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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奔馳車,悄無聲息地行駛在蜿蜒山路上。布蘭克和Kevin並肩坐在後座,這是布蘭克要求的。Kevin始終沉默著,他知道自己應該開口,有許多事情需要解釋。布蘭克對他從來沒有充分的信任,他對布蘭克也一樣。但此刻他的確需要解釋。布蘭克的嘴角正停著一絲笑意,這是最通常也是最危險的表情。那副麵具之下,也許正進行著最險惡的謀劃。但Kevin什麽也說不出,胸中仿佛堵著千斤巨石,令他呼吸困難,身體沉重得動彈不得。不論睜眼還是閉眼,眼前總是那小巧身體激起的一大團水花。他從沒料到自己會如此難以釋懷。盡管,這原本就是計劃的一部分。
他真的曾經嚐試過保護Joy,而且盡其所能,但他沒有成功。本來也成功不了。他的能力實在有限,一切皆無法控製,包括他自己。可當她墜落入海,他還是難過得要死。他原以為這難過隻是出於憐憫。她隻是個普通的東方女孩,身材瘦小,就像尚未發育完全。她話也不多,眉間常有隱隱的憂鬱,和她的名字並不吻合。他喜歡看她笑。盡管她並不經常笑。她的笑像是帶著魔力的,曾突然讓他想到“母親”。他從不曾知道母親的模樣。他猜,母親大概就像Joy這樣的瘦小和溫柔。
當他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曾是個非法移民,沒有社保號碼,沒有身份證,不能在公共圖書館借書,甚至不能獲得為孤兒提供的福利。但這些都不如沒有母親更令他沮喪。
他曾經每天乘坐地鐵跨越海灣,到最肮髒陰暗的街區去上學。那座城市叫奧克蘭,與舊金山一橋之隔,卻天壤之別。舊金山披上金融中心和時尚之都的外衣,把重型碼頭、碼頭工人、底層勞力和沿街乞討的乞丐們丟向對岸。與金光閃閃的山城相比,奧克蘭陳舊陰暗,破舊的街道遍布著塗鴉和流浪漢。他們成群露宿在學校門外,空氣中彌漫著酒精、大麻和身體的腐敗氣味。他在那裏讀著小學和中學,因成績和膚色成為全體同學的公敵。他從小就是打架高手,遠近聞名。並非因為身強體壯。以美國公立學校的標準,亞裔少年鮮有身體格外強壯的,但他敢和體重是他兩倍的家夥死拚,盡量一招製敵,快而且狠,不能讓對方有還手的餘地,更不能讓對方把手伸進書包——包裏可能有槍。這並不常見,但的確是可能的。他的狠是出了名的,像一頭獨行的幹瘦的狼。年紀稍大一些,他的肌肉發達起來,中國城超市裏的冰袋有20公斤,他一次能搬四袋。那些年他從沒有朋友,在不必上學和打工的空當,獨自在簡陋的地下室或用人房裏度過。有時也徒步三英裏去海邊的燈塔,與看守燈塔的老人並不怎麽交談,隻是相安無事地坐著。兩個孤獨的靈魂,聽海風呼號。他常有跳進海裏的衝動。他知道自己來自大海的對岸,可他從沒見到過那裏,也並不如何憧憬見到。他從小就很現實,並不憧憬自己不了解的東西。他隻是希望借助海水而忘記眼前的日子,那不是真正的人生。大學才是他人生的真正起點,因為有了獎學金和合法身份,有了很多朋友,也有過不止一個戀人。書中描寫的一切美好事物都果真美好起來。陽光和行雲,音樂和愛情,跑車和高保真音響。起初,他貪婪地享受他所擁有的。但美好的事物變本加厲,如病毒般滋生,令他不堪負荷。他想擁有更多,加倍勤奮努力,利用他的青春和智商,大學畢業後以更優異的成績進入研究生院。他選擇最尖端的專業,這種專業需要最高的智商和頑強的意誌。他刻苦學習中文,並非因為他是中國人的後代,隻因他聽說中國是世界經濟的未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做科學家、商人還是政客,所以他每個都不想放棄。直到碩士畢業,他再沒有耐心繼續待在學校。科學家的道路過於漫長,政客的道路過於艱難。他擁有亞裔的外表,而這是一個白人當權偶爾以黑人做點綴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