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连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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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娶小妈,并不单纯是迷上了小妈的容貌,姆妈生的先天型愚痴的儿子是不能指望了,他指望小妈给他生一男丁,继承洛家产业。所以,当姆妈说小妈怀的洛上锦不吉利,百般央着父亲把洛上锦打掉时,在父亲眼里,姆妈就成了因嫉生毒的险恶女人,唯恐姆妈趁他不在家时,对小妈下狠手,便他到哪儿也把小妈带到哪儿,直到洛上锦出生。
洛上锦出生的那天,家里果然出了事,愚痴的哥哥,在花园里**秋千**疯了,一个恍惚,整个人就飞到了墙外,又让一辆疾驰的汽车轧上,丢了命。
洛上锦的出生让一心盼子的父亲很是失望,虽然哥哥是先天愚痴,终究是他的儿,儿没了,父亲的心极疼,失望和疼痛一夜之间催白了父亲的发,他开始相信了姆妈的话,洛上锦是不祥的。
因为这,洛上锦的童年很是孤单,姐姐们不待见她,连下人们都看人下菜碟地欺负她,谁让她是老爷太太眼里的障孽呢?孤单的洛上锦就在花园的秋千里**啊**啊,很多时候,她很想把自己**出墙去,像哥哥那样死了算了。
在**来**去的岁月里,洛上锦出落成了一个面目清秀的漂亮女子,她很少笑,眼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愁,像淡蓝色的雾霾。
饭桌上,姆妈不只一次地说洛上锦一脸苦相,早早嫁出去算了,免得给家里招惹晦气。
小妈就拿眼偷偷瞄一眼洛上锦,大气不敢出,经年已过,小妈老了,腰身也不再婀娜,父亲又娶回了一房姨太太,如愿地有了一双10岁的儿子。对父亲来说,小妈和洛上锦就像一道上了桌却没滋打味的小菜,摆在那儿就是了,连看她们一眼,都是懒洋洋的。
洛上锦17岁的一天夜里,小妈悄悄摸进来,握着她的手,泪落在她的脸上,父亲将洛上锦许了人,据说是济南的,男的比洛上锦长两岁,也是庶出,再过些时日,便会选了日子,将洛上锦迎娶过去。
小妈搂着洛上锦哭了一夜,一想到自己出嫁后,小妈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洛上锦的心,就荒凉得不成,像寸草不生的盐碱地,一片苍茫茫的白,看不到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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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上锦陆续从下人的议论里知道了一点未来夫婿家的消息,原先经营着一家纺织厂,因经营不善濒临破产,父亲收购了他们家的产业,为压低价钱,便顺口将洛上锦许给他们家庶出的小儿子。
怃然地,洛上锦就觉得,父亲不是将她嫁了出去,而是把她折成一点碎银子,随手花掉了。
就算是把她折成碎银子花掉,也该是疼她爱她的小妈而不是父亲,他没资格。暗暗地,洛上锦不想让父亲得逞,在济南夫家来迎娶她的前夜,逃掉了。
至于父亲在得知她逃婚后会怎样的暴跳如雷?洛上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这口憋了17年的恶气,她是要出的。
逃婚成功的洛上锦,揣着几十块银洋,坐上了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的火车。朱美媛在信里说过,火车停下来,不开了,就是青岛,再开,就开进海里去了。朱美媛是洛上锦在教会中学的同学,中学毕业后姆妈不许洛上锦读了,说女孩子又不出门做事,读那么多书做什么?不如早早找个合适人家嫁了,姆妈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洛上锦嫁了,最好连连小妈一起嫁掉。
洛上锦寂寞的光阴里,靠给朱美媛写信打发无聊,看着朱美媛在信中描述的山东大学校园,她常常是看着看着就微微地笑了,眼里盈着明晃晃的泪花。
朱美媛是洛上锦唯一可投奔的人,她没敢提早告诉朱美媛,唯恐她走漏了消息,或是一害怕朱美媛就不敢收留她了。
火车走走停停地走了三天三夜,再也不走了,洛上锦昏昏沉沉地下了车,被滚滚的人流携裹着出了站台,一股潮湿而带着淡淡腥味的风,扑面而来,她茫然地站在街上,听风卷起的海浪啪啪地摔打在堤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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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仆仆的洛上锦站在校园中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等朱美媛,门房找她去了。
远远的,梳着齐耳短发的朱美媛蝴蝶一样跑来,拉了她的手,有些惊诧地问她怎么会来。洛上锦的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她们坐在树下的长条木椅上,洛上锦讲了她的故事,朱美媛听得怒目圆睁,拉起她就往寝室走:你逃对了,就该让你那老子丢丢面子。
最终,洛上锦还是没肯住朱美媛的寝室,倒不是寝室窄仄容不下她,家里人是知道朱美媛是他唯一的朋友的,唯恐他们找过来,不仅自己狼狈,再把朱美媛也一并连累了,这可如何是好?
后来,朱美媛帮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偏房,又跑上跑下地替她找了份学校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薪水虽然不高,维持生活,也是足够了。
没课的时候,朱美媛就跑到图书馆找洛上锦,两人在一隅里悄悄说着私房话,再要不就是看鸳鸯蝴蝶派的小说,看得两人面红耳赤,满眼的泪花。
洛上锦知道有不少男学生追求朱美媛,皆不入朱美媛的眼罢了,每每看着朱美媛姿态高傲地对待百般讨好她的男学生,洛上锦心里,就生出了许多的羡意,朱美媛大抵也看出来了,时常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呀?
洛上锦就红着脸打她,时光就这么一摇一晃地过去了一年多,洛上锦曾托朱美媛假以打听她消息的名义给小妈写过信,想知道小妈的近况,却无有回音,洛上锦就更是惆怅了,在图书馆里上班,也时常地心不在焉,时常要来借书的人,连唤几声,才冷丁一下子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去帮着找书。
鲁震业来借书时,连唤了几声,洛上锦才听见,就见鲁震业微微地笑着,说:小姐,小姐……
洛上锦恍然而羞赫地看着他,说了声对不起。
后来,鲁震业就几乎是天天来借书,朱美媛来了,常常拿眼瞄着角落里的鲁震业悄悄地捅捅洛上锦的胳膊,小声说:他长得真像一个电影明星。
洛上锦的心跳得砰砰的,却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说:像谁啊?我怎么没看出来?
朱美媛压低了嗓门:金焰呀。说着,顺手拿起一本书,走到鲁震业的读书桌旁,温婉可人地问了声:请问,这个位置我可以坐么?
鲁震业抬头,看了朱美媛一会,很客气地笑了一下:请便。
朱美媛便款款地坐下了,像模像样地打开书,目光却不时从书飞上去,飘落在鲁震业的脸上,大约,鲁震业也感觉到了,保持着客情的微笑,依然专注地看书。
洛上锦自然看得穿朱美媛的心思,这个被男人们的追捧给宠坏了的小女子,被鲁震业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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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后的光阴,每天下午三时左右,鲁震业和朱美媛便会准时一前一后出现在图书馆。
私下里,朱美媛毫不掩饰对鲁震业的钟情,甚至央求洛上锦写张纸条夹在鲁震业借的书里,以朱美媛的好朋友的身份主动向鲁震业剖白她心思。
洛上锦起初不肯,架不住朱美媛的再三哀告,终还是应了,开始动笔写信,信写得并不顺畅,莫名的,她的心里生出了鸳鸯蝴蝶派小说女主角才有的忧伤,像海上夜雾,愈来愈浓地笼罩了她,写到最后,她趴在桌上哭了。她是喜欢鲁震业的,可是,像她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人,哪有资格去喜欢呢?何况还要与在危难时候拉过她一把的朱美媛抢,这是她万万做不来的。
哭过之后,她迫着自己静下心来,把这封不长也不短的信写完,夹在了鲁震业预约次日要借的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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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震业来拿书时,分明感觉到里面多了一份不属于这本书的内容,他深深地看了洛上锦一眼,微微一笑,转身走掉了。
洛上锦唯恐他误会那封信的实质目的,有点紧张地偷偷瞄着他,鲁震业坐下后,打开书看到了那封信,又抬头深深地看了洛上锦一眼,才开始看信,洛上锦紧张地不敢看他的表情,亦把面深深地埋在了胸前,图书馆很安静,静得她能听见鲁震业翻信纸和折信纸的声音。良久,就听有脚步渐行渐近地到了身边,她听见了鲁震业富有磁性的声音:今天晚上,春和楼见。
洛上锦紧张地连头也不敢抬:好的,我会告诉她。
鲁震业似乎沉吟了一下,手指轻轻地扣着桌面:是你,不是她。
洛上锦就听到一种类似于火车过隧道的声音,轰隆隆地从心头开出来,绕着脑袋四处流窜,等她回过神,鲁震业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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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朱美媛去了春和楼,因为,鲁震业前脚走朱美媛后脚就进来了,心急火燎地扯着洛上锦的手追问给鲁震业写信了没,洛上锦心里乱得要命,遂点了点头。
他怎么说?朱美媛的眼睛开始灼灼闪亮。
他……他约你今晚去春和楼。心乱如麻的洛上锦说完这句话就悔了,只是,已收不回,看着朱美媛像只快乐的蝴蝶翩翩飞出了图书馆,她才低低地说了一声:他约的是我。
可,朱美媛已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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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美媛就成了鲁震业的女朋友,每天下午傍臂而来又傍臂而去,很多次,洛上锦想问问鲁震业,那天晚上约她去春和楼,是不是就是要她转告朱美媛他很喜欢她?如果是这样,她就不会怨恨朱美媛了,她是她唯一的女朋友,她不想对她心揣怨恨。可是,她问不出口,万一传到朱美媛耳里去,怕是会引起她的猜忌吧?这么想着,千头万绪的问,就像拱不出石板的小草,被镇压得蜷曲在了心里。
转眼两年过去,朱美媛毕业了,和鲁震业结了婚,婚后的朱美媛随鲁震业去了北京,临行前,朱美媛扯着洛上锦的手,悄悄说:上锦,你知道鲁震业是谁吗?
洛上锦茫然地摇了摇头。
朱美媛诡秘地笑了一下,瞥着在远处搬运行李的鲁震业,对洛上锦道:他就是被你逃婚了的未婚夫!
洛上锦就觉得脑袋轰地一声,要炸掉了,她懵头懵脑地看着朱美媛: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朱美媛说:他约我去春和楼吃饭的那天晚上就说了,因为被你逃了婚,他家觉得特没面子,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你在大学图书馆,就转过来读大学了,本想是把你追回去再甩掉出一口恶气的,幸好我及时出现,替你解了这一场丑。
洛上锦听得泪流满面,朱美媛捅捅她的胳膊:哭什么哭?都过去了,也不知道谢谢我。
火车渐渐远去,站台上的洛上锦哭得直不起腰。她永远不会知道,朱美媛撒了谎,被逃婚逃掉了面子的鲁震业确实曾想把洛上锦追回去再甩掉出一口恶气,可,当他见到洛上锦后,改变了主意,他迷上了她眼里的忧郁,那么浅那么淡,像秋日的静水。当他把心思告诉朱美媛后,一心想要得到爱情的朱美媛却告诉他,洛上锦眼里的忧郁,是因为她曾因逃婚而沦落风尘,幸好被她遇上,才将她从火坑里打捞了出来,并诚挚地恳请鲁震业莫要在洛上锦面前问及前尘触伤她往日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