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九……二十九/三十天我成了时间尽头的囚徒。
我的生活轨迹不仅从空间上变成了一个几乎静止不动的点,从时间上来说也是如此。
简单、重复,无需思考。
一个完美的闭合圆弧。
这简直是全世界死宅都梦寐以求的生活。
打个比方:这就像活在一段反复播放的时长十四个小时的影片当中,你对人生中的过去、现在、未来,你对人生中的每分每秒都了然于胸。
在这无限循环的时间里,我醉生梦死,甘之如饴。
甚至有些害怕这样的日子会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结束。
但渐渐的,事情开始朝着我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
我开始担心这样的日子会永不结束。
傻子都能看出来,我的世界出了问题。也许宇宙是有自我意识的,而且它极有可能想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死宅为敌。比如为了惩罚我,它让我过上了之前梦寐以求的生活—足不出户,每天混吃等死,不用关心粮食、蔬菜、季节、刮风还是下雨,不用关心任何人。可是慢慢的,我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混吃等死的快乐变成了生不
如死的煎熬。
我居然萌生出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想法—我想要试着跳出这样的轨迹,推开命运馈赠的奇妙礼物,做些改变。
我试过不点外卖,而是在家煮泡面。可是我依旧活不过七点三十七分,多一秒都不行。
我试过在我住的这栋大楼里做点别的事。比如趁着倒班休假,坐到观众席里看电影—没有什么比看至尊宝以手指天喊着“般若波罗蜜”,然后在一束白光中穿越回从前更应景的了。
但在晚上七点三十七分到来的那一刻,坐在观众席上的我会突然丧失意识。等到再次睁眼时,就会是十四个小时前,在电影放映室里醒来的凌晨五点三十七分。
众目睽睽之下,我是怎么消失的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日复一日的重新读档中,我罹患了一种叫作“孤独”的绝症。如果世界是一条火腿,而我们所拥有的每一天都是由一只神奇的手用刀切出的薄薄一片的话—我已经把这一片咀嚼到快吐了。
当然,它连完整的一片都不算,它只有十四个小时。
这样胡思乱想的直接后果就是,我把陈果当成了救命的稻草。也许结束这种日子的突破口在他这里?
我试过给陈果放别的电影,可他的求婚依旧以惨败告终。
我试过带他去逛手办店。“这个,这个,那个,还有那个……”我在手办店里指点江山的时候,陈果的脸颊像少女一样绯红,“都不要。剩下的全部打包,刷我的卡。”这下他的脸已经红得像山魈了。然而一到晚上七点三十七分,这些手办就会像灰姑娘的马车和玻璃鞋一样统统消失,世界会重启,一切会归零。他拥有过,却不再记得。
我还试过带他去见证各种奇迹的时刻。比如带他去和睦家的产房外面,精准地提前三十秒报出每一个产妇的姓名、年龄、生男还是生女。我轻轻松松展示出的“神迹”会让陈果忘记失恋的伤痛—因为他的脑容量没法同时容纳下“这太牛了”的震惊和“我失恋了”的悲伤这两种情感。我们一次次重复着这样的游戏,每一次陈果都惊讶得合不拢嘴,而我却渐渐百无聊赖、心如死灰。
命运馈赠的蜜糖,怎么就变成了砒霜?
在这样循环往复了一天又一天之后,2018年的8月8日变成了一座孤岛。一个无形的牢笼。我像一只蚂蚁,困在这一片火腿之中,沿着它的横切面一圈又一圈爬行,起点即是终点,终点即是起点。
我成了时间尽头的囚徒。
八
王毛毛把摩托车停在梧桐树投下的树荫里,跨坐在熄火的车上,看了看眼前的店招。
奶奶的熊。
没错,就是这里了。她嚼了嚼嘴里的口香糖,吐出一个泡泡,下了车,跳上路沿,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网咖,她拿手指压了压鼻梁上的镜架—那是一副风格复古的墨镜,圆形镜片和脖子上的choker(贴颈项链)、机车外套、短裤、马丁靴相得益彰—王毛毛四下打量,网咖里的上座率大概有两成,基本上都是年龄介于十五到二十五岁、有着不同程度黑眼圈的男性。
柜台后面坐着老板,一个穿汗衫的胖子。老板脚下是一地的空酒瓶,他垂着头,打着瞌睡,散发出一股酒味,像个搁在椅子上的、装满了发酵物的麻袋。柜台上贴着一张A4纸,白纸黑字地写着“老板娘跑了,包月八折特惠”。
王毛毛正要往里走,一个男人慌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速走到她身边。
“V?”王毛毛问。
男人点点头,掏出手机,屏幕上是《V字仇杀队》里那张著名的面具脸。
验明正身后,男人示意王毛毛到网咖外面去说话。两人来到店外,王毛毛问:“狗呢?”
男人说:“我带你去看。”
“先看看照片。”
男人挠了挠后脑勺,举起手机,给她看了几张照片。
“是你的狗吧?”
王毛毛点点头。
男人说:“加个微信,酬金先付一半。”
王毛毛从屁股兜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递给男人。男人接过来,一张张点了点,揣好钱,说:“走吧。你开车了吗?”
王毛毛走向树荫下的摩托车。等她把车推上大路,踩下油门,男人一下坐到了后座上:“我来指路。”王毛毛翻了个白眼,发动了摩托车。
男人带她进了一栋公寓楼。密密麻麻的格子间宛若蜂巢,通廊式的走道昏暗无光。男人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门,示意王毛毛进去。
“狗呢?”王毛毛朝里瞟了一眼,没有动。
“你先进去等着。”男人说着,把她往里搡。
王毛毛抬起手肘抵在男人胸口。
男人突然顺势搂住她的背,喘息着说:“你让哥爽一下,就当是另一半酬金。”
王毛毛二话不说,一脚猛踢在男人裆部。
医院急诊科,一男一女两名民警翻着病历,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坐在板凳上的王毛毛。
“阴囊红肿,左侧睾丸破裂……”男民警念了两句诊断结果,又看了看王毛毛,“姑娘,你下脚也太狠了点吧?”
王毛毛没吭声。
男民警递过来几张百元纸钞:“这是他退还给你的钱。一码归一码,等会儿去收费处把急诊费结一下。里头那哥们儿可挨了八针。”
王毛毛接过钱,塞进外套口袋。
“本来是他报的警,但刚刚又说同意私了。”女民警说,“你的狗也不在他那儿。他是看到了你的寻狗启事,然后从一个网友那里看到几张相似的狗的照片,所以想骗……”
女民警把“骗财骗色”几个字省略了。
“那照片就是我的狗。”王毛毛头也不抬地说。
“他主动交代了,发布照片的人住在东四十条那边的一个电梯公寓,和平电影院楼上。”男民警说,“好了,你注意安全。”
两名民警离开了。
王毛毛打开手机地图,在搜索栏输入了“和平电影院”五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