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日的傍晚,杨溥带着众人回到了北京,晚朝已散,宣德皇帝已经回宫。顾不得路途劳顿,杨溥命杨沐回府报信,自己则直奔午门,递了手本,求见宣德皇帝。
过了一会,金英前来宣旨,命杨溥晋见,宣德皇帝在乾清门右侧的便殿召见了他。
杨溥行罢晋见大礼,便把此次巡查的情况一一作了奏禀,宣德皇帝听得连连点头,一会儿大喜,一会儿大怒。说了将近一个时辰,杨溥才将事情汇报完毕。末了,杨溥说道:“陛下,这黄河大案完全出乎臣的意料,不想竟牵涉到朝中数名大臣。这些事情都是关乎守成兴国的大事,殿下不可不防啊!”
听罢杨溥的奏禀,宣德皇帝铁青着脸半天没有作声。好一会,他才平静下来,说道:“难怪这几年御史们无所作为,原来这都察院都烂到根子上了!昨日朝罢朕登皇城,遥望城中一处私第建筑宏伟,甚为怪之,一问才知是印绶监太监杨庆所建,难怪杨庆私第如此之大,原来是吴中慷国家之慨!你说这刘观、吴中身居高位,不思勤勉谨慎为国效力,反而结党营私贪墨腐化,是可忍孰不可忍?像这样的墨吏不除,如何守成?”
宣德皇帝越说越生气,一时间脸都红了。过了半晌,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说道:“杨爱卿,这刘观去后,谁可担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现任通政使顾佐堪当此任!”杨溥不假思索地说道,“顾佐与臣为同年进士,他曾为庄浪知县,永乐初入为御史,永乐中迁为江西按察副使,永乐十八年任顺天府尹,永乐二十一年出为贵州按察使,洪熙元年召为通政使。此人刚直不阿,吏民畏服,人比之包孝肃。入朝后公廉有威,操履清白,非议政不与诸司同坐,人称‘顾独坐’。臣了解他,可当大用!”
听了杨溥此言,宣德皇帝点头道:“朕细观此人表里如一不苟言笑,果非虚名,都御史非顾佐莫属!爱卿回府歇息去吧,明日午朝你当庭奏闻吧。”
“是,陛下。”杨溥告退,回府去了。
杨溥回到府前,已是亥时初刻了。只见门前停着两辆马车,车夫和随从坐在一旁打盹,显然车主人已经来了好一会。是谁消息这么灵通,我还没到家就等候在这里?
带着满腹狐疑,杨溥走进了庭院。一见杨溥回来,只见堂上两个人慌忙起身,笑呵呵地迎了上来:“杨大人辛苦了!您勤劳国事,不舍昼夜,真是下官等人的楷模!”
杨溥定睛一看,原来是刘观和吴中。自从去年会试前,杨溥依法办事秉公取录,拒绝了二人的请托刘观儿子连试院都没进,吴中儿子名落孙山,他们二人一直耿耿于怀,平时朝中见面连招呼都不打,怎么今日晚间竟屈驾久候了?
“二位大人久违了。”杨溥拱手向刘观、吴中二人道,“不知二位大人光临,下官失礼,幸勿见罪。请坐,请坐。”
待二人坐下,杨溥命丫鬟重新奉上茶来,欠身问道:“二位大人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
那刘现自从上次碰壁后曾发誓再也不求杨溥,可是这一次事关儿子的性命和自己的宦途,他不得不厚颜再次登临杨府,求杨溥手下留情。不过,他不想多说话,好在吴中脸皮厚,让他去说吧。因此,刘观只是低头品茶,并不作声。
吴中却不同了,他家中有一位河东狮子。平日里河东狮吼,他便嬉皮笑脸地曲意奉迎,久而久之养成了一个脸皮厚不怕人笑话的习性。尽管去年求杨溥碰了个钉子,今日为了心腹毕析雨,不,折了毕析雨必然伤及自己,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吴中又厚着脸皮来求杨溥了。见刘观坐在一旁只管品茶没有说话的意思,他便呵呵一笑,绕着弯儿说事了:“听说杨大人此次在河南得了个佳丽,果有此事么?”
听吴中开口便说到河南,杨溥立时明白了:这两个贪墨大吏是为了河南大案的要犯刘辐、彭缣和毕析雨的事来了。他忖了忖,心里有了主张,呵呵笑道:“吴大人真是千里眼、顺风耳,连下官在河南的这点小事都弄得清清楚楚,下官佩服!吴大人既然消息如此灵通,想必那女孩子的身世以及如何来到下官身边,也必定搞得明明白白了?”
杨溥这一招反客为主,把球踢给了吴中,那话中绵里藏针,吴中当然也心知肚明,他故作镇静尴尬地回道:“仅是耳闻,仅是耳闻。只是听说那女子色艺无双,杨大人艳福不浅,下官等羡慕不已呢。”
“别听那伙人胡说。”杨溥实在厌恶刘观、吴中,不愿与之长谈,听吴中说到“艳福不浅”,便正色道,“那女子名叫东方巧儿,是下官此次钦命查办河南大案中的重要证人。下官此次将她带来,是便于三法司会审时做证呢。”
说罢,不等刘观、吴中开言,杨溥话锋一转,问道:“刘大人、吴大人深夜等候下官,应该不是说说色艺、艳福此等闲话吧?”
“大人见谅。”见杨溥单刀直入,吴中只好涎着脸道,“实不相瞒,刘大人和下官今日登门拜会,是为河南一案。下官属下那个不会办事的毕析雨一时糊涂,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实在可恶。不过,那家伙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在堂,下官想请大人上奏案情时关照关照,饶他不死,让他罢官归家侍奉老母吧。”
“下官也是为那不争气的犬子刘辐而来,请大人见谅。”事情已经说开了,无须遮遮掩掩,刘观紧接着吴中话音说道,“也怪下官平日家教不严,犬子品行确有不端,致使他干了些惹是生非的事情。请大人看在你我同朝为官多年的情谊上网开一面,此等再生之德,下官定会永志不忘。”
这刘观一反平日飞扬跋扈的气势,转而低声下气乞求于我,不是到了万分危急迫不得已的境地,绝不会如此,实在可悲!不过他们二人,一口一个“不会办事”、“惹是生非”,说明仍然在避重就轻,执意开脱,根本没有悔罪改过之心,更没有国法如炉之念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和我不是一类人,与这等人究辩事情的性质轻重,没有必要。想到这里,杨溥故意沉吟了一下,惋惜地说道:“既是如此,二位大人何不早说呢?”
“此话怎讲?”一听杨溥此言,似乎愿意帮忙,刘观、吴中精神一振,二人欠身齐声道,“我们早就派专人打听,今日一见杨沐大总管等人回府,便急急忙忙赶来,怎么还是迟了?”
“迟了,”杨溥又故意叹了一口气,说道,“下官回京后未及回府,便直接进宫晋见皇上,有关河南大案的案情及奏章均已呈送御览了,要不是这样,按照朝廷‘钦命办差回京面见圣上前不得私会他官’的规定,今日晚间二位大人造访,下官还不敢与你们见面呢。哎呀,这便如何是好?”
“专候多日,还是迟了!”听罢杨溥一番言语,刘观和吴中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二人连连自语道,“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
“要不这样。”见刘观、吴中十分颓丧,杨溥故意建议道,“下官刚刚将奏章呈给圣上,尚未交三法司处理,二位大人何不连夜进宫面见皇上,请求宽宥呢?”
一听这话,刘观、吴中立时明白,杨溥给他们出了一道难题:别说这亥时将尽的时刻,谁也进不了宫,即使进了宫也见不着皇上——这时候皇帝正和后妃们快乐逍遥呢——就是见了皇上,皇上也不一定能答应他们的请求,皇上不是正在大力整肃贪官么!想到这一层,刘观气恼不已,怒气一冲站了起来,愤然说道:“既是杨大人不肯帮忙,那就听凭处治吧,告辞!”
说罢,刘观头也不回恨恨地走了。吴中也讪讪地拱了拱手:“下官告辞,下官告辞。”说罢,吴中追着刘观,悻悻地走出了杨府。
第二日,也就是宣德三年六月二十六日的早朝刚刚开始,只见左边文班队列中左都御史刘观出班执笏说道:“陛下,臣有本弹劾钦差大臣杨溥,现有本章在此,谨呈御览。”
刘观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这杨溥尚未回京,怎么刘观就要参他一本?
接过本章,宣德皇帝略略浏览了一遍,说道:“你把参劾杨溥何事说说,让大家听听。”
“是,陛下!”刘观应了一声,躬身说道,“臣奏本弹劾杨溥三事:一是徇情枉法,包庇傅启让。杨溥与傅启让本是同乡,据说还是表亲,巡按河南,不仅不秉公执法,严办傅启让,反而亲自登门,与傅启让密谋蒙哄陛下,时至今日,傅启让仍然逍遥法外;二是目无君王,擅自拘捕大臣。杨溥位不过三品,事先不呈请陛下,却擅自将三品大员、河南按察使彭缣拘捕,真是狂妄至极;三是假公济私,打击报复微臣。臣刘观一向耿介刚直,参劾傅启让完全出以公心,不料此事却让杨溥怀恨在心,挟私报复,此次前往河南,将臣的犬子刘辐无故拘捕,臣请陛下为臣做主,讨回公道!”
刘观说罢,只见文官班队中闪出了四人,那是御史沈闰、严皑、方鼎、何杰,他们四人齐声奏道:“陛下,臣等附议!杨溥巡按河南,不为朝廷端肃法纪,反而曲断枉法,臣等请陛下责令三法司严办!”
谁都看得出来,那沈闰四个御史是在呼应刘观,似乎他们不把杨溥置于死地绝不罢休!可是大殿上的其他文武百官,除了还有少数御史在小声附和,取悦刘观外,其他大多数人都迷惑不解,杨溥为人质直廉静,谨慎谦和,怎么刚出朝只有两三个月时间就变得如此不堪了?
待刘观、沈闰等人说罢,宣德皇帝扫视了一遍殿上的文武百官,最后眼光落在了站在左边文官班队前列的内阁大臣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陈山、张瑛五人和老臣蹇义、夏原吉的身上,他在等待着内阁大臣们发言,看他们有何反应。
见宣德皇帝望着自己,杨士奇捋着胡须沉吟不语,似乎尚未想好怎么开口。还是那杨荣,敢于任事,他首先站了出来,执笏奏道:“陛下,刘大人所参杨溥三条固然严重,但杨溥现在河南巡按未归,所参之事须当面询问方知真伪,臣以为还是等杨溥复命时质对方好!”
“臣附议!”“臣附议!”杨士奇和金幼孜立即出班奏道,“杨溥是内阁大臣,又是陛下的钦差,未等其复命便锁拿下狱,有损陛下圣誉,还是等他回京再议的好!”
“臣以为刘大人所参之事极为严重。”内阁大臣陈山出班说话了,他看了看刘观说道,“陛下,如果刘大人所参属实,那杨溥就不宜继续留在河南巡按,恐怕会把事情搞得更糟,臣觉得早日召杨溥回京的好。”
“臣附议!”内阁没有发言的最后一位大臣张瑛紧跟着站了出来附和道,“早日召回杨溥,免得错上加错。”
“臣附议!”工部尚书吴中也出班奏道,“臣以为早日召回杨溥,对治河有利。”
听罢陈山、张瑛二人的话,宣德皇帝立刻明白了,这陈山和张瑛看似公允,但实质是偏向刘观一方,难怪有人说陈山、张瑛和刘观走得很近,经常在一起招歌纳妓快乐逍遥,该不会三人沆瀣一气吧?还有那吴中早有贪鄙之名,现在又跟着瞎起哄,肯定是互相声援!宣德皇帝正待说话,只见黄门官进殿奏道:“陛下,内阁大臣、太常卿兼翰林学士杨溥等大臣巡按回朝,现在午门候旨!”
一听杨溥回朝了,殿上立时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宣德皇帝把手一挥,说道:“宣杨溥等人进殿!”
不一会,杨溥在前,魏源、欧经、吉昌、汪林、洛立和栾佐随后依次鱼贯走进了奉天门大殿。行过参拜大礼,杨溥上前一步执笏奏道:“陛下,臣等奉命巡按河南,现已完差,前来复命。”
“回来得正是时候。”宣德皇帝点了点头说道,“那你说说,傅启让黄河一案查办得怎么样了?”
“臣等到河南对傅启让所修黄河堤防工程进行了全线视察。”杨溥回答道,“傅启让自去年冬月受命以后,调集二十四邑民夫近三万人,用以工代赈的方式筑堤,黄河开封段河南大堤西起汜水,东至仪封,河北西自黑羊山东抵封丘新河口,共堵口一百八十七处,新修大堤一百七十余里,培修加高二百八十余里,用工四百余万个,筑土六百余万方,用草、用石、用木桩、用芦苇不计其数,整个工程除三条减水河,还有尾欠工程和部分老堤未曾加高培修,十分之九已经完工,而且经受了今春三月凌汛检验,整个工程除夹河垸溃口外安然无恙。现有傅启让关于修筑黄河大堤的奏本和臣等巡视验收的章疏在此,请陛下验看。”
说罢,杨溥将两份奏折递了上去。
一听杨溥此言,殿上的大臣们“嗡”的一声议论开了,纷纷惊叹,如此规模之大的工程,竟在短短三四个月内就完成了,真是了不起,傅启让居功厥伟!
“不简单,不简单!”宣德皇帝连连点头称赞。顿了一下,他又问道,“南杨,你刚才还只说了一件事——巡按河道工程。还有第二件事,查办傅启让克扣工粮、虚报冒领、贪墨国家钱粮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启奏陛下,臣等奉命明察暗访,已将此案查清。”杨溥回答道,“所谓傅启让克扣工粮二千五百石,那是有人故意张冠李戴,本是工部都水司主事毕析雨指使祥符县河工所大使麦同所为;所谓傅启让虚报工程,冒领工粮四千五百石,那也是毕析雨指使兰阳县河工所大使隋达猷干的。他们二人所贪工粮全部交由兰阳裕丰粮行老板公文藩高价售给灾民,所得赃款大都给了毕析雨,毕析雨除自己揣进腰包和向河南按察使彭缣以及祥符、兰阳、封丘等县知县行贿,收买他们为其方便外,将所贪钱财大部送给了保定府雄县生员刘辐。事发后为防贪墨之事败露,刘辐、彭缣和毕析雨三人勾结,由彭缣和毕析雨实施杀人灭口,指使沧州人虞汉以送饭为名在牢中毒杀了麦同,还阴差阳错毒杀了狱卒,隋达猷偶然保住了性命。以上诸多人犯均已供认不讳,人证、物证、供词均已取齐,现有案卷若干备审。所谓傅启让贪墨,纯属诬陷!此外,臣等还受理了雄县县民东方维和东方巧儿父女二人控告恶霸刘辐侵夺民田,强抢民女,勾结官府,鱼肉百姓的状子,并派人到雄县调查取证。现已查明,东方父女所告属实,臣等并案已将所有证物带来备审。至于所谓夹河口溃决一事,也属情况不实。溃口之处不是夹河口,而是夹河垸,那是毕析雨等人为了陷害傅启让而买凶渡河将黄河大堤挖掘溃口的,还打伤了傅启让,所幸夹河垸不大,仅淹没农田近三万亩,淹坏房屋七百余栋,两千余人流离失所。此项灾情,河南布政司、开封府紧急赈灾,洪水退后灾民大部已回处所,夏粮已经播种。那掘堤的五名凶犯均已到案!”
杨溥这一番话,把整个黄河大案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明明白白。殿上的一百多位文武大臣听了都议论纷纷,有的摇头叹息,有的义愤填膺,只有刘观等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极为尴尬。
看到殿上的情况,宣德皇帝咳了一声,殿上立时安静了,他向魏源等人问道:“南杨所言属实么?”
魏源、欧经、吉昌、汪林、洛立、栾佐六人齐声应道:“陛下,南杨大人所言,句句属实!”
顿了一下,宣德皇帝看了刘观一眼,他沉着脸向杨溥问道:“那刘辐是什么人,敢如此不法!”
杨溥尚未答话,只听刑部侍郎魏源大声答道:“陛下,刘辐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大人的公子!”
一听魏源此言,大殿上的文武百官都怔住了,原来刘辐竟是刘观之子,难怪刘观先后几次赤膊上阵!
“陛下,臣等不敢隐瞒,刘辐确是刘大人之子。”杨溥奏道,“现已查明,刘辐倚仗父亲权势,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侵占民田,打伤多人,干下了诸多不法之事,他又长期与毕析雨、彭缣勾结,多次侵吞治河粮款,坐收渔利。此次黄河大案投毒杀人灭口,虽为彭缣、毕析雨二人所为,但刘辐也属主谋之一,罪责难逃!”
“杨溥休得血口喷人!”一听杨溥此言,刘观勃然大怒,他冲上前来指着杨溥狠狠地说道,“你徇私枉法,擅拘品官,挟愤报复,诬陷他人,该当何罪?陛下,臣子刘辐品行端正,为人恭谨,杨溥所言,纯属诬蔑,请陛下为臣做主!”
听罢刘观的话,宣德皇帝板着脸喝道:“刘观休得无礼!朝会之上岂容你大声喧哗?”
一听宣德皇帝发怒,刘观的气焰顿时便灭了,他连忙跪下叩首道:“陛下,臣知罪了!”
“你今日不是要弹劾杨溥么?”宣德皇帝冷冷地说道,“杨溥等人已经回来了,你就当面与杨溥理论理论,让朕与诸位大臣听听,也好评评吧,起来说话!”
“臣遵旨。”说罢,刘观站了起来说道,“臣弹劾杨溥三事,事事有据。”
接着,刘观把弹劾的三件事一一说了一遍。末了,刘观向杨溥问道:“杨溥,我说的这些事,你敢说没有么?”
刘观这颠倒黑白的三条弹劾,把在殿上的魏源等六人气坏了!魏源正要说话,杨溥抬手制止他道:“请问刘大人,傅启让修筑黄河大堤四百余里,有目共睹,人人颂扬,而且经过了凌汛检验安然无恙,那是有功无过,我杨溥何来徇情枉法?彭缣、毕析雨等人狼狈为奸,大肆贪墨,贻害百姓,人证物证俱在,我身为钦差,当机立断,依律拘捕,哪算擅捕大臣?刘辐鱼肉乡里,横行不法,现有数十人的诉状、被害人东方父女以及刘辐的供状俱在,刘辐不该拘捕么?”
杨溥的这一连串诘问,义正词严,驳得刘观抓耳挠腮。待杨溥话音一落,刘观急着说道:“你诬蔑!那些乡人嫉妒我家,那是诬告!”
“嫉妒你们刘家?”听刘观如此一说,杨溥被激怒了。他大声说道,“刘大人,你还说得不够准确,那是雄县百姓们愤恨你们刘家!愤恨你身为朝廷大臣,不思严教子弟知书识礼,却纵子不法;愤恨你位居司纪宪长,不廉洁垂范,却贪墨腐化!你有负三代先皇隆恩,有负当今皇帝的重托,你不惭愧么?”
“诬蔑!纯属诬蔑!”刘观气得连连顿脚,他气急败坏地向宣德皇帝启奏道,“陛下,臣一向清廉、方正,从不贪昧侵冒,今日遭杨溥当庭诬蔑,真是奇耻大辱,请陛下为臣做主!”
“请问刘大人!”宣德皇帝尚未开言,只听杨溥紧追不放,锋芒直指要害,“你从不贪昧侵冒,那你雄县老家原来是几亩薄田几间破庐,贫寒不堪,现在是田连千顷,房舍百间,哪来的巨额财产?凭你朝廷左都御史晋太子少保正二品,月俸米六十一石,能积攒成这份家业么?你敢当着陛下和众位大臣的面,说清你财产的来历么?”
杨溥的这一击,打中了刘观的要害,刘观理屈词穷,无言以对,他慢慢地垂下了头。这下完了!不仅是儿子完了,还有我刘观也完了,这都是那杨溥害的!你杨溥是不让我活了,鱼死网破,我刘观就是做鬼也不饶你!想到这里,刘观横下一条心,抬起头来,怒目圆睁,指着杨溥大骂道:“好你个匹夫,处处与我作对,今日老夫和你拼了!”说着突然一头向杨溥撞去!
想不到堂堂的六部九卿大臣狗急跳墙竟然想和人同归于尽了。事发突然,杨溥猝不及防,殿上的文武大臣惊得一阵**。眼见刘观快撞着杨溥了,只见站在武班前列的英国公张辅突然一跃,闪身护住了杨溥,那刘观一头竟撞在了张辅身上。那张辅久经沙场武艺高强,又正值壮年,岂在乎刘观一撞?他使出功夫用臂一格,只见刘观浑身一震,踉踉跄跄地倒退数步,脚跟一个不稳,竟仰面倒了下来,幸亏他的党羽沈闰、严皑等人眼疾手快抢上前来扶住了他。
眼见刘观的拙劣行为,宣德皇帝心知杨溥所言均皆事实。想到这刘观从洪武十八年入仕,四十三年来深受皇恩,不思报效国家,竟贪墨昧财,把个都察院搞得乌烟瘴气,不禁怒火中烧!他“啪”的一声,拍了一下龙椅把手,怒喝道:“刘观,你还有何话说?”
一见宣德皇帝龙颜震怒,刘观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陛下,那都是犬子刘辐所为,臣并不知情,臣实在冤枉!”
“你还说冤枉?”宣德皇帝厉声喝道,“这贪墨的事朕尚且不说,你纵子不法那是冤枉?你每日声色犬马花天酒地,那是冤枉?你当朕不知道?朕念你是老臣,想让你自省自律,不想你变本加厉丧心病狂,为一己之私利,竟连续两次诬告朝廷重臣,真是罪不可赦!”
宣德皇帝越说越气,气得他不得不把话打住了。这时,只见工部尚书吴中出班奏道:“陛下息怒!刘观纵子不法确实罪责难逃,但刘观是四朝老臣,年近耄耋,请陛下念其年老,往日有劳,宽宥他吧。”
“怎么,你吴中说情?”宣德皇帝见吴中不识时务出面说情,更加怒不可遏,他本想把刘观的事情处理之后再来处理吴中,谁承想那吴中竟自不量力撞到枪尖上了,他转头对殿后叫道:“印绶监太监杨庆来了没有?”
“老奴在!”只见杨庆从殿后走了出来,来到丹陛前跪下道,“陛下,老奴请旨。”
“朕问你几件事,老实回答便罢,若有半点虚假,朕便饶你不得!”宣德皇帝咬着牙狠狠地瞪了杨庆一眼,“西华门外延庆巷的那座新建豪宅是你的么?”
听宣德皇帝问起那座豪宅,杨庆不禁哆嗦了一下,承认道:“是,那是老奴的私宅。”
宣德皇帝冷森森地又问道:“那所用砖瓦木料从何而来?”
“是……是……”杨庆头上冒汗了,豆粒大的汗珠忽地滚了下来,他支支吾吾了好一会,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到底是哪里来的?”宣德皇帝严厉地喝道,“说!”
“是吴尚书送来的。”杨庆浑身一颤,终于说出了秘密,“那是吴中修建宫殿时把宫殿的建材送给老奴的。”
宣德皇帝冷着脸,紧逼着追问道:“吴中又是怎么结交你的?”
“那是左都御史刘观通过坤宁宫太监侯楼与老奴来往的。”杨庆战战兢兢地回答道,“陛下,老奴私结外臣,罪该万死,伏乞陛下恕罪!”
“吴中,你知罪么?”宣德皇帝不理杨庆,转而对吴中问道,“你和刘观都是一样,晚节不保,实在可叹,实在可悲!”
话说到这儿,吴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说道:“陛下,臣知罪了!”
见吴中服了罪,刘观却无动于衷,宣德皇帝冷冷地问道:“刘观,你还不肯承认有罪么?”
“陛下,臣纵子不法确实有责。”刘观强辩道,“但说臣贪墨昧财,臣实属冤枉!说臣诬告杨溥、傅启让,臣也不服!”
“既然如此,朕就让你刘观心服口服!”见刘观仍然不肯认罪,宣德皇帝决然地对殿上文武百官说道,“众官听旨!刘观不肯认罪,也不适应再做都宪,自即日起罢免刘观左都御史之职,着锦衣卫指挥使钟法保押着他去巡视黄河开封段河道,随时听候三法司传讯;彭缣、毕析雨贪墨黄河堤防钱粮,毒杀人命,连同一干人犯下刑部大狱交三法司会审,审结后依律定罪;刘辐诸多不法之事与勾结官吏贪墨罪行,着三法司与彭、毕一案并案审理,并要查清刘观家产,深究来源;吴中将国家建材私送他人,着即刻下狱;杨庆私结外臣,明知建材是朝廷之物不加拒绝,仍然用建私宅,违反禁中铁律,罪不容赦,着即杖毙,所建私宅籍没;内阁大臣陈山、张瑛曲意庇护罪臣,且平日行为不检,不识大体,已不宜再留内阁,着陈山去筹建内书房,专教俊秀小内侍读书;着张瑛到南京任礼部尚书。钦此!”
宣德皇帝一口气将黄河大案作了处置,该会审的会审,该罢免的罢免,该调任的调任,快刀斩乱麻,干净利落,一下子就把他即位以来第一案——黄河大案处理完毕了,殿上的一百多名文武百官听得惊心动魄!
那被处置的杨庆早已被金英叫御前侍卫架走了,刘观、吴中、陈山、张瑛等人吓得哆哆嗦嗦跪下磕头,谢恩后退下去了。
待这些人走后,宣德皇帝舒了一口气,朗声说道:“傅启让忠心为国,勤勉做事,修筑黄河大堤四百余里,大功告成,忠心应嘉,有功应奖,擢升大理寺少卿,着伤愈后来京履职;杨溥、魏源等人巡按河南,不畏权贵,尽职尽责,着吏、礼二部叙功报奏。”
说完这些,宣德皇帝把话打住了,他望了望殿上的大臣们,缓缓地说道:“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刘观去后谁可担当此任,众位爱卿谁来推荐推荐?”
“臣举荐一人!”内阁首辅杨士奇应声而出,他执笏说道,“现任通政使顾佐刚直不阿清廉有声,可担此风宪大任!”
“臣附议!”内阁大臣杨荣、金幼孜接连表示赞成。
“臣附议!”杨溥不慌不忙地表了态,他已在先一日夜间首先举荐了顾佐,现在他不想多说,便随着表了个态。原来的六人内阁,今日陈山、张瑛一除就只剩四人了,现在这四名内阁大臣都一致举荐顾佐,谁还能提出不同意见?紧接着两位老臣蹇义、夏原吉也出班附议,一时间那顾佐的确成为众望所归了!
“顾佐听旨!”见众人都赞成,宣德皇帝心下大喜,说道,“朕命你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即刻上任。希望你好好把都察院整顿整顿,给朕弄出个真正整肃朝纲的都察院来!”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顾佐出班谢恩,“臣绝不辜负陛下厚望!”
这日朝后,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经过了三个月会审,于十月终于审结了黄河一案,依律定罪,彭缣、毕析雨以贪墨、杀人罪处斩,抄没家产;柴如熏、包理棠等人被罢官,流放到口外为民;刘辐倚仗父亲刘观权势,千方百计敛财,兼并土地,鱼肉乡里,横行不法,被判流放辽宁铁岭卫充军戍边;刘观利用职权大肆收受贿赂,弄权枉法,纵子行凶,祸害百姓,罪在不赦,本应处以重典,但宣德皇帝念他年老,命他随刘辐前往铁岭卫戍守。他贪贿所得三十多斤黄金、两百多万两白银以及千顷土地、一百多间房屋,全部抄没充公,其中非法兼并土地八百余顷悉数返给原有农户;刘家所有家奴遣散。刘观又急又羞,不久竟客死他乡。
顾佐到都察院上任后,大刀阔斧整肃贪鄙,依律奏黜沈闰等不法御史二十人,谪辽东各卫为吏;降职八人,罢免三人,推举进士邓棨、国子生程富,谒选知县孔文英、教官方瑞等四十余人堪任御史,都察院风气为之一新。
只有那工部尚书吴中入狱仅数月便被释放复职,那是因为吴中修建了北京宫殿,修建了永乐皇帝的长陵和洪熙皇帝的献陵,现在正在修建宣德皇帝的景陵,景陵的工程可耽误不得,宣德皇帝权衡再三,还是把吴中放了,命他去继续修建自己的景陵。
到此为止,这震动朝野的宣德朝第一案——黄河贪墨大案终于以扳倒刘观这个朝廷九卿之一的大人物而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