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 缺
上
1
一進辦公室,金寧就看到桌上多了個橙子——飽滿、金燦燦的顏色跟窗外升起的晨曦一樣。它靜靜地擺在電腦、筆和一堆設計圖紙中間。晨光照在它上麵,格外亮,有那麽一瞬,她錯以為是誰把尚未成熟的朝陽摘了下來。
“誰給的橙子啊?”她過去坐下,看到鄰座的美工趙平前麵也有一個。
趙平把那個同樣飽滿的橙子扔進了垃圾桶,朝辦公室西南角撇撇嘴,說:“喏,新來的家夥給的,每人一個。”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金寧看到了那個套在西裝裏的新同事——隻能看到他的背影,又瘦又高,撐不起西裝,看起來鬆垮垮的;頭頂有些開裂,一叢扁長的草葉從他腦袋裂口裏伸出,看起來像是舊世界曾流行過的囂張發型。
綠葉間還有一朵微黃的花朵,但隔得遠,加上草葉遮蔽,一時看不清是什麽花。
“咦,”金寧一愣,說,“新來的怎麽是個喪——是個半屍?”後半句話,她是壓低了聲音說的。
趙平搖搖頭,說:“可能是搜救隊又從哪裏找到的吧,據說恢複得還不錯,是四級治愈者,就派來辦公室了。”
“四級?”金寧咋咋舌,說道,“那很難得啊。”
“嗬,”趙平冷笑了聲,接著說道,“評級再高,也還是喪屍,不知道以前咬死過多少人。”說著,看了眼金寧桌上的橙子,“喪屍給的,你也敢吃?”
金寧當然不敢,隨手就把橙子扔掉了,又看了眼遠處的背影。
新同事正提著一袋橙子,彎腰給其他人發。但即使隔著很遠,金寧都能看到同事們不情願地接過,轉手也都扔了。有些脾氣大的,甚至直接打開了他的手,橙子掉了下去在地板上滾動。他卻像感受不到這些厭惡似的,把被打掉了的橙子撿起來,又從袋裏拿出新的發給其他人。
整個辦公室有二十來人,他發完後,就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高高的電腦屏幕遮住了他,隻能看到一叢綠草伸出來。
一整天,辦公室的氛圍都怪怪的。平常還有窸窣的閑聊聲從各處傳過來,但今天除了敲鍵盤的聲音外,是一片安靜。所有人都默默地在幹活,生怕打擾了角落裏的某個人——或者說,某具屍體。
因此,當那陣笑聲響起時,就格外刺耳。
金寧有些錯愕,抬起頭,發現笑聲是從西南邊最角落那個工位上傳來的;而且每次響起,屏幕後那叢草葉就會抖一抖。
金寧通過電腦給趙平發消息:“那家夥在幹嗎?”
趙平回道:“我問問。”
“好的。”
對話框沉默了,信息正在局域網的線路間流通,流向離西南角最近的同事眼前。過了幾分鍾,趙平發來了結果:“他在看搞笑電影,好像是周星馳的!”
“這麽過分?第一天來就摸魚?”
“還反了天了!我來投訴他。”
“不用吧,說不定他還沒適應人類的工作環境。”
“等他適應了還得了?”
趙平沒再回複,但敲字的聲音驟然加重,顯然正在憤怒地寫投訴報告。
金寧理解他的憤懣:他兒子在幾年前的喪屍潮中被咬死了,雖然那是卡拉病毒驅使的,但他一直耿耿於懷;哪怕現在“彼岸花”試劑消滅了病毒,讓喪屍們得以從死亡的那一岸回渡,重複生機,他也無法原諒。
有好幾次,他在街上走得好好的,一旦看到半屍經過,他都會上前猛踹一腳。被他踹倒的半屍往往會抬起萎縮的臉,頭頂植物晃動,迷茫地看著他。
而這一次,他的憤怒更甚。
下午,主管專門來到這層樓,先問過工作進度,得知大多數設計圖都還沒完成,發了一通脾氣;然後給大家介紹了新同事。原來這個半屍是救援隊從三百公裏外的河邊發現的,他身上已經沒有病毒了,擅長城市建築的設計,以後就在規劃部這邊坐班。
剛介紹完,這個頭頂一叢綠草的半屍就擠開人群,站到中間,衝大家鞠躬說:“大家好,我叫阿川,請大家以後多多指教!”
沒人回應他,他也不以為意,又向主管問好。
主管說:“嗯,你好好在這裏幹,要先把病養好。聽說醫療部那邊已經快把‘彼岸花2.0’研究出來了,到時候你就能完全恢複成人了。”他頓了頓,聲音又大了些,說,“即使你是半屍,也比某些人有用多了,不到半天就畫完了音樂廳主劇場的座位和燈光重建圖初稿,工程部那邊核算過了,符合要求——這要給某些人啊,至少也得半個月才能弄完,嚴重影響進度!”
趙平的臉霎時變紅,又慢慢發白。
主管沒說錯。市長很早就下達了城市重建任務,但規劃部的圖紙畫得太慢,被點名批評過好幾次。所以主管才這麽著急,專門去找有天賦的半屍加入。
趙平向主管投訴,卻沒想到半屍是在完成了任務後才看喜劇電影的,現在他反被主管敲打——但這也不怪趙平,要完成那兩張重建圖,難度不小,從閱讀資料到分析數據再到繪圖,至少要一周,可這個叫阿川的半屍卻隻用了半天。
主管說完後,轉身離開了。大家都疑惑地回到工位。一下午,所有人都安靜地幹活,隻有角落的阿川在看老式喜劇,還不時發出笑聲。
打這以後,金寧就留意起了這個新同事。她越來越覺得阿川很不一般——這個“不一般”,並不隻與人類相比。因為在半屍中,他也是個異類。
他每天來得格外早。
負責打掃這層辦公室的,是個姓張的大姐,也是半屍。張大姐是二級治愈者,雖然病毒被清理掉了,但腦子裏還是一片糨糊,渾渾噩噩的。她每天五點被叫醒,來到辦公室打掃衛生,結束後就坐在樓梯口,垂著頭,不知道在咕噥著什麽,有時候還會抹眼淚。
一次,金寧發現有很多人圍在保安室裏,跑過去一瞧,原來是在圍觀辦公室的監控。畫麵中,阿川剛過五點就來到辦公室,先是給每個辦公桌放一個橙子,再跟張大姐一起搞衛生。他們一邊打掃,還在一邊聊天。但監控的精度不夠,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隻能聽到不時傳出來的笑聲。
“奇了怪了,”趙平死死盯著屏幕,皺著眉說道,“這馬大姐還會笑?”
打掃完衛生後,馬大姐也沒像往常一樣去樓梯口坐著,而是蹲在阿川工位旁,繼續絮叨。直到辦公室的人漸漸來齊,她才不舍地離開,去打掃別的樓層了。
他工作完成得特別快。
規劃部負責這座城市的修複設計,在廢墟上重建,比新修要複雜很多,因此金寧他們的工作都是細致活,圖紙上的每根線條都得慎重。但阿川似乎天生就對建築敏感,知道數據後,打開CAD,鼠標和鍵盤哢哢作響,半天就能完成他們一到兩周才能完成的工作量。忙完後,他就會看喜劇電影,並毫無顧忌地笑出聲。每次見他這樣,趙平就恨得牙癢癢,可偏偏阿川每次畫的圖都能在工程部那裏通過審核,讓他無可奈何。
還有,阿川即使不看喜劇,每天也都是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這是他最奇怪的地方——一個半屍,比人類都開心?
十四年前,卡拉病毒爆發,感染者皆成喪屍。人類幾千年來建立的輝煌文明,不到七年,就完全崩毀了,人群越密集的地方,被病毒吞噬得就越快。幸存者們聚團艱難求生,生存空間越來越狹小。
要不是一個喪屍身上突然長出了能治愈病毒的彼岸花,恐怕最後的幸存者們也會被屍潮所吞沒。
人們從彼岸花裏提煉出了解毒劑,用無人機播撒,不久後就遏製了病毒。喪屍們逐漸清醒過來,不再逐血肉而食,身體也從腐爛狀態日漸恢複,最後有了血色。
卡拉感染了人類,將他們變成死者,而彼岸花仿佛一條船,穿過迷霧重重的河麵,搭載死者,向著生之一岸回渡。所有人都以為喪屍之疫完全解除了,世界將會重回正軌,但這時,回渡的船停在了河中心。
像是上帝開的玩笑——彼岸花雖對喪屍有治療作用,但卻無法治愈。
新的喪屍身上沒有了病毒,不再攻擊人類,體內也隱隱有血管新生,還會長出各種各樣的植物。他們能同時從食物和陽光裏獲得能量,維持機體運轉,但血肉依舊萎縮,思維遲鈍。這一類人,官方稱作“生還者”,人們私底下卻叫“半屍”。
金寧所見的大多數半屍,都呆滯木訥,機械地做著人類吩咐的事情,做完後就渾渾噩噩地待著;她所見的大多數人,也都沉默沮喪,謹慎地做著其他人交代的工作,完成後就醉生夢死地度日。這場浩劫不僅摧毀了人類創造的文明,也帶走了所有人的希望。
而這個叫阿川的喪屍,看老式喜劇能當眾發笑,在跟張大姐閑聊時也透著歡樂,每天早上樂嗬嗬地給所有人發橙子,即使被拒絕也不以為意。
“媽的,肯定是腦子被病毒啃壞了。”趙平如此評價樂觀的阿川。
2
這個半屍的腦袋有沒有壞,金寧不知道;但她卻很清楚,趙平真的很恨他。
一個周末,金寧接到趙平的電話,說是帶她去相鄰的那座城市的廢墟找唱片。金寧有些猶豫,她知道趙平一直喜歡自己,而她還沒想好。要是一起出去玩,會很尷尬。但唱片的**對她而言,又實在是太大了。
好在趙平也察覺到了金寧的顧慮,補充說:“還有安娜和右手哥一起去。”
安娜和右手哥都是她的同事,前者有嚴重的抑鬱症,後者在屍潮中失去了左手。有他們在,或許氣氛能緩和一些。
於是周六的時候,他們共乘一輛車,駛出了福音城。
天氣很好,金寧坐在副駕駛座上,透過車窗玻璃,他們看到了街上正在忙碌的半屍們。這些都是一級治愈者,麻木地清理著廢墟,從不休息。
“哼,”趙平扶著方向盤,“累死這群鬼。”
汽車出城後,拐上了高速。
說是高速,其實也開不快。早先喪屍肆掠時,這裏就荒廢了。生鏽的汽車擠在路旁,爬滿了植物,鏽跡與綠色混雜著,向遠處延伸著,像是一條鏽病纏身的蛇。好在為了重建福音城,市長曾派半屍們把擋路的車輛都清理了,他們這才能磕磕絆絆地行進,去鄰市找唱片。
由於車開得太慢,金寧睡意愈來愈濃,貼在車窗上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又因後排的安娜和右手哥一直在爭論“半屍算不算人”,而經常被吵醒。等到了鄰市,她頭疼欲裂,下車蹲在路邊,幹嘔又吐不出東西來。
她身後,安娜還在和右手哥爭執:“說到底,半屍還是人,隻是沒活過來而已。”
右手哥用他僅剩的手臂拍了拍褲腿,說:“沒活過來,那就是死人。死人不是人,隻是一團聚合的有機質而已。”
“你見過哪團有機質會跑會走,還能幫你幹活?”
“幹活有什麽了不起?你知道機器人吧,要是沒喪屍這檔子事,現在機器人早滿大街跑了。你說,機器人算人嗎?”說完,他咋咋舌,“可惜現在這門技術被搞丟了,想重現,不知得多少年。”
“機器人跟半屍,不能相提並論……”安娜說,但明顯有些底氣不足,用手輕撫著她自己在手臂上劃出的傷疤。
看到那一條條排列整齊的疤,右手哥便沒話說了。
趙平沒理會他們,過來拍了拍金寧的背,低聲問:“沒事吧?”
金寧到底也沒嘔出來,呼吸了一些田野的新鮮空氣,站起來道:“好多了,我們走吧。”
來這裏的原因,是趙平從數據部那邊搞到了地圖數據,發現鄰市曾有一家全國知名的唱片行。雖然這裏毀於屍疫,但喪屍對唱片不感興趣,說不定還能找到保存完好的碟片——而他知道,金寧喜歡聽音樂,曾用幾個月的貢獻點換了一台黑膠唱片機。
他們順著導航圖,慢慢蜿蜒前行。沿路,導航標注著密麻的商店和景點,一派繁榮,而車外全是蔓藤和殘破的磚牆,荒涼如墓地。偶爾有動物在草叢間掠過,卻也是一閃即逝,除此之外,四周沒有任何聲音。
這裏離福音城不到百裏,卻是兩個世界。
他們很快就到了唱片行的遺址。金寧運氣不錯,一番翻找後,翻出了好幾張包裝完好的唱片。她欣喜地打開,看到是羅妮斯?喬普林和迪克蘭的作品,都是她喜歡的樂手。
“不早了,”趙平看著她笑,也笑了,又看看天色,提醒道,“該回去了。晚上這裏不安全。”
夜晚的廢墟裏,有野獸,還可能有仍未被治療的喪屍,很危險——尤其是後者。
於是,斜陽鋪灑的時候,他們就踏上了回去的路。車上,安娜和右手哥又開始討論半屍的問題,金寧抱著唱片,睡意又向她襲來。
所以當車突然刹住時,三人都沒反應過來。
“怎麽了?”安娜有些不滿,但順著趙平的目光看過去,也愣住了。
高速路旁,一個人影正走走停停。斜陽剪出他的側影,雖然看不清臉,但那消瘦的背影,還有身上寬大到鬆垮的西裝,卻分外眼熟;再配上頭頂那一叢標誌性的綠草,讓他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阿川。
趙平扶著方向盤,冷冷地遠眺,好半天才憋出幾個字:“他來這裏幹什麽?”
安娜也盯了好一會兒,才說:“好像是……在拍照?”
是的,阿川每次停下時,都會舉起手中的相機,以一個固定的姿勢站立好幾秒。有時會更久。金寧的目光向遠處移動,看到曠野正逐漸被暮色侵染,而夕陽斜斜地垂著,染紅了壓低的雲層。一行飛鳥撲騰著寬大的羽翼,在田野間掠過。
真的很美。金寧想,怎麽自己一路上都沒發現呢?
“媽的,還是長焦,”右手哥往車外吐了口唾沫,說,“這家夥還挺有錢!”
趙平突然冷笑一聲,下了車,從後備廂拿出一根橄欖球棒,朝遠處的阿川走去。
金寧眼角一跳,看趙平殺氣騰騰的樣子,連忙也推開車門,攔到趙平前麵。
“你要幹什麽?”她抱緊懷中的唱片,聲音發顫,“你別衝動!”
“你放心,我沒有衝動,”趙平握緊球棒,青筋都暴了出來,“這附近沒人,不會有事的。”
金寧聽出了他話語裏的殘忍,說:“他好歹也是我們同事……”
“他是個喪屍。”趙平簡短說完,回頭朝右手哥使了個眼色。
右手哥一言不發地下車,用粗壯的右手抱住了金寧,把她拖回到車裏。金寧拚命掙紮,唱片都掉了也掙不開。
“你放開我,他是去殺人啊!”她尖叫道。
右手哥在她耳邊說道:“他要殺的,不是人。”頓了頓,加重語氣,“你知道我的左手是怎麽斷的嗎?被喪屍咬了一口,我自己砍斷的。今天要是趙平不動手,我也會去。”
金寧用求助的眼神看著安娜。但安娜轉頭看著窗外斜陽中的風景,麵無表情。
車外,趙平慢慢走向阿川。他走得很輕,球棒掠過草尖,連“沙沙”聲都沒發出。
而阿川正在拍落日景象,太過專注。他舉著相機,鏡頭貪婪地吸收著光線,天色到了最美的一刻,他按下了快門。
“哢嚓”。
也就在同時,趙平揮動球棒,狠狠砸在了阿川的腦側。
隔得遠,金寧聽不到金屬棍與腐朽腦袋的撞擊聲。但阿川被打得斜飛出去一米多,隨後倒地不起,連個**都沒有,可以看出這一擊的力度。斜暉裏有**和固體飛濺出,看樣子是連頭骨都打裂了。
相機也從他手中掉落,沿著斜坡滾下去了。
趙平也可能沒想到半屍的頭骨竟然這麽脆弱,愣了一秒,把球棒扔掉,跑回車裏說:“走,回去!”
說完了之後,他才意識到坐在駕駛座上的是自己,連忙打火、掛擋。車子立刻竄出,背離斜陽,駛向福音城。金寧終於掙脫了右手哥的控製,努力向後看。
她看不到那具屍體,隻能看到一輪黯淡的夕陽正飛速沉入地平線。
金寧沒有報警。這一天的旅程,本來讓她對趙平有了一絲好感,毛茸茸的曖昧在彼此間萌芽。隻是趙平那殘忍的一擊,讓這份曖昧過早夭折了。但有這個基礎,她亦無法狠心去舉報。
而且就像右手哥說的,殺半屍,真的算殺人嗎?
新政府成立不過三年,基建尚未完成,律法更無明文。市長講話時倒是提到了“人和半屍要和諧相處,一起建設新家園”,但殺了半屍會不會受到懲罰,他倒是沒說。
於是,她心思煩亂地熬到了周一,一進辦公室,她愣住了。
辦公桌上穩穩地放著一個橙子。金燦燦的,格外飽滿,流淌著朝陽斜射進來的光。
趙平的桌上也有橙子。所有人桌上都有。
她和後腳進來的趙平對視了一下,都很疑惑。隨後,兩人的目光一齊移動,看向西南的角落——屏幕後方,探出了一叢格外精神的綠草,正是阿川。
趙平手腳冰涼,癱在椅子上,念道:“完了,完了……”
但他擔心的事情並未發生。
這一天跟此前一個多月的每一天都一樣,辦公室裏隻有敲擊鍵盤的聲音,除了心懷鬼胎的四個人,其餘的人都在埋頭幹活。而到了下午,角落裏再次響起被喜劇逗樂的笑聲,一如從前。
金寧和趙平麵麵相覷。
3
當金寧聽到主管說,要讓自己和阿川一同負責城市音樂廳重建的監督工作時,她在困惑中感慨:為什麽老天這麽愛給自己“驚喜”?
多年前,父母丟下自己逃走,再無音訊,她以為他們已經喪身在了屍疫中,但福音城重建時,他們再次出現,但她已無法原諒他們了;她從小愛好音樂,也有天賦,卻在重建分工時,被分配到了規劃部;她目睹阿川被謀殺,雖然不知為什麽又活了過來,但她本能地想跟阿川保持距離,卻又必須在一起工作。
主管看到她為難的樣子,麵色不悅,問:“有問題嗎?”
上一個跟主管說有問題的設計師,沒過一周就被開掉了。那個才四十歲就已經頭發花白的前同事,不能再住規劃部公寓了,搬到了廢棄的房屋中,跟半屍們一起扛磚搬瓦,用低微的貢獻點來換取食物,勉強度日。
金寧連忙搖頭,說:“沒有問題。”
一旁的阿川也點點頭。
“那就好。”主管離開前,又叮囑道,“在外麵也別受欺負。你們是規劃部的,要是施工那邊不配合,就不給他們驗收——不過施工部的那個胖子是有名的難纏,你們還是小心點兒。”
這番話,明顯是說給阿川聽的。他卻心不在焉,主管一說完,就連忙回去接著看喜劇了。看著他的背影,和一走動起來就簌簌抖動的枝葉,主管歎了口氣,轉而對金寧說:“你也看著點,別讓別人欺負他。”
主管能當上主管,還是有幾把刷子的。沒過幾天,金寧就不得不佩服他的預見力了——阿川果然遭到了施工方的刁難。
最開始,是在歡迎宴上。規劃部在重建工程中負責技術簽收,要是不簽字,施工部就從市長那裏拿不到貢獻點,因此在每個項目上,規劃部的人都很受重視,歡迎宴也搞得比較隆重。
但這次,施工部的幾個領導,顯然沒有料到會有半屍在席。
“這……”一個領導愣了愣,說,“規劃部這是什麽意思?”說著,他猶豫地看著對麵主座上的中年男人。
那個男人白白胖胖,臉上本應該一團和氣,但現在卻陰沉沉的,眼縫裏劃過的幾縷微光不可捉摸。
金寧聽說過他——音樂廳重建的施工總負責人,叫羅伯特。
羅伯特是白人血統,本是頗為成功的跨國企業高管,來中國旅遊,適逢屍疫爆發,再也無法回到美國。在最黑暗的七年裏,有無數人死去,他卻活了下來。他原來是個典型的白胖子,活活餓到不足百斤,皮包骨頭。有個傳聞,說是在最饑餓的時候,他還曾吃過屍肉。熬到屍疫解除,他又迅速吃成了比原來還大一圈的體型,現在坐著,肥肉幾乎都要把椅子淹沒了。
金寧見氣氛不對,忙說:“阿川是我們新來的同事,很厲害,這次就是因為他把音樂廳的重修方案提前完成了,我們才能這麽快開工。”
羅伯特依舊眯著眼,仿佛能用眼皮把世界擠壓狹窄和扭曲,過了許久,他才點了點下巴。
金寧鬆了口氣。但她還是能察覺到,對於半屍,羅伯特有著奇怪的憤恨。這一點,歡迎宴上的人幾乎都感覺到了。
除了阿川。
他依舊穿著那身格外寬大的西裝,非常興奮,不停地向鄰座的中年女人問這問那。聲音雖然低,但因氣氛凝重,所有人都聽得到。
“這條魚怎麽做成這個樣子了,”他問,“看起來好惡心,好吃嗎?”
中年女人耐著性子說:“你吃一下就知道了。”
阿川搖搖頭,說:“我沒有味覺,哦,也沒有嗅覺。真遺憾。”
羅伯特突然笑了,對手下使了個眼色。手下心領神會,大聲說道:“既然吃不出味道,那就喝酒吧。來,今晚不醉不歸!”
金寧見勢不妙,想要阻止,但她也沒工作幾年,怎是這些老江湖的對手,不讓自己被灌酒都得拚全力,根本護不住阿川。
施工部的人擅長勸酒,隔兩句就逼阿川灌一口。沒幾分鍾,阿川就喝下了一斤多,已經有些搖晃了。
金寧一咬牙,推開幾個圍著自己的員工,抓住阿川的手,說:“別喝了。”
他的手冰涼,這讓金寧心裏一驚。
阿川卻掙開了她的手,又拿起了酒杯,大著舌頭說:“沒……沒事!現在下班了,酒好喝……沒事,不誤事……事的……”
這時,對麵的羅伯特慢悠悠地說道:“對啊,他自己想喝,金女士你就不要阻攔了。難道……你們還有別的關係?”
後半句話已經有些惡毒了。金寧的臉一下子紅透了,再看阿川依舊抓著酒杯,一副不識好歹的模樣,頓時怒氣衝衝,索性說自己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羅伯特連客套性的挽留話都沒說一句,就讓她走了。出門前,她還能聽到裏麵此起彼伏的勸酒聲。喝,喝死算了!她憤憤地想,反正義務我盡到了,你不聽,能怪誰!
她回到住處,但終究放心不下,又打車回到音樂廳旁。這時已經很晚了,除了路燈,其餘建築都黑沉沉的。尤其是垮塌了一半的音樂廳,像是負了傷後蹲伏在黑暗裏的野獸。她戰戰兢兢地走進開歡迎宴的房間,一進門,隻看到杯盤狼藉,穢物滿地,而阿川就趴在桌子上,不知是睡了還是死了。
他當然不會死。羅伯特再渾,也不敢這麽得罪規劃部;而阿川畢竟是早就死過一次的人了,再死也沒那麽容易,他被趙平一棒子打破了頭,不也還好好地活著?
她把阿川扶起來。別看他瘦,分量可不輕,金寧得使出吃奶的勁兒才能往外走。剛到街上,他像是突然醒了,趴在欄杆上幹嘔。
“嘔什麽嘔,”她啐罵道,“還不是你喝進去的,嘔出來多浪費!”
但阿川哇了半天,最終也沒嘔出來;神智倒是有所恢複,扶著欄杆,勉強站定。
金寧不用扶他了,也鬆了口氣。此時她離他很近,才看到他腦側的確被趙平打出了一道裂縫,隻是裂縫裏又鑽出了三片扁平的長葉,翠綠如翡。葉子拂過她的臉頰,讓她覺得有些癢。
看到這道裂縫,她的氣突然消了。她歎息一聲,上前去扶他,右手抓住他的西裝,這時,一張照片從西裝口袋裏掉了出來。
“咦?”金寧又放開他,撿起照片。照片已經泛黃,上麵是一個在夕陽下吃冰糖葫蘆的女孩,很漂亮,但因照片泛黃那個女孩顯得有些憔悴。空白處歪歪斜斜地寫著三個字:秦藝弦。
她還想細看,阿川突然伸手搶過照片,又放回到了口袋裏。
金寧皺皺眉,一扭頭,卻看到阿川眼角流下了淚。
她愣住了——他在哭?
首先,半屍不會哭。即使會,也跟阿川聯係不起來:他來這一個多月,一直是帶著近乎智障的樂觀,每天下午看喜劇,遭人辱罵也隻當什麽事情也沒發生。實在無法想象他的雙眼會淌淚,在昏黃的路燈下,被照成兩條閃閃發光的濕痕。
“不會是酒吧,”金寧暗忖,“可能半屍的生理機製不一樣,不是從嘴裏嘔吐,而是通過眼睛流出來……咦,好惡心。”
當晚,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阿川送回他的住處。開門後,她把阿川推進去,便準備離開。但阿川像是清醒了不少,結結巴巴道:“等……等一下……”又搖晃著進了臥室,像是去翻找什麽。
金寧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站在門口等。她不敢進去,卻好奇地往裏打量,燈光昏暗,照著客廳牆壁上的大幅照片——一輪斜陽垂在山影背後,鳥群撲騰,晚霞淒豔如天空淌出的血。她覺得很眼熟,她想起來了,那正是阿川被趙平襲擊時,拍下的那一輪夕陽。
她還沒回神,阿川就抱著一小撂黑色方塊物走了出來,遞到她懷裏。“一直忘了,這是你的東西……很好聽……”說完,他後退兩步,躺到沙發上。這個沉默又快樂的半屍很快就入睡了,連胸膛都不起伏。他的手捂著口袋,而口袋裏是一個女孩的照片。
金寧低下了頭,詫異地看著懷中之物。
這是一疊唱片,有些有包裝,有些隻是碟片,最上麵的幾張印著歌手的名字:羅妮斯?喬普林、迪克蘭……她很熟悉,因為這些都是她親手從鄰市的廢墟裏找到的唱片,後來又遺失在荒野裏。
她胸膛悶悶的——原來,他早就知道是誰襲擊了他……
4
金寧原以為阿川醉成這樣,至少得休息兩天。結果次日一早,她剛到音樂廳,就發現阿川已經到了樓下,跟一群半屍混在一起。
這群半屍都是一級治愈者,被教會了怎麽砌磚壘瓦後,就隻會重複做這些事。如果沒人阻止,累死也不會停止。所以金寧看到他們隻知道在廢墟間勞作,或呆坐在廣場上,展開頭頂的綠植,靜靜地曬太陽。
但現在,他們圍著阿川,緊得幾乎沒有空隙。花草也挨在一起,像是廢墟裏鋪展開了一片草原。而由於每個半屍頭頂的植物都不太一樣,所以這個草原也頗為駁雜,有花有草,有樹有藤,顏色也是姹紫嫣紅。
她走過去,老遠就聽到了阿川的聲音。
“啊哈哈,老李,別看你都爛透了,你頭頂的曼陀羅倒是長得很好看!如果我們是孔雀的話,你一定是最受雌孔雀歡迎的那隻……哎,小朵你別急呀,你的牽牛花也很好看,就是有些枯萎了,你最近多曬點太陽、多喝水;咦,費爾南多,你頭上的植物我怎麽不認識?哦,原來是五色梅啊,那可能有點臭,不過沒關係,哈哈哈,反正我們沒有嗅覺……”
他逐個跟半屍們打招呼,語氣輕鬆,昨夜的醉態**然無存。
太陽漸漸偏升,光輝在整個福音城的表麵流淌,而眼前這片緊湊的綠植,花葉幾乎被照得通透。
“幹啥呢?”身後傳來羅伯特的聲音,“還不幹活?”
好幾個半屍被他拉扯得摔倒,依舊不舍散開。羅伯特又掏出電擊棍,滋滋聲中,一大片花草都劇烈抖動起來。
半屍們終於散開了,去音樂廳廢墟的各個角落,機械地幹著活。等他們走了,金寧才走到阿川旁邊,問:“你……你沒事吧?”
“啊?”阿川的語氣有些迷糊,“我能有什麽事?”
“你昨晚……唉!算了。”
規劃部下派到施工項目上的人,工作都很輕鬆,隻需在驗收時簽個字就行了。所以接下來,金寧就找了個安靜的地方,戴著耳機聽歌,一天很快就過了。阿川卻閑不住,整天都在施工現場跑來跑去,跟每個半屍打招呼。
這就讓施工部的人有意見了。羅伯特的一個手下跑來找金寧抱怨:“你管管你那個同事,別讓他老往現場跑,他一來,就對我們指手畫腳,影響進度啊!”
金寧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冷冷地說道:“你們要是按規程辦事,不偷工減料,他肯定不會說什麽。”
“這……”那位手下賠著笑,說,“幹工程就是這樣的,要真一板一眼來,就幹不動。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沒變。”
這倒也是事實。金寧冷言冷語地把他轟走了,等到了下午,她還是去現場找了阿川,讓他以後就跟自己待在一起。阿川剛開始時不肯,金寧隻得加重語氣,威脅跟主管告狀,他才吐吐舌頭,蹲在了角落裏。
“喂,”金寧看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猶豫了一下,主動打破了僵局,“你頭上長的是什麽花啊?”
阿川抬起頭,突然來了精神,說:“它啊,不是花,是草。你摸摸,長得多好!”
金寧有些猶豫。植物是半屍的一部分,她要是觸碰,多少有些不便。但阿川說得這麽自然,不像有邪念;他的瞳孔雖然已經黯淡,眼神卻很清澈。
這麽近地看著他,金寧突然發現:他長得還挺好看,五官立體,臉型如削。要是沒變成半屍,還算俊俏。咦,自己在想什麽……
“這是什麽草?”她後退一步,用問題來掩飾自己心裏的一絲慌亂。
“噢,我查過,跟它最接近的,是萱草。”阿川興致勃勃地介紹道,“這是學名,你可能沒聽過。它還有別的名字,比如金針菜、鹿蔥和忘憂草。”
忘憂草……金寧看著他臉上的歡喜和得意,覺得的確找不出比這更適合的名字了。
“對了,為什麽每個半……每個生還者頭上都會長一株植物?這些根須在身體裏,會疼嗎?”
“不疼,我們沒有知覺嘛。”說著,阿川抓了抓頭頂的葉條,“但為什麽長植物,我不知道。不過我想,這應該跟‘彼岸花’試劑有關吧。”
金寧點點頭。能治療喪屍的試劑提取自彼岸花,而最早的彼岸花,就是從一個喪屍身體裏長出來的。這種特性想必也隨著喪屍被治療,而留在了生還者的體內。這讓她又想起了安娜與右手哥的爭論,於是問道:“那你們到底……”
“嗯?”
金寧小心斟酌,發現沒有更合適的措辭,索性就直接問:“你們算不算人呢?”
“算……吧。生和死之間,隔著一條河,本來我們已經到了對岸,算是死人。”他的手在身前一劃,仿佛一道無形的線將他和金寧隔開了,“而彼岸花讓我們回渡,如果能回到這一岸,我們就是人,毫無疑問。但現在,我們卻停在了河中心,不生不死,離兩岸都很遠。”
他的聲音裏,有罕見的迷茫和低沉,讓金寧有些不忍,說:“別擔心,主管不是說了嘛,市政府正在研製‘彼岸花2.0’,到時候你們就能徹底回渡,離船上岸,重新變成人了。”
“希望如此。”
說話間,已到了傍晚,斜照進來的光昏暗了不少。金寧站起來,說:“走吧,可以下班了。”
走到外麵,阿川看見音樂廳附近的喪屍們還在辛苦幹活,就問:“為什麽他們不下班?”
“他們……”金寧猶豫一下,“這不是我們規劃部該管的事情。”
“但這卻是我們生還者的事情。”說著,阿川走向那群半屍。他沒說幾句,就見所有半屍都停止了勞作,依次回到了地麵。
金寧突然想到,當初由於溝通困難,訓練這些一級治愈者幹活,花了政府大量時間,要是早點由阿川來溝通,大概會省不少事吧。
還未等她想完,身後就傳來了嚷嚷聲。
“都給我回去!”羅伯特滿臉通紅,顯然又喝了酒——據說他是在上一個工程裏挖到了酒窖,沒有上交,夠喝好些年,“他媽的,現在才幾點,太陽還——哦,太陽落了,但太陽落了你們也不能停工!工期緊著呢!”
說著,他又掏出電棍,“滋滋——”,可怕的電光在黯淡的黃昏裏格外刺眼。
半屍們渾噩無知,但卻有著畏懼的本能,電光一亮,又向後退縮。阿川逆著屍潮走上前,對羅伯特說:“他們累了,需要休息。”
“他們不累。”羅伯特噴著酒氣,辯解道,“他們是喪屍,怎麽會累。”
“我們是生還者,馬上就會痊愈成人。你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但我聽得到,他們的確累了。”
羅伯特轉過頭,朝著金寧走來,說:“這麽說,規劃部現在要接管我們施工部了嗎?”他鼻子裏噴出了笑聲,“那可太好了,我就輕鬆了。行吧,你們來管,市長那邊也由你們去匯報。”
金寧一言不發,繞過他,走到阿川麵前,低聲道:“你發什麽神經!”
“沒有呀。”他說,“不是到了正常的休息時間嗎?”
“這是我們的休息時間,可對他們來說卻不是。”
“他們,也是我們。”
“你不要胡攪蠻纏,走!”金寧拉起他的手。她再次握到了一片冰涼。這片冰涼想掙開,但她握得很緊,白皙皮膚下青筋都暴起來了,將他往外拉。
“可是……”他還想說什麽,但被金寧拉著遠離了半屍們。
金寧剛鬆了一口氣,又遠遠傳來了羅伯特暴跳如雷的聲音:“你們想幹什麽?想造反嗎?還不回去幹活!”
但任憑他怎麽吼,甚至用電棍擊打,也隻有半屍倒地,而無人返回。這群半屍站在暮色裏,像是麵對伐木機的森林,既不躲避也不憤怒,唯有永恒的沉默。
羅伯特嚷了半天,累得氣喘籲籲,也沒一個半屍肯回去幹活。“我以後再收拾你們!”丟下這句狠話,他轉身就離開了。
但這句也隻能是找回麵子的話,工程量這麽大,又累,沒有幸存者願意幹,他隻能靠半屍。這以後,半屍們就準點下班,到不遠的廣場上聚集成團。阿川有時候也跟他們待在一起。由於他們聚堆,廣場上隻能看到一大片鬱鬱蔥蔥的草葉花枝,根本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每次金寧都能一眼看出阿川在哪裏。
因為他在的地方,花草格外緊促。
有一次,天已經很晚了,但因為要緊急處理設計圖上修改的地方,她跑去廣場找阿川。天色昏暗,路燈照不到這裏,廣場上的植物連綴成一片,如同幽邃的海麵。她不敢走近,站在廣場邊緣,大聲喊:“喂!”
卻無人回應。
她又叫了幾聲“阿川”,但海麵依然不起波瀾。
一陣風吹來,帶著暮春特有的寒意,她抱著肩膀。阿川沒有回應她,可能是睡著了,而半屍一旦睡著,就很難醒來。她頓時焦急起來,風變大了,腦中突然閃過阿川喝醉那天掉出來的照片和照片上的名字。
“藝弦,藝弦,”她喊道,“秦藝弦!”
海麵上掠過了一道波光。
她懷疑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睜開時眼前還是一片黝黑。她又喊了遍這個名字,波光再次出現,這次她看清了——那不是海麵波光,而是眼前這堆長在半屍腦袋上的植物發光了。像是深海電鰻,本來與黑暗融在一起,但隨著“秦藝弦”三個字的喊出,電流驟然在骨骼裏流通。
她不停地喊著這個名字。
以阿川為中心,白色的熒光沿著植物的莖葉竄動,一閃一沒。阿川頭上的忘憂草,在此時成了一顆心髒,每一次跳動,都在往外輸出光暈。而她喊得越快,心髒跳動得也就越劇烈,光也流竄得更廣。不久,所有半屍頭上的植物都發出了光。每一根花枝、每一片草葉,都成了精致透明的燈管。
夜風拂過這片光的海洋,枝葉顫動,光暈忽而碎成星星點點,忽而連綴成整齊的一片。
燈海以下,站立的半屍們都閉上了眼睛,一片安詳;光暈之上,金寧看得目瞪口呆,嘴巴久久不能合上。
5
音樂廳的修複工程雖然延了期,但三個月後還是順利完工了。金寧和阿川又回到了辦公室。一回去,金寧就覺得哪裏不一樣了。過了好幾天,她才後知後覺地弄清楚了——辦公室的人沒變,氛圍也沒變,依舊是大家一起排斥阿川。隻是這一次,她被大家從“大家”這一邊剔除了。
她倒是不介意,在阿川來之前,她就沒多少朋友。沒人找她,她更樂得清閑。
倒是趙平有些急了。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一次下班後,趙平攔住她問道。
“什麽是真的?”
“你和那個喪屍啊。”
金寧皺眉糾正道:“他不是喪屍,是生還者。”
“你還這麽維護他!難道你真跟他……”
盡管趙平沒把後麵的話說出來,金寧也知道他的意思。她不是聾子,回來前就聽到了不少傳言,說自己處處照顧阿川,說自己每晚跟阿川一起回家,說自己跟他的關係很曖昧……她沒有去否認,一方麵是因為懶和不屑;另一方麵,是無法否認。
音樂廳工程後期,她的確在想辦法保護阿川,以免他遭到羅伯特的報複。她也跟他一起回家——他們都住規劃部的公寓,回家是順路的,其實一路上也沒有聊多少。
至於曖昧……她不確定。她跟阿川接觸得多,對他也慢慢從抵觸變成了信任,但他終究隻是一具會活動的屍體,不是同性,也不是異性,曖昧從何而來?
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她對阿川沒有戒心,還很好奇:為什麽他能永遠樂觀,能快速畫圖,能跟其他半屍交流,能讓頭頂的忘憂草放出光來——尤其是,為什麽一聽到那個女孩的名字,就會發光。
這些問題她一無所知,但知道得越少,就越想了解。而阿川獨自麵對她時,又會變得沉默。
他們聊得最多的那次,是工程結束,去跟施工的半屍們道別。他們去廣場,但一個半屍都沒看到,又回到音樂廳,也沒找到他們。阿川顯然有些不安,忘憂草的葉子都蜷縮起來了,剛長出的花骨朵也無力地垂著。
他們去問羅伯特,遭到了意料之中的冷眼。羅伯特看著阿川,嘴角的肥肉堆疊起來,組成了奇怪的笑容,舔舔舌頭說:“怎麽?工程結束了,我施工部的人員調動,也要向規劃部請示?”
在回家的路上,金寧安慰阿川說:“應該是調到別的地方去了,修複工作很多,都需要生還者幫忙。”
阿川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是我還沒跟他們道別呢。他們沒有記憶,會忘了我。”
“都在這座城裏,以後沒準會遇見。”金寧說,“等你們都被治愈了,他們會記起你的。”
阿川點點頭。但看得出,他還是有些不安,因此一直在說話。他說了許多,都與那些半屍工人有關,他知道每個半屍的名字,熟悉每個半屍的故事。他們沒有打車,直到午夜才走回了家,他一直在訴說。
“你是怎麽記住這些事的?這麽多人,這麽多不同的細節,根本不是你所能記住的。”
阿川指了指頭頂的忘憂草說:“它們幫我記的。”
“那秦藝弦呢,”她忍不住問,“她是誰?”
忘憂草亮了一瞬,又像壞掉的燈泡一樣暗下去了。草葉垂下,看不到阿川的表情——即使不垂落,他的臉龐也是蒼灰枯萎,很難看清他表情上的變化。
“晚安,”他對金寧說,“希望你做一個好夢。”
金寧知道說錯話了,有些尷尬,說:“你也是。”便轉身回屋。直到躺在**,她才想起科學院的研究裏說過,半屍是不會做夢的。
“嗯?”趙平見她若有所思,聲音更急了,說,“他是喪屍啊!你就算不喜歡我,也不能真的——”
金寧微怒,說:“你說什麽呢!我沒有!”
“那就好。”
金寧正準備走,又聽趙平用很神秘的語氣說:“那現在有個機會,可以讓你重回我們這邊。”
“什麽機會?”
“我們建了個群,聯合起來,哼,一起讓那小子混不下去!”
金寧既好氣又好笑地說:“你們幼不幼稚啊?”
“這怎麽是幼稚呢?難道我們真能跟喪屍一起工作嗎?太瘮得慌了!他還愛表現,隻要他在,主管就對我們不滿意。”
趙平這麽絮絮叨叨,足足說了半個鍾頭阿川的壞話,說得唾沫橫飛。最後,金寧還是加入了他們的群,倒不是多想回到“集體”,而是想看看都有誰在針對阿川。
一進群,發現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在。平常大家在工作群裏都很少聊天,可在這個群裏,卻都異常活躍。每個人都在為怎麽把阿川趕出去出謀劃策。有人說找到了有病毒的U盤,要去黑他的電腦;有人說要在水壺裏放農藥,等阿川給頭頂的植物澆水時,毒死他;還有人建議,要趁他回家時,悄悄埋伏,用麻袋套了,扔到郊外去……
有時候金寧一忙就是幾個小時,再打開群,往往會發現群消息已經過了幾百條,一直往回刷都看不過來。
而那些損招,還真有人去試過。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都不肯,群裏難得的沉寂了,這時安娜突然說:“看我的!”便把束好的頭發披下,塗了口紅,把T恤的下擺係緊,露出一抹雪白的腰肢。這個動作讓她工位周圍的幾個男人下意識地吞了口唾沫。
安娜拿著有病毒程序的U盤,風情萬種地走向阿川,一邊跟他聊天,一邊悄悄把U盤插到了阿川的電腦上。
所有人都緊張地看著U盤,插進去的時候,大家都鬆了口氣。但他們沒留意到:安娜越跟阿川聊天,臉色越奇怪,到後來眼圈竟有些紅了。聊完後,安娜失魂落魄地回到工位,連U盤都忘了帶回。
阿川的電腦真如他們所期望的那樣被黑了,且無法修複,主管罵了他一頓,又給他申請了台新電腦。當主管問他被黑的原因時,所有人的心又都提了起來,但阿川把U盤塞進褲袋裏,什麽都沒說。
“咱們初戰告捷,以後再接再厲!”當天下午,趙平在群裏給大家鼓勁,但消息發了不到三秒,就問,“是誰退群了?”
金寧看了眼群聊的人數,果然少了一個。
辦公室的人不多,大家七嘴八舌一核對,很快就查出來了,原來是安娜退群了。
群裏又是一片寂靜。
金寧抬起頭,視線掠過一排排電腦屏幕,落到了安娜的工位上。安娜個子高,屏幕後卻連一絲頭發也沒露出來,金寧先是一詫,隨後醒悟——安娜是趴在桌子上了。
整整一天,安娜都沒抬起頭。主管來視察了一次,勃然大怒,吼道:“安娜!”
安娜懨懨地抬起頭,金黃的頭發披下來,眼睛本來就湛藍,裏麵又沁著清淚,看起來更加水汪汪的。她桌子上的圖紙也被洇濕了一片。
“別著涼啊,”主管一怔,趕忙柔聲說,“辦公室空調足,很容易著涼。要毯子嗎?我給你拿過來。”
安娜點點頭,主管連忙把一旁右手哥身上的毯子扯下來,給她披上。
安娜雖然有抑鬱症,甚至嚴重時會把自己劃得鮮血淋漓,但她從沒哭過。因此不單主管措手不及,就連趙平也摸不著頭腦。下班後,等安娜走了,趙平衝過去揪住阿川,質問:“你把安娜怎麽了?”
“她很好。”
“好個屁,她都哭了!”
“她應該哭。”阿川說,“能哭就能笑。”
這話說得趙平一愣,手鬆了。阿川慢條斯理地整理好衣領,又轉過身,對右手哥道:“如果你真的喜歡她,建議你早上給她打電話,那是她最脆弱的時候。你們可以聊天氣、運動和電影,但千萬不要提到海洋。”
右手哥一聽就怒了,揚起拳頭吼道:“我警告你,別瞎說!你再胡說,看老子不揍死你!”
第二天上午,右手哥也退出了群聊。
趙平氣得在群裏大罵,說安娜和右手哥被豬油蒙了心,居然跟喪屍沆瀣一氣。但這次,回應他的人就沒那麽多了。辦公室裏出現了一些變化,所有人都看在眼裏。
首先是安娜。她來得比以前早了,一來就蹲到阿川的工位旁。以前隻有兩個半屍的腦袋湊在一起閑聊,現在變成了三個腦袋。又過幾天,魁梧的右手哥也湊了過去,四人絮絮叨叨,不時還傳來低低的笑聲。
有些笑聲,是安娜發出的。而她笑起來,比她哭,更加罕見。至於右手哥,也變得溫柔起來了——這讓所有人戰戰兢兢。
金寧很好奇,有一次拉住安娜,問:“你們每天在聊什麽呀?”
“就是一些日常生活啊,”安娜說,“聊看見了什麽,吃了什麽,有什麽開心或難過的事情……就這些。”
“這些……”金寧仔細打量起了安娜,這個金發碧眼的美人兒怎麽看也不像那些熱衷於說三道四和家長裏短的村口大媽,“這些事,你也能聊得下去?”
“為什麽不能?”安娜熱情地說,“你也一起來嘛。”
“我看還是算了。”
金寧沒有去,但辦公室裏的其他人都陸陸續續去了,每天九點前,辦公室西南角都聚著一堆人。阿川帶來的橙子,他們也沒扔,就聚在一起,剝橙子,嗑瓜子,一派祥和。
趙平的群裏,人越來越少。到最後,隻剩下趙平和金寧倆人。又過了幾天,金寧在電腦上翻來翻去,發現已經找不到那個群了。
6
除了改變辦公室的氛圍,金寧發現,阿川在半屍群體裏也很有影響力。
每天一下班,他就離開辦公室,往城東的半屍聚集區跑去。搜救隊從城外帶回來的半屍,如果沒評上三級治愈者,都會被安置在此。
屍疫讓全球百分之九十七的人都淪為了喪屍,這些喪屍也幾乎都被彼岸花逆轉了,因此,半屍數量遠大於幸存者。即使隻把附近百裏內的半屍帶回來,城裏半屍的數量也是人類的近十倍。
剛開始的時候人們很擔心:要是半屍再次發瘋,那幸存者幾乎沒有招架之力。但人又是很容易被“習慣”俘獲的物種。時間稍微一長,半屍們一直任勞任怨,任打任罵,人們也就習慣了半屍在周圍,習慣由半屍來幹苦重的活,也習慣了欺淩半屍。
所以人們居住在基礎設施基本完好的區域,環境既寬鬆又便利,甚至還有網絡。而半屍卻聚集在城東的街頭巷尾。平時,人們都盡量遠離這裏。
金寧是跟著阿川一起過來的。
那晚她下班回公寓,還沒走近,就看到門口站著兩個人。離得比較遠,四周又有暮色侵染,因此人影有些模糊。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們。
於是,她停下,站在街的另一邊。陰影遮蔽了她。
過了很久,門口的兩個人影還執著地在等待,而金寧,也同樣執著地躲避著。
這時阿川路過,看到了她,就跟她打招呼:“晚上好!”見她表情怪異,就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門口,“咦,他們是誰啊?”
“以前,他們是我爸和我媽。”
“那你怎麽不過去呀?”
金寧沒有回答。阿川停頓了幾秒鍾,說:“那你跟我去城東看看吧,正好我今天也需要人幫忙。”
路上,金寧一直低著頭沒說話,阿川猶豫一下,還是問:“他們是你的父母,那你為什麽不跟他們見麵呢?”
為什麽呢?她想。
多少個夜裏,她覺得孤寂,需要有人來陪伴;多少次她想給父母打電話;多少次路過父母住的狹窄街區……但每次想靠近他們時,她都會回到那個黃昏,回到那個無助的小女孩的身體裏。
那個小女孩,剛剛在逃亡中丟失了她最心愛的布娃娃,號啕大哭,格外無助;而她的父母,卻把她丟在牆角,雙雙逃命去了。雖然長大以後她開始學著理解——自己還小,是逃生中的負擔,帶上自己說不定大家都會死。但理解不等於原諒。
“不為什麽。”她搖搖頭說。
阿川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他們一起來到城東,到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金寧聽過許多城東的傳聞,都是讓她不要來這裏,說是喪屍成群,群魔亂舞,惡臭熏天。來了之後她發現這裏竟然格外靜謐,也沒有他們所說的那麽擁擠。
路燈下,半屍三三兩兩地站著,昏黃的光灑在他們頭頂的植物上。他們在夜裏很安靜,仿佛真的成了一株植物,莖枝搖擺是他們的動作,花葉摩挲的沙沙聲是他們的言語。花草的清香四下飄散,在夜風裏浮動,金寧深吸了一口氣,白天灌滿全身的疲乏和倦怠慢慢被稀釋了。
金寧跟著阿川,路過一叢叢植物。
而阿川走過的地方,都會引起一陣**。喪屍們從靜謐的睡眠中蘇醒,紛紛跟他打招呼:“嗨。阿川,晚上好。”
“晚上好。”他問一個頭上長滿了麥穗的半屍,“你的頭還疼嗎?”
麥穗半屍搖搖頭,高興地說:“不疼啦。你給我除草真管用,雜草沒了之後,我就精神多了。就是麥子快成熟了,到時候怎麽辦呢?”
“到時候我給你摘下來,磨成麵粉,加上糖,做成麵包。然後你可以拿去給愛麗絲吃。”
“好的!”
又走了幾步,一個幾乎佝僂成弓形的老年半屍問他:“阿川啊,你找到我的她了嗎?”
他是如此老,臉頰上的肉萎縮成了一張皮,骨架細脆,仿佛隨時都會倒下,摔成一堆碎肉。但他頭上卻長著一叢異常鮮豔的玫瑰,紅、白、粉均有,花朵碩大,沉甸甸地彎下來,像垂簾一樣擋住了他腦袋的上半部分。
金寧仔細打量著,透過花簾,發現老半屍很悲傷。
阿川卻嗬嗬笑道:“老朱啊,別著急!我已經到處在打聽,你也知道,這座城市這麽多生還者,不容易找呀,但我會找到的!你要好好活著,別讓玫瑰凋謝。”
“嗯,”老半屍點點頭,說,“我要親手送給她哩。”
走遠之後,金寧悄悄地問:“這個老……老爺爺是要找誰呀?”
“一個死人。”
“噢,也是半屍啊?”
“不是半屍,”阿川轉過頭看著她,“是死人。真正的死人。”
金寧啊了一聲,明白過來,再扭頭看那個老半屍。重重燈影裏,看不清人,隻有怒放的玫瑰。
他們幾乎橫穿了整個城東區,才來到今晚的目的地。
“這裏……”金寧左右看看。這是一處荒廢的公園,斷壁殘垣在夜色裏鋪展著,四周零散地站著許多半屍。公園中央有一個淺水湖,倒映著月亮,夜風襲來,水麵的月影也隨之**漾。
湖麵上除了月亮,還有一棵三四米高的樹。
這棵樹從湖中心冒出來,枝繁葉茂,碩果累累。那些金色的果子在枝頭懸掛著,壓得一些樹枝都垂到了湖麵,風一吹,枝頭便在水麵啄出一圈圈波紋。
金寧穿過半屍們,走近湖邊,才看清樹上結的都是橙子。隻是這棵樹比尋常的橙子樹更高大繁茂。
“我們來這裏幹嗎?”她問阿川。
“來給一個朋友辦葬禮。”
金寧看看四周的半屍,問:“哪一個呀?”
“在湖那邊。”阿川指向湖心的橙子樹,“他快死了。”
“這棵樹?”金寧詫異地說道,“不是長得好好的嗎?”
“你跟我過來。”阿川說著,卷起西裝的褲腿,涉水走向湖心。金寧穿的是裙子,有些猶豫,但看到阿川走到了湖中心,水也隻漫到他的腳踝,她這才放心地提起裙子,跟了過去。
湖水冰涼,金寧穿過水中的月亮,一直走到了湖心。她站在阿川身旁,抬頭看著滿樹的橙子,一個個金黃飽滿,感慨道:“原來你每天帶到辦公室裏的橙子,都是在這裏摘的。”
“是啊,但今晚是最後一次了。”
金寧有些詫異,看著阿川,卻發現他沒有看頭頂的碩果,而一直低著頭;她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隔著微微晃動的水麵,她看到了一張蒼灰色的臉。
這本應是恐怖片裏的畫麵。但這個良夜,月光伴著植物的清香,波紋晃**,旁邊還有阿川默默地站著,她一點兒都不覺得害怕。她甚至彎下腰,看得更仔細了。
那是一張男人的臉,因為被許多根須包裹著,看不出年紀。男人靜靜地浸泡在水裏,口鼻並未冒氣,眼睛卻還有生機,在這期間或一眨,與阿川對視著。
“我來送你啦。”阿川說。
男人張了張嘴,動得很慢,連水波都未帶動。
金寧什麽也沒聽見,阿川卻點了點頭,說:“我知道,我還帶了幫手。”說著,他掏出一個布袋,把口子抖開,遞給金寧,“幫我接著。”
他把西裝袖子也挽起來,順著樹幹爬上去,摘下一個橙子。金寧連忙提著布袋,接住他扔下的橙子。他們一個摘,一個接,摘到二三十個橙子的時候,布袋就很重了,金寧提回岸邊,倒在地上,又小跑著回來繼續接。她已經顧不得提裙子了,裙擺被打濕了,貼在她光潔的小腿上。
月亮偏西的時候,他們總算是把橙子都摘完了。金寧有些累,倚著樹幹微微喘氣,低頭一瞧,發現水裏那眼睛正在與自己對視。隔著水波與樹根,男人蒼白的嘴角微微揚起,像是在笑。
她抬頭一看,發現阿川也在笑。
“你們笑什麽?”她問。
“他說,”阿川指了指水裏的臉,“你走光了。”
金寧嚇一跳,連忙跑開幾步。水花濺起來,水裏的月亮忽散忽聚。
“但你不用難為情,他說他沒有偷看,你走光的時候他都閉上了眼睛。”金寧低頭把裙子整理好,當她再次抬起頭時,阿川的笑容已經消失了,他正色道,“他沒有說謊,這個我知道。而且他確實快死了,他看見和沒看見沒有什麽區別。”
金寧這才放下了心,但還是提著裙子走到了比較安全的位置,問:“他怎麽了?”
“樹長得太茂盛,汲取了太多營養,他撐不住了。”
金寧恍然——原來水中的男人也是半屍。隻不過別的半屍都是頭上長出花草藤條,像是一個個盆栽,他卻是長出了一棵茁壯的橙子樹。樹的根須從腦袋包裹了整個身子,紮進了腐敗的血肉裏,穿出來後又深深植根於湖底,才讓橙子樹一直屹立。
“怎麽不把枝條剪掉?”
阿川搖搖頭,說:“他不願意。病毒爆發時,他出門給兒子買橙子,但還沒回去就被咬了,成了喪屍。等他被彼岸花試劑治療後,身上就長出了橙子樹,他百般嗬護,所以才從樹苗長成了現在這樣,隻花了三年,而且每個季節都在結果。他讓我把橙子分享出去,不願意停止結果。”頓了頓,他又補充說,“不過你也不用介意,雖然橙子的養分是從他身體裏汲取的,但都是正常的橙子。”
金寧點點頭。她倒是不怎麽忌諱,畢竟橙子是在枝頭掛果,是物質和能量循環的一部分。她好奇的是另一個問題:“那他兒子……”說到一半,自知失言,便停下了。
但她還是看見了水下半屍的眼神。
他眼角微皺,灰色的瞳孔裏透著哀傷。湖麵上,樹葉被風擾動,發出低沉的簌簌聲。一兩片葉子被吹落,打著旋兒,最後在水麵靜靜地漂著。
阿川說:“別難過,你們很快就會見麵了。”
水下半屍的眼睛眨了眨。半分鍾後,他閉上了眼睛,然後就再也沒有睜開。
秋天的時候,金寧又去了一趟城東公園。在那片淺湖的中央,橙子樹仍在,隻是已經不再能結出果實了,樹葉也被秋風熏黃了,一片片落下。四周不時有衣衫襤褸、舉止木訥的半屍遊弋。
看到這麽蕭條的景象,金寧歎息一聲。
再往後,就一天冷似一天。不知怎麽回事,秋風泛寒時,金寧竟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剛開始時她以為這是對自己的預感。因為一個秋風吹拂的晚上,她下班回家,剛要開門,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顫巍巍的呼喊:“寧寧……”
她轉過身。
街對麵走來兩個人影,右邊那個一瘸一拐,因此需要左邊的人攙扶。這條街明明很短,但他們似乎生怕金寧突然消失,步子很快,幾乎是小跑。
在他們走過來的半分鍾裏,金寧的確動了“趕緊開門進屋,然後把屋門關緊”的心思。但她最終沒有付諸行動,是因為剛要進去時,就被一隻冰涼的手拉住了。
“放開!”即使不回頭,她都知道這隻手的主人是誰,所以才會憤怒地低聲喝道。
身側果然傳來阿川的聲音:“能躲一輩子嗎?”
“我自己家的事,不用你管。”
“你都說是家事——既然是家人,總要解決。”
她一怔。
這一耽誤,那兩個人影已經走近了。路燈射出的光灑在這對夫妻的頭上,照出了點點斑白,尤其是瘸腿的男人,右邊鬢角幾乎全白了。
金寧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跟父母見麵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但印象裏,他們沒有這麽蒼老。
“寧寧,”父親盡量站直,但肩膀還是有些傾斜,“你……”
真是老套。這種場合見麵,就真的沒什麽別的對白嗎?金寧心想,但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好側過頭,避開他們的目光。
倒是阿川突然爆發的聲音讓三個人都嚇了一跳。
“哈哈,哈哈,在門口愣著幹嗎。哈哈,哈哈,進來吧。哈哈,哈哈。”阿川一邊誇張地笑著,一邊開門讓他們進去。
進屋後,父母都有些拘謹,金寧從沒覺得這間屋子像現在這麽陌生。阿川卻像是到了自己家,招呼他們幾個落座,端出茶水;見他們坐得遠,催促著讓大家湊近些。金寧一家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就主動拉家常,問起金寧父母的近況,抱怨天氣,聊著聊著還發現有共同認識的人,就聊得更來勁了。
金寧在一旁看著,竟然產生了一種魔幻感。這種“溫馨”的場景,她以為與自己絕緣,沒想到在一個喪屍的張羅下,竟這麽順理成章地發生了。而且讓她沒有覺得突兀和厭煩,反而有些……心安。
不知聊了多久,也不知道在結束了哪一個話題後,父母起身離開了。臨走前,他們留下了一個盒子,轉頭看著金寧,張了張嘴,最終卻什麽也沒說,攙扶著離開了她的家。
阿川也有些困了,拍拍她的肩膀,打著哈欠離開了。
他們都走後,屋子重回寂靜。金寧坐在桌子前,過了很久才把上麵的盒子打開。
盒子裏裝滿了糖果,糖紙的色彩都很絢麗,她露出一絲苦笑。真是,還把自己當小孩子。但用手扒拉了下,發現糖果裏麵竟藏著一個布娃娃。娃娃的顏色已經很舊,但看得出經過了很好的保養,時隔多年,也能看出它的精致與可愛。
金寧突然掩麵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