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的人们都知道,顺着村子往下走,在山沟里头有一条小溪。小溪两旁有宽阔的河床,古时应当是条大河,近年来才干涸的,泛滥的泥沙层层叠叠地掩埋着古老的村落,淤泥下压着不少不同朝代的古陶罐头。
早年间,三江人都不在乎这些陶土玩意儿,罐头年代久远,一碰就裂,一点不实用。直到有一年大水,冲出几只带纹路的陶罐头,红陶罐上的白色纹路格外精美,画着飞禽一类的纹路,有人带到省会去,卖出了个好价钱。
从这以后,三江人闲下来便去河滩的碎石里扒拉古陶片,挣点闲钱。挖陶片的人大多不懂古董知识,可三江人也清楚,带花纹和字的陶片值钱,能还原成一个罐头的陶片值钱,若是能觅得几个完好的陶器,那更是能发笔小财了。
村里常有收古董的二道贩子行走,但若不是急用钱,村人绝对不会轻易出手。比起把古董卖给这些鸡贼的商人,讹诈外乡人划算多了,他们往往出手阔绰,不会为了点小钱斤斤计较,运气好的时候,说不定还能遇到不识货的冤大头。
也因如此,住在三江的人们对外乡人有一种天生的直觉,只一眼就能认出来人是不是村里的熟人,好像他们过去几千年抱团取暖的习性一样,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不过今天他们甚至无需动用这份本能了——这天早上,许多人都远远看见了一台拖拉机开进村口,拖拉机拉来一个蓝眼睛的外国人,一头金色长发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村子里霎时暗流涌动,各家都纷纷把藏在床底梁上的陶罐头拿出手来,各自怀着心思跑到村口,围着外国人站成一个圈,像是恭请皇上临幸似的,希望这潜在的财主能跟到自家去,几个小伙子更是搬出了好久不用的英语,憋足了劲说:“奈斯图——米特油!——(1)”
外国人也不说话,只是跳下拖拉机,拽着好大的两个背包,皱着眉头走进第一家挂着旅馆招牌的店家,说:“就这儿吧。”
外国人的嗓门很大,每个围在四周的人都听到了外国人的这一口京腔,标准普通话,字正腔圆,简直还带点大葱味。
大家都愣住了。只有旅店的老板还热情洋溢地说着请进请进,外国人进了那间小旅店,人群呼啦一下散去了大半,有些还幸灾乐祸地冲着店主人打了个手势,大概是暗示这外国人看起来不怎么好骗。
外国人对他这句话的效果十分满意。老板的笑容则微微收敛了一些,一边帮客人拎着大包,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怎么推销自家的私藏古董。
“我不想买你的陶罐儿。”外国人开门见山地说,“我住店。”
老板的笑容僵住了。
“住两个星期吧,需要的话再延期。”外国人递出一笔百元大钞。
老板又堆起了笑,接下那笔钱,暗暗掰着钱角数了数。外国人出的价钱比市价略高,却又不高得过头,看来是个行家,骗不了。
“够吗?”外国人扬起了眉毛。
“够的,好,好。”老板平时接的客人多是短期歇脚的古董贩子,有这么一个住两个礼拜的客人,倒也能挣不小一笔房钱。
外国人带了两个大包,都沉得很,外国人拎起来轻松,老板却只能勉强拖动一个。外国人也不在意,自己拎着另一个走。
老板领着外国人上了楼,住店的客人杂,老板往往不多加询问,但这个能讲一口流利中国话的外国人让他觉得很是好奇,于是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来干什么的?”
“恐龙。恐龙化石。”
“这儿有恐龙?”老板狐疑地盯着外国人。
“不是这儿,要往上游走,但那里就没有村子了,我只能住在这儿。”
“那玩意儿值钱吗?”老板心里打了两个转儿。老板这时候想起,雨水季节有时候上游是会冲下来一些碎骨头,只是看起来就不值几个子儿,没有人在乎。
外国人苦笑了一下,说:“你会想在房间里放骨头架子吗?”
“也对,也对。你们搞研究的境界就是不一样,厉害。”老板挠挠头,比了个大拇指,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