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班后,我照例到了章冉的工作室。他埋头敲字,我便在桌子底下找到一本他的长篇小说,叫《以太2》,翻开来看。冷峻阴森的文风一直吸引着我往下读,不知不觉间,已到半夜。
正当我准备回家时,工作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我悚然一惊,章冉正写得投入,第一声时没回过神来。外面的人继续敲,他才停笔,疑惑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章冉走到门后,凑在猫眼前看了一眼。他脸色大变,回过头来,用嘴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警察!”
这里是秘密租下来的,怎么会有警察来呢?我正惊疑不定,章冉却冷静地走到电脑前,二十六个指头如暴雨般飞快地按着键盘。电脑的数据正在清空。他拔出U盘,指了指屋子南面的窗户,说:“走!”
我打开窗子,夜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敲门声更响了,由敲击变成了冲撞。门撑不了多久。我个子小,很快钻到窗外的小阳台上,顺着阳台,能跳上对面的空调箱。这显然是准备好了的逃生路径。章冉重写调查录之初,就料到了必然不会被允许。
章冉刚探出头来,门就被撞开了。两个身影扑过来,抓住了他的脚。他一手抓着窗檐,一手把U盘递过来:“跑!把新调查录发到网上!所有人都会记住我!跑啊!”
我接过U盘,使劲跳到对楼空调箱上,然后窜进了狭小楼道。我知道身后有章冉挡着警察,但他挡不了多久。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唯一的念头就是跑,跑啊跑,不顾一切地跑。
耳边风声簌簌,一切景象都被速度抽离成了光线,不断向身后掠去。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跑到了家里。
时间是凌晨两点。万籁俱寂,屋子里只有我的喘息声。
“冷静冷静……”我强迫自己思考。但在我循规蹈矩的生命里,今晚是前所未有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坐下来,开始对今晚的事情进行梳理。然而一切并无头绪。我突然想起章冉最后的嘱托,对,不管怎么样,先把新的《异化调查录》发布在网上吧。
我潦草地看了一遍调查录。章冉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重新梳理了异化的种种体征,并加以环境恶化进行作证,最后他写道:“这无疑是一个悲哀的年代,畸形体征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身体上,而每个人都在狂欢。当我们把谎言当作安眠剂时,我却要把针头伸到眼前,毫不犹豫地刺破——异化的真正原因并不是趋向便捷的自然进化,而是出于……”
调查录到此戛然而止。
想来章冉已经把结论定在了环境恶化上,却没来得及写完。我颤抖着伸出手指,把最后的“环境恶化”这四个字补了上去。
现在,只需要取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将调查录发到各个门户网站上就可以了。哪怕网络管制,但以章冉的名字,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正当我要上传文档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是程萝打来的。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天色,正是夜色深沉时,这个点儿她给我打电话,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喂,”我接通了,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可以进来吗?”
“什么?”
程萝的声音从电话传过来,糯糯的,像是要黏在我耳朵里:“我在你家门外,我可以进来吗?”
我连忙开门,果然一袭连衣裙的她正站在门口。夜风有些凉,她缩着脖子。我把她迎进来,让她坐下。
家里很脏乱,我有些窘迫,正要开口时,她先说话了:“章冉被抓进去了,他写的新调查录在你手里吗?”
我一愣。
然后便是彻骨寒凉。
——程萝躺在**,睫毛微微颤动。
——警察破门而入。
这两个画面在我脑海里如电影快镜头一样交替闪现。我有些无力。警察能知道章冉在重写调查录,肯定是有人告了密,而唯一泄露出去的,是我。我向已经“喝醉”的程萝吐露了秘密。不然,此夜未逝,她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章冉被抓,并且新调查录没被搜到。
“为什么?”我看着这张美艳而焦急的脸,喃喃问道,“你不是章冉的崇拜者吗?为什么要出卖他……”
程萝一怔,也不再隐瞒,说:“哪有什么为什么,我有了章冉的调查录,做新闻时可以长线爆料,至少走红好几个月。章冉不是想让他的调查录被人看到吗?正好可以放新闻台啊。”
“那既然这样,你可以直接跟章冉说,为什么要出卖他呢?”
程萝撇嘴一笑,脸上的笑容被灯光浸染得昏黄,说:“我一个地方台的小主持人,逢场作戏可以玩玩,上个床他也乐意,但他心底里多瞧不起我,难道你不知道吗?要爆料的话,他肯定会选择更大的平台,这种机会,根本轮不到我。”
我想反驳,但想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的确,在章冉的眼界里,程萝的确算不上什么。但听到程萝直言他们发生了关系,我心里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痛,也不是愤怒,而是——
痒?
这种痒在我的额头和心里同时泛起,我想挠,但无从下手。
“但你会帮我的,是不是?”程萝见我不说话,继续道,“你对我最好,你肯定愿意把调查录给我。那天你说过,这个新闻会是我的,你不能骗我啊。”
我后退一步,说:“但你也不能……不能害章冉被抓进去啊。”
“你以为章冉是什么好人吗?他还不是为了出名!他跟我一样,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我们每个人都是相同的。”她说着,舌头在嘴里跳动,昏黄的灯光晕染着舌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你也一样啊,没有人是无欲无求的。我知道你一直想得到我,从你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出来。”
“不……”我靠在墙上,有些喘息。见鬼,额头上的痒越来越明显,像是有虫子在肉瘤里钻。
程萝站起来,走到我身前。她的身影在我视线里放大,她的眼睛妩媚,鼻梁像山脊一样,秀唇微抿,再往下,是两道柔软的隆起的曲线。她离我如此之近,以至于我能看到她锁骨上淡淡的青色血管。
“你……”我感到口干舌燥,喉咙里像冒火了一样,说不出完整的话。
“来吧,只要把调查录给我,你就可以得到我……”她轻轻踮起脚,声如呢喃,一阵香味弥漫。我还没反应过来,两片嘴唇已经贴在我嘴上。
我感到一整眩晕。
程萝走了,带走了U盘。
我**着躺在**,脑袋里回忆着刚才的画面,犹在梦中。原来,这滋味如此美妙。以前我总希望别人不注意到我,总是在他人视线的死角里低头行走,现在想来,真是错得离谱啊。人人都在追逐,所有人都想成为别人的关注点。
章冉注意到我,所以我有机会接触到新调查录;程萝注意到我,所以我才能享受她的肉体。原来他们一直追求的,是这种感觉。
我盯着天花板,半晌,嘿嘿笑了起来。
这时,额头上又痒了起来。刚才太过激烈,我都忘了取下这个肉瘤了。我坐起来,看着镜子。镜子里有一张心满意足的脸,脸的额头中心贴着一个肉瘤。我伸手去挤这块肉瘤,想把它摘下来。
但今天,这块肉瘤比以往任何一天都粘得牢。可能是粘的时间太长了。我使劲搓着,肉瘤才开始松动,隐隐有些疼。我猛一使力,肉瘤被挤掉下来了。
我愣住了。
镜子里,我的额头有了些变化。肉瘤粘住的地方,不再是苍白的阴翳,而是一张硬币大小的脸庞。我难以置信地凑近去看,没错,我的脑门上又长了一张脸,眼耳口鼻俱在。这张脸的眼睛微微眯起,嘴巴张开,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
这五官跟我一模一样,这表情就是我刚才的表情。
我瘫软在椅子上,心里说不上是失落还是轻松。我终于也成了异化者,我长了另外一张脸,我会更容易得到别人的注意了。
第二张脸笑了,嘴唇翕动,像是对我耳语。
我突然想起章冉的新调查录,那最后一句话,或许我补充的是错误的。异化的真正原因既不是趋向便捷的自然进化,也不是环境恶化,而是出于——
“欲望。”
额头上的两片嘴唇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