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全三册)

第三十一回 夜访杨府太子问策 饮鸩西宫王妃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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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二十二年八月五日的清早,突然喜从天降,太子朱高炽匆匆来到锦衣卫狱,当众宣布释放在囚的原东宫司经局洗马杨溥,同时被释放的还有黄淮、金问、夏原吉和吴中等人。太子没有说明为什么释放他们,但他明确地说道:“杨大人,你可以回家了!”

可以回家了!面对这突然而来的喜讯,高碧玉和小翠惊呆了,当她们反应过来之后,激动得相拥而泣。杨溥虽然不动声色,但他心里不免大为疑惑,似乎不大可能是永乐皇帝额外开恩,这皇上想起来要赦免囚禁大臣,也不会一口气全部释放,这是什么原因呢?而且是皇太子亲自来的?虽然释放的缘由不明,但杨溥隐隐约约地感到朝廷出大事了!

“别哭,别哭。”杨溥对高夫人道,“放我们回家了,应该高兴才是。”

“我这不是高兴么!”高碧玉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了,“回家?哪里是我们家啊?”

“先到四弟和小青那里再说。”杨溥转身对小翠说道,“赶快去告诉四爷和小青姑娘,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是,老爷!”小翠答应一声飞也似的走了。

不一会儿,杨沐和司马青喜笑颜开地跑来了。一进囚院大门,杨沐就叫开了:“老爷,夫人,老天开眼了!”

“别咋咋呼呼。”杨溥摆手说道,“目前情况不明,还是谨慎点的好。”

“不信他们还能把老爷又关起来。”杨沐满不在乎地说道,“来,把东西搬走,老爷、夫人先到我们那里再说吧。”

“对,先搬到我们那里再说。”司马青说罢便开始帮着收拾东西,杨沐一件一件开始往外搬。

好在东西不多,也就是简简单单的几件行李,更多的是杨溥读过的一些书籍和文章手稿,一家人一齐动手,不到巳时便搬完了。

看着最后的一箱书籍被杨沐搬走,杨溥看了一眼这座囚禁了他十年的囚院,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这时他已五十三岁,鬓角微霜了!

杨溥和高碧玉随着司马青出了牛帽胡同,不一会便来到了司马青和杨沐的住处。这是一栋三间门面的平房,门面是杨沐和司马青开的南货铺,门面后是一个小院落,院落中有一株马尾松,后面是三间内房。内房旁有侧门通向房后,那里还有厨房、菜地。这是永乐十二年高夫人赶到北京时将带来的钱钞和李永思、刘永清、傅启让三人凑钱盘下的一处房产,原来是打算让杨沐和司马青、滕妈暂时居住,以便照顾杨溥的,不想这时候竟成了杨溥一家的栖息之所。

杨溥和高碧玉走进院来,滕妈早已备好了茶水,双手奉了上来:“老爷、夫人受苦了,请用茶!”

一见滕妈奉上茶来,杨溥和高碧玉齐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多谢老妈妈了!”

“晟儿!晟儿!”司马青走到通向房后菜地的侧门探身叫道,“别练了,快来拜见伯父、伯母!”

“来了!”只听后面应了一声,跑进来一个半大小子,走到杨溥和高夫人面前行礼道,“侄儿拜见伯父、伯母大人!”

“晟儿在后院读书呢,还是习武呢?”高夫人拉着杨晟,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问道,“你伯父是一心希望你读书上进,看样子你只怕是习武的时候多,学文的时候少吧?”

杨晟不好意思地憨憨笑着低下头来。

“谁说不是。”司马青嗔怪道,“这孩子今年十四岁,也算不小了,可就是跟他父亲一样,不是块读书的料,一心只想习武呢!”

杨沐也不好意思地插言道:“习武也没有什么不好嘛。”

“对,”杨溥点头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习武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武艺精通,同样也可为国效力呢!”

说罢,大家坐定。司马青对杨溥和高碧玉道:“今早小翠报来喜讯,说老爷被朝廷释放,我和沐哥就商量好了,我们的杂货铺就不开了,把房子腾出来我和沐哥、妈妈去住,这后面的三间房就给老爷、夫人、小翠住,过些时等老爷的事定了,我们再想办法,不知老爷、夫人意下如何?”

“很好,”杨溥看了看周围说道,“这房子虽狭小了一些,但收拾得干净整齐,我们一家居住也就够了,就照你们说的办吧。”

“这十年真是难为小青一家了。”高夫人感激地说道,“老爷身陷囹圄,我是身居异乡,如果不是小青贤妹、滕妈妈和四弟细心照顾,我们还不知弄得怎样呢!”

“吉人自有天相。”司马青笑嘻嘻地说道,“我早就说过,老爷重返庙堂是迟早的事儿,这不出来了么?”

“只要老爷、夫人安好就好。”滕妈在一旁也喜之不胜,“我们能为老爷、夫人做点什么,也难报你们的大恩大德呢!”

“快别这样说了。”高夫人连忙摆手道,“我们是一家人,哪里来的大恩大德?您这么大把年纪还要劳累,我们真是不好意思呢!”

“既是一家人,夫人就不用客气了。”滕妈笑着道,“别看我已六十开外,身板骨还硬朗着,做点家务烧烧饭菜倒还行,有事您尽管吩咐就是。”

“那就谢谢您了。”高夫人向滕妈道个谢,转过身来向杨溥说道,“老爷,我们灾星满了,这个好消息要尽快告诉家里,让老太太也高兴高兴才是,现在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

说起老家,高夫人不禁忧愁起来,她已经十年未见老太太,未见几个儿女了。

“夫人说得是。”高夫人的一句话,勾起了杨溥对亲人的思念,“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我身陷牢狱,一系十年,老太太不知心疼得怎样呢!今日既已出狱,是应该把这好消息尽快告诉亲人,让他们欢喜欢喜,越早越好。”

杨沐立刻说道:“老爷,夫人,让我回趟石首送个平安吧。”

“那也只好有劳四弟了。”杨溥看着杨沐说道,“现在情况还不明了,到底是何原因放我出狱,出狱后将如何安排,都有待朝廷的进一步消息。四弟这几天把南货铺处理了,待朝廷消息确实,再回石首给老太太报个平安吧。”

杨沐点点头答应了一声:“好,就这么办。”

“青儿上街买点好菜好酒回来,”滕妈一旁说道,“我做几个菜,给老爷、夫人接风吧。”

高夫人笑道:“这样也好,让我们一家也热热闹闹团聚一下。”

“好!”司马青答应一声,快步上街去了。

第二天晚上,一轮新月斜挂在西边天上,天宇中清亮清亮的,气候凉爽,十分宜人。杨溥一家吃罢晚饭,团坐在这小小的庭院中闲话。

正在大家闲话家常的时候,忽听前门传来“嘭嘭嘭”的敲门声。杨沐走去开了门,不一会便带来一个便衣人。那人走到杨溥面前拱手道:“杨大人,您好!”

一听这公鸭般的嗓音,杨溥知道来人是一名内侍,但在月光之下看不真切,他惊疑地问道:“您是——”

来人笑着没有说话,他走上前来附在杨溥耳旁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转身走了出去。杨溥一听那人耳语,不禁大惊失色。待那人走出了大门,杨溥急忙说道:“快,太子爷来了,准备接驾!”

一听太子爷来了,在场的众人都慌了,连忙收拾桌椅板凳,准备茶水。末了,杨溥对夫人、小青、滕妈、小翠、杨沐说道:“四弟留下一同接驾,夫人带着大家先到房内回避一下吧。”

“不用回避,不用回避。”话音未了,皇太子一边轻声说着一边跨进门来。

一见皇太子带着两人走了进来,回避已经来不及了,杨溥慌忙领着众人齐齐跪下说道:“臣杨溥参见太子殿下!”

“不用见礼,我这是微服私访呢。”朱高炽说道,“杨大人,请起来说话。”

“是,太子爷。”杨溥站了起来对夫人高碧玉说道:“快给太子爷看座、沏茶!”

高夫人答应一声,带着杨沐和司马青摆好了桌椅,沏好了茶水便退了下去。杨溥对太子躬身说道:“请太子爷用茶,寒舍简陋,实在惭愧!”

“杨大人说哪里话,看大人起居如此,实在叫人痛心。”朱高炽环顾了一下周围,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十年因我的缘故,让大人受苦了。”

说到这十年,杨溥不禁黯然神伤。他惨淡地笑了笑说道:“这十年,多亏您时时关照才得以平安度过,这十年臣也没有白过,经史子集臣读了好多遍呢!”

“难得。”朱高炽连连点头道。忽然,他看到内房正中一间门楣上新贴着一张红纸,大书“弘文居”三字,不禁微笑道,“十年牢狱,读书数周,学问大进,韬略益精,难怪大人名轩为‘弘文居’了,这名字好!”

“让太子爷见笑了。”说到这“弘文居”,杨溥心情豁然开朗,他也笑着回答道,“谈不上什么学问、韬略,要说读书感悟,那倒不少。”

“好!大人读书十年,也思索了十年,对国计民生必有精辟之见。”朱高炽说道,“我夤夜造访,就是求教来了。”

杨溥一听“求教”二字,连忙说道:“太子爷言重了!”

朱高炽把凳子往杨溥身边挪了挪,悄声说道:“父皇大行了!”

“什么?皇上大行了?”一听这消息,杨溥怔住了。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把他们几个系狱多年的太子官僚全部释放了,原来是皇上驾崩了!怔了一会儿,他镇定下来轻声问道,“皇上是几时驾崩的?您有何安排呢?”

“父皇是七月十七日在班师途中驾崩的。”朱高炽说道,“父皇崩后,秘不发丧,杨荣大人同少监海寿驰讣是八月二日到的北京,我立即派皇太孙前往开平奉迎,估计明日到雕鹗谷,就可军中发丧了。大行皇帝遗诏传位于我,我已命杨士奇、杨荣、蹇义、夏原吉诸位大人会同商议大行皇帝的丧礼。唯有这治国安邦之策,特来咨询大人,望大人不吝赐教!”

“恭喜太子爷!”杨溥一听连忙起身就要下拜道贺,被朱高炽一把拉住。杨溥只好说道:“臣只好待来日行道贺大礼了!”

“杨大人不用客气。”朱高炽微微笑道,“你还是帮我议议国策吧!当年你为先帝所上‘南杨五条’,不就安定了交阯么?”

“那就恕臣直言了。”见皇太子一片真诚,杨溥也就不再顾忌,他想了想说道,“大行皇帝登基以来,躬行节俭,致力图强,政令归一,无有壅蔽,文治武功,同符高祖,成功骏烈,卓乎盛矣。然严政肃典,官吏生怨;夫役繁剧,军民堪苦;水旱叠加,百姓少舒;费支浩大,国库不丰。此四事,臣以为是现今国之实情也。且眼下皇帝大行,新君未立,内外不轨者易生事端,非常之事,不可不防。臣以为当此非常之时,急需办者有四事:一是严边强守,稳定时局;二是宽政缓刑,和谐天下;三是清肃吏治,以民为本;四是与民休息,重农兴商。至于其他治策不在急处,容臣日后再禀。”

“好,大人所言精当!”朱高炽连连点头道,“一严边,二宽政,三清吏,四休民,言简意赅,皆是当前要务,我记下了。大人好生休养,不日即有重用,我就先告辞了!”

一听太子要走,杨溥立即跪下说道:“谢太子爷眷顾,臣恭送太子爷!”

杨溥将朱高炽送到门外的时候,只见一二十名锦衣卫皆着便衣,守卫在门前左右,太子一出来便被扶进便轿,簇拥着向皇城方向去了。

乐安州是一个比府小、比县大的地方,它还管辖着阳信、海丰、乐陵和商河四县,地处济南府的东北二百四十里,西距德州二百五十里,北距沧州三百里。这乐安州本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可是自从永乐十五年三月汉王朱高煦被贬到这里之后,这乐安州就逐渐出名了。

永乐二十二年八月七日的这一天傍晚,吃过晚饭,朱高煦正在汉王府里躺在安乐椅上生闷气,忽见王府审理枚青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禀道:“王爷,北京的瞻圻郡王爷六百里加急派人来了,说有紧急事情报告呢!”

听说居住北京的二儿子朱瞻圻派人加急送来了书信,他立刻坐了起来吩咐道:“快叫那人进来问话!”

不一会,那差役进来了,他浑身汗湿,行过礼,气喘吁吁地禀道:“启禀王爷,郡王差小的星夜赶来,现有书信在此。”

说罢,那差役从背包里掏出一封火漆封着的书信呈了上来,枚青接着便递给了汉王。

朱高煦读完了书信没有吱声,脸上现出了疑惑的神情。他沉思了片刻,向来人问道:“来的时候,瞻圻对你怎么说的?”

“没有说别的。只是交代小的要尽快赶到乐安,把信亲自交到您的手里。”

朱高煦又想了想问道:“你来的时候没见北京城有什么异样么?”

“别的倒和往常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那人回答道,“只是小的昨日天亮出城的时候,小的发现北京东南的城门左安门增加了许多守城的军士。”

听了来人的回答,朱高煦点了点头说道:“好,本王知道了,你下去领赏吧。”

来人答应一声,退下去了。

待那人走后,朱高煦把那封信递给枚青说道:“枚青你看看,这是什么情况?”

枚青接过来信一看,脸上立刻显出了疑惑。原来这朱瞻圻长期居住北京,表面上汉王留一个儿子在北京,以表示自己对朝廷的忠诚,但实际上是他安插在朝廷的一个坐探。朱瞻圻的任务是及时地把朝廷发生的重要事情报告给朱高煦,所以朱高煦虽然身在乐安,但对朝廷的事情却是了如指掌。这不,朱瞻圻发现杨荣和海寿八月二日晚间回到了京城,第二天北京城明显地增加了巡逻的军士,他感觉朝廷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便赶紧派人到乐安向父王报告了。

“你看是不是那胖子趁父皇北征之际,迫不及待要篡位了?”朱高煦疑惑地问道,“不然,北京城怎么突然加强巡守呢?”

“我看那倒不像。”枚青想了想说道,“北京城突然增强巡守,肯定与杨荣和海寿回朝有关。是不是皇上在漠北打了败仗?”

“不像是打了败仗。”朱高煦边想边说道,“如果是打了败仗,岂能是杨荣和海寿二人回来,其他人呢?”

“是不是皇上病了?”枚青继续猜测道,“杨荣和海寿回来请太医?”

“那更不是了。”朱高煦笑道,“父皇身体很硬朗,北征的时候还特意把那王杏带在身边取乐呢!是不是北征粮饷不济,杨荣回来催粮了?”

“那也不像。”枚青分析道,“粮饷固然可能缺乏,但如果是催粮,一定是赵羾或是郭资回来,杨荣一定不会回来。”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会是什么呢?朱高煦和枚青二人都困惑了。

正在这时,乐安州知州朱恒带着一个人来了。这朱恒原本是汉王府的纪善,朱高煦来到乐安后,想法把原来的知州挤走,请命朱恒当了乐安州的知州,他也是汉王的心腹。

“王爷,北京又来人了。”朱恒一进来便指着身后的那个差役模样的人对朱高煦说道,“他说有重大事情要向王爷禀报呢!”

一听北京又来了人,那汉王和枚青吃了一惊,打头来的那个差役刚到只有个把时辰,第二个差役又赶来了,这必定有重要事情!朱高煦急忙问道:“你有何事,快讲!”

“小的奉郡王爷之命前来送信,六百里加急赶来的。”那差役禀报道,“现有信件在此,请王爷验收。”

又是一封急信,朱高煦急忙接过书信拆开看了起来。他一边看,一边脸上变了颜色,变得更加迷惑起来。看罢书信他对差役挥了挥手,那差役被人带着领赏去了。

那差役一走,朱高煦把第二封信递给了枚青,又把第一封信递给朱恒,说道:“你们分析分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这第二封信是朱瞻圻报告,八月二日晚间杨荣和海寿回到北京后,皇长孙朱瞻基带着一班人连夜出城向北方去了。

“朱瞻基这小子往北方去干什么?”朱高煦疑惑地问道,“到北方哪里去?到居庸关?到宣府?到开平?”

“居庸关离北京不远,用不着连夜出城,到宣府的可能性大。”朱恒说道,“说不定瓦剌又来袭扰边境了。”

“那也不一定。”枚青不以为然,“如果是瓦剌入侵,必定是调兵遣将,那朱瞻基也用不着连夜出城。”

“有道理。”朱高煦点头说道,“依你之见,那小子到哪里去了?”

“臣看是到开平去了。”枚青蛮有把握地说道,“王爷您想,到北方去只有两个地方:一是宣府,二是开平。既然瓦剌未曾入侵,那就没有必要到宣府。那么朱瞻基就只会到开平了。”

“说的也是。”朱高煦道,“那你再说说,朱瞻基到开平做什么?”

“他到开平有这几种可能。”枚青说道,“一是东北的兀良哈部有意犯边,他去加强防守;二是老爷子前方吃紧,需要加兵增援,他去调集军队前往漠北;三是皇上班师还朝,他去迎接。”

“臣看前两种可能性不大。”朱恒分析道,“东北的兀良哈远在数千里之外,加之部落弱小,根本不敢犯边;皇上此次北征出兵五十万,那阿鲁台仅有三万兵马,那是以石击卵,无须增兵。现在只有第三种可能性最大,那就是皇上班师回朝了。”

“不是,不是。”听了枚青和朱恒二人的分析,朱高煦思索了片刻,摇头道,“如果是父皇班师还朝,每次都是先诏告天下,但到今日我们还没有接到诏书呢。”

本来早在七月十七日的班师途中,永乐皇帝就派遣吕震提前回京,要皇太子以班师诏告天下的。不想仅过了两天,他就在榆木川驾崩了。吕震路上走得慢,杨荣路上走得快,不想两路人先后动身,竟是同时到京。现在父皇已经驾崩,皇太子当然也就不再发布北征班师的诏书了,不料这竟给朱高煦等人造成了一种困惑。

正在朱高煦、枚青和朱恒三人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时候,朱瞻圻接二连三地又派了第三拨、第四拨、第五拨、第六拨人,都是来报告北京城消息的。这第六拨差役到来的时候已是拂晓时分,朱高煦、枚青、朱恒一整夜未曾合眼,他们心里至今还是悬着,不知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待众人准备去歇息的时候,汉王府护卫指挥王斌带着一人慌忙地来了。一进王府大殿,他就神秘地说道:“王爷,北京出大事了!”

一听王斌这话,朱高煦等人不禁一惊,问道:“出什么大事了?”

王斌推了推那个人说道:“你把情况给王爷说说。”

“是,将爷。”那人跪下叩了一个头说道,“小的是郡王爷派来的,刚刚赶到这里就碰见将爷了。小的动身的时候,听说皇太子亲自到锦衣卫大牢把夏原吉、黄淮、杨溥等人放出来了。现有郡王爷书信在此,请王爷亲览。”

一听皇太子亲自到锦衣卫大牢把夏原吉、黄淮、杨溥等人放了,朱高煦就急了。他连忙打开书信迅速地浏览了一遍,把这第七封书信递给枚青,自己则陷入了沉思。

枚青把信接过来看了一遍,突然把信一合对朱高煦说道:“王爷,皇上驾崩了!”

“什么,父皇驾崩了?”朱高煦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夜的疲倦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急切地问道,“快讲,快讲,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听枚青的这话,朱恒和王斌也惊呆了,他们俩也连连催促道:“快讲快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第七封信上说皇太子释放了夏原吉、黄淮、杨溥和所有前些年因太子而下诏狱的大臣。这情况与前六封信的情况联系起来看,事情就清楚了。杨荣和海寿以及吕震从漠北军前突然回来,一回来皇长孙就带人连夜出城往北方去了,皇太子连续几日不设常朝,密召蹇义、杨士奇等人议事,北京城突然增强巡守,近卫诸军突然集结,北京城空气突然紧张,特别是八月五日皇太子释放诏狱,这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皇上在漠北驾崩了。王爷您想,不是皇上走了,那皇太子就是有十个胆也不敢放了杨溥他们!”

“有道理!”听了枚青的分析,朱高煦不但不悲伤,反而高兴得笑了起来,“真是老天有眼,本王终于有出头之日了!”

“恭喜王爷!”朱恒和王斌一见朱高煦高兴起来,连忙怂恿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爷您起兵攻入北京,这皇位就是您的了!”

“不可孟浪!”枚青连忙摆手制止道,“现在这情况还不十分清楚,皇上是否真的驾崩了?遗诏是怎么说的?朝廷有何反应?文武大臣们心思如何?特别是赵王有何动作?这一切我们都不清楚,王爷不可莽撞行事!”

“有道理。”不看汉王平日骄狂自大,但他是个有勇无谋的角色,虽然父皇驾崩,夺取皇位的机会来了,但真正说到造反,他也心虚了。他现在已经不比当年,他被贬斥到乐安已经八个年头了,不得宣召不敢入京,不经允许不敢离开乐安州,他已经与原来靖难时期的一些交往颇深的文武大臣们生疏了,他们还肯支持他么?是以枚青一说不可莽撞,他觉得很有道理。他望着枚青问道,“依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眼前最重要的是打探消息弄清情况。一是要郡王爷继续探听朝廷消息,看太子有何动作;二是派人速速潜入京城探听情况;三是赶紧与赵王以及您的那些王叔们联系,想法摸清他们的底细。等情况弄清楚了,再定下一步的计划。”

听了枚青的话,朱恒和王斌连声说道:“好主意,好主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朱高煦心里有底了,他点了点头道:“那就按枚青说的办。不过,派到京师的人要多,派几十人去,有情况六百里加急来报,不可延误。”

“是,王爷。”枚青应了一声,“不过赵王爷那儿,还得您亲自修书一封,臣再派人送去。”

“好吧,就这么办!”朱高煦疲倦地打了一个呵欠,“本王抓紧时间歇会儿,不然瞻圻送信的人恐怕又会到了。你们也歇会儿去吧。”

“是,王爷。”枚青、朱恒、王斌答应一声便走了。

八月十日,永乐皇帝的灵柩运到了北京郊外,朱高炽率领满朝文武大臣披麻戴孝跪迎于德胜门外。迎丧队伍浩浩****,数里长的德胜门大街挂满白色的纸球和布幡。灵柩从西华门进入紫禁城,最后安放于午门右后侧的仁智殿,在这里再装殓纳入梓木棺内。

大内坤宁宫后是并列两排宫殿,东边的叫东六宫,西边的叫西六宫,都住着皇帝的一些妃嫔,顺妃王杏就住在西六宫的第一座宫里。

别看永乐皇帝妃嫔众多,但他真正眷恋的却仅有三四个。永乐十八年七月,主持内宫事务的昭献贵妃王氏病死,自此这内宫之政皆由王顺妃掌管。虽然现在后宫被永乐皇帝临幸的妃嫔,包括王杏在内还有七人,但最受宠幸的还是王杏。所以榆木川永乐皇帝突然驾崩,王杏竟然痛不欲生。

自从八月十日永乐皇帝的灵柩安厝在仁智殿以来,王顺妃已经三天不吃不喝了。她终日号哭,以泪洗面,任人怎么劝解也无济于事,眼看着憔悴了。没有办法,马云只好把王顺妃的侄儿王振找来宽慰她。

“姑姑,您就别伤心了。”王振站在王杏的床前劝解道,“皇帝大行已远,您再哭也是无用了。”

一见侄儿前来劝慰,王杏不禁更加伤心了。王振是她在宫中的唯一亲人,自从永乐十二年随她入宫以来,他机灵乖巧,很是逗人喜爱。再加上他入宫前曾读过几年私塾,略通文墨,人又长得白皙颀长,在宫中倒是一个能说会道颇为能干的侍儿。不过入宫时间不长,年纪刚好二十,职务上长进不大,只是直殿监一名管理内侍,职责是负责各殿及廊庑的清洁事务。永乐皇帝不死,凭着皇上对自己的宠爱,说不定这侄儿日后还有个出人头地的时候,倘若自己一走,那王振在宫中无依无靠,日后如何还难以预料呢!想到这里,王杏不觉愈加痛楚和凄苦了,眼里的泪珠儿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唰唰”地掉了下来!

“姑姑,您别这样。”看着姑姑痛楚的样子,王振也不禁伤心起来,他抹了抹眼眶里渗出的泪水说道,“您别哭坏了自个儿的身子,今后侄儿靠谁去?”

一说到今后,触动了王杏内心的忧愁,她担心的正是此事。她止住哭,泪眼模糊地看着王振说道:“好侄儿,姑姑对不住你!本想带你进宫来安享荣华富贵,不料你尚未得志,姑姑就要丢下你不管了!”

听了王杏的话,王振不禁大吃一惊,姑姑的意思好像是要殉情了。他伤心地流泪道:“您可不要糊涂,您还只有三十多岁,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

“傻侄儿!”王杏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疼我的皇上已经大行了,姑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以后的日子再长,魂牵梦绕,姑姑又怎能熬到白头?还是一了百了的好!要不是对你放心不下,七月十七日皇帝大行时,姑姑就随皇上去了!”

听了姑姑的这些断头话,王振心如刀绞。不过他是一个铁心肠的人,强忍着悲痛没有哭出来,只是静静地流着泪。一个好好的孩子,为什么要自残了进入皇宫?还不是羡慕那官家的权势!当年姚家集永乐皇帝轻轻一句话,千军万马一呼百应的场面,深深刻在了他的内心里,他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有如此威权,哪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可以!眼看着一切顺利,靠着姑姑王杏在内宫地位的上升,他可望再熬个几年就可出人头地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永乐皇帝突然走了,姑姑也要走了,今后怎么办?想到这里,王振一片茫然。

“姑姑可不能走!”王振含泪说道,“不说侄儿还指望着您,就是蔚州老家的亲人们都巴望着您呢!”

说到蔚州老家,王杏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蔚州老家?蔚州老家你曾祖爷爷和曾祖奶奶、你祖父祖母都死于靖难之役,你父亲母亲、你叔父都死在了北征途中,现在就只剩下你兄弟王扬!我是照顾不了他们了,你以后要是有个出头之日,可别忘了他们,我们王家的香火还要靠他们呢!”

“侄儿记下了!”王振流泪说道。

“记下了就好。”王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爵钗和一支金凤簪,又从身上解下一块翠琅玕玉佩塞到王振的手中说道,“振儿,这些东西都是大行皇帝赐我的心爱之物,你把它收好,留个念想吧!”

王振哭了起来,哽咽着说道:“侄儿收下了!”

王杏还要说什么,只见马云走了进来行礼道:“王娘娘,您可要保重贵体,现今大行皇帝的妃嫔如何处置,还要您拿个主意呢!”

“马公公来得正好。”一见马云来了,王杏指了指床前的绣墩说道,“马公公请坐,本官正要叫振儿去请您呢。”

马云坐下了,王振立即奉上了一杯茶。马云呷了一口,对王杏说道:“顺妃娘娘有事尽管吩咐,奴才照办就是。”

“也没什么大事。”王杏挣扎着想坐起来,王振连忙上前把王杏扶着半躺在**。她顿了顿对马云说道:“马公公知道,本宫这王振侄儿进宫已经十年了,虽说原来是年幼,可现在已是二十岁的大人,本宫想拜托您今后提携点儿,也好让他有个出头之日,不枉他进宫一场。至于大行皇帝后宫嫔妃如何处置一事,前有太祖皇帝的遗制,后有大行皇帝的遗诏,他们会有章法的,不用本宫费心了。”

“顺妃娘娘放心,王振能干着呢!”马云欠身回答道,“今后如有用得着的时候,马云自当尽力而为。您别担心奴才年老,奴才会交代马琪、袁琦他们照看王振的。说不定,奴才今后都要靠王振关照呢。”

“那就好,那就好。”王杏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侧头对王振说道,“振儿,给姑姑倒杯凉茶来。”

“是。”王振答应一声,立即走去倒了一杯凉茶捧了过来。

王杏接过茶杯呷了一口,慢慢地咽了下去,抬头望了望马云和王振,她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突然,她从枕头下摸出一包东西迅速地倾在口里,两手捧起茶杯,头一仰,喝下去了!

“姑姑不要,姑姑不要!”一见这情景,王振冲上前去抓住王杏的手,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可是已经迟了,茶杯掉了下来,摔得粉碎!王杏睁大双眼平静地躺在了**。她对奔上前来的马云断断续续地说道:“本宫随大行皇帝去了,把本宫葬……在……大……行……皇……帝……山……陵……旁!”

说完,王杏口中、鼻中黑血一冒,眼一直,头一歪便走了!

“不要啊,姑姑!”王振拼命地哭喊着。

“恭送顺妃娘娘,娘娘一路走好!”马云跪在床前给王杏磕了一个头。

这时已是八月十三日的戌时正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