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全三册)

第三十一回 王奸宦使毒太医院 杨阁老病倒金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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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溥回到府中的时候,已是午后。早有内侍到杨府通报,杨府的彭夫人、杨沐、司马青、杨晟、东方巧儿等全家十余人都等在门口。远远地见那八抬肩舆来了,虽然皇舆的气派和荣耀那是没得说了,可是彭夫人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还不知老爷病得怎样了呢!

八抬肩舆一直抬进杨府到大堂前才落下,彭夫人不禁两眼含泪扑上前去,问道:“老爷,您怎么了?”

杨沐、司马青、杨晟和东方巧儿也一齐拥上前去问道:“老爷,没什么大碍吧?”

见众人惊慌不已,杨溥强撑着笑道:“我这不是好着么?没事没事!”

看见杨溥说话正常,只是虚弱无力,众人放下心来。杨沐连忙命杨晟同家人杨成将杨溥扶进大堂靠椅上躺着,又请东方维招呼英国公张辅和内阁大臣马愉、曹鼐进大堂歇息,命东方巧儿、使女小倩上茶,再命家人杨郭拿赏钱慰劳抬肩舆的内侍。这一切刚刚忙完,太医院院使窦太医和院判厉太医、房太医急匆匆地赶来了。

窦太医、厉太医和房太医三人轮流给杨溥把了脉,看了舌苔,又问了一些病情,然后三人商量了一会,窦太医对杨溥说道:“南杨阁老,您现在这病倒无大碍,只是操心费神,疲累过度,年老体虚,不堪重负,而致眩晕乏力,两腿疲软所致,吃几副补气益中汤药即可痊愈。”

开罢方剂,窦太医将药单子交给了杨沐。他看了看杨溥又看了看彭夫人和众人,说道:“南杨阁老吃了这三服药,精神自然会好起来,不过……”

窦太医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把话打住了。彭夫人急切问道:“不过什么?窦太医您就直说吧!”

“有病早治,无病早防。”一旁的张辅心里也急了,说道,“窦太医有话就说,也好叫阁老大人早作预防。”

窦太医犹豫片刻,向杨溥问道:“阁老近来可是腰酸腹胀,常常起夜?”

杨溥点头道:“太医说得准,下官近来时时感觉腰酸腹胀,小便不畅,尤其是夜晚,常常要起夜二三次,连觉都睡不安稳。还有,那腰以下感觉发冷,腿膝无力,有时还精神恍惚,上气不接下气呢。”

“那就对了,恕下官直言了。”窦太医忖了忖,说道,“下官三人望闻问切看了阁老这病,觉得暂时无甚大碍,不过阁老面色淡白,神气怯弱,腰酸下冷,腿膝乏力,舌质淡薄,脉沉细而尺弱,乃下焦命门火衰,**气化无权,以致下腹胀坠,尿少而频,此乃《内经》所言‘**不利为癃’之症,不可小觑,宜早治早防。这样吧,下官为阁老再开一剂‘八正汤’服用吧。”

开罢方剂,窦太医他们告辞走了。张辅、曹鼐、马愉叮嘱了又叮嘱,要杨溥多休息几天,不要挂念内阁事务,将身体养好了再说;又嘱咐彭夫人和杨沐一定要照顾好南杨阁老,如有什么反复,不论什么时候都可去找他们。之后,张辅、曹鼐和马愉也回衙去了。

待众人一走,彭夫人含泪对杨溥埋怨道:“老爷办事就是太认真,连自个儿命都不要了!妾身多次劝您要保重身体,珍惜自己,可您不是这个事急呢,就是那件事紧,总是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这几天还天天跑到乾清门去等召见,据说今日还在乾清门前跪了几个时辰!您多大年纪了?就是年轻人也受不了,您还不累倒么?平日里有病不管不顾,只当没事儿似的。这下好了,一些病儿都出来了,看……”

“好了好了,别啰唆了。”杨溥苦笑着打断了彭夫人的数落,“人上年纪了,谁没有个伤风咯咳?歇个几天也就好了,不必担心。”

“也别说夫人数落。”一旁的杨沐劝道,“老爷这为朝廷玩命地干法是该改一改了,朝廷是皇上的,身体是您自个的,累倒了什么也没有了!好了,夫人也别说了,老爷吃药要紧。杨晟,快把大伯扶进去洗洗早些歇息,待我抓药去。”

杨沐说罢,众人七手八脚将杨溥扶进内房,服侍洗浴后歇下了。

当晚服药后杨溥病情未见好转,彭夫人、杨沐满以为他会待在府中静养几日的,可是天尚未亮,杨溥便像往常一样起来了,任凭彭夫人、杨沐、司马青怎么劝说,就是不听,杨溥把府中轮值的四个皂役一叫,打着灯笼,乘着间金饰银螭绣带的青缦官轿上朝去了。

当天晚上,王振、毛丛、王谋把太医院院使窦作和叫到了自己府里。王振端着茶杯呷了一口,不紧不慢地问道:“那杨溥真的是患了病么?”

“回翁父的话,杨溥真的患病了。”那窦太医本是太医院一名平常的郎中,只因趋炎附势投到了王振门下,王振想法把院使胡太医等人整走了,才扶持他做了个院使。因此在王振面前,窦作和像龟儿子一样百依百顺。现在见王振发问,他明白王振的意思,便垂着双手侍立一旁接着说道:“翁父放心,杨溥那病极难治愈,多则一年,少则半年,恐怕就要驾鹤西归了。”

一听这话,王振精神一振,连忙俯身问道:“杨溥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这么厉害?”

“杨溥那病《内经》上叫‘癃闭’。”窦作和说道,“主要症状是肾虚腰冷,胸满腹胀,小便不畅,尿频尿急,那病痛苦得很呢。”

“尿频尿急不是什么大病,喝点车前草药就好了。”一听窦作和这话,王振失望地将身往椅背上一仰,说道,“这病一天二天不会死人,就是死人,时日也会很长。”

“时日不会很长。”窦作和肯定地说道,“翁父公公有所不知,这癃闭之病看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大病,可是这人一旦三焦水液运行及气化失常,**阻塞,只进不出,那谁能受得了?现在看起来小便只是不畅,但若时日一长,机体一损,发起急来也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呢。下官说多则一年少则半年,那是就常见而论,倘若那杨溥不知调养将息,或是乱服药剂,二三个月,或是四五个月一命呜呼也是常有的事呢!”

一听‘乱服药剂’四字,倒提醒了王振,他立刻睁大眼睛探身问道:“你给杨溥开了些什么药剂?”

窦作和连忙将为杨溥开的治体虚的“补中益气汤”和治癃闭的“八正汤”详细说了一遍。末了,窦作和说道:“那八正汤就是专治癃闭的良药,现在开了八剂,恐怕还得继续吃下去,至少要吃二三个月呢。”

“有办法了!”听完窦作和的方剂,王振把手一拍,兴奋地说道,“你给我在杨溥药里加点砒霜药,把杨溥毒死算了!”

“不行,不行!”一听王振要他下毒,窦作和吓得连连摇手后退,“这事做不得,那砒霜毒性太大,人一入口便死,连骨头都会变成黑色,倘若仵作一查便可查出毒死真相,那毒死当朝内阁首辅,下官便会人头落地,使不得!再说那抓药的杨沐忒认真仔细,每次都是亲自看着捡药,做假都难呢!”

一听窦作和害怕了,王振生气地骂道:“没用的混账东西,谁要你一剂药两剂药就把杨溥弄死了?你那八正汤里不是有一味滑石么?你不会每剂药里放一点点,砒霜和滑石都是白粉,谁能看出你做了假?这时间一长,毒性累积一多,不就起作用了么?我再教你个法子:你把那八味药的分量使个手脚,单子上按规矩开,抓药的时候该多的抓少,该少的抓多,君臣佐使让它全乱套,那药还有效么?这样双管齐下,给我把时日缩短,让杨溥早日到阴曹地府去当内阁大臣,阎王爷那儿正缺个首辅呢!”

听罢王振的吩咐,窦作和点了点头说道:“下官照办就是。”

那窦作和回去后果然照王振教的方法做了,虽然杨溥每日一剂,天天吃药,但病情不但未见好转,反而日渐严重;虽然每剂里的砒霜不多不致一下子伤命,可是那毒素越积越多,最终导致不治。

第二天早朝,文武百官晨曦微露时便早早地来到奉天门大殿前。昨天下午从锦衣卫狱出来的吏部尚书王直、户部尚书王佐、刑部尚书金濂、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大理寺卿陈镒、工部署理部务左侍郎赵新以及侍郎曹义、丁铉、马昂、副都御史丁璇、程富等十余人全部上朝了,杨溥一见才放下心来。

王直、王佐、金濂、陈镒、赵新等一见杨溥,立刻围了过来,一齐拱手说道:“多谢南杨阁老!要不是您拼死相救,下官等人恐怕就被那奸宦整倒了!”

杨溥连连摆手说道,“维护朝纲,伸张正义,保护诸位大人,是下官职责所在,何谢之有?我等……”

杨溥正要说下去,忽听大殿内响起了初严鼓,百官整冠肃静侍立殿外。少顷,次严鼓起,文左武右,百官依序鱼贯而入,按班侍立于丹陛东西,北向而立。三严鼓响,正统皇帝果然上朝了。

早朝四方奏事。杨溥和六部九卿将朝廷急需要办的陕西、河南赈饥,江、河大堤防汛,闽浙开采银矿,甘、宁西北备边,御史巡按天下,百官上京朝觐等等积压的要事赶紧要的提了出来。根据内阁首辅杨溥拿出的处理意见,正统皇帝与众大臣一条一条商议,最后达成一致,正统皇帝当庭拍板,由内阁拟出阁票,不用司礼监批红,立即交六科发往六部和有关布政司执行。短短一个多时辰便解决了当前几件要政,杨溥等人不禁大喜,正统皇帝见行政如此快捷也是十分高兴。

四方奏事完毕,早朝散了,文武百官回衙办事,正统皇帝将内阁杨溥、英国公张辅和礼部尚书胡滢留下,在西角门便殿赐膳。

吃罢早膳,君臣坐下准备进一步商议百官上京觐见的细节。正统皇帝盯着杨溥面部看了好一会,忽然惊异地问道:“阁老,您脸上昨天都还是瘦削瘦削的,今日怎么一下子养胖了,连眼睛都厚起来了?”

正统皇帝不说不打紧,这一说倒使张辅和胡滢吃了一惊。张辅连忙注目认真看了一会,摇着头迟疑地说道:“南杨阁老,您脸上该不是浮肿吧?”

“让下官看看。”礼部尚书胡滢略通医理,他仔细看了看杨溥的脸上,用手指在杨溥颧骨上按了按,又拉起杨溥手臂摸了摸,压了压,再在杨溥小腿上用指头弹了弹,然后抬起头皱眉说道:“南杨阁老,您这还不是浮肿,而是水肿,脸颊、眼皮、手臂、小腿,肯定还有脚都发肿了。您是不是近来腰疼腹胀,小便不利?”

杨溥笑了笑,回答道:“正是如此。”

“不是下官吓您,这问题严重着呢!”胡滢眉头越皱越紧了,“您这是肾阳衰弱,气滞水潴所致,要早些升清降浊,温气行水方好呢。”

说罢,胡滢转身对正统皇帝说道:“陛下,不是臣危言耸听,南杨阁老这病甚是严重,他不能再干了,早些退养才是。”

听胡滢要杨溥“早些退养”,一旁的张辅看了胡滢一眼没有吱声。只见杨溥苦笑了一下,说道:“陛下,胡大人说得很准,臣近来的确感到很是不适,就连早朝那一个多时辰都挨不住要净手呢。现在内阁已有马愉、曹鼐、陈循、苗衷、高谷五个中青年大臣当值,他们国事娴熟,通达政体,完全能独立应制,内阁没有臣在已无关紧要,臣请陛下恩准,让臣退养吧。”

一听杨溥已经身染重疾,又听杨溥要求退养,喜坏了站在正统皇帝身旁的王振。这下好了,没有杨溥,看谁还敢和我王振分庭抗礼?

“不行!”出人意料,正统皇帝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现在内阁虽说人才济济,但都是资浅望轻,难当大任,南杨阁老不能退!这样吧,您把内阁庶务交给马愉、曹鼐他们去办,还是那句话,您坐镇内阁,边休养、边指挥,这样既不影响您休养,又不耽误政务,岂不两全其美?南杨阁老,朕再重复一遍:朕在位一天,您在内阁一日,切莫言退!”

话音一落,张辅立即拱手说道:“陛下圣明,南杨阁老不能退,退了谁来中流砥柱、镇妖降魔?边休养边指挥的好。”

张辅这话是冲着王振说的,王振心里明白,他狠狠地瞪了张辅一眼,把脸转向一边;又怨恨地瞟了一眼正统皇帝,失望地闭起了眼睛。

“那臣只有勉为其难了。”见正统皇帝态度坚决,杨溥只好拱手说道,“不过臣还有三个请求,不知陛下准否?”

正统皇帝爽快地答道:“阁老请讲!”

杨溥想了想,说道:“一是臣已老迈,且近又犯病,办事力不从心,内阁需要有人接替臣负责。马愉虽然刚过知天命之年,但体弱多病,劳累不得。曹鼐今年只有四十五岁,学识、人品、身体都好,可堪大任,臣已令曹鼐在内阁负责,代替臣总揽阁务,不知陛下允否?”

正统皇帝连忙答道:“行!让曹鼐负责,您把舵,内阁万无一失,好!”

“第二个是将河南、山西巡抚于谦召入朝廷任职。”杨溥继续说道,“于谦今年四十九岁,乃永乐十九年进士。宣德五年,以都御史超迁兵部右侍郎,出任河南、山西巡抚直至今日,已在任十七年。在任期间,遍历所部,延访父老,兴利除弊,乃至河南、山西预备仓积谷数百万石,岁不能灾,政绩卓著,万民称颂。臣以为此等良臣不可久居一方,浪费人才,应该入朝委以大任。况且西北瓦剌也先虽然近来朝贡,但近年屡次侵占鞑靼、兀良哈二部土地,掳掠部众,抢夺牛羊,势力日盛一日,有吞并蒙古各部之势。一旦瓦剌阴谋得逞,必自恃强大剽悍,觊觎我北方边塞,终为我西北大患。正因为如此,未雨绸缪,朝廷需要得力干将统筹北方军事,强兵固边,预防瓦剌也先南犯,而于谦则是最佳人选,臣请陛下召于谦回兵部,协助邝尚书,主持北方边务吧!”

“于谦就是那个经常上章反映民事、前年升任兵部左侍郎的巡抚么?”正统皇帝想了想,说道,“朕想起来了,听说宣德元年八月先皇征讨乐安,叛汉王出降的时候,先皇命于谦口数朱高煦的罪状,于谦正词崭崭、声色震厉,朱高煦伏地战栗,口称万死,先皇大悦。他的确是个人才,不可大材小用。朕准奏,待今年秋收以后,将他召入京师回兵部理事吧!”

说好了第二件事,杨溥继续说道:“臣的第三个请求,是想请陛下体谅老臣难处,老迈体衰,力不从心,久居高位,恐碍后进,臣请陛下允准:以今年为期,明年让臣归田颐养吧!”

见杨溥并未坚持马上就退,事不在急,正统皇帝笑道:“南杨阁老不用念叨,此事到时再议吧。今日就到此为止,国公和阁老回府歇息去吧。”

杨溥和张辅见事情办得顺利,心里松了一口气,送走了正统皇帝,二人同胡滢一道回衙办事去了。

没有了王振的干扰,朝廷政令通畅了许多,各项政务顺利进行。正统皇帝没有了王振的**,也坚持天天早朝与杨溥等众臣议政,一时朝廷清明,人心欢悦,满朝的文武大臣都祈望着南杨阁老健康长寿,再保他大明几年,待正统皇帝年长一些,能识贤愚,能辨忠奸,亲君子,远小人,乾纲独断,勤政爱民,那时就不怕那些奸宦作祟了。

不料,天不如人愿,杨溥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来愈重了。不过,他没有声张,每天仍然强撑着照常上朝,照常到内阁当值。曹鼐、马愉、陈循、苗衷、高谷怎么也不让杨溥做具体的事情了,只是有事向杨溥请示,让杨溥说个意见他们照办。这样,杨溥倒也轻松了许多。

一晃眼,四月、五月、六月都过去了,七月上旬最为炎热的三伏天的中伏到了,一连好几天都是酷暑难当,让人几乎受不住了。

七月十一日的早朝开始了。吏、户、礼、兵、刑、工和通政司奏事已毕,正统皇帝对杨溥说道:“南杨阁老,刚才众卿所奏五事,您的意见如何?请说说吧!”

“是,陛下。”杨溥按了按下腹,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然后出班说道,“刚才吏部尚书王大人所奏百官朝觐后量才招用,廷推知府以上官员一事,臣以为王大人所言极是,可以由吏部先拿出一个九年考满知府出缺的府和考满待升的官员名单,过几天后陛下再召集三品以上大臣当庭会议推举,早日将新任知府落实,该上任的上任,该致仕的致仕,该罢免的罢免。不过,据臣搜集到的反映,那知县、知州的选任也应该改一改。知县、知州在仁、宣之间实行的是京官五品以上保举之法,后因所举或乡里亲旧、僚属门下,素相私比者成为弊端,正统七年罢荐县令之法,改为吏部按考满擢升例奏请除授。此法推行三四年,开始犹可,近来也生弊端,少数人操纵除授大权,难免谎报考绩,优亲厚友,甚至行贿受贿、买官卖官,奔竞门下,跑官要官,朝野反响强烈。比如今春原南京松江府华亭知县晁思孝擢升北通州知州一职,众人议论纷纷,有伤廉洁官体。臣建议知县、知州可以改为吏部主持,吏部三堂五品以上官员参加,都察院御史全程监督,吏部会议推举的好。”

“这办法好,可保选人用人廉洁公正,防止腐败。”杨溥话一落音,大殿上立刻响起了一片赞扬声。就连那明知此法是削夺吏部权力的王直也不由点头赞同道:“此法可行,可行。”

见众位大臣包括吏部尚书都说好,正统皇帝点头说道:“这事就这么办。”

“兵部邝埜尚书所奏倭寇浙江海宁、乍浦一事要高度重视。”杨溥继续说道,“浙江都指挥史云海、布政使孙厚贞和按察使轩輗三司所报奏的倭寇罪行令人发指。他们拿着我大明朝廷所发的勘合,满载日本特产和兵器沿我东南沿海一带逡巡。遇官兵,则说是进贡;看见我无备,便大肆杀掠。前不久倭人首领大暠侵入海宁、乍浦,抢官仓,焚民舍,驱掠少壮,发掘冢墓。更为令人痛恨的是将婴儿绑在木杆上,淋以开水,视其啼号,拍手笑乐;掳得孕妇,指着腹中猜赌是男是女,然后剖开孕妇肚腹,以胜负饮酒。此等滔天罪行,令人咬牙切齿!臣同意邝大人所提方案,请陛下下诏令浙江总兵官戚山加强海上巡逻,一遇倭寇,坚决剿灭;同时诏令浙江都、布、按三司重兵防守要地,发动地方官民增城堡、严哨卡,一旦发现倭寇犯境,军民齐动,合击倭贼,可保海疆无虞。”

正统皇帝又点头道:“此法可行。”

“户部所报今年夏汛浙江湖州等府大雨成灾,免税粮十万石只怕还少了一些。”杨溥继续说道,“臣以为要派员赴浙江受灾地区调查,以实地调查为准,该免多少是多少,如果十万石不够,还可多免一些……”

说到这里,杨溥突然不说了,只见他眉头紧皱,双手按住下腹,上身前倾,一脸的痛苦,十分难受地说道:“陛下,恕臣无礼,臣实在憋不住,要净手了!”

杨溥此言一出,如果是别的官员,那肯定是哄堂大笑,皇上震怒了。可是今天杨溥说出此话,人们不但没笑,反而立刻沉重起来,这南杨阁老怕是撑不住了!

“快快扶阁老上朕的净手轩!”一见杨溥那痛苦的模样,正统皇帝急了,立刻吩咐内侍道,“阁老年纪大了,别让他摔倒了!”

内侍尚未上前,只见站在杨溥身后的内阁大臣马愉和曹鼐早已扶着杨溥向专供皇上使用的净手轩走去,杨溥躬着腰,捧着腹,走得十分蹒跚。

大殿上正统皇帝和文武大臣们除了王振外,无不为杨溥担心,大家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杨溥回来。

好一会,马愉和曹鼐才扶着杨溥慢慢地走了回来。看见杨溥灰暗灰暗的脸色,文武同僚们不禁心内一紧:看来南杨阁老要出事了!

正统皇帝见杨溥十分疲惫,便心疼地说道:“阁老,今日就到此为止,等您好些了再议吧。”

“不,陛下,只有两件事了,让臣说完吧。”杨溥乏力地说道,“朝廷议事不能半途而废,六部都等着旨意办事呢。”

见杨溥坚持要把事情说完,正统皇帝只好吩咐内侍道:“给南杨阁老赐座!阁老,您坐下慢慢地说罢。”

杨溥坐下了,调了调气息,继续说道:“第四件事工部奏报的近日北京南面浑河溃口,水淹固安,河南、山东等地大水漫堤一事十分紧急,刻不容缓,宜速调北京、河南、山东就近卫所官军前往抢险救灾,此事可由五军都督府都督成国公朱勇、户部尚书王佐和工部尚书王卺三人负责,由内阁大臣高谷牵头前往灾区现场指挥,随机处置,会后即要启程,不可延宕。”

说到这里,杨溥似乎十分吃力,住口不说了。正统皇帝立即示意中官兴安马上递给杨溥一杯凉茶。杨溥接过来,缓了缓气,又说道:“最后一件事是兵部邝埜尚书转报的甘肃总兵官任礼和宁夏总兵官史昭的军情报告,瓦剌也先今年来屡次兴兵东袭,吞并了鞑靼阿台所部和兀良哈朵颜、福余各一部,又与泰宁结盟,意图统一蒙古。瓦剌也先此举不可小觑,不能让瓦剌坐大,更不能让那个野心勃勃的瓦剌太师贼心得逞!臣以为处置瓦剌的方针还是那几句话:强兵固边,严守要塞,安抚分化,以逸待……”

“以逸待劳”的“劳”字尚未说完,只见杨溥突然脸色煞白,眉头紧皱,两眼一闭,双手一垂,身子一歪,竟然从座椅上倒了下来!

一见杨溥倒了,满殿的人都惊呆了!说时迟,那时快,站在杨溥身后的马愉和曹鼐急忙抢上前抱住了杨溥。张辅、胡滢、陈循、苗衷、王直等人一齐拥上来摸的摸额头,探的探气息,殿上顿时慌成一片。正统皇帝急坏了,胸膛里那颗心脏“怦怦怦”地跳了起来,他急忙高声喊道:“太医何在?太医何在?快救人,快救人!”

人群中太医院院使窦作和和院判厉太医、房太医急忙应了一声挤上前来。窦太医伸手用力地掐着杨溥的人中,厉太医掏出一粒救心丹,房太医端来半杯水,捏开杨溥嘴唇将丹药灌了下去,只听咕隆咕隆几声,过了好一会,杨溥慢慢地醒过来了。

正统皇帝再也坐不稳了,他从金銮椅上站起来慌忙走下丹陛,俯身对杨溥问道:“阁老好些了么?”

“好……好……好些了。”杨溥虚弱得很,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道,“臣……臣感觉心……慌……气短,全身……无力。”

正统皇帝一听,连忙对窦太医吩咐道:“快给阁老诊视诊视!”

“是,陛下。”窦作和应了一声,俯身给杨溥号起脉来。

“怎么样?”正统皇帝焦急地问道,“阁老病情如何?”

窦作和号了脉,摸了摸杨溥下腹,沉吟了半晌,抬头对正统皇帝说道:“阁老三焦失调,谷水上逆,血脉阻滞,气化不行,脉象深沉细弱,小腹胀满,劳累加疾患,病势凶猛呢。陛下,速送阁老回府吧。”

正统皇帝一听更加惊慌,连忙回身对兴安吩咐道:“快将朕的小马辇叫来,送南杨阁老回府吧!”

兴安应了一声走了。正统皇帝转身对窦作和说道:“你们几个太医随去杨府替阁老诊治,今晚起轮流值守,有事随时奏报。”

窦作和等几名太医立即应道:“是,陛下!”

这时候,兴安已将皇上乘坐的四马驾辕的小马辇叫来,马愉、曹鼐等人抱的抱搂的搂,将杨溥拥出奉天门安放在马车上,同张辅几个大臣和窦太医等人随着小马辇往东安门外杨府去了。

这边殿上的早朝会议中止了,文武百官们目送着杨溥远去,个个内心充满了巨大不安。只有那王振乜斜着眼睛,看着杨溥离去,心底暗暗地诅咒着:你南杨油尽灯枯的一天终于来了!

杨溥朝堂病倒的第三天,奉天门早朝匆匆忙忙地议了一二件事便结束了,正统皇帝和文武大臣们都心里不安,牵挂着南杨阁老。早朝一散,正统皇帝匆匆吃了点早膳,便带着张辅、胡滢、马愉、曹鼐、陈循、王直等人和太监兴安乘着小马辇直奔东安门外南杨府邸,去探视杨溥。

见皇上来了,彭夫人、杨沐率领全家老少跪地接驾。行礼之后,正统皇帝由彭夫人导引来到了杨溥病榻前。杨溥见皇上驾到,试着要坐起来,可是他哪里还动得了?除了头部和双手外,整个身子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不了,杨溥不禁伤感起来,浮肿的眼角涌出了两行热泪:“陛……下,臣……臣……”

“阁老,您好些了么?”见杨溥哽咽,老泪纵横,正统皇帝俯身轻声问道,“您哪儿不舒服,要对太医说,好对症下药;您需要什么尽管说,朕派人给您弄来。”

“谢……陛……下。”虽然病情沉重,此时杨溥头脑尚然清醒,他摇了摇头,吃力地断断续续地说道,“什……么……药……恐……怕……都没用了,臣……”话未说完,杨溥便喘了起来。

杨溥喘了好一会才慢慢平稳下来。正统皇帝连忙安慰道:“阁老放心,您不会有事的,朕命太医精心调治便了。您别说话,好好静养吧。”

杨溥点了点头,两眼含泪望着正统皇帝,不说话了。

“阁老病情怎么样?”正统皇帝转过身来向彭夫人问道,“吃了太医的药,有些好转么?”

“回陛下的话,老爷昨儿晚间折腾了多半夜。”彭夫人两眼热泪汪汪,忍悲低声说道,“从朝中回来便吃了太医们的药,午时和申时倒还解了些小便,老爷似乎轻松了个把时辰,后来便喊腰酸腹胀,想解小手,解又解不出来,直到半夜时分才解了一些,但尿液不多。后半夜又想解解不出来,一直闹到天亮时分才勉强解了一些,方才睡下,直等到陛下驾到时,老爷才刚刚醒过来。陛下,臣妾看老爷这病病势沉重,恐怕不大好呢。”

“夫人放心,慢慢来。”正统皇帝对彭夫人安慰了几句,转对窦太医、厉太医、房太医问道,“昨晚你们谁在这里值守?”

房太医连忙躬身回道:“臣在这里值守。”

正统皇帝问道:“那你说说南杨阁老病情如何?”

房太医把昨日来后的诊治、服药、便尿以及晚间杨溥六七次想尿但尿得不多的情况细细禀报了一遍,末了他说道:“南杨阁老这病主要是肾阳虚弱,命门火衰引起,乃长年积劳致病,主要是小便困难。昨日和晚间服药之后虽小便排了一些,但**潴留仍多,入多出少,用不了多长时间,恐怕腹账更甚,排尿愈加困难。臣担心一旦排尿不出,尿毒逆行,侵犯心肝,那就……那就难说了!”

一旁的窦作和心里明白:他使的手脚已经发生了作用,杨溥这癃闭之病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现在正是一个推卸责任的时候。他忖了忖,接话道:“陛下,南杨阁老患的是癃闭之症,这病三焦失调,湿热下坠,水气逆行,尿毒攻心,异常的凶险。《内经》上说,这病的愈后……”

说到这里,窦作和看了看杨溥,不说了。谁都明白他这句话后面的意思是“极难”,谁也不想听到那最为忌讳的两个字。

厉太医一旁也连忙附和道:“就是,就是,这病实在太……”

“你们要千方百计救治阁老!”正统皇帝打断了他的话,“你们要什么,朕给什么,无论想什么办法,一定要把阁老的病治好。从今天起,南杨阁老的病情是否好转,你们要一天两次向朕报告。不然,朕拿你们是问!”

说到这里,正统皇帝转身对一旁的兴安说道:“你把带来的东西拿来吧。”

兴安应了一身,转身叫随行的内侍抬过来一个大盒和一个小盒。正统皇帝指着那大盒对彭夫人说道:“夫人,这里是一千两纹银,先给阁老做汤药费,这小盒里是一枝千年高丽参,是高丽国王进贡给朕的,给阁老服了吧。”

彭夫人连忙俯伏行礼道:“谢主隆恩!”

正统皇帝命内侍扶起彭夫人。他沉默片刻,然后俯身握着杨溥的手,满怀期望地说道:“阁老,您安心调养,慢慢就会好起来。过两天朕再来看您。”

说罢,正统皇帝站起来要走,忽见杨溥拼足力气叫了一声:“陛下!”

听杨溥说话了,正统皇帝连忙回身问道:“阁老,您有话对朕说么?”

“陛下,臣恐怕不能辅佐您了。”看起来,杨溥是拼着最后的力气在说话,“今后国运长久,政务繁重,陛下身系国家安危,亟须谨慎。臣请陛下以天下百姓为重,事必躬亲,从谏如流,乾纲独断,尤其是要亲贤臣、远小人,管好身边的近臣,勿为奸佞所惑,庶几则大明江山可保永远!”

说到这里,杨溥累得住口了。歇息了一会儿,杨溥指着张辅、胡滢、曹鼐、马愉、陈循、王直等众人说道:“陛下,这些人都是累朝简拔的忠耿之臣,臣请陛下信之任之。内政可问胡滢、曹鼐、马愉、陈循、王直诸位大人,军事可以依靠英国公张辅和成国公朱勇他们。君臣一心,信赖忠诚,则天下太平矣!”

说罢,杨溥又累得连连喘起气来。他的这番话,无疑是临别诀言,张辅等人听了大受感动,大家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了热泪。众人一齐安慰道:“阁老放心,我等将按照您的吩咐尽心尽责辅佐皇上,您就安心调养吧!”

正统皇帝实在忍不住了,平日里杨溥忠心为国,尽心辅佐的种种好处一齐涌了出来。他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声音颤颤地说道:“阁老放心,朕记下您的话了!”说罢,正统皇帝和张辅等人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