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马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月亮星辰悄无声息地在天幕上游走,然而没有钟表,也就无从感知时间。
他走的曾经是这城中最赫赫有名的一条大道,如今已变成幽深的峡谷,两侧层峦叠嶂的,是砖石、钢铁、水泥与树木的混合体,是无机与有机、衰朽与生命、现实与梦,大都会与山海经融为一体的产物。
他记得这附近曾有一座广场,夜里灯火高照,宛如千年不醒的长梦。然而灯终于熄了,梦也就醒了。这世上原来并没有什么亘古长存的东西。
他曾经在广场的山谷里看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象:成千上万钢铁残骸堆叠在一起,仿佛皑皑的兽骨,一眼望不到尽头。那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汽车,大部分已锈得只剩下骨架,黑洞洞的车窗门中生出枝丫,向着夜空中刺去,像是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此情此景,让龙马感觉到一丝莫名的恐惧与忧伤。他垂下头看了看自己锈迹斑斑的前蹄,自己与这些汽车有什么不同吗,难道不应该一同在这里长眠?
没有人能够回答。
一片鳞甲从胸前掉下,滚落到钢铁残骸中去,月色里一串沉闷的回响。远远近近的虫儿静了一瞬,又欢快地继续唱了起来,仿佛掉落的不过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他愈发恐慌,只能加快脚步继续前进。
废墟中传来“吱吱”的声响。那声音细弱而凄凉,与鸟啼虫鸣的调子都不同。龙马循声而去,用鼻尖在荒草中一路翻检。陡然间,在一处洞穴的阴影中,他与一双小小的黑眼睛对视了。
“你是谁?”龙马“嗡嗡”地问道。他太久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声音,感觉很是陌生。
“你不认识我吗?”一个细细的声音回答。
“你?”
“我是一只蝙蝠。”
“蝙蝠?”
“一半是兽,一半是鸟,昼伏夜出,在黎明与梦之间飞翔。”
龙马仔细打量眼前的同伴。尖尖的嘴,大大的耳朵,一身细细的灰色绒毛,软软的身子蜷成一团,身体两侧却长着薄薄的膜翅,在月下闪闪发光。
“你又是谁?”蝙蝠“吱吱”地反问。
“我是谁?”龙马重复了一遍。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龙马回答。“我叫龙马,既是龙又是马。我起源于中国的神话,却诞生在法国。我不知道自己是机器还是动物,是活着还是死了,还是根本不曾有过生命。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月夜里行走,究竟是真实还是一个梦。”
“像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蝙蝠叹息道。
“什么人?”
“没什么,你让我想起一句多年以前的诗。”
“诗?”龙马依稀认得这个字,却半懂不懂。
“是的,我喜欢诗。”蝙蝠点头。“当写诗的人终结时,诗就更显得可贵。”
“诗人终结?”龙马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不再有人写诗了吗?”
“怎么,你看不到吗?这世界上早就没有人了。”
龙马没有抬头去看,他知道蝙蝠说得不错。
“那么,我们怎么办?”沉默一阵后,他问道。
“我们想怎样就怎样!”蝙蝠叫道,“人类终结了,世界依旧存在。你看今晚的月光多么好。你想唱歌就唱一支歌,不想唱歌就安静地躺着。你唱歌时,世界会静静聆听;你安静时,就听见万物在歌唱。”
“可我听不见。”龙马老实地承认,“只听见虫儿在废墟里叫,叫得我害怕。”
“可怜的家伙,你的耳朵没有我好。”蝙蝠同情地说,“不过你却听到了我,这真是怪事。”
“奇怪吗?”
“通常只有蝙蝠才能听到蝙蝠。不过,世界这么大,凡事总有例外。”蝙蝠耸一耸肩,“你往哪儿去?”
龙马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话。“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这你也不知道?”
“我只是随便走走。再说,我除了走路以外也不会别的什么。”
“我倒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被耽搁在半路上。”蝙蝠忧伤地回答,“我已经连着飞了三天三夜,刚才又被一只猫头鹰追赶,翅膀差点被那家伙抓伤。”
“你受伤了?”龙马关心地问。
“‘差点’就是没有的意思。我才没那么容易被追上。”蝙蝠一边叫嚷,一边咳嗽起来。
“不舒服?”
“我渴啦,飞得嗓子冒烟,想喝一口水。这里的水尽是铁锈味,我喝不下去。”
“水我这里倒是有一些。”龙马回答。“但那是表演时用的。”
“给我喝一口吧,只喝一口就够啦。”蝙蝠说。
龙马垂下头,巨大的鼻孔里缓缓喷出两道水雾。雾气濡湿了蝙蝠小小的身体,在细细的绒毛上凝成一颗颗水珠。蝙蝠展开双翅,心满意足地将水珠舔干净。
“你真好。”蝙蝠吱吱地叫道,“现在我感觉好多啦。”
“你要走了吗,去你要去的地方?”
“是的,今夜我有重要任务。”蝙蝠回答,“你呢?”
“我不知道,也许继续向前走吧。”
“能带我一段路吗?我还是累,需要歇一歇,又怕时间赶不及。”
“可是我走得很慢。”龙马惭愧地说,“我的身体被设计成这样,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我不嫌你慢。”蝙蝠一边说,一边轻快地拍动翅膀飞到龙马右耳旁边,爪子抓住长长的龙角,身体倒挂下来。
“你看,这样我们还可以在路上聊天。还有什么比一边走夜路一边聊天更快乐的呢?”
龙马叹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挪动前蹄。蝙蝠的身体那样轻,轻得几乎察觉不到。他只听到细若游丝的低语在耳边回响: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