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时,时间已经是下午。陈默睁开眼睛,窗外春光明媚,而刚才还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惑也消散得一干二净,连自己都感到奇怪,没有自我说服,没有想到什么豪言壮语,此刻,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坚毅和自信,仅仅是一瞬那间,仿佛并没有经过思考,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给政府办主任洪光荣打了电话,要他安排第二天一早召开县长常务会议,主要研究矿山整合工作。打了电话之后,他又给童小春打了电话,叫他把小车开到楼下来,童小春问,要不要叫上翟俊。陈默说,算了,今天没有什么事,就让他休息一下吧。
一会儿,童小春上来了,接过陈默的公文包和水瓶,两个人下了楼,上车。童小春问,县长,去哪儿?陈默说,去海边。童小春松开刹车,自动波小车缓缓地出了门,在县城里穿梭了半个小时,路边的风景开始有了变化,海风的腥味扑面而来,远处,从鳞毗栉比的房屋的间隙,可以看到海平面水天相接。还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海鸟飞翔的小黑点。
预报说,这几天会有台风。童小春稳稳地把着方向盘,眼睛都不偏一下,说。
唔。陈默心不在焉唔了一声,突然又惊醒了起来,问,你说什么?
我说,这几天有台风预报。
陈默咧了一下嘴,不再问了,心里却是悚然一惊,心想,童小春是不是嗅到了什么了呢?台风要来了,是啊,对自己来说,台风是要来了,而这场台风,恰恰是自己掀起的,这台风的中心,将是自己。这场即将由自己掀起的台风会带来什么,自己却不知道。
开快一点,小童。陈默要求道,童小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在童小春心目中,陈默一直是稳重甚至是迟缓的,每当他要加快一点行驶速度的时候,陈默往往要制止他,说,不急,欲速则不达,今天却是怎么了?童小春踩油门的右脚加了力,汽车像脱缰野马一样飞驰起来,陈默还嫌有些慢,说,小春,要有飚的感觉啊。当仪表的红色指针指到120迈的时候,童小春发现,县长的脸色开朗起来,简直可以说是容光焕发了。
车在海边一个沙滩边停了下来,从公路到沙滩,还要下一截长坡。陈默和童小春沿着陡坡一直下到底,在沙滩上散起步来。此时,陈默的心情不再有疑虑,也不再有犹豫,眼前的海面,像天一样宽阔,长长的海浪像一堵堵可以移动的墙,从天边翻卷而来,追逐着,喧嚷着,拂上沙滩,又退去,留下无数白色的泡沫。没有沙滩的地方,海浪就径直砸过来,砸在石壁上,轰然一声溅起无数飞沫,如碎玉一般撒落在海面上。这从远处看起来平静如镜的海面,原来是这样的波涛翻滚,这样的富于**。陈默看得痴了,呆了,震撼了,陶醉了,也更振奋了。虽然生长在濒海地区,他却在山里长大,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去看海,感受海。有人说,人的性格与出生的环境有关,山区长大的人心胸仁厚,但气慨不足,因为触目之处都是山,视野狭窄的缘故。从昨天自己的患得患失上来看,自己是不是也是如此?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拿出来,却是马宁的电话。马宁问道,大县长,在忙什么公务呢?陈默说,在看海呢。马宁笑着说,百忙之余去看海,你这个县长也算是深得个中三味了。陈默说,还个中三味呢,我还不知道县长是什么味儿,就快要焦头烂额了。马宁说,陈默,你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吧?陈默就把自己的事说了,最后问道,马宁,你这个智多星,也给我出一出主意吧。
马宁那头就笑了起来,说,你都打定主意了,还出什么主意?你是对的,陈默,我知道你有顾虑,不过,我们不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吗?农村出来的孩子,有一个本钱,那就是再差不过回乡下去,你没有听到有一首歌在唱,大不了从头再来?
陈默笑了起来,挂了手机。
果如陈默所料,第二天上午的县长常务会议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按规定,县长常务会议除所有的正副县长、助理调研员、调研员等参加之外,人大、政协的几名副主任、副主席也参加了会议。也许是提前知道了这次县长常务会要研究的是什么,与会人员神情各异,都不做声。当陈默提出公开调查319矿难事故和实事求是地向上级报告的时候,全场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到。陈默静静地等着,他知道,这种静默,并不表示大家没有意见,恰恰表明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问题提出之后,见没人发言,陈默进一步说,同志们,我之所以要提出公开调查319矿难,把矿难的情况实事求是地逐级上报,正是出于进一步整治我县经济发展环境,加速我县经济发展考虑的,这是因为,我们酉县不能背着包袱前进,酉县人民政府,绝不能是一个对人民生命财产的损失漠然视之的政府。当然,从当前来说,公开这一事实,会给我县带来很大的震动,甚至是损失,首先是中央、省、市的检查就难于应付;其次,对酉县的名声会有一个影响,从而可能影响到我县的对外引资等;同时,这次矿难事故查明后,肯定会有一部分失职、渎职的干部甚至是领导干部受到追究。但是,我们如果一味的隐瞒下去,只能永远被动,有一个简单的道理,说了一句谎话,就要用千百句谎话去掩盖它,319矿难如果隐瞒下去,我们就要做出更多的匪夷所思的事去掩盖它,代价就会更大。我在这里不说什么大道理,同志们在领导岗位上的时间都比我长,觉悟也会比我高,现在,请大家议一议。
还是静默,人们各怀心思,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龙江说,我来说一说。
请说吧。陈默道。
龙江把身子稳稳地靠在椅子后背上,眼睛却咄咄逼人地看着陈默,开始了他的演说。
刚才,陈默代县长提出公开319矿难真相的问题,作为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我支持他的意见,人民依法享有知情权,矿难事故人命关天,作为人民的政府,我也觉得这是必要的。
陈默不由得诧异地看了龙江一眼,心想他怎么也想通,和自己保持一致来了呢?正想着,龙江话风一转,说,但是,既然是县长常务会,我还是要抱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提出我自己的意见。我同意人民享有知情权的说法,但问题在于,有没有319矿难这件事。几年来,我受组织委托,负起管理矿山的职责,不敢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还是做到了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我就没有得到过什么319特大矿难的报告,那么,那个时候的陈默同志还远在省城,是怎么知道就一定会有一个319特大矿难的呢?众所周知,这一年多来,酉县,楚西一直有着319特大矿难的谣言,说什么319矿难塌方矿洞三个,死亡多少多少人,省、市也曾组织过联合调查组专门进行了调查,证明这一切都是谣言,这是在座的同志们都知道的。今天再提起这事,要公开一个子虚乌有的所谓矿难,究竟是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近来,特别是罗光耀事件出来后,我感觉有一股风在酉县、在楚西市刮得很厉害,那就是借罗光耀事件来抹杀我酉县县委、县政府的所有成绩,好像出了一个罗光耀,酉县的官场就全烂掉了,酉县就洪洞县里无好人了,酉县过来多少年的工作就是一团糟了,我不同意这样的看法。罗光耀事件,自会有人负责,日后查出来了,涉及到哪个,就法办哪个,没有必要把个人事件和整个全县的工作挂在一起。所以,我是反对有什么319特大矿难的,也不相信有什么319特大矿难。当然,陈默同志作为代县长,他初来乍到,不明就里,听信了一些风言风语,出发点是对的。
陈默静静地听着,不由得冷笑起来,从技巧来看,龙江的发言可谓是精彩极了,既有煽动性,又巧妙地偷梁换柱转移了主题,还摆出一付体贴他陈默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不至于损害了这位代县长的威信。这样用心良苦的讲话注定会有着很强的效果。
果然,龙江一说完,主管政法工作的莫子涵副县长就接着发了言,也是彻底否认有319特大矿难一说。因为是管政法的,莫子涵肯定不少看法律,因此发言也就带了不少的法律词语,也就更加强硬。他说,陈县长,我是分管政法工作的,因此矿山安全生产也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我基本同意龙县的发言,所谓的319特大矿难的谣言,完全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为了搞乱我们酉县的政治稳定大局而造的谣,省里市里都作了调查,已经有了定论的,建议就不要再讨论了。法律上还有一个疑罪从无呢,何况这已经查明是谣言,谣言发布者也得到了应有的处理。陈默同志初来,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这火还是烧到发展经济上去,不要第一把火烧了自己,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就这样吧。
陈默含笑颔首,心里却听清楚了莫子涵的言外之意,不免失笑,心想这个说什么疑罪从无的副县长,分管政法多年了,对法律其实一窍不通。至于他话里的明显威胁意味,陈默就更能理解了,大凡在政法干久了的人,颐指气使搞惯了,都有一个痛病,就是横蛮,以为别人都怕他的威胁。
接下来,与会的副县长们纷纷发言,却大不部分辞不达意,拈轻避重打太极拳。但意见也几乎统一得好像出自一个脑袋,那就否认有319特大矿难这件事。也有的人发言几乎就成了一种煽动,那就是想让陈默激动起来,让正副县长对着大闹一场,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陈默有几次差不多按捺不住要拍案而起,立即又冷静了下来,他知道,只要他一失态,大家就会闹起来,就会有人拂袖而去,这会就形不成任何决议,甚至连会议记要都形不成就无疾而终。陈默始终强迫自己面带笑容,静静地聆听着大家的发言。只有列席的几位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正襟危坐,如同几尊泥塑菩萨。
两个小时过去了,大家终于无话可说,一齐把目光盯在陈默的身上。陈默坚持保持着平静,微笑着,采取直取中心,不顾其余的办法,说,同志们都畅所欲言地发表了意见,很好,这体现了我们县政府班子是一个民主的班子。我把大家的讲话作了一个归纳,大家的意见集中起来就是一点,酉县根本没有319特大矿难事件,319特大矿难只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为了扰乱我县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而造的谣,而且省市也派出工作组进行了调查,并作了结论。我当然很乐意相信大家,确实没有319这件事,我更愿意去相信那个结论。如果说我陈默一心为了要当官,当一个官声不错的官,我就应该见好就收了。但是,我手里却掌握着一份319特大矿难有一部分遇难者的名单,其实部分遇难人员已经有了落实,这又从何解释呢?
龙江冷笑了起来,说,看来,陈默同志是想要好好地立一功了。那么,请把你掌握的证据拿出来,我倒要见识一下,假的成不了真的,任何捏造也只能是谎言。
陈默直视着龙江,说,龙副县长,我掌握的名单中,有一位名叫伍中平的人,是黄龙乡坳口村人,他是一个铲车司机,据说就是在319矿难中被埋进去的。令人发指的是,伍中平年界七十的老母亲因为儿子的死亡悲痛得发了疯,近一年来都在县政府门口一带转悠,最近也失踪了。据说是被县城建的人架上了车,这作何解释?
出乎陈默的意料,龙江说,陈代县长,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关于伍中平这个名字,一年前那份传播谣言的举报信人手一份,省州也作了调查,坳口村根本没有伍中平这个人,这充分说明,这一切不过是一个要搞乱酉县稳定大局的阴谋。
陈默笑了起来,说,你说得对,只怕黄龙乡派出所的户口册也查不到这个伍中平了。说着,微笑着看了莫子涵一眼,心想指示派出所销户的,只怕就是这个分管政法的副县长。果然,莫子涵立即跳了起来,说,陈县长,难道你会怀疑我们非法注销了这个姓伍的人的户口?
我没有这样说,莫县长稍安勿躁。陈默讥讽道,忍了一个上午,他也禁不住义愤填膺,于是不由自主地怪声怪气起来。
听到这里,龙江也气得顾不得规矩了,站起来叫道,陈代县长,你有什么根据说黄龙乡坳口村就一定有一个伍中平?而他又死于所谓的319特大矿难?!
陈默又是一笑,说,请大家等一下。说着,掏出手机走出会场。大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个个面面相觑,一些聪明人已经借故去上厕所开溜了。
两分钟后,早已等着的黄龙乡乡长龙国用跟在陈默的身后走进了县长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