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欢遗嘱的那页,其实并不能算这本笔记本的第一页。它的性质,更像是一本书内页的封面。而再往下,出现有横格子的,才是这本笔记本真正的第一页。
这本笔记本看起来是用作日记本。因为第一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她来做心理咨询的那个时间,2002年5月31日,也是我把笔记本送给她的时间。
不过笔记里没有太多个人情绪的内容,反而端端正正画了个SWOT分析图,上下方向是外部的机会和威胁,左右是内部的优势与劣势。
分析图的上方端正地写着一行字:大学志愿选填方向分析。
真是个老实孩子,我不禁带了点笑意。这个SWOT分析法是我教她的。彼时余欢正陷于大学志愿填报的苦恼中前来咨询。
“小赵老师,物理学真的这么没有前途吗?”余欢是江南水乡出来的孩子,小小的骨架,细眉疏眼,眉间轻蹙,自带一股忧愁的气质。
“这个要看你怎么定义前途这两个字了。”那时候我刚刚毕业没多久,内心的理想主义情怀尚未被社会磨蹉,恨不得把自己的满腔热情分享给这些未来的社会精英们。
“我喜欢物理学,而且越理论的越喜欢。”余欢说到自己热爱的东西,眼神里都有了神采:“研究物理学的时候,我感觉我在和世界对话,旁人没有办法干扰到我。我和世界是一个整体,其他人是一个整体。”
“但妈妈和老师都希望我去读金融。”余欢的情绪低落下来,“他们说金融好就业,即使做不到顶尖,依然能拿到很高的收入。”
从个人判断看,我其实并不认为余欢适合金融学。这是一个充满风险和压力的行业,看起来很容易把她压垮:“和你妈妈沟通过了吗?”
余欢摇摇头:“我不敢。”
余欢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父母早早离异,母亲据说是个很好强的女人。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在那次咨询之后,我便再没有机会见到过余欢。有些担心她的状况,便询问她的班主任志愿填报的结果。
“这孩子,太懂事了。”班主任叹息着摇摇头。
什么时候懂事也变成了令人惋惜的事?我有些愕然。不过当我偶尔在校园里见到余欢和她妈妈的时候,我瞬间明白了班主任的意思。
“我们班周末有个聚会,”余欢试探性地说道,手指下意识地扭成一团,眼睛却紧紧地注意着她妈妈的表情。
余欢妈妈看起来接近五十,不知是真实年龄还是被生活过度地搓摩。她的嘴唇时刻紧抿着,嘴角有两条很深的沟纹。她的眼神没有和余欢对视,倒是远远地落在地上不知道哪个石头上。
听到余欢的话,她眼角抽搐了一下,嘴张开又闭上,迟疑片刻后说:“你想去就去吧,妈妈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不过你自己要注意学习进度。”
余欢的表情却松弛下来,仿佛如释重负,又仿佛彻底失望,她轻快地摇摇头:“我哪有心思去呀,不过当个谈资和你说说罢了。有那闲工夫,我不如多做几张考卷。北大的金融也不是那么好考的。”
余欢妈妈微微露出一点笑意说:“也要注意劳逸结合。”
我突然打消了上前攀谈的念头。这样的委曲求全,余欢一定不希望被别人看到。
好几年后,我有一个患者说了她侄子的一个故事。小朋友想要去上海迪斯尼玩,爸爸妈妈提了一堆要求,暑假作业要做好,每天要写一篇日记,要通过洗碗做家务来攒积分。小朋友认认真真地准备了一个暑假,直到有一天,另一个小侄女来家中玩,听到了迪斯尼的事,马上要求周末就去,如果不同意就在地上打滚大哭。
我的患者说,小侄子听到大人们同意小侄女周末就去迪斯尼的要求的时候,瞬间委屈地大哭。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余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