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我是在陆武的婚礼上看见的。
毕竟是市长千金和本市大财阀儿子的婚礼,场面铺排很大,洛可可用了6个伴娘,相应的,陆武也用了6个伴郎,寓意66大顺吧。客人来了几十桌,热闹得就像往满是青蛙的池塘里扔了块石头,不扯着脖子说话,根本就听不见。洛可可差点给气哭了,说好好婚姻,让他们给喊成了暴发户聚会。
因为客人太多,举行完仪式,新郎新娘开始敬酒,酒到第九桌的时候,我发现了那个男人,也就是半年前在韩国料理店为了朱莉美要揍我的男人。
那天我西装革履还做了头发,和半年前那个很丧的我有着质的区别,他没认出我来也正常。陆武很高兴,兴奋过头的样子,喝得有点高,给人敬酒时,都勾肩搭背的,跟平时那个吊儿郎当,见着谁都爱屌不屌的高冷陆武完全不是一个人。就有人说,陆武这是娶了市长千金给高兴过头了。我觉得这是对陆武的侮辱。因为我了解陆武,他只有在特别沮丧特别难过的时候才会人来疯,表现得和人无限亲近,好像每个人都是他的难兄难弟。
陆武的每一次狂欢,都是长歌当哭。我知道,所以我特别难过,拼了命地挡着不让他喝多,可他还是喝多了。喝多了的陆武说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因为他不仅娶了全世界最漂亮的新娘洛可可,还马上就要喜当爹了。
是的,他知道我是个不善于撒谎的人,尤其不善于在公众场合下撒谎起哄,所以,他不为难我,把自己灌醉以后,把谎也自己撒了。
我看见他撒谎的时候,余光瞟向父亲,一个叱咤我们市财富风云的老人,现在已垂垂老矣,像是没了牙的老虎,坐在轮椅里,不吃不喝地望着儿子微笑。
陆武像个酒疯一样冲过去,从背后扶着轮椅,几乎是趴在他父亲胸前,兴冲冲地说爸,我!马上就和您一样了,升级成爸爸。
然后,他看我。
我必须配合他,带着其他伴郎和年轻的宾客们起哄,把他抬起来扔了几个高,整场婚礼,在这时候抵达了它虚假的**。
陆武的母亲今天打扮得雍容华贵,她努力绷着高兴的样子,像一朵即将裂开的老**,她拉过陆武父亲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好像在说,怎么样?老东西,你要当爷爷了。
陆武父亲歪着头看着陆武,问了陆武母亲几句什么。陆武母亲就冲我们摆手,示意我们别闹了,我们放下陆武,陆武趔趄着走到她身边,陆武父亲扯着嗓子,拼上全身的力气问:几月生?
陆武攥着拳头晃了晃,说:十月!十月您就当爷爷了。
那是2017年的3月,我的朋友陆武结婚了,我在他的婚礼上发现了朱莉美的情人和他的老婆。
他老婆很漂亮,但说话的表情和举止像个怪胎,总是说着说着就把别人说愣了,然后她一个人大笑不已。她笑起来的样子太难看了,如果我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和她接吻。
她大笑时露出来的牙龈,像摆在超市生鲜柜台上出售的鲜肝,常常会让我产生买把青蒜回来炒一盘喂狗的冲动。
敬完全场,陆武醉了,像煮软的面条,搭在我和另一位伴郎肩上,饶是这样,他还不忘冲前来敬酒的人示威,不许敬洛可可酒。有起哄要敬的,他也不废话,一把夺过酒杯,自己干了,特像一个护老婆爱崽的好老公。洛可可父母很满意。陆武的父亲也很欣慰,甚至落了好几次泪,大概是感慨陆武终于有点成年男人的样子了吧?
陆武和洛可可的新家在一片别墅园里,青灰色的屋顶,让整个别墅区看上去有种低调内敛的肃穆感,身在其中,才能切身体会到这种肃穆是来自于金钱的堆砌。
我们把陆武扶到**,洛可可站在门口眼了一眼,转身走了。好像她是酒店老板娘,陆武只是一个前来消费喝过了头的客人。
陆武吐得一塌糊涂,我到处给他找蜂蜜,洛可可冷眼看着我,说:你认为蜂蜜真能解酒吗?
我说民间传说是这样。
洛可可一脸不置可否的笑,说民间传说你也信。她说这句话时,眼神冰冷,透着不屑,让我再一次替陆武捏把汗,她再也不是那个发誓要把陆武拿下的洛可可了。
她不仅不爱,甚至憎恶他。那么,已经憎恶陆武的她为什么会答应他的求婚呢?我想,不会是为了成全陆武的孝心吧?
她坐在沙发扶手上看着我的样子,好像在问你什么时候走?
我不放心陆武,说他醉得实在是太厉害了。洛可可说他醉了又不是一天了,说着,从水龙上接了一杯白水递给我,说家政阿姨没上班,她也不知道家里有没有蜂蜜,就算有,她也不知道在哪里。我怕醉了的陆武喝生自来水身体受不了,问她在哪儿烧水。洛可可说她怎么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身居皇宫的公主说我怎么知道钱是个什么样子,因为她根本就不需要亲自花钱去买什么。
见我端着水,迟迟不肯给陆武喝,她才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只牛奶锅,接了水,放在灶台上,问我怎么烧。我过去,把牛奶过放在灶眼上,点着煤气灶,看着水烧开,用两只杯子轮换着倒冷了,端去给陆武。
她一直在旁边冷冷看着,好像在看两个她并不喜欢的亲戚却要寄居在她家里做着她不喜欢的事,见我不时瞟她一眼,就自言自语似地说,不是她不想照顾陆武,是她在家从没做过这些。
我想说那以后你们怎么生活,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有权的父亲和有钱的自己,足以让她不必自己张罗生活中的琐碎。
第二天,我给陆武电话,问他起床没有,陆武说废话,他都在公司上班了,我意外他们没出去度蜜月,陆武说抬头不见低头见了七年了,还蜜什么蜜?问我找他什么事。
我说我想看看昨天婚礼现场的录像。
陆武说婚庆公司正后期加工呢,让我等几天。我说不看加工剪辑过的,看毛片。陆武说什么话?好像我在婚礼现场演了三级片似的!说忙着呢,让我等两天。我怕婚庆公司把原片剪残了,让他跟婚庆公司打声招呼,先给我拷贝一份原片。
陆武这才觉出来我不是无缘无故跟他要原片,问怎么了?
我说我找个人,怕给修没了。
陆武问找谁。我说朱莉美的情人。陆武就笑,说你小子,争风吃醋啊?怎么?打算约人干一架?
他以为朱莉美是我的新晋女友,我意外发现了她的劈腿对象。我忙解释,说不是,朱莉美是我的关键证人,证明那天晚上我没在家,不可能杀穆晓晨。
陆武让我晚上去他家,我不想见洛可可,虽然她现在对我也和颜悦色,可和她在一起,还是别扭,大概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气场问题,气场不合,就算端给你满面笑容,你也能看见她内心的冰冷。
我说这事暂时别让太多人知道。
陆武说行,晚上他过来找我。
我准备了酒和海鲜,等陆武来了,我搬出电脑,放在茶几上,和陆武一边看一边喝酒,看到第酒桌的那个男人时,我按了暂停,指问他认不认识。
陆武凑近了看看,说还真不认识,可能是洛可可那边的亲戚朋友,问我想怎么弄。
我想,其实,就算找到这个人,我也不能怎么着他,他一样可以矢口否认那天晚上没和朱莉美在一起,更没去那家韩国料理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知道他的姓名电话和职业,然后跟踪他,捉到他和朱莉美的奸,要挟他和朱莉美给我作证。
陆武说:这事有点不他妈地道,你说人家偷人,又没偷到你**,干你什么事了?
我说:关系我名声!我说,你跟洛可可打听打听这个人,但不能告诉她为什么。陆武说其实你也没必要对洛可可那么深成见,她这个人,就是打小被宠坏了,说话做事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因为从来没有人对她说不,造成了她认为自己见识就是卓越的错误自我认知,她苦日子在后头呢。
我说何以见得。
陆武说除非她爸永远当市长,显然这不可能,否则,早晚有一天她会尝到人走茶凉的滋味,到时候,希望她不会抑郁。
我说陆武你忘了,中国有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钱足够多,就可以把权当小鬼使,就算洛市长下台了,洛可可手里还有钱,所以,这婚她和你结得值。
陆武不以未然,说洛可可有巨大的缺点,但也不是一点优点没有,这不,因为陆武跟胃癌晚期的父亲撒谎她怀孕了,她一面积极配合陆武做怀孕的努力一面到处搜罗全世界最顶尖的治疗胃癌的医疗技术,希望奇迹出现,陆武的父亲能在去世前亲手抱一抱他的小孙子。
陆武说为了备孕,洛可可天天吃各种营养保健品,做完爱都要在**拿半个小时的大顶,这让陆武很感动,所以,也希望作为哥们的我,能放下对洛可可的成见。
我说我努力。
陆武了解我,每当我说努力的时候,都是知道自己做不到,又不想让别人失望。我必须承认我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做不到彻底原谅一个当众给我难堪,像撵一只闯进富丽堂皇殿堂的流浪狗一样把我从公司撵出去的女人。
送走陆武,我歪在沙发上把剩下的两瓶啤酒喝完,边喝边想人这种操蛋动物,滑稽,市侩,喜欢看人下菜碟,这一点,连我的好哥们陆武都脱不了俗,比如说,如果是一穷街陋巷里长大的姑娘,嫁给了陆武,为了给陆武生孩子,天天吃保健品,捱完操脑袋矗在**拿半个小时的大顶,陆武会感动吗?
肯定不会,说不准还会认为这灰姑娘心机深,想用孩子套牢他这多金的浪子。
可想给他生孩子的是洛可可,就不一样了,她是市长千金。
现在,陆武被垂危的父亲绑架,被洛可可的表演蒙蔽,如果我还觉得自己是个平庸的好人,就应该老老实实闭上嘴,在心里默默为朋友祈福,但是我做不到。
那段时间的陆武,被父亲的病痛牵累、被洛可可兢兢业业地追求怀孕所感动,特别爱哭,头脑昏庸且鼠目寸光,而我,像只机警的鹰,虎视眈眈着他危机四伏的人生。因此,洛可可特讨厌我,有时,我去公司,说陆武让我把这个月的会计台帐拿给他看。她很不情愿,说财务报表是公司的商业机密,不能交给外人看。
我说陆武让我来拿的。
她给陆武打电话。
陆武知道我意思,就嗯嗯啊啊地说,在家陪父亲,闲着没事,想扫两眼。
洛可可就撅嘴,让会计把台帐拿给我。
我拿去给陆武看,陆武有点不悦,觉得我狗拿耗子,说:我们已经结婚了,苏猛,你这是干什么?
嫌我打着他幌子去要财务台帐,他在电话里没戳穿我,已算给我留很大面子了。
这让我很难过,第一次觉得自己在陆武的生命中多余,意兴阑珊,有些伤感,就没再追着他问朱莉美情人的事。
过了几天,陆武主动给我打电话,说朱莉美的情人叫何建军,今年33岁,是发改委的一副处长。又把他电话和家庭住址给了我,让我别玩什么跟踪捉奸了,让洛可可打电话说声,让他说服朱莉美给我把这证做了。
吓了我一跳,以为他告诉洛可可了。
陆武说没有。我不信。我说:没告诉她你怎么打听这么仔细的?
陆武说他爸喊他了,等会再说。
陆武父亲最近状态不好,陆武他定了高档病房,但他不愿意待在医院,说医院有死人味,吵着回家。陆武没办法,把家里的一个房间改造成病房,上了各种急救设备,还专门聘请了家庭医生和护士,24小时守着他爸。
日益衰弱的父亲让那段时间的陆武无比脆弱,甚至自责,他相信父亲胃癌真的和他前些年的不着调有直接联系,他后悔父亲健康的时候,没陪他多说话,没陪他出去旅行。和我说这些的陆武,有气无力,甚至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他想尽一切能想到的办法,弥补对父亲的愧疚。可他内心的空洞还是越来越大,这个不断扩大着的空洞,警醒了他,生命是有边界的,而人在生命的边界,是如此的无助。就像他,作为儿子,纵使有钱,纵使有门路,纵使浑身上下都是力气,又有什么用呢?他无法阻挡死神一步步把父亲带离他的世界。对父亲的愧疚和无助,像只勤劳的小兽,日夜啃噬着陆武的心,让他一天天脆弱,再也不是那个风流倜傥、把酒仗剑走天涯的陆武了。突然发现的良心,让他变得像旧式家庭的愚孝长子,守在父亲的病床边,言听计从,甚至有些老莱子彩衣娱亲的滑稽感。
也正是因为自觉亏欠了父亲的,所以,洛可可为了怀孕,每天晚上在**拿半个小时的大顶让他很感动,并稀里糊涂地把这份感动当成了爱情。
我觉得有个隔了薄薄一层纸的真相,不忍心戳穿,那就是,暂时扮演一个不是她的自己,对洛可可来说,是牺牲,而她只所以愿意做出牺牲,是为了获得更多的签字权,因为陆家洛基因生物工程公司已经和一家摇摇欲坠的上市公司谈好了借壳,剩下的,就是盘点资产,签署文件了。可陆武,因为父亲病重,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有时,洛可可拿来文件,他看都不看就签字,再或者大手一挥,说你签不就得了。
在这方面,洛可可的任劳任怨,让我很不安。我和陈枢说起这个,陈枢就笑我真是皇帝不急急了太监。我很生气,说陈枢这样的人,活该没个说话的朋友,好容易混上个女朋友,都在千万里之外,下班没地方去,只能和我这个犯罪嫌疑人泡一块。
关于朱莉美情人的事,没敢跟他说,因为知道他是个称职的好警察,一旦知道了风吹草动,一定会和刑警队的老同事说,他们要动起手来,比我快,还比我有办法,但办案子对他们来说,是工作,可我不一样,这个案子是我的清白,甚至是我的命运,我会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追求回本一样兢兢业业在这个案子上,虽然没有他们专业,但是我有态度。
有个伟大的人说过:态度决定一切。我忘记这个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