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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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回到家时,舒芳正在看着一本育儿知识书,一见陈默就说,陈默,书上说女人怀孕期间要多活动一点,以后生孩子时就可以少受点罪,从今天起,你每天下班回来陪我出去逛几圈。陈默说,我很忙,你自己在小区里逛吧,这个小区风景还不错,有卵石路,散散步还可以当脚底按摩。舒芳就撒娇说,不嘛,人家就要你陪着,你现在不多立点功,以后我就告诉我们的宝贝儿子,叫他不要理你。陈默笑着说,还说我重男轻女呢,孩子还没有生出来呢,你怎么就知道是儿子,不是女儿?舒芳摸着肚子说,我是他妈妈,当然有感觉了,我听人说,怀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可以从怀孕期间喜欢吃什么判断得出来。人家都说酸儿辣女,你看我以前喜欢吃辣的,怀孕后却喜欢吃酸的。陈默说,那是迷信。舒芳说,我们单位的郑大姐说,她怀她儿子时,也是喜欢吃酸的,这都是民间智慧的结晶,你总不能都说在迷信吧?陈默说,行行行,不是迷信,是科学好了吧。

舒芳就得胜地笑了起来,陈默从衣柜里给她拿了一件长披风,给她披上了,两口子就下了楼,出门去散步。小区的下面,一排一排的广玉兰开得很是热烈,像是在深青色的树上覆盖了一层白雪。陈默忍不住地想,现在是农历几月了呢?陈默觉得自己总是改变不了自己心底的农民心理,比如,过生日只过农历生日,每天季节变换的时候,就总爱在心里猜是农历的什么时候,什么季节,应该种什么了,等等。而且,从心里也喜欢农历,觉得农历比公历有道理,农历的十五月亮就会圆,公历就不行,可见农历比公历科学。每当这时候,舒芳就要笑他是老土,是乡巴佬。他不反驳,他不认为乡巴佬有什么不好,农村是城市的母亲,城市是农村孕育出来的逆子,陈默经常这样说。陈默看着那如积雪一样的玉兰花,不禁自言自语起来,在乡下,应该到做秧田的时候了。

舒芳笑了起来,说,陈默,你参加工作都十来年了,农民的习惯还没有改。陈默说,农民习惯有什么不好,要去改?舒芳说,看你刚才那感叹,都像是要回家去种田似的。

陈默说,我是感叹光阴流逝太快啊,不知不觉,我到楚西市都一年多了,结了婚,还即将有自己的孩子,回想起来,一切都还像是在昨天才发生。

这句话引起了舒芳的共鸣,对于婚前婚后的区别,恐怕女人永远要比男人感受得深,仅仅是几个月时间,她就从少女变成了少妇,继而变成了母亲,这其中,有幸福,有欣喜,也有淡淡的怀念和忧伤。出于这种情愫,舒芳更紧地拉住了丈夫的手,两个人不在再说什么了。

走了一会后,舒芳说,我有点饿了,去吃点东西吧。陈默说,小区里能有什么吃的,那几家馆子,脏得像个厕所,怎么吃?舒芳说,小区前面有个烤羊肉串的小摊子,才摆了几天,我们去吃吧?陈默说,有吗?我怎么没看见?舒芳就取笑他,说,我老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嘛,怎么会注意到这些小事?接着又说,陈默,那个小摊子我注意几天了,觉得很奇怪的。

陈默问,一个烤羊肉串的摊子有什么奇怪的?

舒芳说,摊子不奇怪,倒是摆摊子的人奇怪,模样斯斯文文的,还戴着一副眼镜。有生意的时候,也不和人打招呼,只是低着头烤,收钱找钱,没人的时候,就坐在小板凳上看书,有时看的还是外文报纸,真是怪,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看懂了。来不了几天,在小区里都很有名了,人家背地里叫他艾克斯,一来二去,这名字就叫出来了。有的小孩子不懂事,去烤羊肉串的时候就叫他艾克斯叔叔,他也不恼,只是和善地笑一笑。你说怪不怪。

陈默就想,这肯定又是一个倒了霉的大学生在东施效颦。前些天陈默在网上看到了一则新闻,说是天津有一个北大毕业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接了父亲的班做了屠夫专门杀猪卖肉,没有生意的时候就拿了一张英文版《中国日报》读,结果被市长知道了,安排了工作,好像安排的位置还不错,是一个对外机构。那条新闻很是热了一段时间,争论也激烈。陈默看那条新闻的时候,就有点不以为然,觉得那个北大生卖肉有点像姜子牙直钩垂钓。没想到,自己居住的小区外面,也有这么一个活宝。不由得就来了兴趣,说,我们也去照顾一下这个艾克斯的生意。

两个人走到小区外的路口上时,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路灯亮了起来。舒芳指着路口说,看,在那儿。陈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远远看见一个小小的烤羊肉串小摊摆在那里,一个女人汗流浃背地正在忙着给客人烤肉串。小摊的后面,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在昏暗的灯下,静静地捧着一本书在读,不用问,这一准就是那个学姜太公钓鱼的艾克斯了。他的脚边,一个约二岁的小男孩在肮脏的地上爬着玩,把一个饮料瓶推过来推过去,孩子很脏,头脸都认不出来了。那男人专注地看着书,对这一切仿佛视而不见。

舒芳烤羊肉串的时候,陈默走过去,在男人身边蹲下来,问,先生,看什么书呢?

男人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一瞬,彼此都愣住了。这人就是那天陈良工程队保安打伤的那位妇女的儿子,后面来阻止了群众闹事的那个李翔。陈默不觉失声道,是你,李翔?

李翔也认出了陈默,说,原来是陈主任,这么晚出来吃夜宵?

陈默问,你母亲好了吗?

谢谢,基本上好了。李翔说,只是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在家休养。

陈默说,对不起,都是我们失职造成的。

李翔一笑,说,事情都过去了,陈主任也不要过于自责,其实这也和您没有什么关系,你只是行政分管,责任是工程队的。

谢谢你的理解。陈默说,一边拿起李翔放在地上的几本杂志来翻阅,却是《中国海港》、《海岸工程》、《水运工程》和一本外文杂志,拿到手上,只见封面上的大字印着N**IRES PORT ET CHANTIERS,陈默自认英文还行,却看不懂。不觉失笑。李翔问,陈主任您笑什么?陈默老实回答道,我自以为英文不错,不想连这本杂志的名称都认不出来,因此好笑。李翔笑着说,怪不得你,这本来就不是英文杂志,是法文的,这本杂志的名称翻译过来,叫着《船舶港口与船坞》。

陈默笑道,原来是法文。又说,我看李先生所读书籍都与港口工程有关,先生在大学时修的是?

不瞒陈主任,我是中国海洋大学港口航道与海岸工程专业研究生毕业。

陈默不由得一下肃然起敬,伸出手去,说,失敬失敬。

李翔连忙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和陈默握手,说,落泊之人,果腹都成了奢望,陈主任不必客气。陈默说,李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可以不?李翔说,请说。

陈默说,我家就住在这个小区里,我想请您到我家坐坐,有些事想向您请教,不知道您肯不肯赏光?

李翔看了正在忙着烤羊肉串的女人一眼,女人回过头来,柔声说,你去吧,反正这里也指望不上你。李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马上就回来。说着,弯下腰来抱起孩子,对陈默说,我们走吧。

舒芳的羊肉串还没有烤好,陈默对她说,老婆,你在后面慢慢烤吧,我们先回家等着。舒芳笑,说,去吧,你们是知音相遇,重友轻色。

两个人带着孩子,边走边聊,一会儿就回到陈默家里。陈默请李翔坐下,给小孩子拿了水果,又给李翔泡了茶,才坐下来,说,李先生,我想向您打听个人,此人笔名叫做退之,名字恰和您同名,不知你认识否?

李翔惊讶道,你怎么知道退之这个人?

陈默不答,到书房里翻了一下,出来时拿了一张《楚西日报》,递给李翔说,我在报上拜读过退之的大作,心里很是仰慕,曾拜托报社打听作者的情况,报社说作者叫李翔,是本市芦花造纸有限责任公司的一个工人。我也曾去芦花造纸有限责任公司打听过,只因为公司倒闭,工人都散了,因此一直没有找到这个人。

李翔的眼睛就红了起来,拿着茶杯的手也微微颤抖着,眼里突然涌出了一层泪光。陈默见状,不觉动容道,李先生,莫非那个退之就是您?

李翔说,陈主任,那个退之就是我的笔名。

陈默唏嘘良久,说,那天在调解现场,我一听到李翔这个名字,心里有就有所动,只是在那种情况下不好相问。没想到,果然是您。恕我坦率,您作为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按说应该有一个好的去处,怎么会流落到这个地步?

李翔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把孩子抱在膝上,说道,陈主任,您也是读书人,想必也知道造化弄人,我出身在陇海县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里,父母都是渔民,我从小随父母出海打鱼,对海充满了热爱,高中毕业后,我报考了中国海洋大学港口航道与海岸工程专业,这个专业当时是一个很冷门的专业,本科毕业后,我又修了研究生。毕业那年,正值天津市大力兴建海港建设,我的导师把我和几个师弟师妹一起推荐到天津,我却觉得,故乡楚西也是一个濒海地区,而且地理位置是我国西南地区最好的地方,如果楚西市大力开发港口,发展濒海经济,一定大有可为。为此,我不愿去天津,回到了家乡,想在家乡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和导师都闹得有些僵。没想到回乡后,因为没有背景,竟然找不到工作,迫不得已去了造纸厂当一名工人,开始在办公室,后来因为自己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就下了车间,最后去烧了锅炉。造纸厂倒闭后,一家人全失了业,幸而我妻子是我高中同学,她理解我,支持我,还学会了烤羊肉串,来维持家计。我父亲死后,我们把母亲带到城里来,她就到处捡垃圾……

陈默静静地听着,心里翻江倒海,百感交集。人生际遇,往往就在一念之差,这一念,却不问你是为了崇高的理想或者其他的什么念头,人们往往只以成败论英雄。李翔的事,他在酉县的时候就知道了,只不过,那是作为反面典型知道的。有一次参加全县经济工作会议,分管组织人事的县委副书记在台上说,谁说我们楚西市没有人才?我们的人才多的是,市造纸厂烧锅炉的都是研究生,能说没有人才吗?!所以,知识分子不要骄傲,不要忘记你的成长是组织培养的结果,用了你,你就是人才,不用你,你就是蠢才,离开了组织,你就什么都不是!想不到,当年的反面典型,如今就在自己的面前。

看着李翔苍白而凄怆的目光,陈默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安慰他,于是掉转了一个话题,说,李先生,依你之见,楚西市发展濒海经济,有些什么条件?

李翔顿时振奋起来,说,我们楚西市是我国西南濒海天然的一个出海口,具有非常好的地理优势和港口条件,如果我们把港口建设成一个设施一流的国际级深海港口,我们就可以成为我国与东盟国家发展经贸关系的一个基地,甚至可以成为西南的一个新特区……

陈默静静地听着,眼睛这个脸色苍白,衣冠不整的男人,已经一扫刚才的委顿,侃侃而谈,神彩飞扬,与刚才判若两人了。和这个可以说是衣衫褴褛的人相比,陈默甚至有了自惭形秽之感。这时,舒芳开门回来,见两人谈兴正浓,笑着对陈默说,这下,是真正遇到知音了。

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的李翔一下子局促进来,说,我是胡说,请原谅。

舒芳笑着说,你就是那个退之吧,我们家陈默可钦佩你了,经常说起你,他给市长起草的政府工作报告,还是参考你的论文写的呢。

李翔向陈默投去疑问的目光,正碰见陈默笑吟吟地看着他,激动得结巴起来,说,我也,也是胡乱写,陈主任错、错爱了,惭愧,惭愧。

陈默说,李翔,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叫陈默,以后我们就直呼姓名吧,这样随便些,也才像朋友。说实话,你的关于建设濒海经济的观点,和张啸市长,当然还有我有些不谋而合,我们只是有想法,却不是这个专业出身,你呢,是科班出身,我相信以后会大有作为的。只是,现在我们市里从领导到群众,有这个意识的人还不多。

李翔激动起来,说,这几年就是机遇啊,抓不住,就没机会了。实话说吧,我已经向临近的蜃楼市政府邮去了我的自荐资料,估计也会有个回音。但是作为楚西人,我还是想在家乡实现自己的抱负。

理想和现实,总是要有差距的,李翔兄。陈默说,要改变一个地方的普遍观念,需要时间。

李翔激动地说,我知道,要改变一个地方的普遍观念需要时间,问题是,机遇,机遇!时不我待,我真为楚西担心啊。

舒芳微微笑着,伸过手去要帮李翔抱小孩子,李翔红着脸不许,说,他太脏了,会弄脏了你的。也许是意识到时间不早了,李翔站了起来,说,告辞了,陈主任,认识您真是我的幸运,您让我知道,我并不孤单。

陈默也不挽留,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给了他一张,说,李翔兄,我也非常荣运,这是我的名片,随时打我电话吧,有时间也随时来我这里坐坐。

送走李翔回来,舒芳正在用抹而抹沙发,李翔坐过的地方,几乎像是铺了一层灰。舒芳抹好沙发,好像是对陈默,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生活对他们,是太不公平了。

这对他来说也许是必须经历的磨难吧。陈默说,然后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