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在初夏,我剛放暑假,收到他病重的消息。我在縣城當語文老師,工作離家後很少回來,在我十多歲母親去世後,我和父親常以沉默填滿時間的縫隙。
車停在路口,一個單薄的人影佇立在太陽下,陽光曬得他直不起腰,汗水浸透胸前,黑白相間的頭發被風吹亂,臉龐瘦削,眼神幹涸如井。天藍得像一麵鏡子,樹叢鳥聲稠密,我遠遠叫了聲“爸”。
他上前抓著我:“兒啊,快完成了,我的最後一件作品,做完就可以……”
“可以怎樣?讓媽媽活過來嗎?”
“不是一個道理,我……”
“好了爸,我們走吧。”我輕輕掙開他冰涼的手。
“嗯。”父親轉而低下頭,走在前麵,雙手背在身後,仿若一根秒針在大地上傾搖。
微風輕拂,我仿佛聽見他身體裏時鍾滴答的聲音。從父親迷上鍾表的那時起,幾十年的時光就被框定在那些細密的零件之中,他再沒為任何事物付出過熱情,包括我的成長。他每天伏案在桌前,研究那些互相咬合的齒輪,猜想宇宙到底是張開還是閉合,這個問題曾令他發狂。他製作過無數個形狀各異的鍾表,在無數次靜止的呼吸中撿拾那些碎片,似乎能將自己散落的靈魂一片片拚湊成形。
每個人生下來都需要為什麽東西著迷,才不枉來一趟這無盡亦無解的世界。我上大學時迷上了漢字,在對美的尋索中,懂得了一部分的他。可父親著迷的卻是時間,無人知曉它是張開還是閉合,如同夏日終將散去。我站在桌旁看著他輕輕撥弄齒輪,感到一種不可抵抗的虛無。
回家的路不遠,我們複無別話。走在熟悉的鄉間小道上,浮動的花香如同路標,一陣蟲鳴在耳邊響起,將我帶回童年的瞬間,螢火蟲、池塘、自行車、野果,悠長的假日和孤單的夜晚,還有對母親的思念、對父親身不在場的不解和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