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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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一个多月后,也就是把素芬送到楚西市一中后不久,陈默去了一趟楚西市,向张啸市长汇报了县里的一些工作,同时,把319特大矿难可能存在的事实也作了汇报。张啸听了,却不动声色,只是问他,你准备怎么办?

陈默说,我想在县长常务会议和县委常委会上把这事提出来,县里要成立以纪检、监察、安监、政法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把矿难的事公之于众。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们不应该也不可能把消息封锁下去。只是,我怕会有一些阻力。

张啸只是淡然一笑,说,当初你曾经劝我要内紧外松,以待时日,怎么到了自己却不想这么做?

陈默就知道张啸对319矿难的事其实也一直是关心的了。于是笑笑,说,您和我不同,我现在有市里的支持,您一直很关心这件事,而且我通过调查也掌握了一些线索,这就是当初所说的时日了。

张啸赞赏地一笑,说,按的你想法去做吧,如果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去找黄彪。

找他?陈默愣了一下。

是的,他会给你以帮助的。张啸肯定地回答道。

从张啸那里出来,陈默就一直在想着,黄彪是个什么人物,如果是想来楚西市借助张啸的权力参与矿山竞争的企业家,为什么那么一段时间了还不向老七的公司注入一分钱资金?如果不是企业家,他又会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到楚西来?张啸为什么说自己有难题可以找他?难道,在张啸和黄彪之间,还有着什么秘密吗?

从市委出来后,陈默回了一趟家里,舒芳上班还没有回来,她的母亲正在家里给她洗衣服,舒芳离预产期不久了,挺着大肚子不方便再做家务。舒芳母亲见陈默回来,很高兴,问寒问暖地说了很久。原来,舒芳的哥哥舒进已经调进了文化局机关,嫂子也调到县文物所,两个人都从拿集体工资变成了吃财政饭的国家职工了。舒芳的母亲说,只要舒进两口子吃上了财政饭,她和老舒也就再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陈默也不好说什么,舒进两口子的事,其实他一点也没有插手,当然,他不插手,别人会帮着他插手,他毕竟是代县长,那天他去探望舒芳全家,舒进把文化局长叫了来,这也是舒进的一点小聪明,只是文化局长也有些拿着鸡毛当令箭了,何止这样,说不定,文化局长还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呢,现在这社会,如果你能给上级帮一点儿忙,你就有了盼头,有了想头,也有了望头了。

和岳母坐了一会儿,眼看要到中午12点了,舒芳打了电话回来,说是中午懒得走路回家,就在单位吃了。陈默说,你不回来,我回酉县去了哦。舒芳说,你各人忙你的,家里有妈照顾就行了,我不拖你后腿。陈默说,注意身体,当心我们的孩子。舒芳就笑,说,有点爸爸的味儿了。

从家里出来,在楼下上了车,出弄堂口的时候,陈默一眼看见李翔的烤羊肉串摊子,还是老样子,李翔老婆在前面忙碌,李翔在后面看书,孩子在地上爬。这几乎都快成这一小区的风景了,很多人知道了李翔的遭遇,对他充满同情,都来照顾他的生意,因此生意也一天天好了起来。隔很远,陈默就让童小春把车停了下来,自己下车走着过去,陈默知道李翔虽然落魄,其实心里非常孤傲,要亲近他,就必须要把身份拉齐。陈默走过去时,李翔恰好放下书,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了陈默。李翔叫了起来,说,陈兄,你上班去?陈默笑着说,是啊,生意还好吗?李翔说,还好还好。又说,陈主任,好久都没有看见你从这条路上过了。陈默说,是啊,李兄可能不知道吧,我调工作了。李翔呀了一声,问,调哪儿去了?陈默说,我调回酉县了。

李翔笑笑,说,好呀,酉县不错,那地方和陇水县、峡口县将来可以作为我们楚西市的港口基地。陈默说,是的,你说得很对,我也正考虑这事呢。李翔说,陈主任,我也不知道你回酉县去是当什么官,不过,我还是要说,楚西要抢一抢这个机遇,你是我在官场中看到的最有事业心的人之一,我觉得你才是未来官场的希望,要是你能当个县长,我建议你先把建设港口城市的工作先做起来。

陈默笑笑,说,你说得对。接下来,陈默说,李兄,要是有一天,我想把你调到酉县去,你愿不愿意?李翔笑了起来,说,陈兄开玩笑吧,我落魄如此,不敢有这个奢望了。陈默只是笑,不说自己已经在做工作了,而是说,我去试试吧,老兄对港口建设研究很深,楚西要开发濒海经济,不能没有李兄。中国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我也要说,中国不可一日无楚西市,楚西不可以一日无李翔。

李翔站了起来,说,不敢,我哪儿敢和左公相提并论,只有这报国之心略同。如果哪天陈兄有意招我,即使千里万里也一定立时驰赴,不说肝脑涂地,也一定尽心尽力。陈兄,李某已经是即将过季节的瓠瓜,徒悬很久了。说着,眼里泛出泪光来。

陈默不觉也激动起来,一句顺口而出,类似玩笑的中国不可一日无楚西市,楚西不可以一日无李翔,竟让李翔如此激动,出乎了他的意料。尤其是李翔身处逆境,几至于食不果腹,以依靠妻子烤羊肉串为生,生活得毫无尊严,却有着如此强烈的事业心,有着如此崇高的理想,这不能不让他动容。怕李翔过于激动,陈默只好以工作很忙为由,告辞了。他决定,回到酉县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办公室向市里打报告,把李翔的关系调回县里,从李翔的经历看,李翔毕业时还没有实行企业体制改革,因此那个时候李翔可能是全民制职工身份,有了这个身份,调动也并不算困难,关键是要把全民制职工变为事业编制职工,最好的办法是直接转为国家干部编制,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县长常务会议之前,陈默把常务副县长龙江请到家里,就县长常务会议的事通了一下气,提出要在县长常务会上研究关于公开通报319矿难,并按程序依法上报矿难发生信息,当时龙江的脸色就不好看。龙江说,陈县,我一直是县里主管矿山工作的副县长,但我一直没有听说曾经有个什么319矿难,如果说小一点的矿难也是有的,死亡三两个人的事矿山确实是发生过,这点我不否认。你所说的319矿难,死亡几十人,只是社会上的一种谣传,我们县委、县政府此前专门进行了避谣,省、市安全生产部门也联合对我县矿山进行了调查,证实319矿难是不存在的。

陈默一笑,说,龙江同志,应该说,我提出要在县长常务会议上研究公开319矿难的事,不是无的放矢,我是有一定的根据的。当然,我也希望所谓的319矿难仅仅是一个谣传,我提出要公开调查319矿难事故,正是为了澄清事实,我们县的经济本来就发展得慢了一点,再背上一个特大矿难的沉重包袱,说不清道不明,对我县的经济发展的环境是不利的。

见陈默态度坚决,龙江就不再说什么了,而是沉着脸,一支接一支的抽烟,许久才转过脸色,关心地说,陈县长,我这个常务副县长是直接向你负责的,孔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我劝你不要在县长常务会议上提这件事,最终还是为你考虑,说难听点是向你奉上一片忠心。且不说319矿难是不是存在,即使是存在,时间也是在你回楚西之前,责任也不在你,何必给自己去找麻烦呢?我知道你胸怀大志,光明前途不可限量,事实上我也当好多年的县级小吏,对官场也不能说一点不懂,为官之道,须清醒时要清醒,该糊涂时须糊涂啊。如果你一定要公开调查319矿难,假使矿难真的存在,这是要惊动中央的,也是要追究责任的,这责任追究下来,我这个副县长的领导责任固然无可遁迹,但牵连的又岂止是我龙江一人,只怕你立即就要成为酉县甚至楚西市官场的对立面,成为众矢之的。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不要意气用事为好。

陈默静静地看了龙江一眼,看到的是龙江假装平静的眼睛深处的巨大恐惧和愤怒,不由得心里一紧。是的,龙江的平静,只是一种掩盖,作为了一个多年主管矿山的副县长,龙江对319矿难至少是必须负领导责任的,按照近年来中央对各地重特大安全生产事故的处理惯例,负领导责任的人重的判了十年左右,这些,龙江肯定是知道的。何况,龙江久管矿山,长在河边走,难保他不湿鞋。如果查出他在矿山管理中有经济问题,只怕就不仅仅是负领导责任的问题了。就是撇开这个因素,龙江对他的隐隐包含着威胁的话,也决不仅仅是一种威胁,一旦他支持要公开调查319矿难,坚持把矿难情况上报,他完全有可能成为酉县甚至是楚西官场的公敌,因此丢官,甚至性命有虞。那些腰缠万贯的矿老板们,大多由地痞发迹,是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

说句不好听的,陈县长。龙江继续说,你三十来岁就当上了县长,我心底里羡慕甚至嫉妒,凭心而论,如果没有你,这个县长,或许会轮到我,但我没有因为这个而在背后拆你的台,而是尽心尽力地为你负责,这是因为我确实对你深深敬佩。你在县委办当副主任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副县长了,现在你是县长了,我还是副县长,这是因为你有很高的素质,我服气。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官到正科,已经不容易,副处正处,就只能凭运气了。如今我们是什么副县正县,别人看我们人模人样,如果我们有朝一日因为这件事而丢了官,就什么都不是了,别忘了,中国历史几千年,历来是成王败寇,成败论英雄。丢了官,去了职,哪怕你心如明月,照样会贻笑大方,成为别人的笑柄。我就说这些吧,这都是剖心的话,难听但这颗心却是忠于你的。至于县长常务会如何开,你是县长,你来决定,我服从。

龙江说完后,甩手走了。

陈默默然了很久,心里那一点坚强几乎就要被击倒了,特别是龙江说的成王败寇的那句话,简直让他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是的,龙江说的是事实,如果他陈默坚持下去,他会成了酉县官场的对立面,这个县长就当不下去,那么,他就是一个失败者。失败者只有烈士没有英雄。今天的这个社会,是非观被扭曲、被解构已经不仅仅是在民间,这种扭曲和颠覆甚至延伸到了主流,延伸到了国家政治生活层面。一些地痞流氓凭着心狠手辣霸占了矿山,成了所谓的企业家,于是摇身成了官场的座上宾,成了慈善家,继而成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这样的事还少吗?而且,随着这些所谓的企业家触角向上层建筑的延伸,他们在官场上根基深厚,开始对政治施加影响。现实生活中,曾经有一位所谓的企业家公开对一个副县长叫嚣道,你不过是一个七品官,老子花五十万元就能把你这个副县长拿下来。

陈默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头脑里一片混沌。古语云,无欲则刚,这个无欲,只怕是要彻底的无欲,包括对生命的欲望都要放弃,无才能达到彻底的刚正,陈默知道自己是达不到的,他有欲望,有些欲望甚至无比强烈,比如对仕途,对前程;比如想要实现自己和张啸共同的愿望,开发濒海经济,打造西南地区海港城市,这些难道不是欲望吗?有欲还要刚,这就需要勇气,要有不顾一切的勇气,这也许正是他所缺乏的。

陈默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