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北京进入了最为寒冷的季节。朔风呼啸,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草木肃杀。西江米巷附近的弘文居内,杨溥下朝回来后和高夫人、司马青、滕妈、小翠正在围炉闲话。
忽然,大门被推开了,一阵风雪裹着一个人进来。杨溥定睛一看,原来是杨沐从石首回来了。
“四弟回来了!”杨溥高兴地说道,“快来烤火!”
见是杨沐,高夫人迎了上去,一边拍打着他身上的雪花,一边说道:“四弟辛苦了!”
司马青见杨沐回来了,喜不自禁,连忙上前接过杨沐脱下的斗篷和披风,心疼地说道:“这又是风又是雪,你肯定冻坏了!”
刚刚脱下斗篷和披风,滕妈一杯热茶递了过来,说道:“喝杯热茶暖和暖和身子!”
小翠也搬来椅子:“四爷快坐下烤火。”
大家一个劲地迎接杨沐,可是他却心事重重地并不作声。杨溥感觉到了异样,心里陡地一惊,忐忑不安地问道:“四弟,你怎么了?莫不是老太太欠安么?”
“老太太倒还健康。”杨沐望着杨溥和高夫人嗫嚅道,“只是——”
他突然把话打住了。高夫人心知家里一定有重大变故,她焦急地催促道:“四弟快说,家里到底怎么样了?”
见夫人这样问,杨沐只好垂泪说道:“老爷、夫人,三公子昱儿没了!”
“什么?你说什么?”高夫人似乎没有听清,紧盯着杨沐催问道,“四弟再说一遍!”
杨沐伤心地哽咽道:“昱儿病亡了!”
晴天霹雳!高夫人一听这噩耗,突然眼前一黑便晕倒了!司马青和滕妈赶紧把她扶住坐了下来。
“我那苦命的儿呀!”缓过气来,高夫人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杨溥也跌坐在椅子上眼泪滚滚地涌个不止。
哭了好一会儿,司马青和滕妈好不容易才把高夫人劝得住了声。杨沐便把他回家时的情景、杨昱的病情以及临殁时的情状细细说了一遍。末了,他又把二老爷杨浩和三老爷杨澄亡故的事情又一一说了一遍,听得众人好不伤心。
“真是世事难料。”听罢杨沐的述说,杨溥伤感地长叹了一声,“想不到我系狱十年,家里竟因我而遭如此大的变故,连暾儿在内,我们杨家一连死了四个人,真是造孽呀!”
想起这死去的四个亲人,高夫人不禁又心碎了。这该死的诏狱!丈夫蒙冤受屈,吃尽了苦难,几乎丢掉性命倒也罢了,还连累数千里之外的老家,害得亲人们接二连三地死去,九泉之下一个个都难以瞑目!
想到这里,高夫人把眼泪一抹,决然地对杨溥说道:“老爷,我想回石首老家去住,一则去坟上看看暾儿和昱儿以及二弟和三弟;二则去陪伴老太太安度晚年。至于老爷这里,我去后会派人把淑媛送来服侍,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高夫人这些话说得杨溥伤心极了,他何尝不想亲自回家一趟?自从永乐七年父亲病故,他奔丧回石首以来,已经又有十五年没有回家了。先是身陷牢狱,想归不能归;现在是身居庙堂,欲回不能回。已是暮年的老母倚门望儿媳,离多聚少的儿女村头盼父母,这种离别之苦,思亲之痛,尤其深切!如今夫人提出要回石首,他想也只能如此了,虽然不能夫妻二人同去,夫人回去也是好事,可慰思亲之念!
想罢,他含泪对高夫人说道:“能回家看看,是你我的心愿,可惜我是身不由己。夫人如能回去,那是正好,也可代我去侍奉亲娘,照看儿女,饴弄孙儿。我这里要谢谢夫人了!”
见杨溥同意她回石首,高夫人立即说道:“既然老爷同意了,那我明日便动身!”
“使不得,”望了望门外的风雪,杨溥连连摆手道,“如今是寒冬腊月,冰天雪地,道路遥远,车马难行,岂是说走就能走的?何况夫人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哪能受得了如此风寒?再说这过年也仅有二十余日了,岂能让你到旅途中去度过除夕?还是多待几日,到明年天气转暖了,让四弟送你回石首的好。”
“老爷说得是。”司马青一旁劝道,“夫人回家心切自然巴不得尽早动身,但天气阻隔那是无可奈何的事,请夫人宽心,就按老爷的意思明春启程吧。”
“小青说得是,夫人不可性急。”杨沐劝道,“这北京至石首路途遥远,以每日百里的速度计算,需要两个多月呢!夫人不必心焦,待来春小弟送你回去,也顺便把杨晟带回石首学宫读书去。”
滕妈和小翠都说天气不好,不宜远行。众人好说歹说,总算把高夫人稳住了,她望了望门外天色,回头对杨溥说道:“好吧,就依老爷的,明年过了元宵节我就动身回家吧!”
转眼间过了新年,到了洪熙元年的正月初八。这一天,洪熙皇帝祭罢太庙,回到思善门召见了内阁大臣杨士奇、吏部尚书蹇义和翰林学士杨溥三人,陪同召见的还有皇太子朱瞻基。
君臣坐定,洪熙皇帝对众人说道:“朕承先遗制,内阁现有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四位爱卿当值,外有蹇义和夏原吉二位爱卿替朕掌着吏、户二部,还有英国公张辅为朕统帅五军都督府,朕可谓贤良济济得心应手,幸莫大焉!但朝政冗繁,事务驳错,诸位爱卿已是分身乏术,而朕欲深研学问,广知民事,以辅治道,则诸卿无暇不及矣。是以去年冬朕命太子督工部改建怀仁楼为弘文阁,今已竣工,朕欲置儒士入值其中,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一听皇上这话,身为内阁首辅的杨士奇立刻就明白了皇上的意图,他是想让内阁专门处理政事,再建一个弘文阁专门负责上达民情,决策参谋,这不是第二个内阁么?文渊阁、弘文阁都是阁级机构,内阁办事的是文渊阁,专门负责调查民情的是弘文阁,把处理政事的班子和调查参谋的班子截然分开,可以避免决策时一边倒的弊端,皇上为了防止决策失误可谓煞费苦心了!想到这里,他字斟句酌地说道:“陛下深谋远虑,极为得当,臣以为选诸臣中有德行学行者侍值为好。”
“陛下为治道谋划,臣等感佩不已。”蹇义缓缓地说道,“现今肇基之始,事务繁多,弘文阁早建为好。”
“陛下圣明。”杨溥稳稳地说道,“君明臣贤,我朝饱学方正的大臣济济一堂,陛下在内阁中选一老臣执掌阁事,再从儒臣中选几名老成持重的朝夕侍从,定能大有裨益。”
在座的只有朱瞻基没有作声,他静静地听着。
“既然几位爱卿都赞成建弘文阁,那这事就这么定了。”洪熙皇帝果断地说道,“不过选哪些人入阁,请几位爱卿推荐几位人选吧!”
“臣举荐二人。”杨士奇说道,“一个是翰林院侍讲王进,另一个是儒士陈继。”
“臣也举荐二人。”蹇义接着说道,“学录杨进和训导何澄可堪此任。”
说到要举荐人,杨溥想了想正待说话,只见洪熙皇帝抬手摆了摆笑道:“南杨爱卿就不用举荐了,下面待朕来举荐吧!”
听皇上要举荐人才,大家都笑了起来。可是他却认真地说道:“朕的确要举荐一位贤臣来执掌弘文阁,这位贤臣就是你——杨溥!”
一听要自己执掌弘文阁,杨溥怔住了。他定定地望着皇上说道:“陛下,臣才疏学浅,恐怕不胜此任!”
“南杨爱卿不必谦虚。你知道朕为什么将怀仁楼改名为弘文阁么?朕是因为你的弘文居才改为弘文阁的,这弘文阁是特意为你而建。你是东宫老臣,又历经十年磨难,老成持正,德高望重,这执掌弘文阁还非爱卿莫属呢!”
见皇上点名要杨溥执掌弘文阁,杨士奇和蹇义一想,除了内阁四大臣和蹇义、夏原吉二人外,论资历论人品也只有杨溥是最合适的人选,二人便连忙说道:“陛下圣明,南杨大人是最佳人选!”
朱瞻基一旁笑着说道:“南杨大人别谦虚了,命你执掌弘文阁是父皇深思熟虑的,快谢恩吧!”
见皇太子和杨士奇、蹇义都说好,杨溥只好离座跪下说道:“谢陛下隆恩!”
洪熙皇帝起身把杨溥拉了起来,说道:“南杨爱卿不必如此,起来说话吧。”待杨溥起来坐定,他接着说道,“王进、陈继、杨敬、何澄四人既是杨、蹇二位爱卿所荐,吏部就直接擢用了。朕进陈继为博士,杨敬为编修,何澄为给事中,与王进一道即日起入值弘文阁,听命于南杨爱卿,内阁即日批旨,吏部即日奉诏知会翰林院和国子监吧!”
杨士奇和蹇义连忙说道:“臣等领旨!”
洪熙皇帝对身旁的中官说道:“桂复,把那颗弘文阁印宝取来。”
待桂复捧来朱色包袱,洪熙皇帝接在手中,起身亲自授给杨溥道:“朕把弘文阁建在思善门之左,为的是朕下朝回来能随时到弘文阁走动,朕把爱卿放在弘文阁执掌阁事,为的是能旦夕听到你的进言。朕还要再说一遍,朕用爱卿为左右,不仅仅是增进学问,更重要的是欲广知民事,为治道之辅。爱卿有所建白,就用这颗印章密封直接进呈吧。”
“是,陛下!”杨溥连忙跪下双手接过那颗沉甸甸的弘文阁印章。对洪熙皇帝的恩遇和信任,他感到诚惶诚恐,躬身行礼道:“臣当鞠躬尽瘁,以谢陛下知遇之恩!”
“南杨爱卿言重了。自今之后,君明臣贤,朕与卿等共勉吧。”
杨士奇、蹇义和杨溥一起说道:“臣等谨遵圣命。”
“朕还有一事想和几位爱卿商量。”洪熙皇帝待杨溥坐定继续说道,“永乐十八年十一月,先帝诏告天下迁都北京,是时北京宫殿告竣,各府衙门具备,漠北三部除阿鲁台偶尔犯边外基本安定,先帝此举无疑是国之大计。但如今时势有所变化,朕不能不重视。你看这阿鲁台时常犯边,一来不是侵兴和、就是攻万全,或是犯大同,掠开平。一旦开平、大同失守,敌人仅需三天时间就可兵临城下,如果是寇犯万全,万全离北京仅四百余里,万全失守,敌军一天即可围困北京城,这是何等的危险?自从永乐十九年四月,奉天、华盖、谨身三殿和永乐二十年闰十二月,乾清、坤宁二宫被雷火焚毁后,一直未能修复。值此国库不足,生民艰难之际,朕不想花费大笔的钱财去修复宫殿,似此如之奈何?朕左想右想,还是拿不定主意,众卿以为如何是好?”
听了皇上的这一番话,蹇义吃惊地问道:“听您的意思,陛下是想还都南京么?”
“朕正有此意。”洪熙皇帝微微点头道,“不过,朕正犹豫不决,正想听听众位爱卿的意见呢!”
在场的几人包括皇太子朱瞻基都吃了一惊。在朝的内阁大臣、六部九卿唯有蹇义的年龄最长,他已历事四朝,担任吏部尚书已有二十六年,为满朝文武所敬重,此时只有他最有资格提出意见,可是他满眼疑惑却不肯发表意见,杨士奇只好谨慎地说道:“陛下所虑极有道理,北京地处漠北边际,极易受到敌军攻击,此事不可不防。现今陛下登基,虽泽被天下,然流徙尚未归,疮痍尚未复,民尚艰食,也不可大兴土木。但谋国大计,必经积年谋划而后定,如今先帝大行仅有数月,骤然提出还都,恐摇人心,臣以为还是慎重的好。”
杨士奇语气委婉,但还是表达了不赞成还都南京的意思。洪熙皇帝听了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待杨士奇说完,杨溥立即恳切地说道:“陛下,臣以为不能还都南京!”
杨溥这句旗帜鲜明的话,使在场的几人又是一惊,他竟敢公然当面反对皇上的意见,杨士奇和蹇义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可是洪熙皇帝却不动声色,他对这个因自己而蒙冤入狱十年险些葬送性命的旧臣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样的老臣还会对自己不忠么?他无论说什么一定都是为了朕好。洪熙皇帝点了点头,满含敬重地说道:“南杨有什么话且说无妨,朕听着呢。”
“恕臣直言,陛下所言北京地处偏北,易受鞑靼三部攻击之事,臣以为陛下多虑了!鞑靼三部自元亡后已经一蹶不振,一部分已远徙极北、极西沙漠,剩下的三部也是互相猜忌仇杀不已,他们即使倾巢而来也不过数万兵马,而我仅后军都督府所属司等五十四卫所官军就有三十万,太宗皇帝去年北征,稍加征调河南、山东卫所,兵卒即有五十万。以阿鲁台而言,倾其所有也不过三万余众。即使鞑靼三部同时犯边,只要陛下登高一呼,数十万兵将蜂拥而至,那区区数万敌军何足道哉!”
听到这里,洪熙皇帝不动声色地问道:“那阿鲁台经常犯边怎么办呢?”
“这几年阿鲁台不断骚扰边境,不是北京地处北边的缘故,似乎反省我朝处理漠北的方略更为重要。是以陛下不必过虑漠北,只要我朝方略对头,鞑靼三部是兴不起大浪的。”
说到这里,杨溥顿了一下:“至于北京宫殿被灾尚未修复之事更无须过虑。眼下虽民生维艰,百业待举,仓庾未实,闾阎欠富,但只要陛下与民休息,则四海晏然可期也,那时再修复三殿两宫未尝为晚。如果陛下骤然还都,朝廷内外人心摇动,天下百姓议论纷纷,而且还示弱于漠北,致使鞑靼更加猖狂,后患无穷。臣斗胆进言不可还都,请陛下三思!”
朱瞻基也认为杨溥所说至为有理,他小心地劝道:“南杨大人所言一片忠诚,儿臣以为还都之事是否缓一缓再说。”
听了杨溥的话,洪熙皇帝陷入了深思。杨溥所说“与民休息,四海晏然”的主张正合他的心意,这也是多年前他与杨溥讨论历代治道所形成的共识。不过,这洪熙皇帝素来喜文厌武,想还都南京也不过是想漠北息战而已,也并非认为定都北京有什么不好。现在杨溥既然把话说破了,一片忠心实在可嘉,再加上皇太子以及杨士奇、蹇义明显不赞成还都南京,他只好叹了一口气说道:“朕这不是和你们商量么?既然南杨说得有理,那还都南京的事就缓一缓吧。不过,朕将北京诸司改称行在,恢复北京行部以及后军都督府,过一段时日,看臣民有何说法再定吧。”
皇上虽然没有完全放弃还都南京的主张,但至少缓行了一步,至于今后能不能还都南京,谁都难以预料呢!杨士奇、蹇义、杨溥一齐颂扬道:“陛下圣明。”
洪熙皇帝正待还说什么,忽见内侍姚成进来禀道:“陛下,该吃丹药了!”
“拿来吧,朕就在这儿吃。”洪熙皇帝苦着脸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丹药朕实在吃怕了,不吃又不行!”
听说皇上吃丹药,杨溥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劝道:“陛下,这丹药乃金石之药制成,大都有毒,您还是慎用得好。”
“谁说不是。朕这一身的肥胖,屡遭先帝训斥,朕也觉得身体行动不便,一动就心跳气喘,甚是乏力。皇后帮朕尽量节食,想减轻肥胖,可是不知怎么的就是不见效!后来瓯宁人阴常来进金丹遭到先帝训斥,可是朕吃了他的丹药倒觉得减肥有一些功效。自此之后每日一次从未间断过。虽说身体是瘦了许多,但近来朕常常觉得心慌胸闷,喘不过气来,也不知是不是这丹药的缘故。”
“那您赶紧叫太医院来瞧瞧。”杨溥担心地说道,“臣总觉得这丹药毒性强,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服用得好。”
“现在这丹药似乎上了瘾。一天不服,或是略微服少了一些,朕就觉得浑身乏劲,神情还有些恍恍惚惚呢。”
“陛下,您最好不用这丹药了。”杨士奇一旁劝道,“常言道,是药三分毒,何况还是这金石之药,毒性更大。要太医院给您再开一些调养的药,可能效果还要好一些。”
蹇义也劝道:“陛下您就听臣等之劝,不用这丹药了吧。”
“你们几位爱卿都是爱朕,黄淮也劝朕不要服用丹药。”洪熙皇帝感慨地说道。
“既然如此,父皇就把这丹药停了吧。”朱瞻基乘机劝道,“再叫胡太医开几服药,把心闷气促的毛病治治就好了。”
“好吧,就这么办。”洪熙皇帝下了决心,他转身对内侍姚成说道,“从今日起,这丹药就不吃了,把它全扔掉吧。”
“是,陛下。”姚成答应一声,捧着那药葫芦向殿后走了。
四月十三日午朝散罢,洪熙皇帝和朱瞻基来到了奉天门西侧的西角门楼上,他们要在这里召见内阁首辅杨士奇、内阁大臣杨荣以及弘文阁大臣杨溥。不一会儿,三人先后来到了西角门楼上。洪熙皇帝命人赐座、赐茶,君臣数人一边品茗,一边交谈起来。
自从建了弘文阁后,这三杨各司其事,相得益彰:杨士奇身为内阁首辅主持大政,负责起草诏敕;杨荣深谙兵事,主管边务;杨溥熟悉民情,负责调查民事。这三杨尽心尽力,洪熙皇帝用之得心应手,甚感欣慰。今日一到西角门,三人明白皇上可能又有重大决策,要事先咨询三位大臣了。
待大家坐定,洪熙皇帝首先开言道:“今日朝堂上本来还有些事情要讲的,但朕尚未征询几位爱卿的意见因此未曾说得。今日下午特地把三位爱卿请来,帮朕议议吧。”
三杨一齐说道:“请陛下明示。”
“朕近来一直在思考漠北和交阯的军事问题。自从去年先帝北征归来之后,阿鲁台一直不见动静,朕怕边将懈怠,防守有失,正考虑要不要派一员大将前往巡边;另一件是去年十月下旬黄福说到的交阯镇守将军荣昌伯陈智与都督方政不和之事,朕也甚为担心。主副不协,焉能取胜?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三杨中杨荣是分管军事边务方面事情的,他思索了一下说道:“陛下所虑极是。漠北阿鲁台不见动静,也许他们又在酝酿新的阴谋,北边不可不抓紧练兵固防。陛下考虑派一员大将前往巡边极有必要,臣保举阳武侯薛禄担当此任。”
杨士奇和杨溥一齐说道:“阳武侯薛禄数次扈驾北征,熟知北方军事,确是最佳人选!”
“派薛禄去?好!”洪熙皇帝一听杨荣的推荐,连连点头道,“先帝常言‘靖难’功臣中以张玉、朱能和薛禄三人功劳为最,张玉和朱能早已不在,薛禄尤显重要。他身经百战,有勇好谋,谋定后战,战无不胜。且纪律严明,治军有方,是巡边的最佳人选。朕就命他为镇朔大将军,率师巡视开平、大同边防吧。”
“那交阯的军事也十分重要,主副不和肯定不行。”杨荣继续说道,“但陛下任命陈智和方政镇守交阯仅有数月,也不宜走马换将。臣以为另派一员大将前去协助陈智镇守,也好从中调和陈智和方政之间的矛盾,再观察一段时间再说,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也只能这样了。”洪熙皇帝想了想点头道,“那派谁去合适呢?”
“臣以为交阯道远,以就近调派为宜。”杨荣回答道,“现任广西镇守参将安平伯李安,对交阯情况较为熟悉,臣建议派他去交阯为副将以助陈智,或许能收协调之效。”
对李安的情况,杨士奇、杨溥不甚了解,他们没有贸然发言。
“好吧,那就派李安去吧。另外,既要强化陈智镇守之责,又要让他明白朕有些失望于他,让他不可掉以轻心,给他一个征夷副将军印信,以观后效吧!”
朱瞻基一旁颂扬道:“给陈智一个征夷副将军,既有勉励,又有警醒,可收鞭策之功,交阯军事可望无虑了。”
“但愿如此吧。”洪熙皇帝似乎仍然不放心,“这交阯镇守只有英国公张辅前后建置郡邑,增设驿传递运,规划甚备。朕心里明白,交阯人所畏者唯有张辅;交阯人所敬者唯有黄福。但如今张辅掌中军都督府事,为朕管理着五军都督府及天下军事,实在抽不开身;而黄福年老朕不得不命他还朝。现今这二人都离开了交阯,交阯的事着实令人不放心呢。”
“父皇不必心焦。”朱瞻基在一旁劝慰道,“交阯回归版图已有十八年,设郡置县,诸事已备,谅交阯不会再有大事,父皇尽管放心就是。”
“好,这事就这么定了。”洪熙皇帝叹了一口气,向三杨说道,“朕要商议的事完了,你们还有事么?”
“臣有事正要向陛下启奏呢。”杨溥欠身奏道,“今日下朝后臣对六科所呈四方农情奏报清理,发现有两件急事要向陛下奏报。第一件是今日接到南京应天府急报,称自三月以来南京屡屡地震,近日又余震不断,人心惶惶,官民不知所措,臣以为急需派大员前往镇守,以安人心方好。”
“南京又地震了?”洪熙皇帝吃惊地问道,“倒塌房屋死伤军民了么?”
“这倒没有。”杨溥回答道,“应天府的奏报上说,地震虽然屡发不断,但程度不算厉害,只是有些房屋受损,至今尚无人员伤亡的报告。最大的问题是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各种说法都有,许多人还准备逃往他地躲避呢!”
“这事是不能迟疑了,人心不安,易生事端,早点派人去安定人心要紧。”洪熙皇帝点头说道。他想了想,转头对皇太子说道,“瞻基,这南京是我大明的根基,说不定过几年还要还都,派别人去朕不放心,那里可是半壁江山。你去那里居守吧!”
一听南京要派居守,朱瞻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皇太子镇守南京,这是太宗皇帝的遗制,一是镇守半个中国以防不测,二是历练治事增长才干,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当年太宗爷爷登基初年,父皇作为皇太子就是居守北京,后来太宗皇帝数次北征,长期居住北京,居守南京的就是父皇。现在父皇在北京,那南京责无旁贷是皇太子居守了。他连忙跪下说道:“儿臣遵命!”
“很好!”洪熙皇帝见皇太子义不容辞地奉旨,他满意地笑了,“你去后要代朕去钟山拜谒孝陵,祈求太祖皇爷爷在天之灵,保佑我南京军民平安,保佑我大明天下臣民平安!还有,朕思量着这南京至关重要,去年九月始设守备,命襄城伯李隆镇守,但今春李隆调离,南京至今未设守备,甚为不妥。朕命现在南京家中休养的中官太监郑和为南京守备,你去后就颁旨吧。”
朱瞻基又答应了一声:“儿臣记住了。如果父皇没有别的旨意,儿臣明日就启程赴南京。”
洪熙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南京事情紧急耽误不得,你即刻回宫准备,明日一早动身吧。”
“是,父皇!”朱瞻基磕了一个头,站起来带着内侍回宫去了。
待朱瞻基走后,洪熙皇帝向杨溥问道:“南杨说的第二件呢?”
“这第二件事是民政。刚刚接到山东布政使司和淮安府徐州水旱灾情报告,说山东及淮安、徐州百姓缺粮,官府征收夏税正急,百姓无可奈何。”
“这些地方官员也真是!”洪熙皇帝一听便生气道,“百姓们青黄不接,都指望着这夏收,还征夏税干什么?这不是把百姓往死里逼么?”
顿了一下,他望着杨士奇说道:“西杨爱卿,你就在这西角门楼上为朕起草诏书免除山东、淮安、徐州等地缺粮百姓今年夏税和减免今年秋粮的一半吧!”
一听皇上要给山东、淮安、徐州等地缺粮百姓减免夏税和秋粮,杨士奇犹豫了。他作为内阁首辅,洞悉国家库藏,深知朝廷仓庾不足的困难,也明了这朝廷办事的规矩,越过这户部和工部直接减免那些地方的夏税和秋粮,那不是一个小数字,户、工二部在筹措运输上如何调度,这岂不是个问题么?想到这里,迟疑着说道:“陛下,您关怀百姓,但要减免山东等地夏税和秋粮,按程序需要预先告知户部和工部。臣以为还是先知会户、工二部,看他们有何意见再起草诏书吧。”
“不必,”洪熙皇帝摆手道,“救民之穷如同救火和拯溺,不可迟疑,那房子着火了,人落水里了,还容得你从容去和人商量么?你去告知户、工二部,他们考虑国家用度不足,必然会持不同意见,甚至会找种种借口反对,那山东、淮安、徐州的百姓还救得成么?”
说罢,他转身对中官桂复命令道:“快拿笔和纸来,让西杨大学士草诏吧!”
桂复答应一声,立即拿来了文房四宝,杨士奇就在这西角门楼上一挥而就,写好了诏书。
洪熙皇帝接过看了一遍,即命尚宝司盖上玉玺交付外廷执行。末了,他对杨士奇说道:“现在可以告诉户、工二部了!”
杨士奇笑着应了一声。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便道:“陛下,臣也有一事要启奏陛下。”
洪熙皇帝笑道:“西杨有事说就是了,不必小心谨慎。”
“谢陛下。”杨士奇谢了一声说道,“今日散朝后户部送来奏报请旨,说赵州的隆平县百姓闹饥荒,不少人被迫离乡背井,户部请以官仓麦粮贷给百姓救急,秋后还仓,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一听又是百姓饥荒,洪熙皇帝不假思索道:“官家放什么贷?隆平百姓饥荒,命户部即刻用官麦赈济百姓就是,不用再请旨了!”
杨士奇高兴地应了一声:“臣遵旨。”
不到一会儿工夫,洪熙皇帝即处理完了几项重大事情,尤其是处理山东、淮安、徐州、隆平百姓缺粮饥荒的事,那种关切、那种果断,令人佩服。杨溥心下感到十分庆幸,天下黎民有了这样一位心系百姓、果断务实的明君,不愁天下不太平了!
朱瞻基前往南京谒孝陵,居守的这一个月里,洪熙皇帝宵衣旰食忙于国事,一会儿也没有歇息过。他先是设北京行都察院,对北京行政机构进行了调整;接着又到天寿山拜谒了长陵,还宫的第二天又到北京近郊巡视了轮番守卫京师的禁军操练;听说河南和大名府百姓闹饥荒,他又到户部、工部去命人赈饥。五月十日的午朝,侍读李时勉、侍讲孙汝敬上书言事,他盛怒之下责打了李时勉,又把他们两人都改为御史,贬斥交阯。临散朝时,他还气不过,又下诏把李时勉和孙汝敬二人下狱论罪。到了晚上,他还把三杨、蹇义和夏原吉召到思善门商量李时勉和孙汝敬二人所言事情,直到亥时才到钦安殿去歇息。临动身时还叮嘱杨溥明天把湖广等地水旱灾情详细奏闻。
五月十一日寅时末刻,杨士奇、杨荣、杨溥等文武大臣早早地来到奉天门等待上殿,可是卯时过了,还不见洪熙皇帝出来。三杨等人犯疑了。平时皇上上朝总是来得很早,今日不知是什么原因,早已过了上朝时间,皇上还没有来?正在众位大臣猜疑的时候,内侍桂复走了出来对大臣们说道:“各位大人,皇上今早偶感不适,请三杨大人、黄淮大人、金幼孜大人、蹇义大人、夏原吉大人、张辅国公到钦安殿面圣,其他各位大臣免朝,各执其事吧。”
听说皇上病了,而且还免朝,这可是洪熙皇帝即位以来从来没有的事情。杨士奇、杨荣、杨溥等人容不得多想,急匆匆地随着桂复往钦安殿奔去。
众人来到钦安殿一看,只见洪熙皇帝平躺在龙**,合着眼睡着了,鼻息间发出阵阵鼾声,张皇后坐在龙床旁泪珠纷纷。
一见张皇后,杨士奇等人就要行礼,张皇后连忙摆手轻声道:“各位大人免礼,外间说话吧。”
众人来到外间,张皇后问杨士奇道:“杨大人,昨晚皇上忙到什么时候?怎么今早就病倒了?”
“启奏皇后娘娘,昨晚臣等与皇上分手时是亥时,临分手时皇上还交代了今日午朝要办的事情,当时皇上好好的,并未见有什么异常呢。”
听了杨士奇的回答,张皇后转身向桂复问道:“桂复,皇上回到钦安殿后有什么异常没有?”
“回皇后娘娘,没见什么异常。”桂复回答道,“皇上亥时回到钦安殿后,还把李时勉和孙汝敬两位大人日间所上奏折仔细批阅了一遍,直到丑时头才上床歇息。今日凌晨寅时,皇上就起来了,可是刚起床尚未来得及梳洗,便说头昏脑涨,胸闷气促,随即便躺下了。过了一会,大约寅时正刻的时候,皇上说头昏得不行,问内侍姚成上次瓯宁人阴常所进丹药还有没有。自正月那次众位大臣劝皇上不进丹药之后,皇上一直没有吃了。往常皇上每当有些不适时吃些丹药便好了,这次不适又想到了丹药。姚成回说还有一些,皇上便命姚成拿来吃了几粒。卯时初刻的时候该上朝了,皇上的头昏脑涨尚未见好,又命姚成把丹药拿来又吃了一些。”
张皇后忧心忡忡地说道:“照大家刚才所说情况看来,皇上是劳累过度发病,但这病情似乎很严重。你看皇上虽说不冷不热,但眼神无光,脸色青灰,好像不是什么好兆头!”
“快叫太医院胡太医等人来瞧瞧。”杨士奇急切地说道,“皇上突然发病而且病情沉重,切莫延误。”
“已经派人去了。”张皇后焦急地说道,“这时候也应该来了。”
“来了,来了。”桂复向殿外望了望说道,“胡太医、周太医、赵太医等人都来了。”
这胡太医是太医院院使,周太医、赵太医两人都是院判,他们三人既是太医院的正副长官,又是太医院医术最为高明的太医。这皇上患病是天大的事了,他们不仅亲自来了,还带来了太医院大方脉、小方脉、针灸和伤寒等科的四名御医,一同前来为皇上诊治。
胡太医上前将皇上的左右手寸关尺三脉仔细地把了把,又把皇上的脸色、眼睛、手足看了看,心情沉重地示意周太医和赵太医分别瞧了瞧,三人都没有作声,只是互相交换下眼色,会意地点了点头。
“到底怎么样了,你们说话呀!”张皇后见胡太医三人许久不说话,便着急地问道,“皇上患的是什么病?”
“启奏皇后娘娘,依症状看来,臣以为皇上得的是‘卒中’症候中的脱症。您看皇上突然发病,两眼合闭,口唇张开,鼻息作鼾,两手撒开,手足冰冷,颜面青色,三脉细弱,这都是‘卒中’症的症状,病情有些沉重呢!”
见胡太医说话吞吞吐吐,似乎不便直说,张皇后放缓语气对他说道:“皇上的病情到底是有些沉重还是十分危险,胡太医但说无妨!”
“那臣就斗胆直言了。”胡太医突然“扑”的跪倒在地奏道,“皇上这病是心、肝、肾三气失调,过度劳累诱发而生,而且颜面土灰,嘴唇青紫,有中毒之状,皇上这病是十分凶险了!”
一听胡太医这话,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昨晚都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发病就如此凶险?张皇后像遭了当头一棒,颓然跌坐在龙床旁的椅上。她定了定神,对胡太医说道:“无论皇上病情如何,你们想法尽快救治吧!”
“是,皇后娘娘。”胡太医答应一声爬起来对周太医说道,“先用回阳救逆汤救治,人参用一两,待皇上苏醒后再对症治疗。赵太医亲自熬药吧!”
“是,大人!”周太医、赵太医二人答应一声,立即取药煎汤去了。
少刻,药煎好了,胡太医撬开皇上的嘴巴,慢慢地把一碗药汤灌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只听他的喉间一阵作响,身子一动,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苏醒了。
“皇上醒了,皇上醒了!”跪在龙床前目不转睛盯着洪熙皇帝的桂复惊喜地叫了起来。
“陛下,您好些了么?”张皇后起身就着龙床俯身问道,“大臣们都来看您了!”
洪熙皇帝的确醒过来了,他似乎睡了一觉,又像是还没睡醒似的,浑身乏力。他看了看张皇后,再把站在床前的杨士奇、杨荣、黄淮、金幼孜、杨溥、蹇义、夏原吉和张辅逐个看了一遍,这才恢复了知觉,意识到自己刚才在鬼门关那儿走了一遭。
看见张皇后满面泪痕,洪熙皇帝伸手握住张皇后的手,又摇了摇头语言含糊地说道:“莫哭莫哭,朕不会怎么的。”
“看样子朕这病一天两天好不了了。”看看众人,他又说道,“朕思索着还是把皇太子召回北京吧。”
皇上言语不清了,在场的众人又是一惊!杨士奇俯下身去:“陛下,您是说派人去召回皇太子?”
洪熙皇帝迟钝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从杨士奇的身上移开,慢慢地逐个巡视着眼前的几位大臣,在杨溥的身上注视着不动了。
杨溥连忙上前俯身说道:“陛下,您有事要吩咐么?”
洪熙皇帝点了点头,含含糊糊地说道:“湖广的灾情……”
“您是说湖广的水旱灾情怎样了么?陛下放心,臣已按您的意思整理好了灾情奏折,湖广目前的灾情也不是很严重,您就放心吧。”
洪熙皇帝听懂了杨溥的话,他点了点头。但是他还是望着杨溥,似乎还有话要说。杨溥又俯身问道:“陛下,您还有事吩咐?”
洪熙皇帝点了点头,声音微弱地说道:“你去南京。”
杨溥没有听清,他重复了一句:“陛下要臣去南京接太子回北京?”
洪熙皇帝点了点头,慢慢地把目光移到了张辅的身上。张辅连忙上前俯身问道:“陛下,您有事要臣去办么?”
洪熙皇帝张了张口,似乎说了两个字:交阯。张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好问道:“陛下是要臣去镇守交阯么?”
洪熙皇帝慢慢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他又似乎说了两个字:“关注。”
张辅连忙问道:“陛下是要臣密切关注交阯么?”
洪熙皇帝点了点头。张辅安慰道:“陛下放心,臣知道了。”
洪熙皇帝又点了点头,慢慢地他把目光移向了杨荣。杨荣上前问道:“陛下要臣办事么?”
洪熙皇帝努力地张嘴,模模糊糊地拼出了一句话:“漠北不可大意。”
杨荣听清楚了,他连忙说道:“陛下放心,臣等当尽力安静漠北。”
洪熙皇帝点了点头,又把目光移到了张皇后身上。他还想向张皇后说些什么,可是一阵昏眩袭来,他疲倦地合上眼睛,睡着了。
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病情的严重,在对万一发生的事做初步安排。张皇后抹了一把眼泪,对在场的众位大臣说道:“刚才皇上所言,众卿都听到了,这是皇上在向各位爱卿托付大事,希望各位大人不负皇上重托。”
见张皇后说出如此话来,分明是在询问众人在这非常时期的态度。杨士奇、杨荣、杨溥和众人一齐跪下说道:“请皇后娘娘放心,臣等当倾力报效国家,尽忠陛下。皇后娘娘有何懿旨,臣等照办不误!”
“感谢众位爱卿!”张皇后是一位深谙朝廷政事的女人,她临变不惊,很有主见。见众位大臣都表明了态度,她果断地说道,“皇上病情凶险,吉凶难以预料,当前大事不能不做些预先安排。请杨溥学士立即启程前往南京召皇太子还京;请张国公着速加强北京防务以防不端;请杨荣大学士督察北边防务;请黄淮、金幼孜两位大学士日间到内阁照常办事;请杨士奇大学士、蹇义、夏原吉二位尚书同本宫一起护守皇上,晚上大家都来钦安殿值守。陛下病体沉重,朝廷处于非常时期,对外只说皇上偶有不适,这几日免朝,望众位爱卿严守秘密,内紧外松,以防不肖之徒趁机图谋不轨!”
张皇后安排的几件事,把当前最为紧急的事情都说到了,众人不由得佩服这位皇后的精明。她所说的“不肖之徒”虽然没有明说是谁,但众人心里明白。听罢,杨士奇领着众人一齐叩首道:“谨遵皇后懿旨!”
接着,杨溥、杨荣、张辅、黄淮、金幼孜起身分别匆匆去了。杨士奇、蹇义、夏原吉和胡太医等人陪着张皇后忧心忡忡地守护着昏睡的洪熙皇帝。
白天,皇上病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昏睡,打鼾。喝点人参,又醒来过几次,但很快便又昏睡过去。晚上,杨士奇等七名大臣和几名太医陪着张皇后守护着,皇上的病情既未变坏也未见好,只是昏昏沉沉,鼾声不断。
第二天上午,洪熙皇帝的病情倒也还比较稳定,辰时时分喝了些参汤,他醒过来了。虽然他不言语,但眼睛一会儿望着张皇后,一会儿望着杨士奇,望着蹇义,望着夏原吉。张皇后等人的问候,他还能点点头或者摇摇头,似乎病情没有什么发展。但是到了午后申时时分,他的病情突然恶化了,神志开始模糊,目光呆滞,牙关紧咬,四肢逐渐僵硬。
一旁的张皇后泪如泉涌,眼睁睁地望着逐渐远去的夫君,她强忍着悲痛,下唇咬出了两道深深的牙痕;杨士奇心知这皇上已病入膏肓,命在旦夕,却无可奈何,只好偷偷地垂泪叹气;那太医院的几个太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束手无策;那蹇义和夏原吉更是心情复杂十分难受,他们二人是四朝老臣了,亲自经历了洪武、建文、永乐三位皇帝的临终和败亡,眼看着这第四位皇帝命在旦夕之间,白发人又将送别青丝人了!
晚上戌时时分,杨士奇、杨荣、黄淮、金幼孜、蹇义、夏原吉、张辅七人都赶到了钦安殿,环立在皇上的病榻前,张皇后坐在床边的锦墩上抹着眼泪,悲痛地拉着洪熙皇帝的手,轻轻地抚着。
洪熙皇帝已经奄奄一息了。又一匙参汤灌进了他的嘴里,他喉间着实响了一阵。突然,他握在张皇后手中的左手动了一下,双眼睁开了!
一见这神情,张皇后万分惊喜地轻轻叫了一声:“陛下,您醒了!”
听说皇上醒了,杨士奇等众位大臣兴奋地纷纷轻声呼唤道:“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洪熙皇帝似乎突然精神焕发,神志清醒了。他久久地望着张皇后,眼内渗出了两行清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目光移到杨士奇的身上,拼力吐出了一个字:“写!”
杨士奇立刻明白了:皇上要立遗诏了!他迅速取来了笔墨和黄帛问道:“陛下是要立诏么?”
“嗯。”洪熙皇帝哼了一声点了点头。他望着众人,额头冒着汗,拼着全力一字一顿地说道,“传——位——皇——太——子!”
杨士奇写好了遗诏,他展开黄帛让洪熙皇帝看了看,问道:“陛下,是这样么?”
“是。”洪熙皇帝吃力地吐出了一个字,又连着点了点头。
待杨士奇收好了遗诏,他又把目光移到张皇后的身上。他张了几下嘴,可是没有说出话来。突然,他挣扎着拼尽全力,说道:“皇后,皇儿靠你了!”
说罢,洪熙皇帝又望着杨士奇等人对张皇后说道:“这几人是几朝元老,可以倚重。还有杨溥,坐系十年……”
说到这里,他累得满头大汗,两行热泪从眼眶内涌了出来,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握在张皇后手中的手无力地滑了下来,刚才还神采奕奕的眼神逐渐失去了光彩,慢慢地合上了!
戌时正刻,在张皇后悲痛的号哭和众位大臣的哀伤啜泣声中,洪熙皇帝永远地闭上双眼。他在位虽然仅仅只有九个月,但他用人行政,善不胜书,翻开了明代仁宣之治的首页,也留下了明君治国、天不假年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