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订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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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吧。我就最后停留一次吧,然后就回归到我该去的地方。

最后一次见到夏棠,是在《坍缩前夜》放映后不久。封浪被隐匿在重庆的特务抓了起来,被冠以各种罪名。除了他们,还有不少人想要他死,他的电影被当权者、叛国者、入侵者当作传播巫术的巫术,可那些饱受战争折磨的人认为他是英雄。于是,他拼死保护住了那个防空洞和那卷胶片。

夏棠不顾父亲的阻止,执意去救他。她只能跟时间赛跑,循着那个危险的方向,尽管她相信封浪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脱身,却还是奋不顾身。拯救行动要是没有封浪,就像宇宙没有造物主。

“我愿意跟他交换……”夏棠的胸膛起起伏伏,一团浓雾卡在她的喉咙。

敌人发出哂笑,眼神转而露出令人胆寒的光,他们齐齐盯着夏棠,像饿狼盯上了羔羊。

“你快走!”他大喊。

“他们,不能……没有你……”

“我知道我知道,夏棠,你走啊,我有办法的!我有办法……”他哭了,像个丢了玩具的小孩。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夏棠眼神低垂,看向脚尖,右手轻轻抚在腹部。

他还不懂那个下意识的手势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夏棠,在数学公式里,不是一个变量,而是一个常量。在他们眼里,对方即是一切的源头。

“等结束了,重新上路,你愿意陪我一起吗?”封浪曾经问她。

“好啊。”她看着远方糖浆般的夕阳说。

时间,却是一个变量。封浪在实验室里早已参透,而无数个生命与无数重世界,不过是正弦波叠加出来的相,投影源永远都在那个原始时空,在那里,爱,是常量。

后来,没人知道封浪去了哪里,就像凭空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如果,跳跃也是必要的使命,我相信他不会停下来。

重庆这座母体的庞大与虚无正在逐渐影响我的时间观,分钟和小时在这里渺小得无法计算,我不得不用世纪的观点来思考,百年不过钟声上的一嘀嗒而已。

刚刚上路,我从产生了无数次时空涟漪的原点启程,发现距离外在的原点越远,抵达自身的原点就越近,仿佛一个坚定的量子物理法则。

接着,我在这些时空的记忆像一根灯芯抽离灯盏,像转身就漏光的水桶。有什么在开始褪色,重叠的时空和重庆的布景,亦渐渐填满了对方的隐喻,一层层,一重重。其实电影,也不过是个比喻,一种提喻手法。我和电影,仿若两面镜子互相对照,于是衍射出无限个镜像,每一个都带着一些不同于本体的微微变形。

我拍了所有的电影,《坍缩前夜》《狂想曲》《幻化网》,还有很多,为了保护那些时空难民,我成了跟细胞一样必须不停分裂以维护平衡的跳跃者,重新在另一个时空裂缝以一个全新的身份活下去。直到我找到让其停止分裂的方法。也许,我在未来很快会找到,然后,像个盗取火种的英雄,把它送到原始时空里去,这样就不会……

夏棠在无数个重庆,一次次与我分离。

想起她的眼神和右手那个动作,后悔像若有若无的影子笼罩在我头顶,不过,转而又被无畏的阳光驱散。快结束了,时间裂缝快要清洗掉我所有的记忆,接着,牵引着我,一步步走进这个盛大的提喻法—渊薮般的重庆。

不愿稍停,直到我被强烈的亮光刺得睁不开眼睛,那条地平线上摇晃的白线,是我和过去时空的最后一丝联系。

结束了,我纵身跃入梦寐以求的未来。

重庆很快就要进入雨季,我困倦得像一只纸象。

在坍缩前夜,我去看了一部电影,那是来自封浪导演的《你的电影,我的生活》,故事发生在过去的重庆。讲述了一位失业记者发现了一部老电影,他开始追寻那位导演的足迹,接着遇到一位守护者老人,被他引领到一个地下洞穴。在那里,他鼓起勇气继续拍摄只剩一半的电影。

在今天,电影这种艺术有了更新的呈现方式,影像画面从二维屏幕跳脱出来,能全方位地与观众互动,甚至能让角色和我们上演一些额外的桥段。

这依然是一个发生在山与城的故事,带着些新浪潮的色彩。夏棠的出现,创造了全片的魔幻时刻。在她与男主角分离的场景,我忍不住代替他拥抱了她一下。

愿我们之间孤立的情爱,住进世上最拥挤的住宅。

这句话,并非来自那封邮件,是我想对夏棠说的,在再次忘掉她之前。

我看完那部电影,往回走,在暗蓝夜色的陪伴下走到重庆的最高点。在这里,一片倒悬的星空坦坦****地连接到地平线之外的地方,像是世界尽头。我伫立良久,身下的城市正市声鼎沸,制造着层层叠叠的重庆式喧嚣。

我已经在不停地问,不停地找,那个方法……时间还没到,还不是这里,不过快了,我有种直觉,只用再跳跃几次,就能够结束这一切。

我一直走,从傍晚走到深夜,仿佛故意用脚去惩罚地面一样,直到看见月亮在黑暗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回到铺满虚拟晶屏的家中,AI(即人工智能)管家不知何时学会了猫的谄媚,音乐自动打开,空气里加入了精心调制的柠檬香味。

在躺下来之前,我感觉身体被一双巨手从背后拧上发条,似乎是一种被寄予厚望的交接仪式。于是,我又坐到电脑前,准备发出一封奇怪的邮件,开头便是—

重庆,已经不是原来的重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