的存在则形成鲜明对比,每当上课时间临近,无数条快速闪动的人流就从那些小路中冒出来,涌向光亮。老师都很准时,分针每到六点四十,他们的嘴唇便开始有条不紊地上下开合。我也会慢慢进入一种状态,好像自己的脑电波也随着那些语句开始奔腾跳跃。

大部分学生也应该如此,我这么猜想。因为教室很安静,他们的脖子随着老师的步伐转动,而且,我蹭的好多是哲学课。

一个陌生人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想。他也是蹭课的,那天天气冷,我们都有点晚到,被几排厚重的衣服挤在中间的角落。

“你有看到那些不断升起的想法吗?”课间他突然开口。

我有点没听懂。

“或者用你们的话说,意识?”他说,“那些闪着火焰一样的光芒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直接看我(第二遍解释的时候也没),而只是把几根明显突出的下颌骨和颧骨,还有覆于其上的苍白皮肤向我这边微微转了一下。他的眼窝也是深陷进去的,里面倒是没有什么光亮射出来。

“有一点?”我说。

“也不是全部。”他苍白的皮肤牵动起同样苍白的嘴角,好像是笑了一下。“但你能感受到自己这样,就很好了。”

“是啊。”我敷衍着。

“我能大概猜到你来蹭课的原因。”他不折不挠,我从没见过这么搭讪的人。“你恨你现在的生活,你也恨这个世界。你从原先工作的金融街搬到了这附近的IT中心,又发现这两个地方没什么不同。

“不论到哪里,社会的结构都是一样的,世界的结构都是一样的。因为人性决定着这些,而后你又发现,你恨人性。”

“你来这里不是因为你想听课,而是因为逃避。”

他连珠炮似的说着,我本来想打断,最后却发现自己深陷到这番话里。在生活中,只要每个人都在追求利益,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社会自然就是最合理状态,这是谁说的来着?

他究竟是谁?

“我是一个花匠。”他好像动了动嘴唇,也好像没有。

这时候一段优美的钢琴曲传来,上课了。他没说话,而是在我眼前挥了两下手,周遭一下陷入黑暗又一下明亮起来,景象和之前完全不同—人的皮肤好像变得透明模糊,而内脏都在跳动着某种光芒。大脑是光芒的聚集处,脑干、脊髓都是暗的,再下面肠道也有一些,奔涌全身的动脉血也带着光。

“这是另一个角度的世界,你可以理解为某种对意识的透视图。”

果然,大脑是意识的中枢,听课的人大脑周围也能看到跳动的光芒。脑干、脊髓都没有意识,那血液呢?血液里应该没有神经元。

“神经元只是意识传导的方式之一,你们还没有发现血流的作用。”他随即解释。“你们平时只会看到一种社会结构,却忽略了另一种。”场景切换了,我们似乎瞬间位移,面前出现了整个P城的透视图,好像是浮在高空向下俯视。

他指了指我以前工作的北京CBD。下面一幢幢高楼外形也变得模糊了,整体呈圆锥形,内部也变成了一块块方格形的结构,像是金字塔的砖块。里面的人影太小了,就像昆虫,都在沿着方格向上攀爬,偶尔会互相碰碰,驻留一会儿,但更多的动作是双手互相摩擦、摸一摸脑袋—这个动作也很像昆虫。

“他们在做什么?”我问。

“他们在计算路径。”他说。

整个P城,大部分的高楼都黑漆漆的,倒是在高楼顶端有些光亮,少数的“昆虫”在那里聚集。不远处的大学区则是光亮的聚集处,光亮也在不断跳动,像是火焰表演。

“这些高楼里的人,就没有光吗?”

“他们也有,但只有楼层高的一部分人有。”

视角又一次切换,我们好像是在俯视整个东亚大陆。光亮分散在城市和乡村,亮度并没多大差异。

“这些光亮还包含着利他。”他说,“人类没有善和恶,因为一切都源于生存,所以只有利他和利己。”

最后是一瞬间,我们返回到了教室,课程还在继续。

“为什么要带我看这些?”我问,“你说你是……花匠?”

他仍拿侧脸对着我,只是笑容似乎更深了:“那些东西在你看来是光亮,在我看来,是花卉,我就是这片区域的花匠。”

“那为什么要带我?”

“你最有潜质。”他顿了顿,“部分是因为你的恨、你的不满。”

“有潜质做什么?”

“做肥料。”他毫无停顿地说。我迟钝了很久,他也沉默着。之后他又开口:“这些花彼此都可能做肥料,你看到的那些光亮会彼此助长,而我们会挑出一些作为大多数人的肥料。

“你会经历最癫狂的想法,所谓癫狂就是你的意识完全超越你的物质实在。”

“这些花卉,最后会怎样?”

“当然是结果,不过你们还没到那一步。破解意识的机制那天,你们才会明白自己是花卉。”

我大概猜到了:“所以你的目的是果实。”

他点点头。

“那果实收获之后,人类会怎么样?”

“会进入下一轮的施肥、开花、结果。”他想了一会儿说,“这就是自然。”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候下课的音乐响了起来,钢琴声像流水一般进入我的头脑,我眼前那些火焰开始碰撞、互相缠绕、偶尔打出淡蓝色。

“我愿意。”我说。

他点点头,我仍然只看到他的侧脸。

“航迹云”来源:兔酱  地点: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事件等级:III级

潘玉不懂许多的事。

比如自己娘里娘气的名字,来源于何处。

比如环境学院门前草坪上的歼6,究竟有何用处。

比如眼前扭来扭去的模特,怎样才能画出他的神采。

比如,如何道出最好的告别。

学堂路树上的叶子萌发又脱落,身边的人来了又走,这些问题他却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过。

他还记得他是在军训期间认识的雪华,飞班历史上第一个女孩子,众星捧月的存在。

对于他这样一个对生活不敏感的人,是很难得的。

他还记得,他们的初遇是在七月流火的操场,那是她难得的放松时间,她用帽子遮住阳光,凝视着几条斜斜的航迹云。

超凡脱俗的英气,牢牢地刻印在他的心底。

他们彼此的路径是一对不相交的平行线,不管是生活,还是人生。

雪华五点起床训练,一上午的课,下午接着上课或是训练,日程课程排得满满,乐此不疲。

潘玉八点上课七点五十起床,明德路上常见他亡命突袭的身影,课表上除了专业必修不愿再选其他一门课。

他也偶尔会跑到操场上,假装不经意地与她擦肩而过。

他把他对她这种情感与对艺术品的情感化作同类,既省事,又养眼。他也从来没有打过哪怕一声招呼。

没有人想到过,一贯只是在口头上相互调侃的两所大学,竟然会动起真格来。

这有关个人意志和抉择,却强加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那是循序渐进的。

先是西门与隔壁的东门关得严严实实,再不许人进出。

接下来,学校里的国防生一夜之间都不见了踪影。

而维学馆不富裕的场地,被各类军火、物资堆得严严实实。

陪伴学校的夜晚的再也不是风情夜与阿甘,取而代之的是漫长的宵禁与隐隐约约的枪炮声,吵得人心惶惶。

而唯一的好消息是,一向活力无限的清华体校学生在战争的初期是占尽优势的,势如破竹的他们眼看就要突破。

不过,此时,坊间开始传言隔壁的博雅塔其实是一座巨大的光棱武器,这幢高大的建筑仅仅作为水塔存在过于浪费其战略意义了。传言道:北大正在为博雅塔进行最后的电力抢修,一旦完成,多半个清华都将沦为它的打击对象。

一时间人人自危,博雅塔成为了清华人集火的靶子,却因北大死士的顽强抵抗而久攻不下,引得人人上火。

而他呢?

“美院离北大远得很,地方又偏,学校又不重视,征召轮不上我,再说也打不到这里来。”

他把这些置身事外,无形中把她也置身在了保全之外。

很多人趋向于远离政治,但潘玉想不到的是,离政治最远而最无能为力的,会是军人。

他再次见到她已经是博雅光棱塔开始运行之后了,自从那座伪装得很好的建筑开始运行,清华人他们先前的人数和技术优势尽失,取而代之的是时不时从西边袭来的光束与倒塌的建筑,一时间军心涣散人心惶惶。

那是。谁能知道,自己哪一天就会被激光烧成灰烬呢?

而心大的潘玉呢,他在先前的一次针对主楼的打击中无视警报执意穿行,报废了自己的自行车,还顺带着伤了右臂。

想着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无力完成作业的他闷闷不乐地被舍友挽去先前遭受过光束打击而毁坏的校医院。校医院靠着临时支起来的帐篷苟延残喘着。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和杂乱的物资与声音,在那里,他还见到了先前离开的人。

只不过不一定还活着就是了。

昔日鲜活的同学们,在此刻只是白布罩着的冷冰冰的物体,连轮廓都朦胧不清。

迟疑与震惊中,他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开始快步走起来。

在某个集中释放着矛盾的人群中,他再次看见了站着的她和她倒下的同学们。

有时候留下来不一定是件好事。

“飞班的不到一百人……全在这里了。“

“大不了去拼个同归于尽!“

吵吵嚷嚷。

“只有空中打击才是伤亡最小的打法。”

“我们需要飞行员,去开那架歼6,撞掉那座塔。”

先前一言不发的武装部教员突然开口,激昂的人群突然平静下来,一齐扭过头去,用一种像是大象看待蚂蚁一般悲悯的眼神看着缩在一旁角落里的雪华,飞班唯一活下来的人。

而他也在看着这一切。

看着一旁抱着双臂,低着头,看不见表情而又一言不发的她,对周围事物无痛不痒的他,第一次产生了对战争的怨恨。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他无能为力。

“你死心吧,这是她逃不掉的命运。”

夜晚的明德路,路灯把潘玉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每个艺术家都拥有一条痛苦而又敏感的灵魂。

他最后还是走出了那一步,虽然仅仅只是道别。在对她来说没有回程的校车上,他对她说,再见。声音淹没在了骊歌中。

她离开的那一日,他很难得地记得那是个阳光很好的傍晚。

行动时间刻意选在了是对面交接时间的傍晚。当那架凝聚着全校人希望的装满炸药的歼6在日新路完成了它的滑行,一跃而起,踏上它一去不复返的旅程时,潘玉觉得:这架冰冷的杀人兵器此刻竟是带着感情的。它怀着沉睡几十年后得以再次起飞的欣喜,以及对此时此地此景最后的一丝眷恋,离开了它停留几十个年头的大地。

那两条拖得长长的航迹云,是这场战争留给清华人的最后纪念。

离开的人离开了,而留下来的人—

他坐在美院A座的第五层楼,飞机座舱玻璃反射的暖暖的阳光,晃得他泪流满面。

次年的全国美展上,伤痕、悲痛与控诉是展会的主旋律。

这样阴霾的主调性中,他的一张温暖的画夹杂在其中,极为突兀。那是一张坦培拉,用古典的手法绘制出在战斗机机舱中小憩的年轻飞行员,暖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笼罩在她的周身,恬静的神情囊括着满足。

“老王炸了”来源:旦旦 地点:北京大学未名湖 事件等级:I级

老王炸了!

领导非常生气!本来今天很高兴,组织儿子和老婆去香山,走一走,感受生命。还没出发老王就炸了,怎么能这个时候炸?谁允许他炸的?必须处理!

“谁允许他炸的?!”

领导问,一边问一边揪张博士的头发,张博士很淡定,手没停,还在焊电路。

“没人允许,他自己就炸了。”助理小李说。

“没人允许,怎么能炸?无组织无纪律!”

“他导员是谁?有没有电话?”

“是老周,上个月叛逃,前天就被击毙了。”小李说。

“不行!本校学生就是不行!从来不为学校想想。不行!”

领导连说着不行,手里不停,张博士焊完电路开始绕线圈。

“不行,还是要问问老王。”

“走,去前线把老王找回来。”

领导一挥手,实验室里呼啦啦站起来十几个人,高矮胖瘦都有。张博士没起来,很淡定。

不行,老王炸了,科研不能停。领导做出指示,来两个能扛包的本科生,小李也来,硕士生帮忙叫车,博士生不要动。十几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哗的一声就垮下去。小李赶紧打电话,小赵,小刘开始从宿舍往李兆基赶。

领导开始打电话,儿子接的,很兴奋。什么时候去香山?

“不去香山了。”领导说。

电话开始嚎叫,哇哇哇,嘎嘎嘎,刺啦刺啦。

“改去未名湖。”

电话不叫了,儿子很兴奋,没去过,十岁以前没见过湖。老婆也很兴奋,没去过,清华不让领导家属进北大,怕被抓。

很快,车来了,老婆儿子坐后面,领导坐前面,小赵小刘小李蹬着自行车,拖着领导家属带来的物资跟在后面,出西门沿着街垒穿过博雅大酒店就进了北大战场。

打开车门,儿子滋溜一声就不见了,老婆跟过去窜进林子里,晃一晃也不见了。

领导很高兴,老王炸了也是有好处的,未名湖比香山好,近,放出去就不用管。

前线的战士很高兴,领导来视察,口粮能吃好点。

他们没想到,领导是来调查的。

“老……王呢?”气喘吁吁追上来的小李代替领导问。

战士很迷茫:“炸了啊。”

“炸哪了?”领导问,一边问一边揪头发,张博士不在,改揪小李,小李年轻,表情有变化,头会晃动,手感不好,但是领导能吃苦耐劳,没有抱怨。

战士向前把双手张开,画了个大圈,眼中含着泪水。

领导顺着看过去,看见老王的热血和大便在未名湖里飘**。

“你为什么要炸?”

领导对着未名湖喊话。

未名湖没有回话,很严肃,不像是和领导讲话。

“他为什么要炸?”领导转过头问战士。

“不知道,昨天晚上和北大物院的人交火,打到一半突然就炸了,没有预兆。”战士说。

“北大物院的人呢?有没有抓起来?”

“没有,都被老王炸死了。”

领导开始思考,一边思考一边揪头发,这时候小赵和小刘也赶过来,一左一右救下小李。

“老周被击毙会不会跟老王炸了有关”小刘问。

“没关系,老王和老周关系一般,老周被击毙那天往外喊话,让我们‘放过兄弟一回’,老王听见声音就开枪了。”战士说。

“老王平时有提到过自己要炸吗?”小赵问。

“没有,从来没有,他只说他要做岳武穆,要做华盛顿。从没说过自己要当董存瑞。”战士说。

阳光穿过雾霾洒在未名湖畔,林中响动着叽叽喳喳的咀嚼声和哗啦啦的枪响,硝烟味中,松鼠和竹叶青争相鸣叫,一切仿佛猛地活了过来。

“老王是烈士。”领导下了结论。

“好,小李你加个班,把老王炸了这件事写成报告,明天早上放我办公室,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小李敬了个军礼。

领导拍了拍小李的肩膀,然后把西装一脱,像猴子一样窜进树林里不见了。

“寻找杨枫”来源:折刀 地点:清华大学逸夫图书馆 事件等级:II级

杨枫,我不知道怎么失去了你,正如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一定还记得这间咖啡馆,这里原本是个叫“独峰”的二手书店,改建成咖啡馆之后,就成了我们每周原创部笔会的场所。现在我就坐在这里面,桌子对面没有人,吧台上的那台电脑后面也没有店员在那里熟练地敲键盘,准确地说,这间咖啡馆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旁边那个饭点经常爆满的观畴园,门口积压的落叶已经厚若地毯;对面的李文正图书馆门前停放的自行车东倒西歪,互相挤压、变形,在深秋的冷风中一点点生锈。图书馆二楼还时不时会有灯光闪烁,双目无光、脚步虚浮的人在那些书架间来回走动,仿佛是服从标准布朗运动的质点般,毫无目的,不知方向。

抬起手腕,手表上的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半,我眯着眼睛盯着小表盘看了一会,指针指在“SAT”上。距离我们部门每周笔会的时间—星期六下午两点,已有半个小时之久,然而,坐在这里的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我习惯性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解开了锁屏,映入眼帘的却只有“电池电量低”和信号全无的标志。我这才想起来,早在三个星期之前,最后一点4G信号就已经消失了,电力供应也于两个星期之前停了,就连暖气片都冰凉了。紧握的手轻轻松开,曾被我视若珍宝的深蓝色薄片坠落地板,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三个星期前,还有五位部员赴约;两个星期前,在这里碰头的就只有三人了;一个星期前,只有我和代号“骑士姬”的部员面对面地窝在卡座的沙发里。

那些没能来的部员,或许是失踪了,在这个规则已然爆裂、常识已然无效的世界里,失踪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或许他们只是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正在凛风中漫无目的地游**,直到身体完全冰冷。

我们俩简单的交换了一下各自的消息,基本都是些坏消息—住在隔壁寝室的人失踪了,自来水供应越来越不稳定,夜里经常被冻醒……

以及,我们仍然未能找到任何有关你的线索。

“如果我们能找到杨枫,也许事情就会有转机吧。”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们所有部员心中的希望。

杨枫,四个星期前的例会,身为部长的你究竟去哪里了呢?

那一天和以往的周六没什么区别,我们五个部员挤在一张木桌上,桌上还摆着笔记本电脑、夹着厚肉饼的汉堡和冒着热气的咖啡。旁边那桌还坐着一群清华附中的学生,她们围着一张16寸的披萨有说有笑。外面的人工草地上,还有些孩子在过生日。

杨枫怎么还没来?有人这样问道。我低下头看了看手机,屏幕右上角处的4G信号却空了。那个带了笔记本电脑的部员也开始嘟哝“网页怎么打不开了”,还有一些像是电流不稳的杂音敲打着我的耳膜,旁边女生的说笑、窗外孩子的欢腾,却逐渐从听觉中消失。

等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咖啡馆里只剩下我们五个人,浓厚的黑色雾气在窗外翻腾,像是一锅煮开的水,或是一团蠕动的未知生物。雾气散去后,窗外嬉戏的孩子也不见踪影了。

我知道,就在我低头看手机的空当里,有什么很大的东西……溜走了,跟着身为部长的你一起,从我们的世界里溜走了。

杨枫,现在你究竟在哪里呢?在这支离破碎的世界里,又会有怎样的文字在你的脑子里发芽?

一边自问着,一边漫步于至善路上,没有人声,没有车声,只有落叶被压碎时噼里啪啦的响声。我抬起头来,身旁的图书馆已经完全被笼罩在黑雾里,被黑雾吞噬的人,就会莫名其妙的消失,这是我们在第二个星期就已经彻底确定的结论。

我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学堂路以东的清芬园、六教和文图,通通被那头黑色的巨兽吞入腹中。往南北两个方向看过去,除了黑色之外也没有其他的颜色。只有西边还能一眼看到路尽头的红砖建筑,也许一路向西走,还能从西门出去,到隔壁北大去找到其他幸存者。

不过就算找到了其他幸存者,也没什么意义。表情茫然的保安徒劳地调着收音机,好像想从那杂音里听出些东西来;偶尔还能看到坚持跑步的学生,不过他们似乎完全听不到我说话,只是自顾自地跑着,然后一头扎进蠕动的黑雾中。

现在就连每周六的笔会也终于完全告吹。我想,能够正常交流的人类,也许再也找不到了。

除非我能再一次找到你,杨枫。

就在这个时候,我却非常不合时宜地想起,你说你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你买下了图书馆的一个小夹层,每天躺在书架上,醒了就随手取一本书来读,困了就把厚厚的词典当枕头,把大开本的读物打开当被子,就这样在书架上入眠。

杨枫,你现在会不会就躺在一个书架上睡觉?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也许只是你的一个梦,只要你能醒过来,或许一切就能恢复原样了。

笼罩着图书馆的黑色雾气在我面前翻滚着,无数稍淡的线条在那团纯黑的背景里扭动、拼接。线条组合成的无数图景—高达翱翔于宇宙、少女温婉的笑容、假面骑士的变身动作……在我眼前一帧帧的放过,但是,最终通过我的视网膜、映入我视神经的图景却只有一帧。

我看到你在书架上小憩的样子,杨枫。

我甚至可以从那图景里看出你的位置,那是逸夫馆三楼四楼间的夹层,你正捧着的那本书—上世纪80年代的科幻杂志刊物合集—就储存在那个夹层最靠外的书架上。

双腿不由自主地迈动,此行也许无法回头,我很清楚。

但是,我相信你就在图书馆里面,杨枫,作家当然会选择图书馆作为隐居之地。

很快我就会和你见面了,但愿如此,杨枫,但愿如此。

“六教之夜”来源:星渊 地点:清华大学第六教学楼 事件等级:II级

不知是哪位名人曾经说过,学校大了就会有校园传说。作为科幻协会本学期活动的一部分,我被安排去搜集关于校园传说的资料并进行“实地调研”。本校的校园传说不胜枚举又真假难辨,而以造型奇特、结构复杂、楼层设置怪异著称的六教,很自然地成了诸多校园传说的发生地。

六教传说流传已有几年,和大多数校园传说一样,它并非一个固定的故事。根据我搜集到的信息,六教传说主要有以下几个版本:

最著名传说的信徒们声称六教其实有隐藏的十层,不过它并不存在于我们的空间,到达十层的唯一方法是按从一到九的顺序快速按下六教B区电梯的按钮,电梯在停靠完所有这些层后就会进入异空间中的十层。

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是:在夜里十二点至一点之间进入六教,按A区、B区、C区的顺序绕行三圈,如果继续绕行下去可能会进入一个奇怪而陌生的区域,那里所有的教室编号都是6D开头。类似但不那么夸张的另一个传说则称,同样是在半夜,同样是绕行三圈,会发现六教A区凭空多出一个教室6A219。这传说还画蛇添足地补充说,千万不要进入6A219。

关于六教的所有传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提及以某种方式能够进入其中一个存在于异空间的所在,无论那是一层、一个区还是一间教室;当然还有一个共同点,所有这些故事的主角永远是“有人”,没有一个能说出究竟是谁在哪一天进入六教时遭遇了这样的超自然事件。这些传说的可信度也就不言自明了。

当然,本着眼见为实的原则,也为了完成协会布置的任务,我需要亲自证明这些传说的虚假。我选择了一个好日子,准备在深夜十二点亲自前往六教,用亲身经历证明这些所谓的异空间并不存在。

可能是因为协会的宣传工作做得好,就在我行动的前几天,有一不愿透露姓名的神秘学长要添加我为好友,说是关于六教传说,他有非常重要的信息。

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神棍。

我和他的聊天没有持续多久,只是简短的几句话我就确定了这确实是个神棍:

“我劝你最好不要在深夜去六教,就算去,千万不要按传说中的方式来行动。”这是他添加我为好友后的第一句话,倒是开门见山。

“为什么?你认为传说是真的吗?”

“那些传说只说对了一半,他们说那样会进入异空间,但事实比那可怕得多。”

“……你有什么证据?”我感到无聊,但竟然耐着性子和这人聊了下去。

“我自己就尝试过,我劝你千万不要尝试。因为当时我就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回来。”

“从哪里回来?”不知为何,我这个问题仿佛让他突然不悦:“唉,跟你讲这么多你还不懂!”我没有再理这个人,删了好友。

午夜的新民路空空****,只有乌鸦偶尔的啼鸣打破宁静,一轮上弦月的银光和路灯的橙光相映。六教A区大门紧锁,我绕到C区后门才得以进入。

一切按计划进行,我来到B区一层,走进电梯,快速从一按到九。

电梯一层层上升,每层开一次门。我拿手电筒照了几次,电梯门外只是教学楼漆黑而普通的楼道而已。随着按钮逐个熄灭,电梯离九层也越来越近。尽管不相信传说,我还是有点紧张的。不管怎么说,这深夜的教学楼本身就自带一种恐怖效果,我想这也是众多传说出现的原因之一。

电梯升到九层,门打开,然后关上。

没有发生任何事,所有的按钮已经熄灭,电梯也不再移动。显示屏上的数字停留在9。等待了一会儿,我按下了1层的按键,电梯开始下行。

计划的第二部分是从A区开始绕行三圈,这一点在二层很容易实现,只是C区二层比另外两区高一截,使得我不得不频繁上下楼梯。有几次我恍惚中觉得这教学楼里除了我的脚步声还有其他声响,于是停下脚步,却只是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我明白那不过是一种心理暗示罢了。

黑暗而空旷的环境让我忘记了计数,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圈,显然不止三圈了,但没有任何“D区”的影子,我所经过的仍然只是被弧形墙分成两部分的A区、展示着一台巨大机器的B区和有着两间大教室的C区。我还特意关注了一下A区每个教室的门牌号,并没有所谓的6A219存在。

计划完成,现在我终于可以以实证的精神宣布六教传说的虚假。我看了看表,没费多长时间,才十二点半。

走出六教,我试图寻找我那辆富有特点的自行车。然而并不能找到。

奇怪了,我明明刚才就停在这里,而且这里总共也没停几辆车,难道这大半夜还有人偷车?

我是不是记错了?也许我把车停在了A区门口。我走到那边,门口稀疏地停着几辆自行车,其中并没有我的。

我注意到一些不正常的事,那一排自行车当中有几辆奇怪的交通工具,我说不清它们是什么,居然没有轮子,但直觉告诉我那应该是交通工具。

我环顾四周,寻找自行车,突然瞥见六教以南、校史馆以东位置的那栋楼。那栋楼不是应该在施工吗?现在不仅看不到任何脚手架,而且那楼拥有圆角的外观,与它本来方方正正的样子显著不同。

这又是什么情况?

然后我看到主楼,或者本来应该是主楼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高度相当于主楼两倍的建筑物,造型倒是和主楼相似,但至少有一半被玻璃幕墙覆盖,楼顶有一个突出的尖塔,楼体上还伸出一些仿佛是花园的平台。

见鬼,今天是怎么了?我是不是在梦游?

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清醒得很。

我抬头看了看天,一轮上弦月挂在天空。在它未被太阳照亮的暗面,闪烁着像城市灯光般的点点光芒……

“W君与Y君”来源:高高 地点:清华大学物理系 事件等级:III级

Y君是我高中同学,长得又高又帅,羽毛球打得很厉害,是那种可以带着我这个羽毛球小白打两个系队高手的水平。他说话抑扬顿挫,辅以丰富的手势与肢体动作,颇有把日常对话变成演讲感。

在高中,他就非常反感清华的芯片制度,对其嗤之以鼻。“你知道吗,清华那个芯片,”我们有一次在食堂吃饭,他边扒着滑蛋饭边说,“很不行。”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停下了筷子,一只手用力朝下比着大拇指,“通过颈后植入芯片,监控个人隐私,这明显—不自由嘛!”

后来他又跟我讲,“清华还有一点不好,如果你考试挂了,直接用芯片给你电一下。还检测你的心理活动,一旦不对劲,立即约谈—你说说,这算什么!”

当然,最后Y君还是选择了清华,原因似乎是北大那边没有给他好专业。入学之后,他也和大家一样正常地接受了芯片植入。我问他感想,他说:“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我觉得我努努力,还是不至于挂科的吧,不会被电嘛。”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瘫在椅子上,摊摊手,耸耸肩。

Y君曾多次谈过他的理想,讲他希望去北大学物理,权当做科学家的一次尝试;如果不行,反正物理转专业也方便,转个金融啥的也是极好。当然,最后是没去成北大物理,不过来了清华也学物理,相差不远。

Y君延续了他在高中时的良好学习习惯,每天定点起**课学习社团活动,非常美好充实。但是生活中也渐渐的透露出不如意来,似乎那理想织成的华丽桌布破了洞,露出底下油腻的现实了:Y君常常有微积分或是力学作业不会。他有时候来问我题目,紧皱着眉头,小声地问,“你现在没事嘛?”我答没事,他就把纸小心地放在我桌子上,手指着题目,“这道题怎么做啊?”我一般是把题目抄到我自己的草稿纸上,解出来之后再拍照发给他。

这种事情次数多了之后,Y君就不像之前那么乐观了。原本讲话抑扬顿挫,一句话恨不得变十个调子;后来,无论如何变调,总是以降调、叹气结尾,感染力依然强大,仿佛前面的抑扬顿挫都成了最后叹气的铺垫,闻者同悲。

期中考试来了,我在努力地复习之余,和Y君的联系也渐渐少了。待期中季结束之后,我就很少在线下见到他了;平时自习的地点都不见人。他也不再向我询问题目了;和他仅有的见面只是在食堂、在操场的几次偶遇,远远的打个招呼。作为高中同学,关系到这个样子可以说是很疏远了,但是我自问没有什么冒犯到他的地方,平时待他的态度也没什么变化,为何疏远,是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临近期末季,我是彻底联系不上Y君了。QQ消息和微信消息都不回,最后的一条票圈是“删微信专心学习,有事电话xxxxxxxxx”,但是我照着那个电话发消息也没回应。我不由得开始担心起他来;在期末考之后,就开始向他同学打听他的近况。按照他舍友的说法,期中Y君考挂了,挂了不止一门,因此被电了长久,还得靠舍友把他按在椅子上;之后心态爆炸,作业也做不动了,常常是坐在桌子前长久做不出一道题,然后就接到约谈通知,也做不下去了。期末考之后,Y君就不在宿舍了,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对我讲,只是说舍友几个都保研了。我猜测,应该是被迫退学了吧。

我对此感到惋惜。在我的印象中,Y君在高中时实在是“成功”这个词在现实的映射,无论是从学业上,从生活上还是从业余活动上;我认为,他或许期中考失败了一次,但是如果不是受到了过大的压力,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向他致歉,因为我在他艰难的时刻没有能够帮助到他;同时致以祝福,希望他来年能够考上理想的大学和专业。

W君瘦瘦高高的。第一次见到他,戴了帽子,穿着格子衫,鼻子上挂着黑框眼镜,俨然一副清秀学生相;后来和他渐渐熟了,他也不戴帽子了,露出来宽阔长方的脑门和高抬的发际线,就不再像学生,反而像教授了。他常日在紫荆操场上踢足球,也是运动健将;在宿舍也见过他不着上衣的模样,身体很白,脸和手臂都很黑,估计是晒的。

W君是传统意义上的学霸。在来清华之前就屡屡听说过有关他的江湖传说:初三AK了一个大学生的算法竞赛,总时间3h的比赛他只用了不到30min;高中时候就开始发paper,并且作为大学生的我现在都还看不懂他高中时发的paper;高三时作为中国队队长出征IOI,并且斩获总分第一,带队夺金。他参加IOI的时候我们正好军训,他因此得了个缓训,也暂缓了芯片植入—并且,在他参加比赛的当天,我们都围着手机看直播,看他总分第一,看他身披国旗上台领奖。我对他的印象因此建立起来。

有一次,我和W君在一起上一堂课。对于我来说,这堂课很艰难,首先纯英语教学,听懂老师的专业名词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次,更艰难的任务是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

课堂中途,老师问了个问题。具体是什么问题,我没听懂,只知道在老师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其他同学都从或陶醉的频频点头、或百无聊赖的转笔的神态脱离,转而陷入一种紧皱眉头的思索模样。当然,这其中不包括W君。老师提问后教室陷入了几分钟的沉默,也有可能少于一分钟,我记不清了。

总之,在一片沉默中,W君举手,站起来,就以平时和我聊天的语气作出了解答。老师陷入了思索;W君干脆直接走到讲台上,用熟练的粉笔字写下了几个公式,边写边解释。至此老师终于说出了一句我能够立刻理解的英语:“That’s the correct answer.”W君走回我身边,坐下。后面我打听到,W君之所有有一手熟练的粉笔字,是因为他在高中时期经常出去出题、讲课。

在我迷茫的度过大一的期间,W君已经在四处学术了。他跟着我们院的老师做研究,在我还在担忧微积分挂科的时候,他又发了paper;在我庆幸期末计算机入门没有挂科的时候,W君已经依靠诸多优秀成绩申请转学了,最后是去了MIT学CS。

Y君曾跟我讨论过芯片问题。他觉得,清华的芯片制度可能对最顶端的人士无所谓,但是对那些普通人而言无异于追赶在他们背后的一只无情铁手。我猜测,他这么快离开清华,可能也与此有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