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的凌晨是个月黑夜,好在天气清朗,繁星闪烁,那夜空倒不是很暗,加上东阿至德州的官道宽敞平坦,奔马的速度虽然说不如白天那样飞驰,但奔跑起来却也是夜行二百里的速度了。
子时刚尽,朱瞻基、杨溥、金英、海寿、袁琦、王敏、杨沐、小林子、小五子骑马已经过了茌平县,丑时正刻到了高唐州,寅时初刻,朱瞻基等人绕过高唐州来到了一个村庄的庄口,这村口有两株古榆树,榆树下有一些石凳、石条,那是日间庄农卖茶的地方。
连续奔驰了两个时辰,跑了一百余里,人、马都乏了。来到村头,朱瞻基不觉放松了马缰,那马就慢了下来。
看见那古榆树和石条、石凳,朱瞻基勒住马缰向王敏问道:“这到了哪里?离德州还有多远?”
“这村子叫十里铺,已经是德州地界了。”王敏是打前站的,对沿途经过的地方早已打探清楚,“这村庄的东面三十里是平原县城,西面四十里是武城县城,北面是德州,只有六十里了。”
“离德州只有六十里了?”一听王敏的回答,朱瞻基高兴起来。他望了望天色,回头对杨溥、金英、海寿说道:“天亮赶到德州府没有问题,时间还早,我们在这儿歇歇再赶路吧。”
杨溥、金英、海寿一听,连忙齐声说道:“好,歇歇再走。”
袁琦和王敏连忙上前把朱瞻基扶下了马,引到石凳前坐下,小林子和小五子连忙奉上随身携带的茶水和水果,朱瞻基和杨溥、金英、海寿坐在一起饮茶解乏。恰好这古榆旁还有一口水井,井轱轳、水桶一应俱全,小林子和小五子忙着提水饮马,那马儿便贪婪地饮了起来。
歇息了一会儿,朱瞻基、杨溥等人正待起身赶路的时候,忽然十里铺村庄的右侧大路上传来了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似乎有一队人马过来了。
杨溥闻声仔细一看,原来这十里铺是一个乡村的小集镇,一横一竖十字路正好通过集镇的南头村口。他们自己是从南面来往北方而去,那阵阵马蹄声正是从十里铺东面传来而且越来越近。
要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约有四五十人的马队顷刻之间已经来到了古榆树下。领头马上的那个人穿着件白布褂,夜色里格外醒目。一见古榆树下坐着一群人,那穿白布褂的人勒马问道:“你们是哪部分的,怎么在这儿歇息?”
一听这口音,朱瞻基身旁的王敏似乎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了。他站了起来,走上前不慌不忙地问道:“你们是哪部分的,怎么这时才来?”
一听王敏的问话,那人迟疑了一下,似乎这口音也有些熟悉,但夜色中人却认不真切。他骑在马上欠身向王敏辨认了一下,忽然哈哈笑道:“怎么,高升到汉王府护卫指挥使司才二三年的姜佥事,连我老史的口音都听不出来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呀!”
他旁边的一个护卫模样的人立即奉承道:“这是我们汉王府护卫后所的史刚史千户大人。”
“啊,原来是史千户大人!”王敏立刻想起了原来在汉王府当护卫军时曾与此人见过几面,这伙人一定与日间那些人所说的大营寨一事有关,便机警地问道:“史大人你们怎么这时候才来?”
“不迟,不迟!”那史刚笑道,“怎么,姜佥事打官腔了?王指挥不是说好分头行动,六月一日午间在大营寨会齐么?这时还早着呢!”
史刚顿了一下,忽然问道:“姜爷,你们怎么在这儿歇息?”
“那可不能告诉你。”王敏笑道,“汉王爷派我们另有任务呢!”
一听说汉王爷,那史刚不便再问了,便说笑道:“那我们就各走各的了。你看,还是衙门大得好,姜爷到汉王府护卫指挥使司养尊处优才二三年,就连声音都变细了,好运气!姜爷,那我们走了!”
说罢,史刚把马缰一提,便顺着西面大道朝西走了,“嘚嘚嘚”的一阵马蹄声,那四五十个兵士便随着史刚马后一齐去了。
见史刚那队人马走了,杨溥向朱瞻基说道:“这伙人也是冲着我们来的,此地不可久留。天快亮了,公子爷,我们抓紧赶路吧。”
朱瞻基松了一口气说道:“好,大家都走吧。”
“先解泡小手再走。”站在旁边的小林子和小五子笑道,“免得等会跑起来尿裤子。”
“对,尿尿去。”说罢,他俩跑到路旁方便去了。
朱瞻基、杨溥等人刚刚跨上坐骑走了还不到几百步远,忽见西边大道上突然亮起了火把,马蹄声急,刚刚西去的史刚那队人马突然返身蜂拥而来,顷刻之间便追上了朱瞻基、杨溥等人。史刚大声叫道:“站住,站住!”
对这突发的变故,杨溥迅速思索了一下,心想肯定是刚才露出了什么破绽被史刚识破了,看来一场争斗难免了!他迅速地向朱瞻基说了几句,又和金英、海寿咬了几句耳朵,再对杨沐和袁琦叮嘱了一下,然后把王敏一拉耳语了几句,便迎着为首的史刚走了上去,只见史刚手执钢刀,骑在马上狐疑地望着王敏等人,那四五十个兵士个个刀剑出鞘,举着六七个火把,把朱瞻基、杨溥等九骑团团围住了。
“怎么,史千户还有话吩咐?”王敏在史刚马前站定,从容地问道,“你有话快说,别磨磨蹭蹭的,我们可要赶路了!”
见朱瞻基等人神态十分镇定,又举着火把把面前的王敏仔细打量了一下,史刚惊疑地问道:“你果真是汉王府护卫指挥使司的姜佥事么?”
“你刚才还说我贵人多忘事,你才是贵人多忘事呢!”王敏哈哈一笑道,“千户大老爷,几年前的秋天九月九日,我和你,还有毛百户一起在汉王府护卫指挥使司西花厅喝过**酒呢!怎么你就忘了?”
“啊,”史刚一边应着,一边迅速地回忆着,“有这么回事。不过,姜老爷,我有一事不明白,刚才我的士兵告诉我,你们人中有几个人说话娘娘腔,解小手是蹲着解,似乎是些内侍,这是怎么回事?”
一听史刚这话,杨溥明白了,原来是刚才小林子和小五子说话解手时被史刚落在后面的兵士发现了,原来如此!还未等王敏回话,杨溥悄悄碰了一下王敏,示意其不要作声,他突然不紧不忙地对史刚说道:“我们这儿有内侍,史千户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一听这人说话气势不凡,那史刚惊疑地向王敏问道:“姜老爷,这位是什么人?”
王敏按照杨溥的叮嘱,笑道:“这位是新任山东布政使大人!”
杨溥接着调侃道:“本官到任不久,刚刚谒见汉王爷出来,还未来得及和史千户史大人结识呢!”
一听这人是新任山东布政使大人,是朝廷的封疆大吏,史刚哪敢怠慢,连忙在马上欠身拱手道:“布政使大人,属下军务在身不便下马参见,这里有礼了!”
“免礼!”杨溥顺势也拱手回礼,“史千户军务劳顿,辛苦了!”
见过了礼,那史刚还是有些不放心,又疑惑地问道:“不知布政使大人清晨到此有何公干?”
“不仅本官来了,还有新任山东镇守太监公公也在此呢!”
说罢,杨溥暗地里把金英拉了拉,他会意地尖着嗓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怎么,史千户连本公公也有怀疑么?”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史刚连忙赔罪道,“只是属下职责在身,不得不……”
“本官索性都告诉你吧。”不等史刚说完,杨溥截住他的话说道,“本官和公公昨儿傍晚刚从汉王爷那儿出来,连夜赶往德州是有天大的事儿要办,接下来还要连夜赶往彰德府赵王爷那儿去呢!”
那金英也是十分机敏,待杨溥说完,他紧接着说道:“如果史千户还有不放心的话,要不要我们一起回汉王府再来?”
“不敢,属下只是随便问问。”那史刚连忙道歉赔罪,不过,他就是不下令撤走,显然还心存不甘。
见此情况,杨溥给杨沐丢了个眼色,然后对众人说道:“现在清晨宁静,明火执仗,惊扰百姓要不得!大沐,你帮史老爷把火把熄了吧!”
“是,大人!”杨沐话声未了,突然双手一扬,“噗噗噗”接连几声,那队伍中举着的六七支火把一下子全都灭了!
全场的兵士惊呆了,那史刚更是大吃一惊,这出手是何等的快捷,要是杀人,那不是连反应都没有,就身首异处了么?不容多想,他把马缰一提掉头就跑。那四五十个兵士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跟在史刚后头抱头鼠窜朝西走了!
看见已经化险为夷,朱瞻基不禁夸奖道:“好俊的功夫!”
对这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杨沐,众人立即赞扬起来:“想不到杨沐哥竟是位高手!”
大家钦佩不已,只有那袁琦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杨沐的本领,我是多年前就见识了,看来现在又大有长进了呢!”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杨沐不好意思地说道,“公子爷,各位老爷,我们还是趁早赶路吧。”
“对,趁早赶路。”众人跨上马背,护卫着朱瞻基向德州方向奔去。他们赶到德州的那会儿,已是朝霞满天,旭日初升的时候了!
“又是一群蠢猪!”得知皇太子已在德州现身,王斌、韦达等人在大营寨设伏又扑了个空,朱高煦气得大骂起来,“计划得好好的,怎么又让那小子脱逃了呢?”
“王爷息怒。”枚青一旁赔着小心道,“本来我们计划得天衣无缝,不想那朱瞻基明修栈道,却暗度陈仓,从茌平、高唐连夜直奔德州了。这朱瞻基真是深谋远虑,不可小觑。”
“这朱瞻基年纪轻轻,有什么远虑深谋?”朱高煦轻蔑地说道,“不可小觑的倒是他的那班谋臣!”
“王爷说得是。”站在一旁的王斌说道,“听说这次暗度陈仓之计就是杨溥所谋。”
“别看那杨溥是一介文臣,用起计谋来倒是高深莫测。”汉王朱高煦的大舅子、指挥韦达一旁说道,“明明是太子车队的前哨刚刚过前站,眼看着接着而来的就是朱瞻基了,不想我们在大营寨设下的伏兵苦苦等来的却是太子妃的乘舆,而且深州守将朱勇派出的迎护兵马早已在清河接着了车队。他们人多势众,我和王指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往衡水去了。”
“这事真是办得窝囊!”朱高煦气呼呼地骂道,“听说昨日凌晨史刚那狗东西在十里铺还遭遇过朱瞻基,本可以把他一举拿下的,他却稀里糊涂地把朱瞻基一行放了,你说气不气人?那史刚该不该死?”
“这事办得真是窝囊。”王斌也气鼓鼓地说道,“本来估计朱瞻基会走东阿、东昌、临清、清河到衡水的,不想那杨溥诡计多端,走到东阿,不走中线,却突然冒险改走东线,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直奔德州了!这杨溥太可恨了,他总是和王爷作对,与臣和枚大人过不去,次次都坏我们的好事!那史刚也是一个饭桶,在十里铺撞上朱瞻基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却让他给弄丢了。太气人了,臣已按军法论处,将他押在大牢,听候王爷发落呢!”
“杀!”朱高煦咬牙切齿地骂道,“眼看到手的皇位让这狗东西给毁了,还留着他做什么?杀了他还不解恨呢!还有那杨溥,有朝一日本王若能坐得天下,首先就要将他碎尸万段!”
“王爷,您就别生气了。”枚青劝慰道,“此事木已成舟,再怎么埋怨也是晚了,以后机会还会有的。史刚那家伙是该杀,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暂且留着他,容他戴罪立功吧。您也不必为此心焦,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眼前局势。您也别恼,那杨溥跑不了,迟早会成为您的阶下囚的,臣和王大人还有好几笔账要找他算呢!”
“本王已经输了,还要应对什么?”朱高煦沮丧地说道,“昨日朱瞻基那小子侥幸逃过了一劫,已经往北京去了,不几日便要登基,那本王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砍任人剁的份了,还有什么办法?”
“那倒未必。”枚青狡诈地一笑道,“王爷忘了,永乐爷是怎么夺得天下的?他不也是在侄儿登基后不久就起兵靖难的么?现在的情势和当年一模一样,您不也可以依样画葫芦,像永乐爷那样,从侄儿手中夺过皇位么?”
“那不一样,”朱高煦连连摇头道,“当年建文登基后内改制度,外削藩王,闹得众叛亲离,父皇得以‘清君侧’、‘靖难’的名义起兵,才有天下。如今朱瞻基登基后如果倒行逆施,引起众怒,那倒好了,但如果他登基后循规蹈矩,承前启后,勤勉国事,众心归附,那本王就师出无名,成为众矢之的了!”
“王爷要起兵的口实,那还不好办?”枚青阴笑道,“朱瞻基不给您口实,您可以逼他给嘛!”
枚青这句话说得玄妙,朱高煦听得云里雾里;侧过头不解地问道:“此话怎讲?”
“这道理明摆着呢!朱瞻基一登基,对您和赵王只有两种态度——好或坏。如果坏,那就不用说了,您就可以奸臣当道,蒙骗皇帝,灭宗欺祖的罪名起兵靖难。如果好,那小子必然会重重封赏王爷,王爷可以隔三岔五地提出要求,得尺进丈,逼得那小子日久生厌,他一旦回绝,您即可以同样理由发兵北上。如果您有所求,那小子百依百顺,不以口实,您还可以亲王辅政的名义,不断发难,弄得那小子准也不是,不准也不是,那时他必然回驳您的奏章,那不是给您靖难的口实了么?这叫作请君入瓮!”
“高,高!”听了枚青的诡计,一旁的王斌和韦达连声附和,“照枚大人这条计策,不怕那朱瞻基不入圈套!”
“也只能这样了。”听了枚青、王斌和韦达的说话,朱高煦无可奈何地说道,“那就按老枚这条计策去办。好在这次邀击朱瞻基做得秘密,外人并不知情,未曾留下什么把柄,你们还要严加管束,任何人不得泄露此次秘密,不然本王要他的脑袋!这‘请君入瓮’的计策,还是由枚大人负责实施,等到时机成熟,我们就起兵靖难,打到北京去,夺取天下!”
“是,王爷!”枚青、王斌、韦达齐齐地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六月初一的凌晨,十里铺脱险之后,朱瞻基一行赶到德州,德州守将新宁伯谭忠早已在城外迎候。朱瞻基等人吃过早饭,稍事休息,换过快马便继续北上赶路了。一路经景州、阜城、献县、河间、任丘、雄县、霸州、固安,六月初三中午来到了离北京只有五六十里的良乡县城,户部尚书夏原吉奉大行皇帝的遗诏迎候于此。朱瞻基悲痛欲绝,跪受遗诏,在众人簇拥之下,他们当晚就赶到了北京紫禁城。哭灵钦安殿,坤宁宫谒见母后,文华殿接见内阁大臣及六部九卿,诸项冗务忙完的时候,已是六月初四的凌晨了。
六月初四的上午,顾不得疲劳,朱瞻基在文华殿听取了内阁诸大臣及礼部尚书吕震关于大行皇帝丧礼方案的汇报。听罢,他沉吟不语,说是待禀报母后后再定。其实,他还要听取一个人的意见,那个人便是杨溥。
下午,朱瞻基来到了思善门左侧的弘文阁。
见皇太子朱瞻基来了,杨溥连忙带弘文阁成员侍讲王进、博士陈继、编修杨敬和给事中何澄一齐跪迎道:“臣杨溥等恭迎殿下!”
“免礼。”朱瞻基微笑道,“大家都起来说话吧。”
“谢殿下。”杨溥等人道了一声谢,站了起来。
“午后了,你们还没有歇着么?”朱瞻基关切地询问道,“炎天暑热的,诸位可要注意身体。”
“谢殿下关心。”杨溥躬身道,“臣这一去南京,往返二十余日,有些阁务亟须处理呢!”
“今日就算了吧。”朱瞻基和蔼地说道,“我还有些事想和杨爱卿聊聊,王大人你们几位就回去歇着吧。”
一听朱瞻基要和杨溥单独谈话,王进、陈继、杨敬、何澄四人连忙躬身说道:“谢殿下,臣等告退。”
待王进等人走出了弘文阁,朱瞻基对杨溥说道:“杨大人,我们坐下说话吧。”
“谢殿下。”说罢,朱瞻基和杨溥坐了下来,金英奉上了两杯清凉茶。
“杨大人,有些事情我想听听您的意见。先皇特建弘文阁,请大人执掌阁事,为的是能通过您广知民事,为治道之辅,实际也是内阁之事,弘文阁是第二内阁。为什么要这么设?先皇曾对我说过,登基之初,他不想改变皇祖成法,待过些时日再增内阁,但又急于想得到您的辅佐,是以特建弘文阁,命您掌阁事,与文渊阁互为表里而已。自建阁数月来,您为先皇了解民情,治理天下搜集了不少信息,出了许多好主意,先皇曾多次向我说过,杨大人是人才难得!不料先皇壮志未酬,竟然溘然长逝,大人也良才未展。现今先皇大行,冗务繁杂,千头万绪,众说纷纭,我一时难以理清,特来弘文阁就教,请大人指点一二。大人是先皇东宫老臣,尚望大人不吝赐教才是!”
“殿下言重了。”杨溥躬身道,“臣蒙先皇隆眷,虽死难报万一,太子爷有事尽管垂询,臣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次从南京返回北京,就得亏杨大人才平安无事。”说起这次返京之行,朱瞻基不由得心存感激,“要不是杨大人事先运筹帷幄,当事随机应变,说不定今天我就不在紫禁城而是身首异处了。杨大人的韬略令人佩服!而今我登基在即,当前国是,尚望大人指点迷津。”
一听朱瞻基的这番话,杨溥明白了,他是为当前的政事来问计的。他略为思忖了一下,扬眉说道:“太子爷即将隆登大宝,君临天下,那是我大明江山社稷之幸,黎民百姓之福。然现今天下,虽皇恩浩**,泽被四海,然流徙尚未归,疮痍尚未复,百姓尚艰食,天下未太平,不可一日松懈。治国兴邦之策且待臣日后具文上奏,只这当前急务,臣以为有四件事亟须处置。”
一听杨溥说起当前形势,朱瞻基连连点头称是,问道:“哪四件事呢?大人请道其详。”
“第一件事,也是当前最为重要的是稳定局势。”杨溥回答道,“虽然太子爷英武睿智,乾纲独断,但有人却认为您年轻新立,人心未附,难免有借机发难,搅乱天下,甚至有谋逆篡位之心,是以您当前最急迫要做的事是稳定局势,防止外患内乱。”
朱瞻基点头道:“大人说得有理,前两天发生的几件事情就是明证,确实不可松懈大意。不过,具体要办哪些事情呢?”
“要稳定局势不难。”杨溥说道,“目前最为要紧的是外严边备,内行成法,尊奉太后,厚待亲王,尽礼安葬大行皇帝。”
“外严边备,内行成法……”朱瞻基细细地回味着杨溥的话,不停地点头颔首。
“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昨晚已经正式公布,不日即将传到漠北,倘使鞑靼三部乘机入侵,我边防无备,则北京危矣。北京一旦遇险,国内逆臣贼子则会里应外合伺机作乱,那就会天下大乱,危及社稷,此事是急中之急,太子爷要早作安排。”
“外严边备是首要之务,大人说得极是。”
杨溥继续道:“大行皇帝仁德爱民,虽即位仅有九月,但治国行政,井然有序,制度昭明,天下帖然,太子爷只要继承大行皇帝遗志,着力推进已有成法,朝廷内外便会安然无事,这样不仅可以稳定朝臣,而且可以稳定天下民心。”
朱瞻基频频颔首道:“先皇十条新政颁行不久,这成法已初见成效,自然不能变动了。”
杨溥接着道:“太子爷生母张皇后慈孝闻天下,中外政事莫不周知,天下臣民尊为国母,尤其是当朝文武大臣人人景仰,是以尊奉太后,军国大事禀听裁决,中外放心,朝廷恩信必然倍增。”
“那是,”朱瞻基满含深情地说道:“母后阃范,天下尊崇,懿旨一出,四海景从,那是大明的镇国之母呢。”
“有了张皇后镇国,殿下不愁江山不稳了。”杨溥又说道,“眼下敢于与太子爷分庭抗礼觊觎天下者,莫过于汉、赵二王。太子爷念骨肉亲情,仿效大行皇帝厚待亲王,汉、赵二王感恩怀德幡然悔悟便罢,若有轻举妄动,则太子爷师出有名,征讨自若,不愁不平事端;至于大行皇帝的葬礼,太子爷可按古礼停柩四十九日,然后尽礼隆葬,以诚孝示天下,以恭谨告中外,新君嗣统,仁德立矣。做好这些要务,则大局稳定,天下归心,到那时太子爷便可放开手治理国家了。”
听了杨溥的一番议论,朱瞻基不禁心中大喜。他望着杨溥兴奋地说道:“杨大人说得太好了,外严边备军心稳,内行成法朝臣稳,厚待亲王藩国稳,尊奉太后、隆葬先皇百姓稳,有此四稳,何愁天下不稳?好!这是第一件事,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事是巡治抚民。”杨溥回答道,“太宗晚年,民气渐舒,天下趋于治平,但天高皇帝远,各省府州县官吏耽于游冶,荒于吏治的大有人在。不少官府漠视黎民疾苦,百姓生怨,地方滋事,若不及时疏导,恐生变故。太宗有生之年,忙于平定漠北,无暇整顿吏治,是以大行皇帝登基伊始,即派布政使周干、按察使胡概、参政叶春巡视南畿、浙江,意在考察地方各级吏治,以便了解各地民情,有益政事。此举弥补了皇上不能经常深入民间了解实情的缺憾,对于及时掌握民情,决策国是,确实起了重要作用。”
朱瞻基点了点头:“民情上达,以防壅塞,这是个好办法。”
杨溥话锋一转,不无遗憾地说道:“可惜所派人员皆是当地方面大员,并非皇帝身边之人,他们或多或少会顾及自身的治绩,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些或是隐瞒一些实情,那考察结果的真实性就大打折扣了。倘若皇上从朝廷大臣中选拔一批清廉正直、敢于任事的官员,作为钦差大臣派往地方巡查吏治,安抚百姓,并赋予其一定的处置特权,那就不仅可以及时了解各地实情,而且可以及时处置一些急案,就可以收到代天巡狩的功效了。”
“那不就是前代的巡按么?”朱瞻基问道,“我太祖皇帝洪武二十五年派皇太子标巡行陕西,这是我朝第一次使用巡抚这一名称,不过不是遣派的朝廷大臣,而是皇太子。今年正月,先皇命周干等考察南畿、浙江,称为巡视。这巡抚、巡行、巡视几个称呼,究竟以哪个名字为好?”
“这个主意好!”朱瞻基不由得轻轻地击了一下掌,赞许道,“朝廷再授予其一定专事特权,便于行事,那巡抚就真正成为天子的耳目和手足了。”
“对,太子爷说得好,巡抚不仅要成为天子的耳目,更重要的是要成为天子的手足。普天之下,疆域宽广,天子身居九重,鞭长莫及。皇帝靠什么来了解实情?当然最好的途径是耳闻目睹,但这办不到,天子出行,惊天动地,您看到的、听到的是否真实就很难说了,因此,要靠自己去探知实情几乎办不到,何况日常繁务也让您抽不开身。”
“的确如此。”朱瞻基感叹道,“皇帝巡狩,前呼后拥,百姓们吓都吓死,到哪里去了解实情?”
“除此之外,最好的办法那就是派大员下去调查,遇到大事可当即上奏,碰上一般的事则可就地处理,以免延误。比如吊刷案卷、慎刑科狱,表扬良善,剪除豪蠹,劝农兴稼,奖商励贾,救灾赈饥、安抚流民等等,巡抚即可当机立断,就如皇上亲临一般,为天子省去多少麻烦。皇上也不必担心巡抚一手遮天,独作独为,如有徇私枉法,则有地方三司上奏,不怕巡抚蒙蔽圣听。”
听了杨溥的说法,朱瞻基沉吟道:“巡抚代天巡狩,考察省府州县;地方三司监督巡抚,上章弹劾。互相制约,可保政治清明,这很好。”
“地方要务中清理军伍也很急迫。”杨溥继续说道,“我大明自肇基之初,实行垛集军法,五户为一垛,其中一户为正,两户为帖,按三丁抽一以应军役,卫所无缺伍,且有余丁。但后来军中渐有逃亡,于是太祖皇帝出台勾军之法,下追捕逃军之令,以示惩罪。洪武二十一年秋,太祖皇帝卫所登记军士姓名、乡贯,立为军籍,世代充军役,逃、亡皆于原籍取补。后来太宗皇帝即位,即命给事等官分阅天下军伍,重定垛集军更代法,把原定的正军死,贴户丁补,改为正军户、帖户更代,帖户单丁者免。此法虽保证了军队卫所士卒之需,但数十年来勾军之法积弊甚重:一是勾军频繁,百姓不胜其扰。前不久兴州左屯卫军指挥范济上章极言勾军之苦;二是军册不清,取补不明。近日富峪卫百户钱兴上奏,说他祖父本涿鹿卫军,祖死父继为军,以军功授百户。父死后他已继父从军并已袭职为百户,而涿鹿卫犹以他祖父为逃军,多次到原籍他家勾取。”
听到此事,朱瞻基不禁皱眉道:“这不是笑话么?”
“谁说不是?”杨溥接着说道,“像这军伍不清的事例,各地卫所均大量存在。三是军队空额甚多,名实不符。各地卫所军册与人头不符,名额多实际兵少,靡费军饷不说,有事则误矣。当务之急,亟须派员清理军伍,理清军籍,弄清人数,当勾取者勾取之,确实无踪者豁免之,以免再出钱兴那样的笑话!”
“此议甚妥。”朱瞻基点头道,“我在南京的这一个月里,就遇到过钱兴那样的例子,这军伍是非清不可了。”
“第三件事是罢扰民之举。”杨溥继续说道,“大行皇帝去年就实行了诸多善政,但中官在外采办者尚未还,还在采购诸多市物,湖广采木还有数万人仍在砍伐树林等等,臣以为这些不急之务和扰民之事从速罢止的好。”
朱瞻基点头道:“这些事务早就该停止了,那些中官在外横行霸道,强买强卖,老百姓早有怨言,中官们不回来迟早会出事的。”
“第四件事是大力起用廉洁公正堪牧民者到地方府州县任职。太祖皇帝自肇基以来,兴学校,开科目,辟荐举,行铨选,进士、举贡、杂流三途并用,网罗天下人才,可谓盛矣。然自洪武十八年重开科举取士以来。专重科目,偏罢荐举,致使许多不重八股时文,却善于经纬政治的有用之才湮于荒野,实在可惜。同时尚有许多善牧民理政者用非所长,浪费人才,亦为可叹。而当今天下二直隶、十四布政使司,一百五十五府、二百二十九州、一千三百一十九县,尚有七十二羁縻府州县,共计地方官员正职一千七百余人,加上属官,则有近万人之多,仅靠科举取士三年一考取录二三百人来充任牧民之官显然不足,何况现今地方官员有许多不胜其任,不是年老昏聩,就是少不更事,或是腐儒书呆不懂行政经划,亟须更新。臣建议重开荐举之途,而严举主连坐之法,可保国家用人之需,又不致举荐之滥。”
“去年十月先皇曾下诏中外官举贤才,可惜事未行而先皇已崩。这举荐廉洁公正堪牧民者,及早行之为宜。大人请继续往下说。”
杨溥继续说道:“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件重要事情,太子爷也要急需而且慎重处理。”
听杨溥说得如此慎重,朱瞻基疑惑地问道:“什么事情?”
“征讨黎利。”杨溥回答道,“永乐五年六月,太宗皇帝设置交阯布政司以来,虽先后有简定、陈季扩、黎利反叛朝廷,但都是小股作乱,大军一出,即刻勘定,交阯重归版图已有十九年。此间,英国公张辅先后四至交阯,威名远播,交人慑服;行部尚书、詹事黄福自永乐六年以尚书掌交阯布政、按察二司事以来,镇抚交阯十九年,事务宽大,抚循其民,编民籍,定赋税,兴学校,置官师,宣谕圣德,抚恤孤贫,一切镇之以静,上下帖然,交人感恩怀德,深服其贤。此二人者交阯妇孺皆知,人人叹服,乃朝廷镇守交阯之宝也。然自二人被召还朝之后,黎利又叛,如不及时剿灭贼首,安抚余党,恐日久势盛,难以遏制,酿成后患。臣建议速派张辅、黄福复镇交阯,可保无虞。”
说到交阯,皇太子朱瞻基不由得沉吟不语,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显然,这交阯的事情让他感到为难。他思忖了一会儿说道:‘这交阯天高地远,朝廷鞭长莫及,交人屡叛屡平,屡平屡叛,实在烦心,此事待后一些时日再议吧。目前最要紧的还是登基之事,连大行皇帝的庙号、登基后的年号都没有定下来。”
见皇太子对交阯之事不愿深谈,杨溥也不便再说,他只好问道:“大行皇帝的庙号和您登基后的年号,礼部怎么说?”
“礼部方案倒是拟了几个,但不怎么适合。”朱瞻基说道,“今儿上午,礼部尚书吕震说,先帝尚文,庙号可为文宗;又说先帝一生以和乐为重,庙号可称和宗;还说先帝继太祖、太宗之后,仿唐朝故事,庙号可称高宗等等。这文宗、和宗、高宗名号虽好,但我总觉得未把先皇一生特征表现出来,都不是很恰当。你说这吕震虽居礼部尚书之位十有六七年,连先皇庙号都拟不妥帖,真是可叹!”
“其实大行皇帝一生最受天下景仰的是仁孝诚敬。”见皇太子颇为烦恼,杨溥缓缓劝慰道,“大行皇帝为太子二十年,屡遭构陷诬害,多次濒于危难,终于得以保全者,靠的是诚孝恭谨;大行皇帝即位九月,推行善政,恩泽天下,四海称颂,靠的也是诚孝恭谨。诚孝恭谨的核心是什么?就是仁。仁,就是大行皇帝一生最大的特点,臣建议大行皇帝的庙号可用仁宗。”
“仁宗?好!”一听杨溥建议先皇庙号用仁宗二字,朱瞻基略作思索便立即赞同,“仁德泽布,天下归心,正是先皇毕生致力之事。用‘仁宗’二字作庙号,恰如其分!”
说到这里,杨溥却不说话了。朱瞻基望着他热切地问道:“大人怎么不说话了?我还等着听您说年号呢!”
朱瞻基不提年号,杨溥就不便多说了,所以他说完庙号就把话打住了。现在皇太子提出了年号,杨溥不说也不行了。他含笑道:“至于年号,臣以为要符合您登基后治理国家的大政方针才是。我大明立国至今已历五十余年,太祖肇基,太宗再造,大行皇帝施仁,四海已现治平之象。今太子爷入继大统,实乃承平之君,克绳祖武,宜以宣谕圣德为重。臣以为您即位后的年号是否可用‘宣德’二字?”
“宣德?宣谕圣德,宣谕祖德,宣示德政?”听罢杨溥的建议,朱瞻基仔细回味了一番,突然兴奋地说道,“‘宣德’二字好,既表明了治国宗旨,也彰显了朝廷的治国方略,这比吕震提的永平、景隆、开泰都好!”
说完他满意地起了身,金英连忙护侍着离开弘文阁回乾清宫去了,这时已是酉时末了。
六月十二日,按照洪熙皇帝即位的先例,司设监陈御座于奉天门,钦天监设定时鼓,尚宝司设宝案,教坊司设中和韶乐。是日早朝,遣官告天地宗社,朱瞻基具孝服告几筵。至时,鸣钟鼓,设仪仗。皇帝着衮冕冠服,来到奉天门。百官穿朝服,入午门。鸿胪寺导执事官行礼,请升御座。朱瞻基由中门出,登上九龙宝座,鸣鞭。文武百官三跪九叩首,山呼万岁。朱瞻基颁诏,晓谕天下,成了大明第五位皇帝,年号宣德,大明王朝著名的仁宣盛世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