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寧給阿川發消息問他在哪裏?得到的回複是城西入口的高樓天台。等她吭哧吭哧爬到時,天色已晚,斜陽垂在地平線上,光線昏黃,斜照著這座正在逐漸重生的城市。
阿川坐在天台旁,腿伸在外麵,一晃一晃。他右邊還有一堆橙子。他不緊不慢地剝著橙子,吃完後,把橙子皮放在左邊。金寧來得晚,他已經吃了有一會兒了,左邊的橙子皮比右邊的橙子堆起來還多。
金寧不敢像他這樣淩空坐著,小心地坐到他的斜後方,也開始剝起了橙子。
猶豫了一陣後,她說:“對了……”
“不用謝。”阿川頭也沒回。
那便沒什麽要說的了。
他們沉默著坐在那裏。從金寧的角度看阿川,是逆著光的,因此隻能看到那一叢忘憂草浸沒在光輝裏。到了深秋,不僅阿川無精打采,他頭上的草葉也蔫了不少,耷拉著。
“你的草是怎麽回事?”金寧問,“生蟲子了嗎?”
“是營養不良。”
金寧想起了那棵在湖水中枯敗的橙子樹,心裏一驚,問:“那要給你施肥嗎?”
阿川轉過頭來,但麵孔依然被光輝籠罩著,看不清。他說:“我這叢草有點不一樣,當我難過時,它才會長得格外茂盛。”
“但你不是一直很樂觀嗎?”
“是啊。它以憂傷為食,往往我還沒來得及難過,就又不難過了。”
“聽起來,真讓人……羨慕。”
說完後,金寧又想:這真的是值得羨慕的事情嗎?不管他有沒有負麵情緒,那些令人難過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忘憂草這麽一直生長,說明他每天都會憂傷。是啊,像他這麽敏感、洞察人性的人,怎麽會察覺不到別人對他的敵意呢?他並非不在乎,而是忘憂草讓他永遠樂觀,但也隻是他情緒上的麻醉劑。
她又記起了在廣場上看到他頭頂發亮的畫麵。那一聲名字的響起,必定引發了他前所未有的悲傷。
她剛想問,阿川突然站了起來,朝天台下探出身子。
金寧嚇了一跳,連忙拉住他,卻發現他並不是要跳下去,而是努力看樓下的街道。
夕陽隻剩下一條微弱的金邊了,而路燈還未亮起,因此四周光線昏暗,隻能看到街上幾輛救援車慢吞吞地在行駛,後麵跟著一大群衣衫襤褸的半屍。這些半屍顯然是又一批生還者,治愈程度很低,舉止木訥,即使跟著救援車,也有不少會撞到路燈或牆壁上。而站在金寧的視角,隻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枝葉花草,像是無數盆栽擠在一起,向前蠕動。
這是福音城裏常見的風景。每隔一陣,救援隊就會帶回數量不少的半屍,並不稀奇。但阿川卻與平常截然不同,不僅不顧危險地往下看,頭上的草葉也在“簌簌”抖動。
幾秒後,他突然轉身往樓下跑。
“等等,你怎麽了?”金寧拉住他。他的手也在顫抖。
“我看到她了!”
一瞬間,金寧腦中閃過了三個字,但還是下意識地問:“誰?”
“小弦。”
她放開了手,阿川竄進樓梯口就沒影了。金寧也連忙跟下去,在街拐角看到了正在半屍群裏扒拉的阿川,她也過去一起找,但兩人找到半夜,都沒有在這群半屍中找到他所說的小弦。
“可能是你看錯了,”金寧安慰道,“天色這麽暗,人也多,又有植物擋著,很容易看錯。”
阿川卻搖搖頭,說:“不可能,我不會認錯小弦的。”
金寧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驚喜、堅毅,又有些彷徨。她也被阿川的情緒感染了,說:“她既然已經進了城,肯定找得到。明天我也幫你找吧。”
第二天,阿川請了假,金寧也去跟主管請假。主管有些迷惑,問起緣由,金寧便告訴他昨晚發生的事情。
主管聽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知道阿川的身份嗎?”
金寧遲疑著搖搖頭,說:“但他對設計這麽在行,在感染前,應該是建築行業的吧?”
“不,他不隻是對設計在行,你跟他接觸這麽久,難道沒發現嗎——他對任何事情都在行?”
“嗯……”金寧聯想起阿川的種種行為,點點頭,“音樂、攝影,我有一次還看見他幫生還者做木工。”
“還有繪畫,甚至編程。一個人不可能掌握這麽多技能,我想,這些能力應該是他成為半屍之後獲得的。”
“但……半屍還有學習能力嗎?”
主管說:“即使有,也學不了這麽多。我想,這些能力大概跟他頭上的草有關,我查過,雖然阿川叫它忘憂草,但根本不是我們常見的黃花菜,甚至不是百合科。我拿他頭上的葉子去化驗,你猜從葉片裏發現了什麽?”
“什麽?”
“輻射。”說完,主管又搖搖頭,“其實也不是輻射,更像是某種信號。我們的設備沒法破譯,但看起來,他似乎能通過這株草向其他半屍發送信息。”
金寧說道:“但他沒有惡意。”
主管點點頭,說:“所以我才沒有上報,把這事瞞下來了。不過你說要幫他找人,我還是得提醒你一下,他的身份可能跟你想象的不一樣。”
繞了一大圈,金寧才聽到了重點,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他是個殺人犯。”
即使金寧有思想準備,當她聽到這句話時也愣住了,重複了一遍:“殺人……他殺人?”
“我問過找他的救援隊員了,找到他的時候,他腳下有腳鏈,死刑犯的腳鏈。隻是生鏽了,很容易打開。”
“他殺了誰?”
主管搖完頭,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他自己也想不起來,每次我問起,他頭上的忘憂草就會發光——你也看到這個景象了吧。說明一想起這件事,他就會格外悲傷,忘憂草也會跟著吞食他的悲傷和他的記憶。而提起他的小弦,也會發生類似的一幕。”
最後,主管意味深長地看了金寧一眼,說:“所以,他跟小弦之間,一定有什麽悲傷的故事,而且涉及凶殺。要不要幫他找小弦,你……再考慮一下。”
金寧坦然地抬起頭,與他直視一番後說:“這不是我考不考慮的問題。找到了小弦,他可能會悲傷,找不到的話,他可能會死。”
“我不是說他,我是擔心你……”但主管最終還是把話說完了,末了,補充道,“別耽誤了工作。”
2
他們找了一天,但福音城太大,而且布滿半屍,根本找不完。金寧建議先去救援隊問,但得到的回複是:救援隊也不知道。半屍太多,一進城就被各個施工隊給拉走了。有些甚至是走到一半就失散了,在城裏遊弋。
“不是說還要做治愈評級嗎?”金寧有些生氣,說,“怎麽都不登記一下?”
救援兵抽完一支煙,踩滅煙頭,撇撇嘴說道:“姑娘,你是站著說話,那也得可憐可憐我們這些腰疼的人吧。你知道這城裏有多少醫生?不到一千個。他們要負責幾十萬人的健康呢,上個星期我咳嗽得差點把肺吐出來,都排不上號。”頓了頓,他又抽出一支煙叼上,“雖說半屍我不知道具體的數量,但一千萬肯定是過了,還在不斷地往回拉,一趟就是成千上萬,怎麽一個個登記,一個個評級?還不是看哪個聰明,就拉出來問問。其餘的嘛,都是一級,拉到街上去幹活就行了。”
“你們太不負責任了!”
救援兵深吸了一口氣,香煙一下子燒掉一半。“我不負責任?”他噴口氣,煙霧從鼻子裏冒出來,“那些被喪屍咬成碎片的人,連被治愈的機會都沒有了的人,誰對他們負責?”說著,他揪住一個路過的半屍,把煙頭按在他臉上。
腐肉被燒焦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半屍卻毫無反應,隻是撓了撓頭頂雜亂的菠菜葉,嘴裏還咕噥著什麽。
金寧氣得發抖,把那個喪屍拉過來,拍掉他臉上的煙頭,衝著救援兵怒斥道:“你就不怕彼岸花2.0研發出來後,他們成了人類,來收拾你?半屍可都是有記憶的!”
“2.0?”救援兵更加不屑,“看來你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說完,也不再理會金寧,徑自走了。
金寧一轉身,發現阿川已經不見了。在聽到新來的半屍沒有登記的時候,他就離開了,一秒鍾都沒浪費,繼續去尋找小弦了。
第三天,阿川和金寧依舊請假。辦公室其他人拉著金寧問,金寧便把請假的原因說了。結果除了趙平,整個辦公室都請假去幫阿川,他們在城裏到處打聽。
他們隻從阿川那裏得到了關於小弦的零星線索:一米六八,一頭長發,瓜子臉,很漂亮,眼神清澈,聲音脆而有穿透力……
聽完後,大家麵麵相覷——且不說這些描述太過抽象,就算能一眼分辨出來,那也是她還是人類時的特征,現在成了半屍,多半也是皮肉腐朽,麵目全非了。
金寧一拍腦門,說:“你不是見過她在半屍群裏嗎——她頭上的植物是什麽?”
阿川仔細回憶後,說:“當時有點暗,但我記得,應該是一株鬱金香。”
這樣範圍就小多了。在接下來的時間裏,鬱金香就成了城裏最常出現的詞匯,人們四處問:“哪個生還者頭上有一株鬱金香?”除了人,一些治愈程度高的半屍也在努力幫著阿川尋找,他們還在所有顯眼的地方張貼尋人啟事。
福音城雖大,但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地尋找,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全城。據說連市長走在街上,都被一個半屍拉住袖子,問:“你見過一株鬱金香嗎?”嚇得他身旁的保鏢連忙拔出了槍,將這個倒黴的半屍射成了篩子。
在金寧的概念裏,這樣密不透風的搜尋網撒下去,找出小弦應該隻是一兩天的事情。但出乎她的意料,整整一個月過去了,小弦依然沒有消息。鬱金香也像是在城裏絕跡了。說來也奇怪,半屍們這麽多,每個頭上都長著千奇百怪的植物,卻沒有一株是鬱金香。
“會不會……”金寧猶豫著說道,“難道真的是看錯了?”
發起如此聲勢浩大的搜尋,並且持續了一個月,都毫無結果,讓阿川的語氣也不像在天台上時那樣堅定了。他沉默良久後,說:“我可以看錯很多人,但小弦,真的不會……我們再找找吧……”
最後幾個字,已經帶著哀求的語氣了。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模樣。金寧看著他,他比以前瘦了不少,臉頰上的肉也更顯灰暗,連頭發也愈發枯黃了,與草葉混在一起。原本鬱鬱蔥蔥的忘憂草,現在耷拉下來,有幾片葉子的底部都露出了黃色。
半屍與植物是共生的,其中一個死亡,另一個也活不了。所以,從這些跡象都可以看出——阿川的生命在逐漸消逝。
金寧知道自己應該勸他休息,但看著他那深邃枯黑的眼睛,最後也隻能點頭,說:“嗯,我們再找找。”
金寧和阿川在繼續,其他人卻逐漸放棄了。“你看錯了。”他們對阿川說,“不要再執著了,冬天快來了,北方的冬天很冷的,我們要準備禦寒。”便各自回到了崗位。
讓金寧感到驚奇的是,跟她一起堅持尋找的,除了半屍們,居然還有趙平和自己的父母。
“別看我!”還沒等她詢問,趙平就先開口了,“我欠這個家夥一棍,找到的話,就當還清了。”
至於父母,她沒有去問,他們也沒有來解釋。這兩個老人,就站在冬天的寒風裏,彼此攙扶,拿著印有鬱金香圖案的傳單,詢問著每一個路過的人。
結果還真讓金寧父母找到了。
3
金寧也是後來才知道事情的經過。
父母幫著發了一天傳單,還挨個查看了好幾個街區的半屍,到下午,才又攙扶著,回到了城中心。他們畢竟還要活下去,得靠勞動來換取貢獻點。
但路過一個院子時,父親突然停下了腳步,看著不遠處正在分揀垃圾的半屍。
那個頭上長滿荊條的半屍顯然是新來的,隻經過簡單培訓,兩手在垃圾桶裏亂翻,嘴裏還喃喃念著:“幹……濕……”
母親說:“怎麽了?別說這個生還者了,我們也沒學會垃圾分類啊。”
父親搖搖頭:“不是他——你看地上。”
地上除了被半屍翻出來的湯湯水水,還有不少雜物。父親走過去,不顧髒汙,從一片汙穢裏夾出一片花瓣。
鬱金香的花瓣。
母親愣了幾秒,搖搖頭,說:“沒這麽巧吧?”
父親蹲下來,問那個撿垃圾的半屍:“這個垃圾桶,是誰家的?”
半屍在湯水裏撈著,捏出一個小鐵環,笑嘻嘻地遞給父親,然後指著自己頭上的荊條,含糊地說:“結婚……掛……”
父親幫他把鐵環串在荊條上,發現上麵已經有不少戒指、鋼圈之類,但都鏽蝕了。他又問了一遍,半屍才指著街對麵的院子,說:“那……那裏……”
那是一座占據了半個街道的大院,院牆高聳,大片爬山虎在牆壁上蔓延。整條街都空曠無人,住宅稀少,能產生這些生活垃圾的,也隻有這個看起來有些奢華的宅院了。
父母對視一眼,來到院門口,敲了敲門。敲了幾遍後,門才被拉開一道縫隙,露出半截鼻子和一隻眼睛。其實門縫已有巴掌寬了,但隻看得到這部分臉,是因為裏麵的人實在太胖,胖到這隻眼睛都快被肥肉淹沒了。
父親覺得有些眼熟,很快就認出來——這不是施工部的負責人羅伯特嗎?
施工部肩負著福音城的修複工作,是肥差,羅伯特又精於奉迎。能擁有這個宅院倒並不稀奇。父親還未說話,母親就拿起那片鬱金香的花瓣,問:“羅先生,這片鬱金香是你丟出來的嗎?”
“不是。”門向裏合攏了幾分,光線幽暗,裹住了羅伯特的表情,隻聽見他接著說,“還有,我是叫羅伯特,但不姓羅。”
說完,他就關上了門。
金寧的父母本不是死纏爛打的人,聞言準備離開。但路過那個撿垃圾的半屍身邊時,斜暉鋪灑,垃圾堆中某個透明的物件正閃閃發光。母親以為是玻璃,走過去一看,發現竟然是**。
用過的**。
裏麵有微微泛黃的黏稠**,最詭異的是,**中還浸泡著一片花瓣,而且是鬱金香的花瓣。
母親又惡心又困惑,抬頭看著父親。父親眉頭緊皺,皮膚縮成一連串的山巒。
這天以後,他們就沒來幫金寧和阿川發傳單了,而是蹲在羅伯特家附近。天氣越來越冷,他們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但這種辛苦很快就換來了成果——他們發現,羅伯特倒出來的垃圾,隔幾天就會出現一瓣鬱金香。這至少能證明:羅伯特之前對他們說了謊。
於是,在某個寒風蕭瑟的上午,羅伯特出門後,母親悄悄爬進了這個院子。
“你小心些。”父親扶著牆,擔憂地望著自己的老伴。他更想自己進去,怎奈腿受了傷,翻不了這麽高的牆。
母親戰戰兢兢地抓緊牆頭的磚和爬山虎,說:“沒事,你就在外麵等我。”說完,就慢慢翻到牆內。
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才聽到裏麵傳來了落地的聲音,以及一聲悶哼。
他剛要問,裏麵就傳來了母親的聲音:“我進來了,很順利。”他這才放心,左右看看,提防著有人過來。
牆裏,母親忍著小腿上的劇痛,一瘸一拐走過寬闊的院子。院子最裏麵是一棟二層樓房,雖然久未打理,牆壁上都沁出了青苔,但依舊看得出原先的奢華。院子裏格外安靜,隻有寒風裹挾著枯葉,在青石地板上摩挲,沙沙作響。
母親推不開屋門,便繞到窗邊,扶著窗沿往裏看。裏麵很亂,衣服、褲子丟了一地,倒符合一個獨居男性的身份;**還躺著一個人,看身形很纖細,應該是女性。母親眯起眼瞄著。她視力不太好,瞄了許久,終於看到**那人灰暗的膚色以及她頭頂上長出來的花草。
那是一叢近乎枯萎的草葉,軟軟地垂在床沿。草葉間夾雜著兩朵花,一朵是白色,一朵是紅色,都是鬱金香。
後來的事,金寧親眼見證了。
收到母親的消息時,她剛回到辦公室。這些天她一直跟著阿川在城裏四處搜尋,工作落下許多,主管也漸漸不耐煩了,叫她回來談話。她敲開了主管辦公室的門,走進去,主管才語重心長地說了第一句話,金寧就發現手機在震動,掏出來看了一眼。
主管頓時麵露不悅,剛要發作。
金寧扭頭就離開了辦公室,主管在後麵喊了一聲,她也沒聽見;走到樓下時,正好迎麵碰到了右手哥。右手哥見她臉色通紅,呼吸急促,拉住她問:“你怎麽了?”
她這才反應過來,急匆匆地說:“找到鬱金香了。”
“啥?”
“鬱金香,我媽找到了!”說完,金寧就匆匆下了樓。
在她身後,右手哥愣了兩秒,隨後轉身衝進辦公層,剛進門就大吼:“找到鬱金香了!”
從每個顯示屏後麵都探出一個腦袋,震驚地看著右手哥。右手哥不得不重複了一遍。隨後,地板上轟隆隆作響,所有人蜂擁而出,跟在金寧身後。
他們一邊下樓,還一邊齊聲大喊:“鬱金香找到了!”其他辦公室的人聽到後,也跟著跑了出來。
打掃衛生的半屍張大姐,本來坐在樓梯口發呆,也邁著僵硬的步子,混在人群裏。
還有本來在保安室裏嗑瓜子的保安,聽到混亂的聲響後,以為是暴亂,嚇得連忙把瓜子護在懷裏;待聽清後,他們一把扔了瓜子,緊跟了過去。
辦公樓的高層裏,主管正坐在電腦前,憤怒地敲著對金寧的處罰通知,剛開了個頭,一扭腦袋,就看到窗外街頭的人潮。
從辦公樓湧出的,剛開始有七八十人,但他們整齊地喊著什麽,街上的其他人也陸續加入。
但最多的,是半屍。人群呼喊的口號仿佛是某種召喚,不管半屍是在散漫地遊弋,還是不知疲倦地為人類勞作,一聽到那句口號,就放下了手頭的一切,匯聚到人群周圍。人類也就一兩百人,而一條街還沒走完,匯聚的喪屍都近千了,成了真正的洪流。
隔著玻璃,主管聽不清他們在喊什麽,於是他打開了窗戶。高處的風混著聲音一齊湧進來,他不得不把頭伸到窗外,才聽到那六個字。於是主管也連忙跑出辦公室,跟在浩浩****的人群和屍群後麵。
金寧給阿川打電話沒打通,找了四條街才看到他。
他站在路旁,攔住了一輛公交車,上去之後不到五秒,就被轟了下來。能坐公交的隻有人類,規劃部這邊跟阿川熟悉,別人依然對他抱有敵意。他卻毫不氣餒,準備再攔一輛公交,這時,他轉過頭,看到了迎麵撲來的人潮。
“找到啦!”金寧氣喘籲籲地對他說,“找到了那株鬱金香了。”
阿川的身影有一瞬間的定格。這個冬天,他憔悴了許多。本來,“半屍”與“憔悴”,這兩個詞是很難聯係在一起的,因為他們並未完全複蘇,臉上的血肉依舊保持著腐變的灰青色,幹巴巴地黏在骨頭上。但從精氣神上而言,他的“憔悴”有目共睹,眼珠像是蒙上了灰塵,頭發亂糟糟的,忘憂草枯萎衰敗,身上的西裝也很久沒洗了,下擺都出現了破洞。一陣寒風從他的領口鑽進去,整個西裝都鼓**起來,令他看起來似乎胖了一圈。
但他用這幅潦倒的模樣,長久地看著金寧,竟慢慢笑了。金寧被他看得臉紅,後退了一步。
“謝謝你。”他說。
“我……”金寧低下了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要緊事,連忙說,“是我媽找到的,但我現在聯係不上她。”
好在父親是可以聯係上的。父親讓他們來到院外,隔著老遠就一瘸一拐地跑過來,說:“你媽進去都快兩個小時了,一直沒動靜,我也爬不進去……該不是出什麽事了吧?”
金寧連忙拉起他的手,讓他不用擔心,又問這是怎麽回事。父親便把這幾天的發現說了。金寧聽後,眉頭緊皺,說:“羅伯特……”
在她聽到的傳聞裏,羅伯特對半屍一直有著奇怪的癖好。這一點,其他人也知道。沉默在人群裏蔓延。半分鍾後,右手哥突然大聲喊道:“都閃開,讓我來!”
說完,右手哥就衝到院門口,用他的那雙大腳猛踹大門。
“哢嚓——”,腿骨應聲而折,右手哥摔倒慘呼。安娜連忙跑過去抱住他,又回頭對其他人喝道:“你們還愣著幹嗎,趕緊過來幫忙啊!”於是人群朝前湧動,在主管的協調下,一下一下地以肩撞門,越來越用力,鐵門終於不堪重負,被整個撞倒了。
人們擁進去,偌大的院子卻空空****的。金寧眼尖,在房屋與院牆的拐角處看到了母親。母親靠著坐在那裏,昏迷不醒,額頭有淤青。
金寧連忙過去扶她,掐了一會兒人中,母親才悠悠轉醒。
“快,鬱金香被羅先生搶走了,快去救她!”母親一醒過來,便驚慌地喊道。
父親湊過來,問:“別急,說清楚。你真的看到鬱金香了嗎?”
母親吞了口唾沫,說:“是啊,我看到她被羅先生……”她用眼睛的餘光瞟到了阿川,便將後半截話吞了回去,“是她,頭上長了一束鬱金香。我剛告訴你,羅先生就回來了,要把她帶走,我去搶的時候,被他打到了腦袋……”
接著,有人看到後院的車痕,明顯是剛碾出來的,一路向城外蜿蜒。
“走,”主管大聲說,“把鬱金香給阿川搶回來!”
人群中,回應他的隻有規劃部的幾十個人;但喪屍群裏,阿川一動,所有喪屍都隨之湧動,裹挾著所有人向城外挪去。
他們是靠追蹤車轍行進的,但路麵硬實,到了繁華路段後,痕跡便被遮得七零八落。這種情況,要是人類,根本就追不下去了;有一個腦袋上長滿斑斕蘑菇的女半屍走出來,趴在地上嗅了嗅,然後木訥地伸出手,指向南邊。
阿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率眾往南走去。
“真的信她嗎?”金寧聽到背後有人嘀咕,“看她那傻乎乎的樣子,恐怕隻是一級治愈者啊。”
“阿川信她,有什麽辦法?”
於是,在女半屍的指引下,大家都往城外趕。但阿川擔心這麽多人速度太慢,於是主管找了輛車,載上女半屍,阿川、金寧和其父母則在後排擠著,循著味道,一路開到郊區。人群被甩到後麵,消失在了冷風中。
汽車穿過廢墟,輪下漸漸柔軟,最後來到了一片偌大的廢棄廠區前。
羅伯特的車果然停在廠區入口。
主管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一級治愈者還有這種能力……看來我們對半屍的評價體係,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啊。”
阿川跑到車窗旁,裏麵空無一人;他摸了摸坐墊,發現餘溫猶存——不用說,羅伯特他們肯定是躲進了這片廢棄廠區。
金寧抬頭打量,看到廠區裏布滿斷壁和破碎的磚瓦,建築傾坯,最高的牆也就三四米。因沒有休整,蔓藤和小樹從牆根和水泥地麵冒了出來,隻是在這個季節,都成了枯枝,格外蕭索。四周靜悄悄的,隻聽見寒風簌簌,頭頂陰雲匯聚,午後的陽光微弱而黯淡,鋪灑下來後,又被斷牆割成了一截一截。
女半屍又嗅了嗅,她的蘑菇全部張開,卻依舊眉頭緊皺。“聞不到嗎?”阿川問她。她的聲帶依舊是腐朽的,無法發聲,隻能點頭。沒有了她的指引,幾個人隻得分開,搜尋每一堵牆。
金寧攙扶著母親,母親小聲跟她說了在羅伯特房間的見聞。聯想到垃圾桶裏的**,以及此前和羅伯特接觸時,他所流露出的對屍體的獨特癖好……金寧先是一陣憤怒直衝腦門,耳頰通紅,再扭頭去看阿川,看到他在每一堵牆後探頭探腦地尋找,還因步子太快而被絆倒,心裏的怒火便慢慢熄滅了,轉瞬就化作柔軟的灰燼。
她讓父親扶住母親,走到阿川身邊。
“你……你別擔心,”她說,“你會找到她的。”
“是的,我會的。”他又被絆了一跤,爬起來後拍拍手,“在她出現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會找到她。生而為人,是有很多事情可以期許的,而這些事情都會成真。”頓了頓,他又說,“隻是,見到她後,我就再也不會難過了,我頭上的這叢忘憂草,恐怕也會枯萎吧。”這一刻,他因不會憂傷而憂傷起來了,忘憂草卻有了精神,但又像是被風吹起來的。
金寧突然想起,植物和半屍是共生的,要是忘憂草枯萎,阿川也會徹底死掉。
她不知說什麽好,訥訥地點點頭,跟他一起尋找。
天氣愈加陰鬱,最後一絲陽光都被厚厚的雲層遮住,天更冷了,風刮過牆壁的時候,帶出一陣尖銳的嘯聲。也就在這時,他們終於找到了羅伯特以及被捆得特別結實的鬱金香。
4
額頭有點涼。
金寧摸了摸,指尖有微微濕痕,她一愣,抬頭發現空中正落著細細的雪粒。這個冬天終於到了最冷的時候,雲層又低又厚,冷風打著旋兒,一會兒在阿川這邊遊**,一會兒又拂過十幾米外的羅伯特和他的小弟們。其中一個小弟提著塑料桶,看起來凶神惡煞。
除了血,空氣中還有一絲別的味道。金寧嗅了嗅,心頭掠過一絲不祥。
“謔,還真被你找到了。”羅伯特裹在一件褐色大衣裏,縮著脖子,貂皮大帽幾乎把他整個腦袋罩住了,“狗鼻子啊,跑這麽遠都能追過來。”
阿川卻沒有看他,一直盯著他斜後方的半屍。
想必那就是他口中的小弦了。金寧眯起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她,卻並未發現小弦有什麽獨特之處——她已經嚴重屍化,麵色青褐,且消瘦。她似乎不怕冷,在雪天裏隻穿著單薄的白色長裙,裙擺髒汙,還有不少破洞。她像所有一級治愈者一樣,有些呆滯,即使被捆住,腦袋也在微微晃動,似乎完全不了解自己正身處險境。
這樣也好,金寧想,小弦就不會知道自己遭受了怎樣惡心的侵犯。
唯一能將小弦跟其他半屍區別開的,是她枯發間的那一叢鬱金香。雖然花朵也萎靡地耷拉著,但白和紅的色澤依舊鮮明,像是專門別在頭發裏的裝飾。
冷風一起,鬱金香和頭發一起擺動,露出了小弦的眼睛。
“小弦,”阿川上前一步,聲音罕見地顫抖著,“小弦,你……怎麽樣?”
小弦抬頭,打量著阿川。
“你不記得了嗎?”阿川慢慢走過去,“我是阿川啊,我們被喪屍追到河邊,一起跳了下去。我被衝到河岸,遇到了喪屍,你一直向下漂……你還記得嗎?”
他輕柔的語調在小弦腦袋裏喚醒了什麽似的。小弦由原來的木訥變得激動,扭動身子,想擺脫繩索捆縛,但掙不開。她張大嘴,發出奇怪的嘯聲,拚命向前挪。
然後,她摔倒了。
是羅伯特揪住了她的頭發,將她拽倒;她想爬起來,又被羅伯特的小弟們按住,她掙紮著,其中一個小弟狠狠一巴掌扇過去。一朵鬱金香被打斷了,花瓣跌入薄雪。
“嘿!我說,”羅伯特摘下皮帽,拍著上麵的雪屑,“你們你儂我儂的時候,就真的沒注意到,還有一幫反派在這裏?”
“你……你不要傷害她!”阿川還沒說什麽,金寧緊張地說道。
金寧的母親也顫巍巍地走過來,勸道:“羅先生,你打我不要緊,但真的不要再做錯事了。”
羅伯特煩躁地扔掉帽子,說:“我跟你說了,我叫羅伯特,但不姓羅!而且我做錯什麽了嗎?這些是喪屍啊,是殺過人的,我的孩子就是被他們活生生撕成了碎片!”
“他們是被病毒驅使才做出這些事的……不能怪他們。等新的‘彼岸花’試劑研發出來,他們就能被治愈,到時候還是我們的同類。”
“治愈?”羅伯特對母親的勸說嗤之以鼻,一把拽起小弦,“看來你們真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這句話已經是金寧第二次聽到了。她皺著眉,問:“你在說什麽?”
“彼岸花2.0早就研發出來了,隻是不給他們用而已!”
“你胡說八道。”
羅伯特的目光從金寧、金寧父母、阿川和嗅覺靈敏的女喪屍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一直沒說話的主管身上。“你說,我是在胡說八道?”他譏笑道。
主管依舊沒說話。
但這時的沉默,所代表的含義截然不同。金寧難以置信地看著主管,盡管她已讀出了答案,但還是下意識地問:“他說的,是真的嗎?為什麽?”
“因為這些半屍很好用啊!”羅伯特說話了,“世界被喪屍拉進了深淵,好幾年沒生產,設施都壞了,要是所有人都恢複過來,資源根本不夠用。半屍雖然笨點,但聽話,肯幹活,在這種時候把他們治愈,我們的好日子可就沒了。與其讓所有人都餓肚子,還不如讓一部分人先吃飽,市長又不是傻子,肯定要把藥藏起來。”
金寧和父母被他的話驚得呆住了,轉頭去看阿川。阿川卻似乎什麽也沒聽見,一直盯著羅伯特手裏的小弦。
“你先放開她。”阿川說。
羅伯特說:“不然呢?就你們四個人,兩個半屍,能對我怎麽樣?”
他說的沒錯。阿川這邊隻有主管還算有點戰鬥力——但以他的立場,能跟過來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指望他去跟羅伯特動手是不可能的。其餘的,金寧和父母,以及那個嗅覺靈敏的半屍,加起來都打不過羅伯特這個大胖子。更何況,羅伯特身後還有七八個壯碩凶狠的小弟。
阿川沒有貿然上前,說:“我當然不能對你怎麽樣,但,”他頓了頓,“但你留著小弦,對你沒有多大意義。我知道你恨喪屍,你帶著老婆和女兒來中國,結果她們被卷進了屍潮。但很不巧,那時候人類正在抵抗喪屍的進攻,使用了導彈……她們連變成半屍的機會都沒有……”
他每說一句,羅伯特身上的肥肉就會泛起一陣漣漪。他在顫抖,盡管咬緊了牙,緊緊握住了拳頭,但顫抖依然在他身上竄動。他臉上原本是勝券在握的邪惡笑意,現在牙幫子都快被咬碎了,變得半瘋半怒。他吼道:“別說了!”
羅伯特吼道:“你記得那些場景,誰他媽能忘得了!”
“是的,隻要想到深愛的妻女被屍潮裹挾,又在氣浪中被撕成了碎片,誰都無法放下。”阿川看著他,語氣越發緩慢,透著憐憫,“但這並不是喪屍的錯。從那場轟炸中活下來的喪屍,如果現在被治好,也會想起那些畫麵。對所有人而言,那都是一場噩夢。但那並不是喪屍的錯。”
“不是你們的錯是誰的?”羅伯特大喊道。
“我的女兒隻有五歲,被一雙腐爛的手抓走,我記得她被那堆爛肉淹沒前的情形。她用眼睛看著我。她說爸爸你怎麽不救我。你說,我怎麽救她——周圍全是喪屍啊,我一過去我也得死!”
阿川說:“是的,你沒有錯。”
“既不是喪屍的錯,又不是我的錯,那我的孩子死了,到底他媽是誰的錯!”
“誰的錯都不是。”
羅伯特勃然大怒:“那你是說,我女兒就該死?”
“她並不該死,”阿川的聲音近乎歎息,“她死於瘟疫引發的連鎖反應。”
羅伯特的憤怒凝固在瞳孔裏。他愣愣地盯著阿川,一些雪花落在他的額頭上,融化,濕痕慢慢流下。
“但她死了……”他喃喃道。
“在我們的認知裏,世界是一個循環,有人閉上眼睛,就有人睜開眼睛。此岸的草枯萎,彼岸的花依然會盛開,這都是映照。失去的人去了遠方,也不需要悲傷,你放不下,她在彼岸也不會開心。”
“所以她……她希望我放下嗎?”羅伯特仰起頭,更多的雪落下,一些濕痕從他眼角劃出。不知是融雪,還是淚痕。
“是的。”阿川點點頭,“我去過彼岸,很陰冷,霧氣很重。你的孩子在彼岸是一株植物,但如果他在意的人活在痛苦中,周圍就一直是陰冷的霧。太陽升不起來,花也不會盛開。這麽多年,你該放下了,她也想在陽光下生長。”
“好吧,”羅伯特抹掉眼角的淚痕,在大衣上擦幹手,“謝謝你……我終於明白了,這些年,不是我在折磨半屍,我是在折磨自己……”
“隻要肯回頭什麽時候都不算晚。”
羅伯特點點頭,說:“我會為我做過的事情負責的。希望還來得及,我做的錯事太多了……”
“你可以先從把小弦還給我開始。”
“好的。”
說完,羅伯特把小弦放開,解開她的繩子,低聲說道:“對不起……”手一轉,指向阿川,“過去吧,他找了你很久。”
小弦驟然被放開,有些無措。她扭了扭自己的手臂——被繩子捆得太緊也太久,即使血管早已壞死,這時也酸麻不已。她先看看羅伯特,畏懼地往回退一步;又順著他的手指,看阿川。她愣住了,頭發在冷風中舞動,鬱金香的莖葉也隨之起伏,像是突然獲得了新生。
她張張嘴,發出含混的聲響,隨即大步向阿川跑去。
金寧看到了她灰敗臉頰上的喜悅,再轉頭看阿川,他那千年不變的臉上,也滿是驚喜。他嘴角揚起,張開了懷抱,等著小弦撲來。他手臂張得如此開闊,像是要把小弦和整個冬天一起抱進去。這個冬天很冷,風呼呼地刮著,吹過兩人之間。
那個提塑料桶的小弟擰開桶蓋,上前一步。
這時,金寧又聞到了那陣怪異的味道。
嗅覺靈敏的女半屍也有所察覺,猛然抬起頭,嘴裏嘶嘶地說著什麽。
金寧聽不懂她的話,但阿川顯然是聽懂了。他臉色驟變,向前撲去。
同時變臉的,還有羅伯特。他那寬闊的臉上,羞慚和懊悔的神色瞬間消失,嘴唇抿起,抿出一抹鮮紅的上揚著的線條。他這麽得意又殘忍地看著小弦的背影,手伸進兜,摸索著,掏出一個打火機;同時,他前麵的小弟抄起塑料桶,將裏麵的**潑在了小弦身上。
那是透明的**,整個澆下來了,小弦渾身都濕透了。
金寧鼻尖上的氣息猛然濃烈了起來,因而也就變得熟悉起來。一個名字突然跳進她腦海。
汽油。
“小心啊!”她急忙喊了一聲。
阿川奔向小弦,穿過一片片落雪。但在他抱住小弦之前,羅伯特已經打著了火,並扔向了小弦。那一瞬間過得很慢,火苗在噴氣口滋滋地冒出,像是毒蛇吐信;它旋轉著,劃過弧線,撞到了小弦的後背。
火焰觸碰她之後,就成了蔓藤的種子,瘋狂地汲取汽油中的養分,在小弦身上生長、蔓延、纏繞。從種子到成為包裹她全身的赤紅藤叢,隻用了一瞬間。這一瞬過後,小弦身上騰起了熊熊烈焰,熱氣奔湧,四周的雪花立刻就被融化了,隨即化成水汽升起。
阿川卻不顧火焰,依舊向前撲去,想抱住烈火中的愛人。但這時,小弦在高溫中似乎恢複了神智,站立不動,與阿川對視著。這對視很短,隔著火焰,隔著寒冬落雪,隔著生死之河,一秒即逝。
她在火中,搖了搖頭,隨後後退了幾步。
這個空隙也讓金寧和主管反應過來,各自上前,一人拉住阿川的一隻胳膊——火太大,他又是半屍,肢體早就因病毒而枯萎縮水,撲上去也會被點燃。
他被主管和金寧死死抱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小弦如同燃起的樹樁,靜靜站立;後來火焰漸弱,她也被燒焦,斷成兩截,等火被寒風吹滅時,地上隻有一些焦黑的痕跡。
5
“瞧,要是我真的洗心革麵,可就看不到這種景象了。”羅伯特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臉,放下手時,嘴角綻開了得意的笑容,“多美呀,少女與火焰,愛情和灰燼。”
金寧聞言怒罵:“你這個變態!我要舉報你!”
“喔?向誰舉報?”羅伯特笑得更開心了,“又舉報什麽呢——燒死一個半屍嗎?”
金寧被噎住了。
“你看,你自己都知道我根本不會受罰。我不過是燒了一個一級治愈者而已……你知道每天有多少半屍死嗎?我是說,真正意義上的死。”
金寧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答案不言自明。其他方麵她不清楚,單就城市重建方麵,她很清楚每天有多少半屍死於意外。原本的建築工程裏,會把安全放在首位,但自從半屍承擔修建工作後,安全條例就有意無意地被忽視了,一切以進度為重。城市在廢墟中拔地而起,可這龐然大物下麵,又填築了多少半屍的幹枯血肉呢?
“你還記得重修音樂廳的那批半屍嗎?工程結束之後,是不是就見不著他們了?”羅伯特嘿嘿笑道,“因為他們都死了啊,哼,聯合起來怠工,從那一天起,他們就注定要死!把他們趕到一起,在每個半屍頭上澆汽油,點燃一個,就跟骨牌一樣,所有半屍就都燃燒起來了。你說,他們是不是很蠢,從淋汽油到被燒成灰,都沒動一下?”
金寧的左手手指一陣抽搐,她用右手握住,很快,右手也開始顫抖。
見她沒回答,羅伯特似乎覺得有些無趣,把手縮回大衣的袖子裏。寒風起了,裹挾著雪花拍到他臉上,讓他打了個寒戰。他的脖子也縮起來了,又看了眼被主管和金寧抓緊的阿川,哼道:“你也別來勁了,告訴你,要不是你們主管在,得給個麵子,今天我也得把你燒成灰。”
說完,他招呼小弟,向停在不遠處的轎車走去。
“站……站住……”阿川喝道。
金寧一愣——因為阿川的聲音竟格外平靜,聽不到任何情緒,仿佛剛才目睹摯愛之人慘死,隻是幻覺。阿川也沒有再掙紮,她和主管對視一眼,都鬆開了手,讓他站起來了。
他卻不急著站直,而是拍了拍西裝上的塵土和雪花。有些塵土和雪混在了一起,成了泥漿,他也耐心地摳掉,直到西裝再次筆挺整潔,他才站好。
金寧發現,他頭上本已枯萎的忘憂草,竟也隨之挺立。這叢寄生植物像是春天的禾苗,汲取了大地的養分和微雨的滋潤,變得飽滿而茁壯。葉子充盈著綠色,連一直不綻的花苞,也豐滿飽脹,一片片花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開來。
忘憂草重獲生機的時候,阿川也徹底平靜下來了。
雪越來越大,花草卻迎風挺立,搖曳生姿。草葉之下,他靜靜地看著羅伯特。
“嗬,你想攔我?”羅伯特眯著眼睛,那雙眼睛被肥肉擠著,瞳孔在肉縫中一團漆黑,“我還以為你是四級治愈者呢,你稍微有點智商,就不指望靠這幾個人報複我!”
阿川搖搖頭說:“這跟智商無關,跟報複也無關,我隻是,想與你分享。”
“分享什麽?”
“我的悲傷。”
羅伯特認真地看著他,說道:“但你看起來,並不悲傷。”
阿川向他走過去,那位嗅覺靈敏的女半屍也跟在他身後。
他們走得很慢,顯得那麽平靜,羅伯特卻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臉上先是懼怕,繼而有些憤怒,扭頭對主管說道:“我可是給過你麵子的了!”又一揮手,招呼身後的小弟們,“上,給我把這兩個家夥弄死!”
七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對付兩個有些笨手笨腳的半屍,結果是顯而易見的。
然而,令羅伯特感到意外的是,他打完招呼過了好一會兒,都沒看到他們衝上前來。
“你們聾了?”他惱怒地轉過頭,發現這些壯漢們縮成了一團,看向四周,臉上一片驚恐。
順著他們的目光,羅伯特環視一圈,隻見暮色下的廢墟牆垣裏,陸陸續續走出了無數有些模糊的人影。每個方向都有,很密集,像是夜晚提前了,黑暗從牆壁縫隙裏透進來。走得近了,羅伯特才發現他們都是半屍,衣衫襤褸,麵目枯萎,頭頂著各色植物。
但他從未見過這麽多的半屍。
即使是喪屍肆虐的高峰,屍潮聚集,也不過成百上千。而眼下,這些沉默緩慢走來的半屍,把整個廢棄的廠區都占滿了,彼此間沒有留下任何空隙,至少來了上萬半屍。
而如果他站在高處,就能看到匯聚至此的半屍,遠大於這個數目。整個郊區,都遍布著密密麻麻的黑點,此刻都向他走來。幾百米外的半屍,已經被擠得不能前進了;而在幾十公裏之外,依然有大量的黑點在移動。
金寧等人也被這一幕驚呆了,戰戰兢兢地縮在一起,父母拉住她的手;她反而抓得更緊了。但半屍們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外麵擠得密不透風,近處的半屍卻在離他們八九米外站住了,隻留出一片不大的空地。
“怎麽?”羅伯特臉上的肉抽搐著,看不出是恐懼還是怒意,“又犯病了?我早就說過,喪屍就是喪屍,治好了還是要咬人的!來啊,吃了我!”
阿川已經走到他跟前了,此時正俯視著他。
“不,”他搖著頭,忘憂草隨之簌簌抖動,“你不會死的,但你需要悲傷。”
“你他媽——什麽意思啊?”羅伯特已經抖得像篩子,牙齒打戰,聲音出口時被切得零零碎碎。
阿川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剛要伸出手,頭頂突然刮過一陣大風。空地四周的人和半屍,衣服全都烈烈鼓**,金寧偏瘦,感覺連站都有些站不穩了。
一束光照下來,罩住了空地中心的阿川和羅伯特。
光束的另一端,是一架低低懸浮的直升機。
羅伯特用手擋住眼睛,眯起眼睛看了一眼,頓時如蒙大赦,跳起來就向直升機招手,喊道:“這裏——市長先生——我在這裏!”
金寧心一跳,連忙去看直升機外的塗裝——的確,是市長的專機。
匯聚到這裏的半屍,都來自福音城。這麽大的動靜,市長不可能不知道,不僅他坐專機來到了這裏,城裏的軍隊也緊急集結,隻是數量遠不及半屍,正在外圍列陣,試圖突進。
阿川也抬起了頭。
“這裏,”市長的聲音從喇叭裏傳出來了,“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烈烈風聲中,阿川沉默著。即使他說話,低空中的市長也聽不到,所以寂靜持續了一分鍾後,直升機開始下降,停在了空地上。市長彎腰下了飛機。
他出來時,飛機裏的警衛和駕駛員同時攔住了他,但他揮手趕開了他們。他們隻能握緊武器,警惕地看著四周的半屍。但半屍太多,他們臉色發白,手微微顫抖,想必又回憶起了當年被喪屍追逐啃噬的恐懼。
市長的表情卻沒什麽變化,環視著四周。
不僅是金寧,就連主管這個級別,也沒近距離見過市長。他們隻在官方新聞或傳說裏了解到了一些這個男人的事跡,知道他是如何在人類全線潰敗時,依然強力組織自救,抗擊喪屍,無數次死裏逃生;喪屍之疫解除後,他又展現出了武力之外的領導天賦,帶領大家重建家園,克服了一個個難題——其中包括昔日同伴對他的政治迫害。
福音城現在秩序井然,一半靠法律,另一半靠的是大家對他的個人崇拜。
這個男人身居高位,受百萬人膜拜,但環視時與其他人目光相遇,也都禮貌地點頭,並逐一叫出了對方的名字。他顯然是有備而來的。判斷完廠中形勢後,市長沒有去找正在對峙的阿川和羅伯特,而是邁步來到金寧身前。
“金小姐好,我是這座城市的市長,我想你應該知道我。”他露出溫和的笑容,“你告訴我,這裏發生了什麽事?我有權了解一些事情,你放心,我也有權決定一些事情。”
聽完金寧的講述後,市長微微皺起了眉。他已經五十多歲了,眉毛和鬢角都泛白了,加上雪花落在上麵,更顯得滄桑,但眼神卻更加深邃。他看著主管,主管猶豫一下,點點頭;他又看向羅伯特,羅伯特使勁搖頭。
“我想,我已經了解了事情的經過。”市長走到阿川麵前,語氣謙和地說道,“犯了錯的人,會受到懲罰,但我希望你能讓這些治愈者散開,我會處理他的。”
“市長,我……”羅伯特一聽便急了。
“啪!”
市長反手一耳光抽在羅伯特的臉上,一陣漣漪在肥肉上**開,血色的巴掌痕凸顯出來。
“你可以相信我。”市長並未回頭看羅伯特,繼續對阿川說。
“什麽樣的懲罰呢?”過了許久,阿川問。
“這個我們會研究的。”
“他會死嗎?”阿川低下了頭,但地麵上的焦灰痕跡已經被雪覆蓋,難以辨認,“像小弦一樣嗎?”
市長直視著他:“你希望他死嗎?”
“不希望。”
“嗯,我也不希望。”市長說,“老實說,我很痛恨他的行為,盡管事情的經過是這位美麗姑娘告訴我的,也讓我感到惡心。但羅伯特目前負責城市的重建工作,任務很重……不過,我會找到一個合適的處理辦法的。”
阿川抬頭與市長對視了一會兒後,反問:“是嗎?”
市長一愣。
看到他們的表情,就算金寧再遲鈍,也明白他們之間的矛盾之所在——市長顯然不願意重懲羅伯特,除了不想影響城市的重建工作,更重要的是,目前城裏的人類對半屍依然很抵觸,若為了半屍而處死人類,恐怕會導致民怨。
“看來,你比傳聞中,還要聰明。”市長慢慢說道。
“我並不想聰明。”
市長繼續說:“那你也應該明白目前的局勢。雖然你們數量多,但都手無寸鐵,你聽,現在我們頭頂有很多架飛機在盤旋。要執行精準打擊,是很容易的。”
阿川似乎聽不出這番話裏的威脅,又向羅伯特走了一步。
羅伯特躲到了市長身後。
周圍所有的半屍,一起向前邁步,半屍群中的空地一下子逼仄了許多。
氣氛變得劍拔弩張。保安們直接掏出槍,空中直升機的盤旋聲更響了,氣流卷動雪花,在每個人臉上掠過。雖然金寧看不到,但她可以想見,外圍的人類軍隊肯定也接到了指令,正與半屍群對峙。
“我們都不希望事情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市長沉吟了一會兒,說,“我相信辦法是可以談出來的,所以,我提出一個籌碼,你考慮下。”說完,市長湊到阿川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麽。
金寧離他們很近,豎起耳朵,隱約聽到了市長的話:“……注射後,你可以重新恢複成人類,真正的人類……”
一個詞跳進了金寧腦海——彼岸花2.0。市長顯然對阿川拋出了橄欖枝,許諾可以給阿川注射解藥,讓他徹底擺脫半屍的束縛。這麽說,救援隊員和羅伯特的話是真的,真正的解藥早就研發出來了,隻是遲遲沒有給半屍們使用。
說完,市長滿含期待看著阿川。
而阿川顯然是讓他失望了,麵色沒有任何改變,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原來,他們說的是真的。”
“科技的力量,比我們想象中的要強大。”市長模棱兩可地回應道。
阿川低下頭,夜色中,他頭上滿是花枝和落雪,看不清表情。
“那你現在可以讓他們散開了嗎?我知道,他們都聽你的。”
阿川抬起手臂。
市長嘴角揚起,剛要說話,卻被阿川打斷了。
“市長先生,有兩點您弄錯了——第一,他們並不是聽我的話,我們是一個整體;第二,我們也不會散開的。”
在市長驚愕的目光中,阿川的手揮動了一下。隨後,所有半屍都抬起了手,搭在前麵半屍的肩上。他們整齊地向前走動,空地迅速縮緊,如浪潮吞沒島嶼。警衛們在對講機裏呼救,剛要開槍,卻發現所有半屍都繞開了他們,隻是向阿川和羅伯特身邊匯攏。
阿川的手搭在羅伯特的肩頭。
羅伯特使勁往後退,但層層疊疊的半屍抵住了他,讓他動彈不得。
“求求你……我真的知道錯了,”他嚇得麵容扭曲,說話都帶著哭腔,“我再也不犯糊塗了,你放過我吧!”
阿川悲憫地看著他,搖搖頭說:“我並不恨你,放心,我也不會殺了你。”頓了頓,“隻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感受。”
說完,他兩手都搭在了羅伯特身上。他身後,所有半屍的手也搭在了他的肩頭,如果從盤旋的直升機上往下看,會看到無數隻手豎成了一個個圓形,而且繼續往外擴展。
市長皺皺眉,似乎好奇阿川接下來想做什麽,但他還沒說話,嘴卻越張越大,驚訝得都合不攏了。
有光亮起來了。
起先,是阿川頭上的忘憂草招搖著,慢慢發光,仿佛莖葉裏貫穿的纖維全變成了鎢絲,隻要有電流通過,鎢絲便會幽幽亮起。電流順著半屍們的手傳導,每個半屍頭頂的植物都成了燈泡,枝葉晶瑩剔透,彩光彌漫。洋甘菊是一蓬紫色的光暈,杜鵑花亮如霓虹,寬葉吊蘭裏的藍光像是起伏的潮汐……每種植物都蓬勃地生長著,都有獨特的光,連綴起來,彌漫在整個原野。
不止市長和警衛們,就連曾經見過這番景象的金寧,也驚詫不已——當時她看到的是一百來個半屍簇擁著阿川,植物泛光,而現在,亮起的植物多達百萬株,仿佛整個星空墜落到了海麵,而這片光之海又淹沒了她。
她的眼睛幾乎睜不開了。
好在這樣的景象也就持續了一分鍾,隨後,從半屍群邊緣向內,光暈次第熄滅。所有的光都向阿川匯聚,忘憂草更加挺拔、透亮,黃色的花朵迎風綻放,每搖擺一次,都有光粒飄落,如同花粉隨風飄落。
幾顆光粒飄到了金寧臉上,有些冰涼,在皮膚上化開,又帶著點奇怪的溫熱。
現在,隻有忘憂草還在發光,照亮了羅伯特的臉。
“啊……”羅伯特掙紮著,但阿川的手牢牢搭在他的肩上。
他的表情很複雜,疑惑、彷徨、狂喜、恐懼、憤怒……這些情緒逐一出現,仿佛他的臉是一本記錄了所有情緒的相冊,正在快速翻頁。到最後,他的臉扭曲至極,所有情緒同時出現,睜開眼,瞳孔裏滿是血絲。
很快,他不再掙紮,隻知道嗚咽、哭泣。
羅伯特坐下來,號啕大哭,鼻涕和眼淚糊滿了整張臉。他哭得很認真,沒有求饒,也不像是在作秀,仿佛重回孩童時代,丟失了心愛的玩具,在暮色四沉的台階前大聲號哭。
隨著忘憂草上的光漸漸微弱,他的哭泣聲也低了許多,幾分鍾後,他不再哭泣,而是一副木訥呆滯的模樣,低著頭,身體時不時抽搐一下。
最後的光也滅了。
忘憂草再次枯萎,葉子蜷縮著,順著阿川的臉頰耷拉下來;花瓣也不再飽滿,蔫蔫的,風雪一吹就散了,飄進這個冬夜的深處。
雪下得更密了,不一會兒所有人頭上都積了厚厚一層雪。金寧擔憂起來,阿川隻穿著薄薄的西裝,會不會感冒?
“他怎麽了?”市長指著萎靡成一團的羅伯特。
阿川一副很疲倦的樣子,用低沉的聲音回答道:“他隻是,共情了我們的悲傷。”
市長咂摸著這句話,臉上現出陰鬱之色,好半天才說:“那他算是徹底毀了。”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主管發現情況有些不對,連忙說:“那既然事情都解決了,就散了吧。很晚了,雪看起來也會越下越大,都回家吧。”
阿川點點頭:“是啊,要回家了。”
市長沒能救出羅伯特,麵子被駁,很不高興。但他審時度勢,知道不能現在發作,沉著臉說道:“那先回城吧。”
阿川卻沒有動。所有的半屍也沒有動。
“我們是回家,不是回城。”在市長驚疑的目光中,阿川搖搖頭,說,“福音城,不是我們的家。”
“那你們的家在哪裏?”即使見慣了大場麵的市長,此時也有點反應不過來,問。
“還不知道,但會找到的。”
阿川說完,轉過身,數百萬半屍都隨著他轉身,背對福音城。他們向郊外的更深處走去。他們步伐緩慢,但步履堅定,像是密度極大的**在傾瀉。所有經過金寧等人的半屍,都自動分開。
市長急了,高聲喊道:“你們不能走啊!福音城需要你們……”
阿川站住了,但半屍潮依舊在他身邊流動。
他回頭看著市長:“需要我們做什麽呢,繼續當這座城市基座下的血肉泥漿嗎?”
“不,不,啊……”市長說,“我們是同胞!”
阿川像是露出海麵的磐石,兩旁屍潮湧動,他卻安靜地看著市長。
“是嗎?”他反問。
“當……”市長罕見地慌張起來,頓了頓,“我會把彼岸花2.0的試劑分發下去,給你——不,給所有人。這下你滿意了吧?所有人都可以完全治愈,可以恢複成人類!”
一聽這個承諾,金寧一直懸著的心便落回胸膛了。隻要市長願意提供解藥,喪屍之疫就能徹底解除,世界恢複如初,阿川也會重新生出血肉。他身上便不會再有植物寄生,能呼吸,能吃喝,能擁抱,能生長也能死亡,能哭也能愛。
旁邊的父母和主管鬆了口氣。
然而,阿川卻沒有任何反應,隻淡淡地說:“成為人類?像你這樣,像他這樣……”他指著蜷縮在地上的羅伯特,“的人類?”
市長表情僵住了。
“不必了。”阿川繼續說,“我們曾是人類,但被病毒帶到了生死之河的對岸,後來又停留在河中間,不生不死,不人不屍。我們不想成為彼岸的喪屍,但此岸的人類,看起來更糟糕。所以,我們想順水流到下遊。”
“下遊……是什麽地方?”
“我不知道。”
市長著急了,說:“我不知道你是用什麽辦法讓他們聽你話的,但你不能用自己的意願代表他們!他們是想被治愈的!”
“我說過了,他們不是聽我的,我們是共同體。”阿川的眼神近乎悲憫,“我們能夠共情,所有的行為都是在共識之下產生的。但你說對了,有想留下的,我也不會勉強。”
說完,他轉過身,加入了屍潮的行列。
市長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警衛們拚命擠到他身邊,把他和金寧等人一起帶上了直升機,螺旋槳攪著寒風和大雪,載著他們升到了半空。
現在半屍再也威脅不到他們了。一個右眼戴著眼罩的警衛湊到市長耳邊,大聲說道:“先生,槍手已經定位到他了,正在瞄準,隨時可以……”
金寧也聽到了這句話,心懸得高高的。她想大聲提醒阿川,但父母拉住了她,父親低聲說:“別——他們不隻一把槍,也能瞄準我們……”
金寧的話便噎在了嗓子裏。
市長探出半個身子,俯視著底下的屍潮。
空中十幾架直升機都投射了光柱,有光的地方,全是密密麻麻的植物;被雪一蓋,積累起來,漸漸成了一片移動的雪原。
“先生!”警衛喊道,“再不動手,就沒法定位了!”
市長抬起了手。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這隻顫巍巍的手上——隻要它一揮下,瞄準阿川的槍手就會扣下扳機,子彈所攜帶的巨大動能可以將他撕成兩半。但市長愣愣地看著,臉色由白變紅,繼而恢複到青灰色,手卻一直沒落下。
最後,他歎了一聲,右手輕輕擺了擺。
警衛和槍手麵麵相覷,良久,槍手才鬆開了手。此時燈柱籠罩的地方已是一片雪白,連半屍頭上的植物都分辨不出了,他就算想動手,也找不到阿川了。
“走吧。”
市長的專機在慢慢爬升,隨後向城裏飛去。其餘的直升機也隨著移動。金寧趴在舷窗前,睜大眼睛,但夜晚太黑,雪又大,她隻能看到一柱柱傾斜的探照燈。
光柱之中,雪花淩亂地飄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