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数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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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发生的事,就是官方指定默认项目那里介绍的战争。”这明显是个推辞,就在十几分钟之前,他还无比不屑地嘲笑这个被无数人奉为《圣经》的传奇故事。

“不,我想知道真实的历史。”我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其实历史书有时候也是真的。”他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走过去,横亘在他跟墓碑之间,我本来想大声跟他说:“你都跟我讲了这么多了,这么戛然而止算几个意思?”但当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就失去了质问的勇气。他就像看不见我一样,眼睛自始至终直勾勾地盯着墓碑。一定是什么,再次刺痛了他努力躲避却无处可逃的回忆。

他绕过我,坐在了墓碑下面,背靠着墓碑,换了一个位置和角度之后,我们仍然在互相望着。他拍拍屁股旁边的石阶,示意我过去坐下。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理解盖娅的?”他缓缓地开口。

在地球危难的紧急关头,不惜牺牲生命跟外星人同归于尽的女英雄。不仅是我这么认为,全世界都统一着这个观点。但关于那场本应该是惊天动地的战争,资料里面描写得却少之又少,我们只能用《独立日》《世界大战》之类的老片子里的场景来脑补。只是把威尔·史密斯和汤姆·克鲁斯换成盖娅。”

“我真希望这是真的。”

“这不是吗?”

他看向了我:“你很狡猾,想骗我接着说,没必要这样。来吧,我接着告诉你后来发生的事—我们只能选择投降,接受外星人的技术‘馈赠’,然后,滚出地球。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就像是从刑场上在行刑前被释放的死刑犯。你闭着眼睛正在等死,突然一个人走过来解开绑在你身上的麻绳,然后跟你说,你走吧。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里逃生是吧?但别高兴得太早,因为他就站在你的背后,仍然举着枪,指着你的后脑勺—你不知道他是在跟你开一个玩笑,还是会在你以为安全的时候给你来一枪。”

我吸了口冷气。

“虽然拥有了跃迁的技术,但是人们对于自己的未来一片渺茫,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这还不算是问题,只是摆在人类远征路上的一个遥远的障碍,眼前的问题是,外星人的前哨要求人类在他们大部队来临之前将地球腾空,他们给出的时间是三年。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要建造一艘能够容纳一千人的跃迁飞船,需要的时间至少三年。而按照地球当时的资源,就算立即着手运作,也仅仅能够勉强建造一千艘这样的飞船。一切都是经过他们精细策划的,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满足了他们善良诉求的游戏。伪善。但如我前面所说,人类根本没有选择。所以有了‘种子计划’。”

“那是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词。

“所谓‘种子计划’,就是从全人类之中遴选出一百万人作为人类文明延续的种子抛撒在吉凶莫测的外太空。这些人不但承担着传播人类文明的使命,更加肩负着要为人类开拓新的疆土的责任。活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事实上,死永远比活更轻松。”

“那么被选中的人就是种子选手了?”我开玩笑道。

“这好笑吗?”他阴晴变换的脸上打了一个霹雳。

“别这样,我只是打了一个比方,这有什么啊?”

“我告诉你这有什么?我们要离开的不仅仅是赖以生存的地球,还有137亿年的宇宙,去往完全未知的世界!仅仅是一百万人,地球人口的八千分之一。你说这有什么?”

白天的雾霾散尽了,此刻天空有星星在晶莹地闪烁着。他不说话之后,我只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不好意思,我刚才有些失态。后来,我有幸被选为人类种子,当然,盖娅也在其中。三年后,我们乘着那艘被称为挪亚方舟的宇宙飞船跟地球告别。飞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无法与外界沟通,在普通人看来,我们只是对抗外星人的先头部队。所有的人类都被蒙在鼓里,真正的目的从未对外宣布过。当然是怕引起恐慌,在死亡面前,生命都是公平的,人生最痛苦的不是彻底失望,而是盲目地希望。

“方舟上,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完全没有侥幸的喜悦,反而是内心的谴责占据着更大的比重。我们就那么起飞,抛下了人类的历史。每天做的事都是被安排好的,我们不过是里面的一个螺钉。方舟上终日死气沉沉。也许盖娅是唯一的亮点吧,她是个飞行员,曾多次获得过专业比赛的冠军。她对于飞行有一种天然的能力,这种能力使她成为整个方舟上的驾驶员中唯一的女性。”

我点了点头。

“外星人虽然掌握的科技要比我们发达许多倍,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比我们聪明多少,只是他们进化的时间更长一点罢了。所以,一旦我们学会了跃迁技术,很快就明白了具体的操作。外星人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这一千个死里逃生的种子,会冒着失落人类文明的危险去跟他们火并。”

“那场战争?”

“是的,那场战争。”

他抬起一只手,指向头顶的星空。“假设我们面前有一条河,你在那头,我在这头。现在我想要到你那里去,首先我要做什么?”

“造一条船?”

“造船,或者造桥。这都只是技术手段,并不是第一要紧的事。”他看着我,“首先,你得找好一个坐标。”

“坐标?”

“没错。”他点点头,“我可以在河两岸各打上一个木桩,然后再扯上一根线,这样就明确了过河的路径。当然这只是比喻,你用别的高大上的方式也都一样,首先明确了这个,然后才可以坐船或者造一座桥。之后,我就能来到你这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顿时明白了什么:“你们……你们找到了那个坐标点?”我竟然有些颤抖,“你们拔出了那个木桩?”

“要获得稳定的通路,用于描述两个空间之间的位置坐标变量有上百个。想要精确定位很难,地球的科技还达不到那个水平。不过,对于一千艘飞船来讲,100个靶子已经够奢侈了。”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想象过搭载着一千人的飞船爆炸是什么样子吗?也许你会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为什么,也没有谁命令我们。也许是本能吧。你疑惑的眼神告诉我,这从逻辑上完全讲不通,没错,所以我们的地球兄弟也没有料到。幸运的是,我们赌对了。”

我脑海中展开了一幅画面—

在漆黑寂静的宇宙中,一艘艘千人的飞船,争先恐后地把自己变成暗夜里的焰火。前赴后继,一个接着一个,摧毁那些参考坐标。

“……最终,我们成功了。就在我们飞船也准备化身人肉炮弹的最后一刻,得到了兄弟舰船的确认,所有的坐标点都已经被摧毁,他们再也不能来犯地球,而我们则将凯旋。”

我想到了什么,战栗着问:“……永远?”

“永远……永远有多远?”他问道,再次掏出了酒,“别问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答案。”

我惊恐地望着天上的星星。那些看似普普通通的星星,正如同以往无数个夜晚一样冲我眨眼,但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感到害怕过。

“……到达地球前的最后一夜,所有人都在豪饮和狂欢,而我正准备去求婚。”

我醒悟过来:“对了,盖娅呢?”

“她那天也喝了不少,但是还算是清醒的一个,毕竟是她发现了我们的飞船正要跟另一艘相撞。而那时候,其他的飞行员早已经烂醉如泥。”

“那……对方的飞行员呢?”

“谁知道呢,也许还正在喝吧。”

“那么……”

他停顿了一会儿,缓缓地说:“盖娅出现得很及时,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做出了规避动作。她做到了,两艘船只是发生了轻微的碰撞。啊,你猜到了。是啊,很好猜,驾驶舱总是放置在整个飞船的最前端。那帮蠢货。”

我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似乎被打碎了。

“她没有驾驶飞船撞向敌人的坐标。是的,她没有挽救地球,她只是挽救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