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全三册)

第三十回 乾清门死谏懦皇帝 大殿上怒斥奸王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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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杨溥早早地来到内阁,安排马愉到吏部找尚书王直商量廷推知府一事;派曹鼐到工部去找因尚书王卺病休暂署部事的工部左侍郎赵新商量福建、浙江开采银矿的事,陈循、苗衷和高谷在内阁值守,处理日常事务。安排已毕,杨溥袖着请求释狱折匆匆赶往乾清门。

来到乾清门,只见那太监兴安果然如约等在那里。一见兴安,杨溥从袖中掏出奏折,拱手说道:“有劳兴公公久等了。我这奏折事关刑部、户部和都察院、大理寺掌印官,责任重大,而且亟须解决,务请兴公公转呈皇上,并说我在此候旨呢。”

“这奏折我是一定给你呈上。”兴安不无忧虑地说道,“现时这宫中的情势阁老也知道,比不得先皇在世之日,金英和我等说话有效。现在金英养老去了,我是被晾在一边,说话也没人听了。这奏折递上去,报是不报,我就没有把握了。”

兴安所说的“报”,是回复的意思。皇帝对臣子所上奏疏,搁置不予答复,叫“不报”。兴安正是担心正统皇帝接了杨溥的奏疏束之高阁,所以才有此言。

杨溥想了想,说道:“公公只管替我转呈并转奏,倘若皇上真的不报,那老臣就不回去了!”

兴安应了一声,拿着那份奏疏进宫去了。这边杨溥又在乾清门前干等。乾清门锦衣卫士垣城实在不忍心叫这古稀老人在太阳底下久站,便回身从门后搬出一把靠椅,说道:“阁老大人,您就委屈委屈,在这门前坐会儿,等待宫中消息吧。”

说罢,鱼松和垣城按着杨溥坐在了靠椅上,垣城撑开纸伞为杨溥遮阴。杨溥感激地道了声“谢谢”,便坐在乾清宫门前等候消息。

不想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眼看又是中午时分了,宫中毫无消息,显然是正统皇上将奏折搁置一旁不报了!

正在杨溥焦急不安的时候,忽见内阁大臣马愉急匆匆地来了。一见杨溥,便气喘吁吁地说道:“恩师大人,您赶快回内阁吧,吏部又出事了!”

“吏部又出事了?”杨溥惊得从椅上站了起来,这边刑部、户部、都察院的事儿未了,那边吏部又出了事,杨溥再也坐不住了。他急着问道,“出了什么事儿,快说来听听!”

“还不止吏部,听说工部也一样出了事。”马愉说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恩师还是回内阁,大家都在等着您呢!”

不回去是不行了,反正在这乾清门前也是干等,不如回去把情况弄清楚了再说。杨溥果断说道:“好,那我们立即回内阁吧。”

说罢,杨溥向鱼松和垣城道了谢,同马愉急急忙忙回内阁去了。

回到内阁,只见曹鼐已经从工部回来了,陈循、苗衷、高谷都等在那里。杨溥来不及坐下,便向马愉和曹鼐问道:“吏部和工部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门生到吏部的时候,正赶上锦衣卫马顺在拿人。”马愉说道,“只见马顺带着一班人,将吏部尚书王直和吏部左侍郎曹义二人推推搡搡押走,他们二位长官一走,那吏部也就瘫痪了。”

“门生到工部的时候,只见大家议论纷纷。”曹鼐虽然不像马愉那样是宣德二年丁未科杨溥当会试主考官时取录的状元,杨溥是座师,马愉是门生,那是规规矩矩的师生关系,所以马愉一直尊称杨溥是恩师,而曹鼐是宣德八年癸丑科黄淮、王直当会试主考官时取录的状元,本与杨溥没有师生关系,但宣德八年殿试放榜后,杨溥奉旨选取宣德二年、五年、八年三科进士的二十八人为庶吉士时那曹鼐在列,亦有师生之谊,所以曹鼐也尊称杨溥为恩师。曹鼐继续说道:“原来在门生到工部之前,工部左侍郎赵新和工部郎中赵敏已经被锦衣卫指挥王林等人锁拿走了。”

杨溥急着问道:“他们为何同时被逮了?现关押在哪里?”

“门生向锦衣卫的人打听了一下,事情还挺复杂呢。”马愉回答道,“听锦衣卫的人说,吏部的王大人和曹大人是因为联名荐举工部左侍郎赵新,按《举主连坐法》而下的诏狱,锦衣卫是奉旨拿人,至于详细情况他们并不清楚,想必是赵新犯了什么事,祸及了王直尚书和曹义侍郎。”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马愉说完,曹鼐接着说道,“门生到工部见代署工部事务的左侍郎赵新和郎中赵敏被拿走了,门生就询问工部右侍郎王永和。据王永和说,前两天就有风声,有一知情者与营缮司郎中赵敏友善,前来密报说,这两年,王振在京城修了豪宅之后,又在蔚州老家大兴土木修建私宅。工部营缮司郎中赵敏不是在修建当今皇帝的裕陵么?王振便派人命赵敏发裕陵的木石给蔚州王振兄弟王扬去修宅子。谁知那赵敏不买账,没有照办,并将此事禀告了署理部务的左侍郎赵新,赵新对赵敏大加赞扬,力挺赵敏抵制王振。王振见赵新和赵敏不依附于他,竟公然抵制他的指令,便指使依附于他的户部右侍郎奈亨构陷赵新。那奈亨便借故这两个月筑陵工匠的薪资未发,上书诬告赵新和赵敏贪墨工钱,昨日内宫发出中旨,将赵新和赵敏以及保举赵新的王直和保举赵敏的曹义一起下了诏狱,现在他们四人和前天被拿的金濂、王佐、陈镒几位大人都关在锦衣卫大狱里呢!”

事情已经清楚了,都是王振兴的大狱!杨溥心情异常沉重,他茫然地望着远处,喃喃地边思索边说道:“这问题太严重了,三天之内竟将六部九卿中的吏、户、刑、工、都和大理寺六个衙门的尚书、掌院都御史和署理部务的左侍郎下了诏狱,国家机关九个衙门有六个停止运转,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他王振到底意欲何为呢?”

“下官看他王某人不仅是滥施**威吧?”一旁的苗衷接话道,“他前天构陷金、王、陈三大人是得了张平金银;现在诬蔑王尚书等人,又是为了侵吞木石,他一个‘贪’字怎生了得!”

高谷接话道:“贪婪至极,贪得无厌,简直就是一头饕餮!”

“他要那么多财富做什么?一个无根无后的人,难道是想带到棺材里去么?”即使是极严肃的时候,陈循说话也不忘幽默,同时也显着尖刻,“我看他是中了邪,发了疯,正所谓财迷心窍是也!”

说罢,陈循顿了顿,认真地说道:“不过细细想来,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看那王某人是想动手大换班,把六部九卿甚至内阁全换上他的人呢。”

陈循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杨溥早已看穿了王振的险恶用心:他将朝廷主要机关换成他的人马,他就可以颐指气使大施**威,甚至可以矫旨擅权左右皇上,做一个无冕之王,到那时大明天下可就要生灵涂炭了。决不能让王振那家伙的阴谋得逞!现在最为紧迫的是保护朝廷大臣免受迫害,保住大明这个基础,再慢慢开导皇帝亲贤臣远小人,正肃朝纲,兴隆大明吧。

“大家还是各干各的事。”杨溥思索良久,深沉地对大家说道,“下午马愉和曹鼐去吏、工二部把相关情况再摸一摸,明日我去乾清门跪谏,不见皇上我是不回来了!我看马大人最近身体欠安,老是病病痨痨,也不可太过劳累。曹鼐年轻,通达政体,可堪大用。这样吧,倘若我有什么不测,内阁事务就由曹鼐负责牵头,大家协助吧!”

杨溥此话一出,在堂上的曹鼐、马愉、陈循、苗衷、高谷不禁大吃一惊:这是南杨阁老在安排后事啊!

“恩师何出此言!”曹鼐急忙拱手,劝慰道,“明日您去乾清门一定能感动皇上,事情即可迎刃而解,门生等还指望着恩师早晚指教呢!”

“谢恩师关怀。”听了杨溥一番肺腑之言,马愉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拱手深情地说道,“恩师是朝廷柱石,国家栋梁,定会遇难呈祥,门生等静候恩师好消息呢!”

“阁老言重了。”陈循、苗衷、高谷等人都是杨溥任内阁首辅时擢拔进入内阁的,他们对杨溥心怀感激,现在听了杨溥这似乎是诀别之言,心情十分沉重,他们一齐拱手说道:“阁老放心,吉人天相,定会马到成功,您今儿早点歇息。您交代的事,您放心,我等一定照办!”

第三天卯时时分,杨溥便早早地来到乾清门,望着那深深的宫门双膝跪地,双手托着一份题为《勤政爱臣保国奏》,口里高声叫道:“陛下,老臣请见,老臣请见啊!”

一见杨溥以死相谏,把守宫门的锦衣卫士鱼松和垣城吓坏了,他们赶忙找来兴安,请兴安劝劝杨溥。

兴安连忙走上前来拉着杨溥,说道:“阁老,您太认真了,何必呢?快起来,快起来!”

任那兴安怎么劝,怎么拉,杨溥就是不起来。他坚定地对兴安说道:“兴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今天皇上若是还不召见老臣,我这把老骨头就丢在这里,算是我向先皇托孤的交代,算是我向大明列祖列宗尽忠了!你要关心我,就请你将我这本章转呈皇上,将我这话转奏陛下吧!”

兴安知道杨溥一连二日求见皇上都未见到,昨日表章上了也是石沉大海留中不报,今儿是第三日,看来他是铁了心,不见皇上不起来了。别说是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就是年轻力壮之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皇上再不见他,恐怕这南杨阁老真的会尽忠乾清门!想到这里,兴安叹了口气,说道:“阁老别急,待我再帮你一把,皇上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被您这报国之心感动的!”

说罢,兴安从杨溥手中接过《勤政爱臣保国奏》转身对锦衣卫士鱼松和垣城吩咐道:“好生照护南杨阁老,别让他在火阳下毒晒!”

吩咐完毕,兴安正待回身进宫,只见内阁大臣曹鼐和马愉急匆匆地跑来了。一见杨溥长跪不起,曹鼐和马愉“扑通”一下也陪着杨溥跪在地下,二人抬头拱手对兴安说道:“烦请兴公公进宫禀报,就说南杨阁老年迈体衰,经不住长跪不起,请求皇上早早召见南杨大人。您尽管回宫去见皇上,恩师这里有我们二人和鱼、垣二锦衣护持呢!”

“好。”见曹鼐、马愉如此重情重义,兴安深受感动。他拱了拱手,回身急步进宫去了。

兴安回到乾清宫,只见正统皇帝刚刚用完早膳,正准备同王振到后面御花园去观赏桃花。一见正统皇帝要走,兴安连忙上前跪奏道:“陛下,不好了!南杨阁老连续两日求见陛下未曾如愿,今日一早便长跪乾清门前,恳请皇上召见,他有急事要面陈陛下。他说今日如果陛下不召见,他就要为先皇托孤作个交代,为大明列祖列宗尽忠了。现有南杨阁老今日的本章在此,请陛下御览!”

一听杨溥长跪乾清门,正统皇帝大惊道:“怎么会这样?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怎么经得起如此折磨?快,兴安快去请南杨阁老起来,不要糟蹋自己!”

“奴才早就劝过了,可是南杨阁老就是不听。”兴安奏道,“南杨阁老说,事关国家根基,不敢懈怠。要是陛下今日不召见他,他就不回去了。陛下,别人劝也没用,您就见他一面吧!”

“不能见!兴安你怎么说话来着?”一听兴安这话,王振立即呵斥起来。其实论资历、论年纪,兴安都是王振的前辈。早在王振还在太子宫陪朱祈镇玩耍的时候,兴安就是乾清宫的大太监,是仅次于司礼监太监金英的红人,除了皇帝、太后、皇后之外,谁敢对他兴安说半个‘不’字?就连红极一时的金英也对他兴安礼让三分。可是现在,王振擅权,金英不敢抗礼而退居赋闲去了,他兴安虽还在任事,但也不能不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王振继续斥责道,“就你们这班老奴多事!他杨溥见皇上有什么要紧的事?无非是来为几个贪官庸吏说情!都像他那样一贯中庸之道,那朝廷大臣不就个个庸懒散贪,乌烟瘴气了么?不用理他,让他跪去!陛下,奴才陪您驾幸御花园,那里桃花艳丽天下独有呢!”

“南杨阁老长跪不起,经受得了么?”正统皇帝犹犹豫豫地说道,“倘若老人家又热又累,倒地了怎么办?”

“倒地了最好!”王振最忌惮的就是杨溥。现在听正统皇帝担心杨溥倒地,王振不由得诅咒起来,“不倒地还碍手碍脚,时时与陛下过不去,从太皇太后在世时就一直这样!倒地了奴才马上给陛下举荐一个比他好十倍的宰辅,保管您用得顺心!”

说到张太皇太后,正统皇帝立刻想起了皇祖母生时向杨溥等五大臣托孤的场景,心里陡然一紧,皇祖母的嘱咐立刻在耳边响了起来。想到这里,正统皇帝愚昧的心底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一丝愧疚漫了上来。朕有事怎么不与南杨阁老共计啊?他忖了忖,又看了看杨溥那份《勤政爱臣保国奏》,似乎略有所悟,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行,朕得召见南杨阁老,朕不能没有他,太平盛世不能没有他!”

“陛下不用见他!”见正统皇帝改变了主意,王振急忙阻拦道,“陛下放心,没有他杨溥,还有我王振呢!”

“不,你是你,他是他,你不能代替他!”这正统皇帝虽说庸懦,但至少头脑不曾昏透。他知道内宫的衣食住行少不得王振,甚至批阅奏章拿主意那王振也不可或缺,但偌大一个国家的治理,那是少不了杨溥的,他可是当了二十二年多的内阁宰辅,通达政体,深谙国务的贤相啊!没有三杨,就没有明朝的仁宣之治;没有杨溥,就没有正统的太平盛世!朕不能没有杨溥!想到这里,正统皇帝终于拿出了主见,他决然地对王振说道:“先生不必再说,朕立即召见南杨阁老!不见南杨,朕愧对太皇太后,愧对先皇!”

说罢,正统皇帝站了起来对兴安等内侍们吩咐道:“摆驾乾清门,召见南杨阁老!”

“是,陛下!”兴安立即应了一声,同站在乾清宫当值的内侍怀恩、覃吉等人簇拥着正统皇帝向乾清门走去。

王振怔住了,想不到这皇上还有些刚毅,说走就走了。他担心正统皇帝与杨溥单独见面,会做出对自己更大不利的决策来,他慌忙紧跑几步,无可奈何地跟着正统皇帝往乾清门走去。

还没到乾清门,便听到乾清门前一片喧哗声。只听一人高声叫道:“陛下,您快出来,南杨阁老快支持不住了,他可是国家柱石啊。老臣张辅给您跪谏了!”

“陛下,南杨阁老已经跪了两个时辰,受不了了!”只听好几个人在嚷嚷,“陛下不珍惜老臣可以,但不能不爱惜江山啊!”

原来内阁的陈循、苗衷和高谷见杨溥久久未归,极不放心,便一齐赶到了乾清门护持杨溥;那张辅闻讯也急速赶来了。

正统皇帝听到乾清门前吵嚷,诸位大臣的请愿之声越来越激烈,这下他真的急了!他顾不了皇帝的威仪,快步走出乾清门一看,立时惊呆了:只见乾清门正中跪着杨溥,并排跪着张辅,后面跪着曹鼐、马愉、陈循、苗衷、高谷等一大片人,个个脸上汗涔涔的,颈脖、肩背、胸前已是汗渍渍的。尤其是那杨溥,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微微摇晃,疲惫不堪,眼看支持不住了!

那正统皇帝并非铁石心肠,一见眼前这情景,立时愧悔无地,连忙大步上前伸手来拉杨溥,口里连连说道:“快起来,快起来,朕这不是来了么?”

眼见正统皇帝终于出来了,杨溥一阵欣喜,一股拗劲急速松弛下来,突然一阵眩晕,眼前一黑,还没等正统皇帝的手伸来,便倒下了!

“快,快,把南杨阁老扶……扶进殿内!”慌得正统皇帝语不成句,“快叫太医院窦太医、厉太医、房太医他们来!”

众人一起动手,慌慌忙忙将杨溥抬进乾清门大殿。正统皇帝连忙命人将他平日临时歇息的简榻抬了出来,将杨溥平放在榻上。到底还是陈循和兴安有经验:陈循急忙伸手掐住杨溥人中;兴安连忙命内侍煎了一碗姜汤端来。少顷,杨溥醒了过来。

一见正统皇帝站在身旁,杨溥便挣扎着要起来,正统皇帝连忙伸手按住杨溥,柔声说道:“您别动,就这样躺着,朕害苦阁老了!”

这时太医院的窦太医、厉太医和房太医赶来了——太医院已经换了人事,原来的胡太医、周太医等人死的死,致仕的致仕,都走了——窦太医望了望杨溥气色,把了把脉,又和厉太医、房太医把脉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对正统皇帝说道:“陛下,南杨阁老是因疲惫过度,火热上蒸,气虚体弱,一时虚脱,没有大碍,待臣开几服药调理调理,歇息几天就好了。”

说罢,窦太医从随身带来的医包里掏出小包药品,对杨溥说道:“阁老,这是一包高丽老参片,您将它泡茶用,补中益气,提神醒脑,有利恢复呢。”

大家闹腾了好一会,杨溥终于有了精神,慢慢地坐了起来。大家松了一口气,正统皇帝轻轻说道:“南杨阁老,您刚才把朕快吓死了!”

杨溥连忙立了起来,拱手行礼说道:“老臣有罪,让陛下受惊了!”

“哪里的话。”正统皇帝愧疚地说道,“是朕害得您受苦了。这样吧,您老回去歇息几日,待身体恢复了,再向朕奏事吧。”

听说要他回去歇息,过几天再来奏事,杨溥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他立即说道:“陛下,臣身体已无大碍,臣要奏之事又大又急,不能耽搁,老臣就在这里向陛下奏明吧!”

见杨溥坚持要奏事,正统皇帝只好说道:“好吧,您有事就告诉朕。请英国公张辅、内阁大臣马愉、曹鼐留下,其余爱卿都回衙门去吧!”

“是,陛下!”陈循等人应声告退,回内阁去了。

见众人散去了,殿上只剩下杨溥、张辅、曹鼐、马愉四位大臣,内侍也只有王振、兴安在侧,正统皇帝对杨溥说道:“大家都坐下,南杨阁老有什么大事要事,请讲吧!”

杨溥呷了一口茶调匀了气息,想了想沉重地说道:“陛下,向您报告一个不好的消息,朝廷基本瘫痪了!”

一听杨溥这话,正统皇帝吃了一惊,探身回道:“阁老此话怎讲?”

“您知道目前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受灾地区百姓急等着救济。”杨溥拱手说道,“可是拨给陕西、山西灾区的粮粟,户部无人调拨;河南、湖广、江浙夏季江河防汛,工部无人督办;天寿山裕陵营建,营缮司无人总领;上半年复审各地刑案的录囚,刑部、大理寺三法司无人组织;稽查天下有司的巡按,都察院无人督办;外官每逢辰、未、戌、丑三年一朝,本该去年乙丑年来朝的府、州、县官因故推迟到了本月,眼看各地官员快到京师,吏部却无人经管。陛下,这么多的大事都停办,朝廷运转不动,那不是瘫痪了么?”

一听这么多朝廷大事都停办了,正统皇帝更加吃惊,他睁大眼睛问道:“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不会这样?”杨溥不动声色地反问道,“您知道,六部九卿衙门都是掌印官说了算,掌印官不在无人指挥,事情只好停办。现在朝廷吏、户、礼、兵、刑、工、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九大机构,三天之内就有吏、户、刑、工、都察院和大理寺的掌印官都下了诏狱,九大衙门关了六个,陛下,朝廷还能运转么?这不是瘫痪是什么?”

听罢杨溥这话,正统皇帝惊得目瞪口呆,内心受到了极大震动。这王振是怎么搞的?只说金濂、王佐、陈镒三人互相推诿,张安与兄弟张平争禄一案久拖不决,不是说把他们下到诏狱,严厉申饬一番就让他们各回原位,三堂会审了结此案么?怎么把他们还关在锦衣卫大牢?那王直等人涉嫌赵新、赵敏贪墨一案,不是说先查明案情再拿人,怎么一下子把吏、工二部的掌印官、办事官全逮了?这王先生真是心机太重,自作主张,连朕都哄了!可是这事儿只能朕担着,不能往王先生身上推,一推那王先生又是一桩极大的罪名——擅权矫旨,南杨、张辅他们把太祖皇爷爷的铁牌禁令搬出来,那王先生不是个死么?别说是处死,就是把王先生发遣到天寿山守灵,朕也舍不得他。想到这里,正统皇帝打定主意,把王直等人下诏狱的事儿揽起来,谅南杨阁老和张辅就不会深究了。

想罢,正统皇帝愧疚地说道:“金濂、王直他们是朕下诏入狱的,他们的事儿不是民愤很大么?”

“什么民愤很大?陛下不要听信谮言。”杨溥顾不得皇上的威严,反驳道,“三天之内连兴二件大狱,那是朝野震动,人心惶惶。这两件案子,老臣都派人进行过调查,情况并不像某些人说的那样。纵观两案,虽然案情不同,但有相同的三个大问题。”

正统皇帝急忙问道:“哪三个大问题?”

“第一,借题构陷。”杨溥神情严峻起来,“张安争禄一案事实清楚,张平突然起讼夺爵实属不该,户部和三法司也不是不能秉公判断,但因故尚在磋商之中,怎么就是互相推诿呢?可是有人却抓住这个机会以互相推诿的罪名上奏,将户部尚书王佐、刑部尚书金濂和都察院右都御史陈镒投进了大狱!至于工部郎中赵敏贪墨工匠工钱与工部郎中赵新私分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据老臣派人调查,今年以来裕陵工匠的确未发薪资,但原因是户部主管调拨银两之事的右侍郎奈亨未按时拨付裕陵所需费用,而主管裕陵营建的郎中赵敏迫不得已将工匠工银挪用购买了糯米灰浆,这责任本在户部右侍郎奈亨,而奈亨却反咬一口上奏诬告揭发赵敏贪墨、赵新私分,并因此词连举主吏部尚书王直和吏部侍郎曹义,一纸诬告,将吏部、工部堂上官关进了牢房。陛下,您想这两个案子并不复杂,只需派御史稍稍查一下便能辨识真相,本是两件极为平常的小事,却被人利用借题发挥,构陷成狱,竟把整个朝廷弄得瘫痪,岂不是值得深思么?”

听罢杨溥之言,正统皇帝觉得十分有理,正待说话,只见站在一旁的王振气得竖眉瞪眼,他在后宫颐指气使惯了,这时候怎么也克制不了,竟然不顾一切地指着杨溥怒气冲冲地说道:“你真是老糊涂了!这两件案子涉及朝廷法度、皇上威严,怎么是小事?现有张平诉状和奈亨揭发,事实历历,证据确确,还叫‘构陷成狱’么?陛下,这事乃锦衣卫诏狱,不用外朝阁臣干……”

“住口!休得无礼!”不等王振说完,一旁的张辅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指着王振骂道,“一派胡言!什么‘事实历历,证据确确’?除了两封诬告奏折外,你还有什么证据?当着皇上的面,有证据都拿出来,让大家和三法司评判评判!什么‘这事乃锦衣卫诏狱,不用外朝阁臣干预’,国家九大衙门已经弄掉了六个,朝廷都瘫痪了,还不许阁臣过问么?陛下,臣看现在事情搞颠倒了:张平争禄和奈亨揭发赵敏贪墨都是朝政,怎么他王振指手画脚起来?这不是内臣干政么?臣请陛下请出太祖皇帝‘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禁令,将王振依律论罪!决不能让这等阉宦擅权误国!”

张辅这番激烈言词点名道姓痛骂王振,气得王振浑身抖了起来。可是他知道自己受贿支持张平争禄,鼓动奈亨诬告上官夺权,都是干预政事,都是犯了太祖皇帝禁令的死罪,这些事儿只能哄得了正统皇帝一人,凭着皇上的宠信庇护只能在内宫横行霸道,外朝还有杨溥和张辅这班托孤的顾命大臣在,他不敢放肆,一旦这些老臣较起真来,请出太祖皇帝的铁牌禁令,那自己就完了。现在张辅要请铁牌禁令,他就是气极也不敢狡辩!他怒目瞪了杨溥和张辅一眼,转而对正统皇帝说道:“陛下,奴才一片忠心您是知道的,您要为奴才做主!”

这第一个回合王振就被杨溥、张辅打败了,正统皇帝看着王振狼狈不堪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就现在这两件事来说,虽然王振擅自主张没有按照自己最初的旨意去办,把事情扩大了,但王振毕竟是禀报过,要错也错在朕这皇帝身上,不能眼看着这一手将自己带大的、最亲近的人论罪受处,得拉王振一把——正统皇帝真正可叹,他想都没有想到那王振是借皇帝的名义在擅权,擅权必定误国,误国那是要亡国亡身的——想到这里,正统皇帝缓缓地说道:“张爱卿别误会。那两件案子都是朕知道的。王先生也是一时失口,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大家就谅解谅解吧。不过,要说证据,那南杨阁老说的金濂、王佐、陈镒办案不是互相推诿,赵新、赵敏不是贪墨私分又有何证据呢?”

“陛下,老臣不是拿到了确凿证据,不会指责借题构陷。”杨溥回答道,“关于这两个案子的相关证据,臣已派马愉和曹鼐二人作了一些采集,现在就带在身边。马大人、曹大人你们把证据奏明皇上吧。”

“是!”马愉和曹鼐随即应了一声。马愉从怀中掏出一沓纸来奏道,“陛下,这是刑部、户部、都察院、大理寺在初审张安兄弟争禄一案时所做的判词,他们开始就明确判定张安袭爵有理,敕袭有据,将军有功,享禄应该;张平虽说是嫡出,但律令上并未明确规定袭爵非要嫡出不可。那张安、张平的父亲张勇不就是侄儿袭的叔父张兴的封爵安乡伯么?如果按张平的说法,袭爵非得嫡出,那他们弟兄的安乡伯封爵朝廷就应该收回了!何况张平当时年仅五岁,根本不能袭爵,根本不存在张安夺弟封爵的事。相反,倒是那张平不念兄长顾养孤儿寡母的情义,竟然上书诬告其兄,张平不仁不义应该受到谴责,这在判词中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存在所谓互相推诿的问题,请陛下明鉴!”

“这里的一沓材料,是臣在户部和工部以及裕陵营建所采集的证据,请陛下御览。”曹鼐接着说道,“户部奈亨掌管的度支科今年以来的确只向赵敏裕陵营建所拨付了二个月的工匠工银,并未拨付购买米浆等材料的费用,这是臣照抄的户部度支科往来账目;而赵敏怕耽误裕陵营建工期,多次催度支科拨银无果后,无奈只好挪用工匠银去购买材料,这是裕陵营建所抄来的往来账目,与度支科账目吻合一致,说明情况属实,赵敏挪用工匠钱事出有因,并非贪墨私分。这里还有抄来的购买材料的商家账目和经办工匠的证人证言,都说明赵敏不但无罪,反而有功,证据证言在此,请陛下审查。”

马愉和曹鼐说完,杨溥望着正统皇帝说道:“陛下,这两个案子的证据证言都证明事实并非王振说的那样‘事实历历,证据确确’,完全是两起冤案!”

杨溥的矛头直指王振,那王振自知理亏,微闭着眼睛无言以对。

“怎么会这样?”正统皇帝也不由生起气来,转身对王振说道,“先生不是说两件案子都经锦衣卫侦缉清楚了么?怎么这么多证据证言都没有弄清楚呢?”

锦衣卫哪有“侦缉清楚”?那只不过是王振蒙哄正统皇帝的话儿罢了。现在见正统皇帝不满,王振当着杨溥的面不好继续说谎,只好低下头来一声不吭。

第二个回合,王振又败了!

“好,这是第一大问题。”见王振更加狼狈,正统皇帝只好转换话题,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向别处,他向杨溥问道,“阁老,您说的第二大问题是什么?”

“第二个问题是非法办案。”杨溥继续说道,“当初太祖皇帝设置锦衣卫,本意是警卫紫禁城。洪武二十年因治锦衣卫者多非法凌虐,于是,焚刑具,出囚徒,送刑部管押,诏内外狱均归三法司审判定罪。后来仁宗皇帝、宣宗皇帝曾多次重申内外狱概由三法司审谳,并诏三法司慎刑狱,勿滥罪。自那时起,内宫、外朝一切案件均归三法司审理,未见更改。但最近以来,屡兴大狱,均是锦衣卫执办,三法司均不知情。特别是现在这两件案子,本该发到三法司经办,却由锦衣卫直接插手。像这样下去,三法司形同虚设,审理案件能保证公正合法么?”

杨溥这话直斥锦衣卫,正统皇帝听了默然良久。过了好一会,他说道:“阁老所言非法办案一事,朕知道了,下次改正。且请说第三大问题是什么?”

“第三大问题更为严重。”杨溥说道,“臣思量张平不过是一个纨绔,怎么会胆敢上告到御前?那奈亨明知弄虚作假,却公然上书诬陷大臣,怎么会如此肆无忌惮?臣还了解到,内宫有人派员到三法司传话,案件该怎么怎么,不该怎么怎么,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干预三法司么?种种迹象表明,张平和奈亨幕后有人指使!陛下,恕臣直言,这幕后一定是陛下左右最为亲近之人,这人如此疯狂屡兴大狱,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杨溥这话让正统皇帝疑惑了,他问道,“能有什么意图?”

“迫害大臣,换班夺权!”杨溥毫不客气,一针见血地说道,“远的不说了,就说现在这两件案子,六部九卿九大衙门一下子就去了六个,这六人都是先皇简拔的贤臣,留给陛下的辅弼栋梁,把他们都换了,再换上依附于某些人的人,陛下您想想,那些新换上去的人感激的是您呢还是精心策划把他们推上去的人呢?这些人能否忠于陛下也未可知呢!将来他们一旦结党营私,必定祸国殃民,那时大明就危险了!这幕后主使危害极大!陛下,慎重慎重啊!”

这番话说得直率极了,字字都指向王振,句句都击中了要害,一旁的王振又怕又恨,难驳难申,只好低头垂手,悄悄地躲到了正统皇帝的身后。

这番话同样震撼了正统皇帝。他经事不多,性格懦弱,缺少主见,幼年登基时少不更事,虽然三杨等一班贤臣辅佐,但实际掌权的是张太皇太后,他上朝下朝只不过徒具形式走走过场而已,并未想也不会想许多大道理;后来虽然杨溥首先开经筵,三杨等一班贤臣轮流教他读书明道,但他不动脑筋,悟性又差,习惯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锦衣玉食,一二十岁了,四书、五经的微言大义却知之甚少,以致贤愚不分,忠奸莫辨,溺惑于那个陪侍他长大成人的,他认为最为亲近、最为忠诚、最可信任的王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王振会对他有什么不利。今日听了杨溥之言,不由得不又一次有了一丝警醒:不能光听王振摆弄,朝政还得依靠杨溥、张辅他们,还得按规矩办事!

想到这里,正统皇帝正待说话,只见张辅忽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陛下,南杨阁老说得对,那幕后指使危害极大,臣请求陛下责令三法司追查!”

马愉和曹鼐也一齐奏道:“陛下,臣等附议,诏令三法司追查幕后主使!”

一听这话,那王振不禁冒出了冷汗。如果真的追查幕后,那张平和奈亨不马上就会供出自己?那样就糟了:受贿、矫旨、干政、擅权,哪一条都是死罪!他越想越怕,越怕越想,顿时身上衣服汗涔涔的,浑身颤抖起来。他哀哀的眼神,无助地望着正统皇帝,可惜正统皇帝又坐在前面,无法看到身后恐慌至极的王振。

不料,杨溥、张辅、马愉、曹鼐要求追查幕后指使的话,使正统皇帝立刻联想到王振。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王振,只见王振哀求无望的眼神正望着自己。他立刻明白了,王振已经到了危急关头,只要自己一点头“追查幕后”,那王先生就完了。他想了想,有意避开众人的话头,对杨溥说道:“南杨阁老,追查幕后的事暂且放下,您先说说当前这两个案子应该怎么办吧!”

见正统皇帝把话题转到了处理案件上,杨溥也不提追查幕后主使,便说道:“第一,先将王直、王佐、金濂、陈镒、赵新放了,让他们各回衙门理政;第二,将案件移交刑部,由三法司三堂会审,秉公判断;第三,严肃追查张平和奈亨的幕后主使和干预三法司公正审谳的幕后黑手,依律严办!”

听了杨溥这话,正统皇帝默不出声,沉默了好一会。

过了一会,正统皇帝想了想,说道:“好,前两条朕依了您的,至于第三条,先放一放再说,免得把事情闹大。”

“还有,臣也不得不说。”杨溥期待地望着正统皇帝说道,“我朝自开国以来,太祖、太宗、仁宗、宣宗等列祖列宗无一不是一日早、午、晚三朝,日日与大臣当面会议朝政,因此政无所失,由此可知皇上与朝臣当面议政何等重要。今陛下御极已经十一二载,本可以学列祖列宗一样一日三朝,但考虑到陛下目前尚须大量时间读书,只上早朝也可以,只是要天天上朝,勤于政事方好。像最近一连数日不上朝,政事不由朝会而施,恐有不测之人乘机妄为,误国祸民,臣等所深忧也。臣请陛下坚持朝会议政,宵衣旰食,事必躬亲,乾纲独断,则百姓幸甚,国家幸甚!”

杨溥这番话无疑是在批评正统皇帝耽于游戏不理政事,十分尖锐,旁边的马愉和曹鼐为杨溥捏了一把汗,要是皇上发起怒来,恩师就够受了!不过,正统皇帝还没有糊涂到连杨溥都不尊敬的地步。正统皇帝红着脸愧悔地低头说道:“阁老,朕知错了,从明日起朕就去上朝,与大臣面商国是,从今往后,早朝回宫就读书,争取早日恢复一日三朝,再也不偷闲嬉戏了!”

见正统皇帝有了悔改之心,杨溥一阵欣喜,连连说道:“陛下仁善之心,出自天性,那就好,那就好!”

事情到此似乎已经解决了,可是一旁的张辅突然说道:“陛下,您有如此决心,老臣等非常欣慰,可是您身边的小人不除,终究是个祸害。臣请陛下下旨彻底追查张平无端争禄、奈亨诬陷大臣的幕后主使,清君侧,肃宪纪,扬正气,正朝纲!”

突起波澜,众人始料不及,不禁愕然。不料,那躲在皇帝身后的王振也许因正统先前不同意追查幕后主使的话壮了胆,也许是王振根本瞧不起张辅一介武夫,他突然站了出来,尖着嗓子大声喝问道;“张辅,你一口一个小人,一口一个幕后主使,你说清楚,谁是小人,谁是幕后主使?”

这一下,殿内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杨溥等人被王振狂妄自大激怒了!杨溥忍无可忍,突然站了起来,指着王振怒喝道:“你就是小人!你就是幕后主使!”

“你可不能血口喷人!”一见杨溥发怒,王振颤了一下,心里不禁发怵。他立即向正统皇帝求助道,“皇上,他们无缘无故诬蔑奴才,您可得给奴才做主!”

“我们血口喷人、无缘无故诬蔑你?”杨溥怒不可遏,指着王振继续斥责道,“今日当着皇上的面,我们干脆把事情说清楚!你身为皇上近臣,职责是照顾皇上生活起居,引导皇上勤政爱民治理国家,辅佐皇上做一代明君,可你倒好,反其道而行之,诱引皇上下棋,踢球、游园、玩景,一连数日不上朝、不理政、不见臣、不批答,反而时时进谗,迫害大臣,你不是小人是什么?至于你是不是张平、奈亨两案的幕后主使更不用说了,请看事实吧,马愉、曹鼐你们把证据拿出来给皇上!”

“是!”马愉和曹鼐答应一声,从袖中又掏出了几份材料。马愉说道:“陛下,这是臣到户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调查情况时,四衙门官员提供的材料,说张平争禄一案初审后即有内宫王振派出的内侍到四衙门发话,这案子只能判张平胜,不能判张安赢。这里有各人签名的证明材料,材料有到四衙门发话干预审判定罪的内侍的名单,还有知情人揭发张平向王振行贿,王振鼓动张平争禄的材料,一并请陛下御览。”

马愉说完,曹鼐接着说道:“陛下,臣这里是到户部了解搜集的材料,证明材料说奈亨一贯不安分守己,时时觊觎上官位子,不惜献媚投靠王振,借故构陷,意图借王振之力扳倒上官,取而代之窃取高位。这事只要将奈亨拿下一问便清楚了。”

马愉、曹鼐说完,不等王振喘息,杨溥紧接着说道,“陛下,这些材料时间地点人物等等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一切都证明王振是幕后主使,阴谋诡计均出自王振一人,他敢说不是幕后主使么?”

杨溥、马愉和曹鼐拿出的证据和分析击中了王振要害,当面与杨溥等人辩驳,他想赖也赖不了。没有办法,只能求助皇上了。王振忽地上前“扑通”一声跪下,向正统皇帝连连磕头,口里连声说道:“陛下,奴才冤枉,奴才冤枉呀!”

这第三个回合,王振彻底败了!

一见这情景,正统皇帝蒙了。他知道杨溥他们说的是实情,肯定王振背后做了手脚,但如果一认真,那王振肯定就倒霉了。他既不想让杨溥的正气受到挫折,也不想让王振这个最为亲近的人受到打击,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拖着,先拖下来了再说。主意拿定,正统皇帝把两沓材料略略翻了一下,缓缓地说道:“南杨阁老所说的小人一事,朕先前说了,朕也有过错,也不能全怪王振,以后朕注意就是了。现在先放了王直他们,将案件交三法司会审,秉公判决。至于幕后主使,这事尚须进一步查清,王振果有这等非法行为,朕当严惩不贷。这样吧,这事朕叫东厂太监邢密去查办,待查办结果出来后朕再作决定吧。好了,好了,南杨阁老见朕要奏的事也奏了,人也累了,马愉、曹鼐扶持阁老回府歇息,英国公也回府去吧。”

见正统皇帝作了决断,杨溥、张辅也不再紧追不放,便拱手说道:“臣等遵命,其他朝政明日早朝再奏吧,臣等告辞。”

说罢,杨溥站起来要走,可是刚站起来,便觉一阵晕眩,两腿一软,“扑”的一声跌在了椅子上。他急忙挣扎了几下,终是两腿瘫软,站立不起来了。

一见这情景,众人慌了。马愉和曹鼐慌忙抢上前去扶住了杨溥,张辅紧走几步伸手托住了杨溥的头。正统皇帝吓了一跳,连忙走近来探身问道:“怎么了,阁老?没事吧?”

杨溥缓了一口气,强撑着笑道:“没事,没事,只是觉得疲累乏力,放心吧,陛下。”

看见杨溥如此虚弱,正统皇帝回身对兴安说道:“快叫内侍,将朕的肩舆抬来,送南杨阁老回府歇息;叫太医院窦太医他们到杨府给阁老诊治诊治。阁老这几天不要上朝了,好好休养几天吧。”

“是,陛下。”兴安答应一声,立即命人去分别通知。少顷,八个内侍抬着皇帝平时乘坐的肩舆来了。因是皇上御用之物,杨溥怎么也不肯坐,还是正统皇帝发令,命马愉等人将杨溥抬上肩舆,摇摇晃晃地出殿去了。张辅、马愉和曹鼐紧紧护持着杨溥,一起出了东华门,向东安门外南熏坊南杨府第走去。

看着杨溥老迈虚弱的神态和摇摇晃晃远去的背影,王振暗地里咬牙切齿地骂道:“看你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几日!”

这次当面交锋事件之后,王振惮于杨溥的威望,不敢太过张狂,专横跋扈被迫收敛了许多。那两个案件也得到了秉公处理:王直、王佐、陈镒等大臣当天下午就从锦衣卫狱中出来了,三法司会审,判定张平有罪徒三年,奈亨诬告上官流三千里到铁岭戍边。至于追查幕后主使一事则处理荒唐:正统皇帝命东厂太监邢密去办,那东厂机构直接归王振管辖,东厂总管太监邢密是王振的心腹,岂有心腹查主子的道理?这事后来便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