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最后还是没有死去。
飞机落进云里,雨云中的乱流推挤着这架庞然大物,桌板不断颠簸。它几乎是直冲进云里的,C市背后的群山不容许它落得再慢一点。
C市总是在下雨,一年四季都裹在或细密或猛烈的雨雾中。我撑着伞走在长街上,第三区的高墙被拆掉了一半,留下一小块围在黄色围栏里,大约以后要用作纪念。
绕过街口,我看到一尊雕塑。新筑的铜雕塑,还在闪闪发光,熟悉的长发,熟悉的脸庞,熟悉的微笑。
徐笑。
无人不知的恐怖分子,以及——英雄。
我没有等到VA型新疗法的面世。
但是在那之前,VA-II型已经从我身体中彻底消失了。
VA型大规模传播的一年四个月后,人们惊讶地发现了一大批自愈病例。VA型细胞莫名其妙地死亡, 细胞膜与小囊泡,所有的渗透膜都变得支离破碎。几个星期之内,它们从身体内全面撤退,销声匿迹,留下些凝胶状的坏死组织和无关紧要的渗出液。患者通常会经历一次严重的炎症反应,剧烈,但不太可能致命。
最初科学家们以为仅仅是VA型的一个特殊变种,可是癌细胞擅长变异,只要唯一一个变异细胞活下来,它就可能成为种子。但是,在VA型变种的自愈过程中,所有的细胞都表现出极其剧烈而不可阻止的崩解。岂止是崩解,好像从供能,氧化作用到分裂生殖,所有的一切都突然出了问题!
最终,普林斯顿大学的研究团队观察了一百一十七例VA型病例细胞的自愈进程,反向解译出VA型的死亡机制。
十七个点位。
十七个基因片段,每一段都对应着一段自杀基因。
在发病初期,这些基因由一系列无效判定的基因保护着,细胞的每次分裂中都会敲掉一小段代表无效的基因片段,直到细胞分裂到第64代时所有的无效判定消失,毁灭序列同时激活,强行杀死VA-II型。
它的嵌入是如此巧妙,以至于在令科学家焦头烂额的这一年多时间内,未曾有人发现它的自杀机制。十七个点位共同的基因时钟炸弹无懈可击,它们全数变异的概率仅有大约十的一百七十七次方分之一——这个分母甚至比整个可观测宇宙中原子个数的数量级还要大得多。
那是一把绝对解不开的基因锁——
显著的人为痕迹很快把人们的目光带回VA-II型开始的地方,C市,徐笑,以及她所工作的C市生物医学工程研究所。
行动代号:PLAN LOCK,基因锁计划。
始作俑者为C市生物医学工程研究所,C市民间反抗战线中非注册的一员。它的规模极小,甚至没有一个听起来响亮的名字,而恰恰是这群人最终扭转了战局。
当他们在例行监测中找到VA型-长潜伏期变种时,研究所没有按规定上报,而是私自扣留培养了样品。
如果仅仅为了C市,当然也可以直接将VA-II型传播出C市,但是,如果免疫疗法进步的速度慢于预期,VA-II型扩散的风险不可接受。于是就有基因锁,有了PLAN LOCK。
徐笑和我谈论过扳道工问题。她和她的同事们最后扳动了岔道的铁轨——那时候,将VA-II型带出C市的风险与回报已经大抵相当。
人们终于发现VA-II型的这一特性时,距离VA-II型出现已经过去了一年又七个月,便捷的交通将它带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在为它而担惊受怕,钱财和科研力量几乎毫无保留地向VA型的研究倾斜,新技术和免疫疗法上的突破相继出现。
甚至,不仅是VA型,从此之后癌症也将不再是不治之症。
一切的开始是基因锁计划。PLAN LOCK,在许多年后依旧被公认为生命工程学史上最大胆而最杰出的计划之一。
徐笑和同事们一同完成了这把锁。以最危险的VA型为素材,以他们自己为实验品,实验小组总共二十七人,九次实验,六次失败,其中五人已经死于VA型,仅一人最终等到了VA型普适疗法面世,在那之前,他在C市的感染者医院中苟延残喘了五年——在名义上,他们的传染源头都来自徐笑。徐笑染上的是VA-II型,和她接种给我的是同一种。她也许能活下去,但作为异常感染的掩护,她选择了牺牲自己。
徐笑是最好的演员,她的经历给她打上了不幸的注脚,也成了表演最好的幕布。她把自己当作戏子,装作一个疯狂的母亲,掩盖掉计划背后的破绽。
记者们曾经说,她是这个时代最疯狂的恐怖分子,用技术武装起自己的独狼。而现在,她的名号已经变成了孤注一掷的天才科学家。
她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保护了其他的参与者,保护了一场伟大的计划,以及她身后的,寄居着两百一十七万人的C市。
第十五年,免疫疗法已经足以彻底清除病人体内VA型。时隔多年,出入C市的通路向所有人自由开放,这时候距离VA型初次出现已经过去了八年,距离VA-II型大规模自愈,六年。
期间共有三十一万八千人死于VA型,另有五千二百例VA-II型死亡病例——他们没能撑过最初的一年六个月。
在VA-II型肆虐的两年中,科研上的进展层出不穷,VA-II型无所不在的威胁逼出了学界所有的潜力,甚至最终足够做到完全治愈的特殊抑制剂也不过是依着当时的研究按图索骥。
如果没有徐笑,C市还要在苦难中挣扎多久呢?
我无法想象。
她的做法也许并非最为妥当,也许有人会觉得她仍旧是世界的罪人,但我知道,C市的人们一定会记住徐笑,对于这座城市来说,她就是拯救所有人的英雄。
后来,我曾无数次走过C市的街道,在迷蒙的水雾中,我也曾无数次看见徐笑的微笑。
我终于读懂了那个微笑,她的爱和牵挂从未随着她的孩子和爱人死去——她到最后还爱着C市,爱着自己的故乡。
徐笑,这个名字将被人们永远记住。
甚至,到许多许多年之后,到徐笑的故事都不再为人所知的时候,C市人们仍旧会在这里看见她的塑像。在C市偶尔的晴朗天气中,孩子们在广场上奔跑,他们照着纪念碑文念道,为纪念C市的拯救者,兼具才华与牺牲精神的生物家徐笑,建立这座雕像。
其名为——女神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