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再次被從內到外的寒冷所喚醒。眼前出現了晃動的光影,我睜開眼睛,一時不知身處何時何地,自己是何許人。
“軒軒,看,爸爸醒了!”
這聲音讓我找回了自己。我看到光影凝結成眼前一個抱著孩子的溫柔少婦,那是方薇,容貌沒有什麽變化,但換了一件鵝黃色的小襯衣,微微豐滿了一些,懷裏抱著一個孩子,自然就是軒軒。
但這又是一個陌生的軒軒。他長高了一大截,臉型更顯露出來,小胳膊小腿更加健壯,衣服也完全不一樣了。
“2027……”一陣難以名狀的戰栗從我全身流過,“又到2027年了?”
這就是我的冬眠方案:每年蘇醒一天,僅僅一天,和家人一起度過。
多次冬眠再解凍比一次性的貴很多,我的積蓄最多能承擔三十年,但差不多也夠了。三十天,三十年,哪怕沒有找到合適療法,我也能用剩下的一個月陪伴家人走過漫長的人生。聽起來是完美的方案。
但現在,我感到了時間飛逝的可怖。還來不及跟上上一年,一覺醒來,已經又是三百六十四天之後,這違背人最根深蒂固的生命感受。我在心底渴盼方薇告訴我弄錯了,我還留在2026年的那天夜裏,或者是第二天也好,但她卻說:“是啊,2027,你這次解凍時在熟睡中,金醫生給你檢查了身體以後就先走了。”
我暗歎一聲,轉向孩子,強笑著:“軒軒,你又來看爸爸了?”
軒軒帶著幾分茫然和畏懼看著我,想了想,回頭認真地對方薇說:“他是叔叔,不是爸爸!”他的語言能力突飛猛進,已經可以說出完整的句子,隻是發音還奶聲奶氣的。
“瞎說,這不就是爸爸!”方薇笑罵。
“小壞蛋,你爸爸去年跟你玩得那麽開心,你不記得了?”我又聽到母親的聲音,轉過頭,她還是坐在病床邊上,頭發已經變得完全銀白,但看起來精神還矍鑠。
但孩子還是噘著嘴說:“就不是爸爸。”
我合上眼皮,似乎還能看到昨天那個叫著“爸爸”的小家夥,我花了一天時間和他從陌生到熟悉,分別時他還頻頻向我回望,口中“爸爸、爸爸”叫不絕口。但現在,麵前卻幾乎是另一個孩子。那個我剛剛認識的軒軒呢?他到哪裏去了?
我打了個寒戰:那個軒軒消失了,再也不會回來。
我環顧著有點陌生的親人們,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嗎?我能夠每年和他們相聚一次,知道他們這一年是怎麽過的,分享他們的喜怒哀愁。但也許我錯了,我仍在不斷失去他們。剛剛認識,就又遠去,化為時間深處的幻影。
軒軒忽然尖叫起來,掙紮著從方薇的懷抱中跳下來,向門外跑去。“不要爸爸,不要媽媽!討厭!都討厭!”
方薇追了出去。母親扶我坐起來,對我說:“小宇,你別生孩子的氣。”
我苦笑了一下:“我跟孩子生什麽氣?”
“是媽不好,這兩年太寵他了,”母親說,抹了抹眼睛,“方薇還說我來著,可是我一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小時候的你……就想對他好一點……”她開始哽咽。
“我知道。”我不知道說什麽好,“我知道的,又一年過去了,辛苦你和方薇了。”
“媽想你啊,”母親哭得更凶了,“可是一年才能見你一次,媽也沒幾年好活了,不知道還能見你幾天—”
“媽,你說這幹什麽!”我也鼻子發酸,強行打斷她說,“你一定能長命百歲的,等哪天癌症攻克了,那時候我們一家要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我要好好孝敬你呢!”
母親說不出話,隻是擦拭著淚水,頭胡亂搖晃著,不知是搖頭還是點頭。
方薇又拉著滿臉不高興的兒子進來了。我擠出一個笑容:“軒軒來,看爸爸給你變個魔術!”不能毀了這一天,我下了決心,每年隻有十幾個小時,我一定要和家人們開開心心地度過。
軒軒有點好奇地看過來。我對方薇說:“給我一個硬幣。”
方薇遞給我一個硬幣,朝我眨了眨眼睛。她知道我要幹什麽:這是我和她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就表演過的節目。
我把硬幣拋起,接住,合在手心,打開雙手,硬幣消失了—被一個簡單的障眼法藏在了衣袖裏,我怕自己身子虛弱,動作不靈。但軒軒一點沒看出來,把小腦袋湊過來端詳著,連聲問:“它到哪裏去了?哪裏去了?”
我又打開手心,硬幣又回到了那裏。
“咦!”軒軒發出好奇聲,“從哪裏出來的?”
“軒軒乖,”我狡黠地說,“叫一聲爸爸,我就告訴你。”
“不要!”他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不叫不叫!”
“那你就叫半聲嘛,叫聲‘爸’就行。”我逗他。
軒軒的眼珠轉了幾圈,似乎覺得這個交易很可行:“好吧,爸!”他好像覺得很得意,繞著自己轉起了圈圈,一邊轉一邊叫道:“爸!爸!爸!”
我開懷大笑,又把閃亮的硬幣拋向天花板。軒軒舉起雙臂,發出尖得可以刺破耳膜的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