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大幻想家 科幻經典小說集(全4冊)

2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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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自己穿越時間,回到了2025年的春天。我沒有生病,和方薇相愛如初,媽媽仍然健在。軒軒變回了嬰兒車中的寶寶,我們一起推著他,歡聲笑語,在有葡萄架和噴泉的美麗庭院中散步。

然後我睜開眼睛,宛如某天早上酣睡後的自然蘇醒,神智清晰,精神飽滿,發現自己真的回到了自家的老房間裏,眼前是裝飾著古典壁畫的天花板,華美的水晶吊燈從頂上垂下來,在早晨的陽光中閃著迷人的光彩。

我漸漸完全清醒過來,自嘲地一笑:這不過是虛擬實境的效果。我把目光投到床邊。又看到了年輕時的方薇,她抱著嬰兒時的軒軒,看起來隻有半歲左右,顯然,他們也是虛擬實境中的幻象。

但方薇在臉上綻放出笑容:“你醒了?”

我又擦了擦眼睛,看清了她的麵容,的確完全是記憶中三十歲時的模樣,和後來幾次見到的全然不同。隻是目光中有和容貌不相符合的滄桑感。

“現在是2075年,”方薇為我解惑,“也就是最初五十年計劃中你醒來的那一年。你身上的病情已經得到了根治,現在的你比任何時候都要健康。”

“等等,你是誰?是一個程序嗎?”

“連你老婆都不認識了?”方薇笑了笑,“也難怪,八十歲的老太婆了。”

“可你看上去比昨……比2048年還年輕啊!”

“我做了器官再造手術,更換了大部分身體部件,不要以為隻有你們冬眠人才能青春永駐。”

“這麽說你是真的?不是虛擬實境中的幻象?”我四下環顧起來。

“當然是真的,”方薇微笑著說,“不過,隻是一個人格體。”

“什麽……體?”

“十年前,意識上傳的技術成為現實。大部分人選擇了意識上傳,進入數字世界,我也麵臨這個選擇,但我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要等你醒來。所以我把自己分成了兩個人格體,一個上傳,一個留下來……你不用這麽看著我,留下來的,當然是比較愛你的那一半。”

我不知怎麽接受這一切,這已經超出了我最極端的想象,她是方薇,抑或不是?

“對了,這也是我們的老房子,我買下來了,也不需要多少錢,現在最不值錢的就是房子了。”

“那這孩子……”我把目光投向她懷中,那孩子看上去和軒軒一模一樣,如果不是影像,他又是誰?

方薇的笑容隱去不見,微微搖頭,對我說:“有件事得告訴你,軒軒他……已經走了。”

走了?那是什麽意思?去了別的什麽星球,還是也意識上傳—

驀然間,我領悟了她的意思,呼吸變得困難。

“他……怎麽……難道也和我一樣……”

方薇微微搖頭:“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就是你上次冬眠後不久。他們的飛船在穿越土星環的時候遇險,發動機受損,軒軒執行修補任務,土星環中的一顆隕石穿透了他的太空服,他沒有來得及回到艙內,就停止了呼吸,但他拯救了飛船上的三百八十五個人。”方薇的語氣很平靜,甚至有幾分驕傲,對她來講這已經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我沒有悲痛欲絕,也沒有歇斯底裏,實際上我不知道怎麽接受這件事。成年的兒子我隻見過一次,鬧得很不愉快,後來就音信全無,如今又過了二十多年,妻子—還是妻子的一半—告訴我,他早已死了。

死去的是那個對我咆哮的**青年,還是那個對我甜甜笑著的小家夥,又或者是那個繈褓中啼哭的嬰兒?我不知道。對我來說,這五十年中的事發生得太快,快到我沒有辦法真正理解它們的意義。

“那……那這個孩子是……”

方薇卻沒有正麵回答:“軒軒去世後,我收到了兩封電子郵件。”

“兩封……電子郵件?”

“2048年,他去世前夕寫的,一封給你,一封給我。給你的那封信,二十多年來我都沒有打開過。我想應該尊重軒軒的遺願,你應該是第一個讀到它的人。”

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那郵件在哪裏?”

方薇伸出手指,在空中虛點了幾下,大概是在現實增強界麵中調出郵件,我以為會出現一些懸浮的文字之類,但下一刹那,我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青年懸浮在自己麵前,憂傷地望著我。

“軒軒?”我顫抖著問,伸出手,手掌摸了個空,隻從他半透明的身上劃過,帶起一圈圈波紋,宛如魂靈。

他點點頭,好像聽到了我的呼喚:“爸,我是軒軒。”

他的身體慢慢旋轉著,如同在無重力的環境中,我明白過來,這一定是他在飛船上最後錄製的視頻。

他望向我,目光變得成熟了很多,說:

“當您看到這樣的我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世界,結束了短暫的一生。

“說來我人生最早的記憶之一,就是去冬眠中心看您,媽媽讓我叫您爸爸,然後您跟我一起玩或者講故事。那是四歲或者五歲的時候。更早的那幾年,聽媽媽說我也是每年和您共度一天,但很遺憾,我不記得了。不過想必您還記得很清楚吧。對您來說,那也不過是不久前的事。”

我想到那一個又一個叫或者拒絕叫“爸爸”的孩子套娃,一切還宛如昨日,不自主地點頭,眼眶開始濕潤。

“我每年都會跟媽媽去看您,也曾有過美好的回憶。但後來,我越來越不喜歡去了。我跟您說的東西,您都不知道,新的玩具,您也不會玩,玩不到一起去。您也不能像我那些同學的爸爸那樣,送給他們漂亮的飛車,還經常不是嘔吐就是暈倒,每年去看您有什麽意思呢?要不是每次媽媽好說歹說,許諾給我這個那個,我才不去呢。

“我不愛您,甚至曾經恨您。媽媽騙我說您是太空猴王,有一天會從沉睡中醒來,拯救世界。我一度信以為真,還把這個拿去四處吹牛,結果同學們知道真相後,紛紛譏笑我,說我有個睡美人爸爸。最後我明白了,您就是個奄奄一息的絕症患者,還花了家裏一大筆錢。我知道這不是您的錯,可對您的厭惡卻與日俱增。

“我也討厭媽媽,她要麽壓根不管我,要麽就是疾言厲色地訓斥,煩透了。她有錢,但她名聲也不好,有人說她為了做生意,跟很多人睡過覺……整個家裏,我感受不到溫暖,所以一有機會,我就想離開這個家,那次和您的衝突後不久,我就去了太空城。

“最後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我是多麽刻薄地嘲諷您啊,最近我才明白自己的幼稚可笑,但已經太晚了。也許現在,就是我的報應到了。”

“不,”我忍不住說,“是爸爸沒有盡到責任,你說的都對,爸爸答應過會去幼兒園接你,讓同學們都知道你也有爸爸,但從來沒去過……”

軒軒當然沒有聽到我的話,他繼續說下去:

“在太空城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女孩,感情很快升溫,雖然根本沒有條件,我們還是偷偷在一起了,結果她意外有了我的孩子。為此我們承擔了太大的壓力,最後她生下了一個女兒,可因為太空城條件簡陋,她竟因為產後大出血而去世了。

“孩子當然隻有靠我。我給她取名叫林多,意思是多出來的孩子,小名多多。經濟壓力就讓我喘不過氣,我還要工作,也沒有時間照顧她。當然,我想過回地球找媽媽幫忙解決,但總覺得太丟人了,我這才明白,當一個好父親不是那麽容易。勉強養了多多半年後,我決定讓她進入冬眠,後來我參加土星任務,其實也是為了錢。我想,十年後等我回來會有很多錢,到時候就喚醒女兒,和她一起過好日子。可現在想來,也不過是把責任推到未來罷了。

“後來很多年中,我沒有太想念多多,但此刻,她的麵容卻清晰地浮現在我麵前,特別是她甜笑的樣子,讓我魂牽夢縈。我真想看到她長大以後有多漂亮,但我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

“飛船在穿過土星環時受到撞擊,發動機上的關鍵部件破損,我要去艙外進行修理作業,那裏到處都是小石頭和冰塊,非常危險。我曾幻想自己是蓋世英雄,但事到臨頭,卻發現根本不是。已經死了兩個宇航員,我不想為救別人去死,我隻想平平安安地回到地球,和多多在一起。

“但總需要有一個人去執行這個任務,要不然所有人都會在這裏送命。而算來算去,我是最合適的人選。多多也許再也見不到我,我對她的愛與愧疚,她也許永遠不會明白。

“此時此刻,在離家鄉十幾億公裏之外,我明白了您的心境。每一代人理解不了父母,直到自己也身為父母的那一天。有的人可以彌補,有的人卻沒有了機會。我總算有幸成為一個父親,也像其他父親一樣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但也許做不到了。

“如果我不能活著回來—飛船的電腦係統判斷可能性高達56.7%—我有一個請求,雖然我相信,不用說你們也會去做,但作為一個不孝的兒子,也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我還是想要正式地請求您和媽媽在未來的恰當時機喚醒多多,撫養她長大。她就沉睡在澳大利亞墨爾本的第三冬眠中心,冬眠艙號碼是GX5763。

“當然,我更希望您不會看到這封信。那樣的話,幾年後我會抱著多多回來,和您相聚,向您認錯,希望能和已經痊愈了的您共享三代人的天倫之樂。

“但願有那麽一天……”

說到最後,我的視線已在淚水中模糊一片。軒軒也哭了,對我深深鞠了一躬,年輕的身影在一團朦朧中消失。我無法抑製地痛哭出聲,不光是為軒軒,也是為了多多,為了方薇,為了我自己,為了母親,為了早逝的父親。

淚水也從方薇的眼角滾落,她擦了擦眼淚說:“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親自把這個孩子養大。我又等了二十多年……留下了一個自己不去意識上傳,就是等著有一天你會醒來,我們能彌補一切,像五十年前那樣,一起把多多養大成人。”

多多被我們的聲音吵醒,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一撇嘴也哭了起來。方薇泣不成聲,我也顫抖著,擁住了妻子和小孫女。我們盡情地哭泣著,又盡情地歡笑著。

多少歲月流去無蹤,但終會歸來,終會歸來—

在一個叫作“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