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元年五月二十二日的黄昏时分,杨溥、海寿还有杨沐骑着快马赶到了南京城。
听说杨溥和海寿来了,朱瞻基立即在便殿接见了他们。
一见面,杨溥和海寿便禀报道:“太子爷,皇上病危了!”
一听话,朱瞻基惊得从椅上跳了起来,疑惑地问道:“什么,父皇病危了?”
“是,皇上病危了。”杨溥肯定地重复道,“臣和海公公是奉皇上之命来召您速回北京的。”
这消息确实了!朱瞻基跌坐在椅子上,过了半晌他才缓过神来,连忙说道:“请杨学士、海公公起来说话。”
待杨溥坐定,东宫内侍金英奉上了一杯凉茶。
“父皇是什么时候染病的?”朱瞻基还是不放心地询问道,“我四月十一日离开北京的时候,父皇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危了呢?”
“五月十日晚上皇上召见臣等议事议到深夜,身体还好好的。”杨溥回答道,“可是第二天一早上朝的时候,皇上就起不来了。”
父皇的病发得这么急,皇太子不解地问道:“到底是什么病呢?”
“太医院都去会诊了,说是‘卒中’。”杨溥说道,“说先因丹药中毒患病,这次劳累过度诱发,还说愈后堪忧呢!”
“这可怎么是好!”听罢杨溥的述说,朱瞻基焦急万分,“父皇不是病情十分沉重,不会召我速回北京的,因为我刚到南京还不到一个月呢!”
“太子爷所见极是。”杨溥点头道,“恕臣直言,依照皇上的病情看来,恐怕这会儿皇上早已归天了。”
海寿也说道:“杨学士所言属实,皇上多半晏驾了。”
听说父皇恐怕已经归天了,朱瞻基不由得伤心起来。
待皇太子哭了一会儿,杨溥劝道:“太子爷明鉴,国中不可一日无主,皇上之所以命臣星夜赶来接您,就是要太子爷尽早赶回北京继承大统。夜长梦多,不可不防。”
朱瞻基明白现在的情势,在这特殊时期,不知有多少人在觊觎着这至高无上的皇位,尤其是那两个叔父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此时稍有不慎,极有可能大权旁落!想到这里,他抬头向杨溥问道:“依学士之见,我们如何办好?”
“太子爷不记得去年七月太宗皇帝晏驾后那阵子事了么?”杨溥说道,“那时太宗皇帝晏驾榆木川,杨荣大学士八月二日至京师告讣,这事做得何等机密,但还是被京师的密探嗅出了异动,汉王蠢蠢欲动,几乎酿成争位大祸。幸好那时皇上居守北京,监国大权在握,文武大臣拥戴,汉王才不敢发难,国家才避免了一场动乱。而今,太子爷远在南京,朝中无主,虽有张皇后主政,但深居内宫,外朝许多事情瞬息万变,难以把握。而且,即使皇上驾崩的消息封锁得再严密,也难避免汉王的耳目看出蛛丝马迹,一旦汉王发难,事情就复杂了。臣以为太子爷从速赶回北京为好!”
杨溥分析的当前朝廷形势,朱瞻基心里十分清楚。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对汉王与赵王为争夺太子之位,屡次谮害父皇的事记忆犹新,在目前这种紧迫情势之下,他只有尽快返京,才可避免一场祸乱。可是,南京距离北京有三千余里,再快也需要十余日方能赶到,而且返京之途必经汉、赵二王藩国封地,如果他们途中设谋,那便如何是好?想到这一层,他忧心忡忡地问道:“学士以为赶回北京怎么走的好?”
“从南京到北京有东、西、中三条路。东路从南京出发经镇江、扬州、高邮、淮安、宿迁、徐州、曲阜、泰安、禹城、德州、沧州、天津卫、廊坊至北京;西路经滁州、淮南、阜阳、亳州、商丘、菏泽、馆陶、邢台、正定、保定、涿州、房山至北京;中路经滁州、凤阳、泗县、睢宁、徐州、薛城、济宁、汶上、东阿、茌平、高唐、清河、衡水、武强、献县、河间、任丘、霸州、良乡至北京。这三条路西线最长,要比中线多走二天时间,但比较安全;东线次之,比中线也要多走一天时间;只有中线路程最近,一般快马日行三百里,只要十一天就到了,臣这次来南京就是走的中线。”
“那我们就走中线。”朱瞻基心情很急迫,“越早越好,我恨不得明日就赶到北京呢!”
“中线近是近些,但不安全。”杨溥摇头道,“这中线经过衡水时,离乐安仅有四百里,很容易遭遇不测;东线经过德州时离乐安仅有二百里,简直就在汉王的眼皮底下。汉王如果要谋反的话,他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是什么?臣想莫过于半路截杀太子爷!如果汉、赵二王联手设伏,则我们很难不遭遇他们。但据臣所知,赵王自从永乐二十一年常山护卫指挥孟贤、中官黄俨谋逆伏诛之后,他就收敛了许多,且赵王刚刚到彰德就藩仅有四个月,他脚跟未稳,羽翼未丰,必然不敢轻举妄动自取灭亡,是以臣料定赵王虽觊觎王位,但他必不敢反,胆敢谋反者仅汉王一人而已。”
“学士言之有理。”听了杨溥的分析,皇太子点头道,“汉王垂涎皇权已有多年,这次事变突然,他是绝不会放过这一机会的,我们是应早作打算才是。”
“太子所虑极是。”杨溥说道,“汉王如果发难,定会在半路设伏。臣想他肯定会在清河以北、衡水以南之地埋伏人马,等待太子爷路过时打伏击,企图截获太子爷。”
朱瞻基疑惑地问道:“从南京到北京有三条路,何以见得汉王会在那一段设伏呢?”
“臣想这理由有三。”杨溥回答道,“一是那一段是中线,中线路程较近,又远离乐安和彰德,汉王必定认为太子爷返回北京会走这条路;二是那一段正在乐安的西边,从乐安到那一段只有二百余里,一天即可到达,进退自如,机动灵活,便于运动;三是德州守将新宁伯谭忠系靖难时夺九门功臣谭渊之子,一向忠耿自持,不为汉王所用。深州守将成国公朱勇,是成国公朱能之子,平素与汉王不合。衡水是深州辖地且距离仅数十里,这谭忠和朱勇都是皇上即位后派来驻守二地的大将,臣想皇上此举不无钳制汉、赵二王的意思,汉王是决不会靠近他们的守地设伏的。是以臣料定汉王一定会在清河以北、衡水之南那一段设伏。”
“有道理,”听了杨溥的分析,皇太子连连点头道,“依学士之见,我们如何应对才好?”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杨溥胸有成竹地说道,“我们明里按照朝廷礼仪,太子车队中线前行,前哨沿线府县知会候驾。待到东阿之后,我们突然改道不走中线而走靠近乐安的东线,东阿至德州路程约二百里,我们换上快马,到高唐再换一次快马,出其不意一夜之间奔走二百里,天明时到达德州就万事无虑了!”
海寿在一旁附和道:“学士此计出人意料,高!”
“好!”朱瞻基连声称赞,“暗度陈仓,出其不意!到了德州,有谭忠和朱勇二将驻守,不轨之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车队就动身吧!”
这时山东乐安汉王府里灯火通明,汉王朱高煦、审理枚青、知州朱恒、指挥王斌、汉王妃韦氏的兄弟韦达以及世子朱瞻坦正在秘密商量朝廷之事。
“消息确实么?”只见朱高煦疑惑地问道,“兹事体大,不能有半点疏忽。”
“消息确实。”枚青说道,“北京正西坊乐昌古玩店的商鉴一天一报,已经连续派了五趟人来报告情况,说朝廷情况异常,此事不会有误。”
这乐昌古玩店就是汉王府设在北京的一个秘密据点。这店明里是做古玩生意,实际是专门负责打探朝廷的虚实。听说是乐昌古玩店店主商鉴派人送来的密报,大概不会有误。但是这消息实在太惊人了,他马虎不得。沉思了一下,还是不放心,对枚青说道:“你再把这情况综合说一下,大家再议一议。”
“好,”枚青答应一声,对大家说道,“综合这五天来的情况,重要的消息有这么几点:一、洪熙皇帝自五月十一日早晨突然不上朝以来,一直到昨日都未见踪影。宫内传出的消息说是皇上身体不适,但太医院胡太医等人五月十一日应召入宫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这说明洪熙皇帝确实病了,而且可能病情凶险。二、古玩店派在正阳门打探的人亲眼看见弘文阁掌阁学士杨溥带着从人和中官海寿急匆匆向南方快马驰去。杨溥去哪里?去干什么?据商鉴打探得知,杨溥是奉命到南京召还皇太子。皇太子奉命到南京居守仅仅只有月余,为什么那么急匆匆召回北京?这也说明洪熙皇帝可能病危。三,据商鉴从礼部尚书吕震家人处得知,连日吕震留在宫中未归,说是商拟什么大礼。而且商鉴还探知,连日来杨士奇、杨荣、蹇义、夏原吉、张辅等主要大臣都留在宫中未归府邸,内阁只有黄淮、金幼孜治事。有什么大事要这么几个主要大臣留待宫中?有什么大礼要礼部尚书不出宫门商议?这一切都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洪熙皇帝死了!”
“枚大人分析得有道理。”听了枚青的述说,朱恒首先就表示赞同,“这肯定是洪熙皇帝死了,他们又搞秘不发丧!”
“臣也以为是洪熙皇帝死了。”王斌接着发言道,“臣看他们是在等皇太子到了才发丧呢!”
“王指挥说的有道理。”韦达在一旁附和道,“去年七月永乐爷驾崩后不也是等皇太子到了军中才把消息公开么?”
朱瞻坦没有什么主见,一向以父命是从,他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听了大家得说话,朱高煦还是有些疑惑,他迟疑地问道:“那高炽虽说身体肥胖,但也没听说有什么其他的病,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这事商鉴也打探到了一些消息。”枚青回答道,“听宫人们传言,说洪熙皇帝为了减肥,长期服用丹药。那丹药是什么好东西?有毒!臣以为他可能是毒发身亡,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快!”
听了枚青的这个说法,朱高煦又点点头道:“高炽服用丹药属实,他要死,也恐怕只有毒发而亡了。”
“王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枚青见汉王终于相信了他的看法,便立即进言道,“我们可不能再像去年七月那样,探知了太宗皇帝驾崩的消息而迟疑不决,最终失去了夺取皇位的机会,这次可不能再坐失良机了。”
“这是天赐良机。”汉王有些兴奋,他握着拳头对众人说道,“乘着高炽死亡消息尚未公开之际,本王带着卫队以探病为由,直奔京师,夺取紫禁城。”
“使不得,使不得!”枚青摇头道,“洪熙皇帝患病是朝廷最高机密,外人何由得知?这师出无名,遭众人反对,难以奏效。”
“那就等高炽发丧后再行动。”汉王又说道,“本王以奔丧为名到京师总可以吧?到了京师联络旧功臣,一举拿下三杨、蹇义、夏原吉等人,事情就好办了。”
“不可,不可。”枚青连连摇头道,“既然洪熙皇帝发丧,必是皇太子已经到了京城,控制了局面,那时王爷即使到了京城,也不能轻举妄动,何况藩王不奉诏不敢离开藩国,擅自离国,那也是死罪一条,这个办法也不可行。”
听了枚青的话,在场的朱高煦、朱瞻坦、朱恒、王斌和韦达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王斌气愤地说道:“这也不可,那也使不得,我们就看着错过这个机会么?”
“不。”枚青阴险地笑道,“这洪熙皇帝今年只有四十八岁,远不是殡天的年岁,如今突然驾崩,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王爷天下么?我们岂能不顺应天意?”
越听越糊涂了,他焦急地说道:“枚大人,你就别卖关子了!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行动呢?”
“眼下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枚青神秘地说道,“皇太子应召赶回北京,必然路过山东境内,如果我们在途中设伏,截杀朱瞻基,那王爷再振臂一呼,还愁这江山不是王爷的么?”
“好计!”一听枚青此话,立刻击掌称赞道,“父皇打下的江山,我们做儿子的人人有份。现在长兄死了,长兄的儿子也死了,更应由我这个老二继位,好主意!”
“儿臣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一旁的朱瞻坦不无忧郁地说道,“南京到北京,虽说必经山东,但皇太子走哪一条路,我们却难以预料,怎么设伏?总不能每条路上都埋伏人马吧?”
“世子说得很重要。”朱恒说道,“一是皇太子走哪条路我们不得而知,二是山东布政使石执中和参政段民、德州守将谭忠和深州守将朱勇都是洪熙皇帝的人,我们无法利用,他们一旦得知我们设伏,必然立即向朝廷告发,并派兵围剿,那我们就是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了!”
“朱大人所说属实。”枚青也颇感棘手,“正是因为如此,我们选择设伏的地点就至关重要了。”
听到这里,那汉王也没了主意,他眨着眼睛问道:“那你说选在哪里设伏为好?”
“首先要确定朱瞻基会走哪条路。”枚青思索着说道,“从南京到北京有东、西、中三条路,东路路程最近,但离我们乐安太近,朱瞻基会觉得不安全;西路离我们最远,最安全,但路程最长,要比东路多走一些时日,不合算;只有中路路程较近,离乐安又较远,到了清河就进入了京师广平府地界,这条路是人们往返北京、南京最常走的一条路。从朱瞻基平素性情来看,他年轻气盛,自诩英武,一向不把诸王放在眼里,何况而今他已是天下独尊,皇权待握,车队浩**,禁卫森严,他更不会把路途安危放在心上,所以臣以为朱瞻基一定会走中路回北京。”
朱高煦点头道:“那我们就在中路设伏。”
“王爷说得对。”枚青顺势捧了一下,继续说道,“这设伏的地点要离德州和深州远一些,以防谭忠和朱勇的人马察觉,又要在荒山野岭孤僻之地为好,更要有便于隐蔽伏击人马的地形才行。按照这三个条件,臣心里正好有一处地方。”
一听有一个地方便于设伏,朱高煦忙问道:“那地方在哪里?”
“那地方在清河以北,衡水以南,名叫大营寨。那里地势险要,树林茂密,人烟稀少,正是设兵伏击的极好所在!”
“好,就是那地方。”朱高煦高兴地说道。不过,他想了想又问道,“不知朱瞻基什么时候通过那里?”
“这个好办。”枚青老练地笑道,“杨溥和海寿他们是五月十一日从北京动身的,他们最快也要在途十三日,朱瞻基得信后最快动身也是五月二十五日左右,到清河大约需要十天左右,如此算来,六月二日左右他们会路过大营寨。我们这里到大营寨仅四百余里,快马一天一夜即可到达,时间从容得很呢。只要我们在六月一日前到达大营寨,一定会截获朱瞻基!”
顿了一下,枚青继续说道:“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可多派些人到南京及中线沿途设点打探,将朱瞻基行踪随时向王爷报告,他们走哪里,到了哪里,何时会到大营寨,都在王爷掌握之中,以保万无一失。”
“好,考虑得周到。”听到这里,朱高煦舒了一口气,满意地笑了起来。他望了望在座的众人道,“事不宜迟,大家着速准备起来。谁去大营寨设伏?谁去打探消息?大家再议一议。”
“臣和韦达指挥去大营寨。”王斌自告奋勇地说道,“臣等带三百勇士扮成商旅模样分批出发,六月一日到大营寨会齐,等那朱瞻基经过时,把他擒来献给王爷。”
“臣去负责打探消息。”朱恒说道,“州内衙役有的是,沿途府州县均设探点,一日早中晚三次报告,保证把朱瞻基行动消息随时报给王爷知道。”
“那瞻坦和枚青二人就负责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朱高煦补充道,“王府卫队要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接应设伏人马。”
“还有一事需要王爷明示。”枚青说道,“刚才王指挥说把朱瞻基擒来献给王爷,臣想这事不妥,抓一个活的回来怎么处理?逼他交出皇位?那岂不是让天下人指责么?”
“这话说得有道理。”一听枚青提出了新问题,那朱高煦忖了忖,咬咬牙狠狠地说道,“一不做,二不休,王斌、韦达你们干脆就地把那小子和杨溥他们一起杀了!”
“这就对了。”枚青恶毒地笑道,“到时便说朱瞻基回京途中遇上蟊贼打劫被杀身亡,国中不可一日无君,王爷即可名正言顺地带兵进京了。”
“这主意好!”听了枚青的谋划,朱高煦高兴地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大家都努把力,事成之后你们就是开国元勋,大家分头行动吧!”
“是,王爷!”枚青、王斌、韦达答应一声,一齐回去了。
五月二十九日夕阳西下的时候,朱瞻基一行六人快马来到了东平州东阿县城。这里是一处交通要道,往东北百余里是山东布政使司首府济南;往西北三十余里是东昌府,再往西北二百余里是清河;往北二百余里便是德州了。
他们早上从济宁府出发,一天时间走了二百余里,到达东阿的时候,已经是人困马乏了。朱瞻基正待吩咐袁琦找一处客店打尖歇息,只见先行探路的内侍王敏早已在前面路旁迎候。
一见皇太子等人乔装骑马走了过来,王敏连忙上前行礼小声说道:“臣参见太子爷!”
“不是说好了,改称公子爷,改行常礼么?怎么又忘了呢?”朱瞻基连连摆手,轻声对王敏道,“让别人看见又要节外生枝了。”
“是,公子爷!”王敏笑着答应一声说道:“小的一时疏忽,一见公子爷便忘了您的吩咐。先到前头吃晚饭,歇息歇息吧。”
朱瞻基满意地说道:“好,先吃饭再说,你前面带路吧。”
王敏领着众人来到城北一家名叫三岔口的客栈,这里早有王敏带的两名小内侍小林子和小五子在此等候。一见众人来了,店小二连忙接过马匹牵到马厩喝水喂料去了,店主连忙迎了上来,点头哈腰满面堆笑地恭维道:“诸位客官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各位楼上请!”
说着,店主领着众人上到了二楼。这二楼较为宽敞,并排放着三四张桌子,临街有着两个大窗户,朝北开着,一阵北风吹来,临窗十分凉爽。从窗户里望出去,三条大道豁然呈现在眼前:往东北的那条一百六十余里便是济南;往西北的那条二百一十余里便是清河;往北的那条二百三十里便是德州了。坐在这窗前酒桌上,来往于三条大道上的行人是一览无遗,尽收眼底,是一个观察动静的极好地方。
“今儿起的北风,爷们就坐这临窗二席吧。”店主殷勤地介绍道,“一边临风把酒,一边观赏东阿风景,那是别有一番情趣。爷们真是好眼力,一来就选中了小店。不瞒爷们说,小店是全东阿县城最好的酒店呢!”
“店家真是老江湖!”听了店主一番夸耀,杨溥不禁笑道,“酒好自然香,我家公子爷正要好好品尝品尝贵店的风味呢。快弄些饭菜来,我们尝尝。”
“好咧!”店家善于招徕客人,他望着被称为公子爷的朱瞻基阿谀地说道,“这位公子爷气宇轩昂风度非凡,一定是位贵人,小的能招待公子爷真是三生有幸!不知公子爷喜欢喝什么酒,吃什么菜,尽管吩咐,小的包您满意。”
“随便,”显然店主的殷勤把朱瞻基逗乐了,他笑着道,“我们平常也是粗茶淡饭,随便来点什么,只要能解渴充饥都行!”
“这就是公子爷说笑了!”店主赔着笑脸道,“像公子爷这样的贵人,哪能是粗茶淡饭?不说爷每日的饭食像当今皇上一样顿顿山珍海味,那也是像当今太子爷一样餐餐美味佳肴!”
听这店家说话,朱瞻基不禁笑了起来,他问道:“店家说得这么真切,你见过皇上和太子用膳么?”
“不瞒公子爷,皇上用膳小的没见过,那太子爷用膳小的倒还真的见过一次。”那店家兴奋起来,“就是上个月中旬,太子爷前往南京谒陵居守那会儿,太子爷就是在小的店里打的尖呢!那太子爷真是一副富贵相,身材魁伟,英气勃勃,面如润玉,肤如傅粉,一脸和蔼,平易近人得紧呢!”
听了店家的胡侃,朱瞻基微笑着问道:“这么说来,店家见过皇太子?”
“不是小的瞎吹!”说到太子爷,那店家立刻眉飞色舞地说道,“小的不仅见过太子,还和太子爷拉过手呢!”
说着,那店家扬起右手摇了又摇,向众人炫耀道:“爷们别看我这双粗手,那可是太子爷拉过的圣手呢!太子爷走后,小的把这双手放在案上,焚香礼拜了一个时辰才起来!”
听了那店家的胡吹,在场的众人不禁都笑了起来。
“爷们别以为小的瞎说。”店家继续吹道,“小的不仅这双手稀罕,小店还有许多珍贵的东西呢!像小店特有的名酒和别具风味的翠屏山鸡,那可是别处没有的特色酒菜,都是太子爷特喜欢的,要不要给您来一些尝尝?”
“好,那就来一些。”朱瞻基笑着说道,“不过,要清淡一些。”
“好咧,即刻就来!”店主满面欢喜地答应一声,下楼去了。立刻,店小二送来了凉茶。
这时夕阳落山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凭窗远眺,远处村落点点,炊烟袅袅,牧童晚归,笛音清悠,好一幅农夏悠闲图画!可是,这酒楼上的几位客官哪有闲情逸致来观赏这乡村美景,他们不敢大意,正机警地观察着三条大道上和酒楼周围的动静。他们知道,这周围说不定有许多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们呢!
过了一会儿,店小二麻利地端着四瓶铜城特曲和几碟卤干子、泡萝卜、酥花生、酱蒜头几样凉菜,分别摆放在临窗的两张桌子上。朱瞻基、杨溥、海寿和金英一桌,袁琦、王敏、杨沐、小林子和小五子一桌。斟满了酒,大家正待举筷吃起来的时候,忽然楼下吵起来了。只听一人大声骂道:“你这可恶的东西!偌大的一个酒楼,怎么二楼就没有临街席位了?是大爷们没钱么?”
说罢,只听“啪”的一声桌子一响,那人又大声骂道:“狗东西,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五十两一锭的大银,爷们就包你二楼临窗一席,多的赏你去灌尿泡水!”
只听那店主一边赔着小心一边说道:“几位大爷息怒!不是小二说谎,楼上临窗只有二席,已经被先来的几位客人占着了。来的都是客,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您老说是不是?要不您老几位先到别处……”
店主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耳光,店主“哎哟”地叫了起来。只听那人又高声骂道:“不识时务的东西,你想赶爷们走么?爷们偏不走!看楼上是哪些人,老把那临窗桌子占着!”
说罢,只听楼梯沉沉地响了起来,几个人上楼来了。店主一边“哎哟”地哼着,一边说道:“我的老祖宗爷们,别这样,来的都是客,小的今后还要做生意啊!”
顷刻,只见四个彪形大汉走上了二楼,为首的一个满脸横肉,络腮胡子。他瞟了一眼,凶巴巴地说道:“这临窗只有二席,他们怎么就把这二席都占了?店家,叫他们腾一席出来,我们两家各占一席!”
见这家伙没有直接找茬,只是逼着店家,朱瞻基泰然自若地品了一口,又轻轻夹了一颗炒花生放进了嘴里,眼睛望着窗外,细细地嚼着。这太子爷一不开口,杨溥等人也不便说话,只是默默地坐着,并不理睬那伙人。
这下可把那店主难住了。他看了看这朱瞻基他们,又看了看那满脸横肉的一伙人,无可奈何地哀求道:“我的祖宗,小的求您老了,这几位客官先来的,人家已经开始喝酒了,怎么好让人家腾位子?这靠里还有两席空着,随您挑,坐哪一席都行!”
“混账!”那满脸横肉的汉子瞪着双眼骂道,“吃饭喝酒到哪一张桌上不行?俺们可不是光喝酒,还有比吃饭重一万倍的事要办,你知道俺们是干什么的么?耽误了俺们的事,杀了你们全家都不够,那可是灭族的罪名!”
一听那满脸横肉说得那么严重,还是灭族的罪名,那店主吓坏了。可是,他哆嗦着说道:“我的祖宗,您就是现在杀了我,我也没法子叫先来的客官腾位子,没有这个理儿。你……”
店主的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又挨了一耳光。那汉子恶狠狠地骂道:“你以为老子不敢杀你么?只要老子在汉王爷面前提一声,说你们妨碍老子公务,连你们东阿县的县官老爷也一并杀了,快叫他们腾位子!”
见这家伙蛮不讲理,那杨沐早就窝着一把火,他横眉怒目,手里握着一双筷子,随时都会射了出去;那袁琦、王敏也是怒目圆睁,双拳紧攥,随时都有可能出手。这时双方剑拔弩张,虎视眈眈,眼看着一场争斗就要爆发了!
先前朱瞻基倒也不在意,可是那满脸横肉提到“汉王爷”三个字的时候,他掉过头来,只见杨溥正望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朱瞻基明白了,这是杨溥在暗示,此时不宜节外生枝!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店家,你过来!”只见杨溥不在意地招了招手说道,“既是那几位客官有要事在身,需要临窗桌席,我们就让一桌吧,你问问,他们要哪一桌?”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见杨溥主动同意让一桌出来,那店家连连打躬,千恩万谢。他正要转身去问的时候,只见那满脸横肉的汉子大口大气地说道:“这还差不多,识相!”
顿了一下,他打量了一下,指着杨沐那一桌道:“叫他们腾一下,让爷们好看着窗外!”
杨溥不经意地对袁琦、王敏、杨沐使了个眼色,朗声道:“那你们几个兄弟就腾一腾吧!”
话音一落,店家和店小二连忙上前把杨沐桌上的酒菜转到了靠里的那一张桌上,又把这桌上麻利地收拾了一下,店主捂着脸,把手一摊,对那满脸横肉的汉子说道:“爷们请,爷们请!小二,快把好酒好菜端上来,爷们慢用!”
说完,店家和小二匆匆下楼去了。
“你们给老子仔细盯着那三条路,把眼睛睁大点。”只听那满脸横肉吩咐道,“别让那南京的在俺们眼皮子底下奔过去了不知道,要不汉王爷不剥你们的皮!”
“曹爷,您老是给气糊涂了。”只听其中一个三角眼说道,“那南京打前站的今儿上午刚到东昌府,老黑刚从东平赶来,说南京车队今儿在东平府馆驿歇息,这会儿怎么可能有南京的过去?您老别小心过度了,放心喝酒吃肉吧。”
“老皮别胡说!”那姓曹的呵斥道,“汉王爷反复交代过,俺们这事是天大的事儿,关系到成败,怕的是南京的不走东昌府,那大营寨岂不是空忙活么?”
“杞人忧天!”那个叫老皮的继续笑道,“南京的还在东平府,离这儿还有一百多里呢,这会儿怎么会来这儿?爷,您就放心喝酒吧!”
这话似乎说得很有道理,那老曹看看刚刚端上的酒菜,嘴馋了。他咽了一下口水说道:“老皮这话倒也是,这会儿南京的怎么也不会来到这里。好,先吃饱喝足了再说!”
说罢,那四个家伙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听了这些人的对话,杨溥明白了,原来这是汉王朱高煦派出来打探消息的差役,看样子那满脸横肉的汉子是汉王府的一个头目,看来汉王果真在清河以北的什么大营寨设伏,决心截杀皇太子了!杨溥向皇太子朱瞻基投去一个征询的眼光,他会意地又点了点头。杨溥回头对杨沐那桌说道:“弟兄们吃过了下去找一个凉爽的地方,让公子爷好乘凉。”
杨沐会意地爽快答应了一声:“好咧!”
吃罢晚饭,已是黄昏时分。杨溥陪着朱瞻基下楼去了,那满脸横肉的四人都正好喝在兴头上,吆五喝六痛饮不止。看样子,他们是不醉不会罢休了。
朱瞻基由袁琦、杨沐护持着在东阿北门城外转了一圈,找了个清凉的地方纳了一会凉,回到客店的时候已是戌时末了。酒店楼下已经打烊,可是那二楼上的一群人却还在划拳饮酒,不时传来含混不清的呼喝声。杨溥把朱瞻基安顿在一间上房歇息,又命袁琦和王敏二人轮番守护,再命杨沐监视楼上的那几个家伙,小林子和小五子换好快马,等待时机,突发德州。
亥时将近的时候,杨沐轻手轻脚进来唤醒了杨溥,小声说道:“老爷,我们可以走了,楼上面的那四个家伙已经烂醉如泥!”
“好,我们悄悄动身。”杨溥把金忠、海寿唤醒,“我和金公公、海公公去请太子爷,你去把小林子、小五子叫醒,备好马,与袁琦、王敏在店后门口等候。”
“是!”杨沐答应一声,快捷地去了。
这里杨溥、金英、海寿三人叫醒了朱瞻基,他们简单地收拾一下便一同走了出来,袁琦、王敏接着,悄悄打开酒店后门,跨上马静静地向北走去。走了约莫二里地,朱瞻基两腿一夹,马缰一抖,那快马便撒开四蹄向德州方向疾奔而去。这时已是六月一日的子时初刻,那满脸横肉的四个家伙还像吃了酒糟的醉猪一样,死死地睡在楼板上直打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