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全三册)

第二十一回 赐府第杨溥获殊荣 建浮桥董梁遭严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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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朝的时候,宣德皇帝对此次北巡降服兀良哈朵颜三卫的有功大臣论功行赏,对杨士奇、杨荣、杨溥、蹇义、夏原吉、张辅、张本、薛禄每人赐白金十镒,罗衣一袭,彩布十二端。对任礼等人也各有赏赐。

行赏已罢,宣德皇帝环视了一下殿上的文武大臣,朗声说道:“此次北巡,赖诸位扈驾大臣协力辅佐,方能有此大功,尤其是南杨爱卿提出的‘武服恩定’的方针和‘奇兵奔袭’的战略,切合实情,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可谓奇功一桩。朕决定将东安门外南熏坊十亲王府左侧的那栋公侯府赐给南杨爱卿做宅第,以示褒勉。”

这个封赏出乎所有人的意外,殿上的文武大臣们个个惊愕不已。自洪武开国以来,先后也有几次赐给朝廷重臣宅第,但大多数都是战功赫赫的公侯,或是文臣中三公三孤,赐给翰林的此前只有一例,那就是洪武三年,太祖皇帝到翰林编修罗复仁的家中巡访,见其房屋破旧不堪,连凳子都没有坐的,便立即赐给他一所宅第,以示优待。现在杨溥还兼翰林掌院学士,他便是开国六十年来御赐翰林宅第的第二人了。

杨溥也怔住了,他站在班队中一动不动,杨荣在一旁把他碰了一碰,手悄悄地向殿上一指,只见金英笑着走到丹陛边缘说道:“杨太常,陛下赐您宅第,您还不赶快谢恩么?”

一听金英这话,杨溥猛然醒悟过来,他赶忙上前几步跪下说道:“臣杨溥谢陛下隆恩!”

“爱卿平身。”宣德皇帝微笑着说道,“这是朕的奖赏,皇太后还有懿旨呢!”

说罢,宣德皇帝拿起一卷黄帛,展开读道:“兹有大臣杨士奇、杨荣、杨溥、蹇义、夏原吉等人扈驾有功,内阁大臣金幼孜留守劳著,众臣之勋,亦维内阃之贤。哀家拟于明年元宵佳节,特召各太夫人、夫人进宫觐见,共度良宵。钦此。”

“这可是皇太后的特殊恩礼!”读完皇太后懿旨,宣德皇帝喜滋滋地对众人说道:“各位爱卿太夫人、夫人在京的早作准备,在家乡的赶快派人迎来,明年元宵节觐见太后,那可是难得的恩遇呢。”

杨士奇、杨荣、杨溥等连忙齐声说道:“谢皇太后隆恩!”

待杨士奇等人谢过恩,宣德皇帝对殿上右边武臣班队中叫了一声:“阳武侯薛禄!”

薛禄赶忙出班应道:“臣在!”

“朕此次北巡平寇感触良多。”宣德皇帝沉稳地说道,“朕出喜峰口,见那关隘险峻,易守难攻,实属要塞,对拱卫北京十分重要,此次若不是喜峰口扼守要道,说不定朵颜三卫就**寇犯遵化了。由此朕想到了北京正北的开平卫和龙门卫。这二卫扼守之地,正是北京的北大门,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自从永乐元年,太宗皇祖爷爷把大宁卫移到内地,侨治于保定,大宁地域给了朵颜三卫,那开平卫就孤立无援,突出漠北,随时都有被漠北瓦剌、鞑靼、朵颜吞没之危,朕实在放心不下。那龙门卫距北京仅四百余里,那里稍有闪失,敌军转眼即寇北京,所以那里出不得任何差错,必须加筑城堡,坚固长城,以保北京平安!是以朕决定命你率军民三万六千人,再派精兵一千五百人作为护卫,从北京北面的延庆州开始,由南往北依次修筑永陵卫的团山、龙门卫的雕鹗、赤城、云州、独石五座城堡,屯兵防守,拱卫北京。城堡东西两边旧长城如有倾圮即行修复;如需新筑,即请旨兴工。如果军民丁夫不足,朕还可以给人加派,用个两到三年时间,给朕把这北京的北大门筑得像铁桶一般,你看如何?”

宣德皇帝宣布的这个决定,是在宽城视察边寨城堡时与杨士奇、杨荣、杨溥、张辅、张本等人商议的,这是加强边防保卫北京的重大决策,当然是人人说好了。宣德皇帝的话音一落,殿上的文武大臣们便纷纷称赞,都说这是强兵严边的有力措施。只见薛禄躬身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在两年之内把这五处城堡及东西长城筑好,以保北京平安!”

“有了爱卿这句话,朕就放心了。”宣德皇帝不禁微笑点头。待薛禄退回班队,他对众位大臣说道,“修筑城堡之事就这么定了,兵部即刻调拨兵丁,顺天、永平二府和万全都司征调相关卫所民夫趁冬闲及早开工吧。还有,三杨、金幼孜、蹇、夏等位爱卿迎取眷属之事要抓紧,不要误了明年元宵朝觐之期,如确有必需,朕准假几天,让你们去半路上迎接吧!”

杨士奇、杨荣、杨溥、金幼孜、蹇义、夏原吉一齐谢道:“臣等谨遵圣命!”

时日过得真快,晃眼间已是腊月上旬了,奉命回湖广荆州府石首迎取眷属的杨沐,陪着杨溥母亲詹老夫人和杨溥夫人高碧玉,来到了河南开封府郊外。

詹太夫人是一月前从石首出发的,这是詹太夫人首次进京。虽说儿子杨溥从建文二年便考中进士入为翰林,至今已有二十七八年了,但这夫人习惯淡泊,乐于安闲,一直未曾到过北京。这次因为张皇太后懿旨,命朝廷六大臣太夫人、命妇觐见,詹太夫人兴冲冲地带着儿孙们赶赴北京。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杨沐纵马走近高夫人的马车探头问道:“夫人,今晚歇在馆驿还是仍然歇在旅店?”

不等高夫人回答,骑马走在一旁的杨溥的次子杨旦说道:“娘,今儿就宿在开封馆驿算了吧,这天寒地冻,旅店里怪冷的,这些天夜夜歇在旅店里,实在受不了了。再说祖母年岁大了,怕是受不了呢。”

“我都没事,怎么你就受不了了?”车幔里高夫人略带责备地说道,“你四叔不是说,你父亲交代要我们沿途不要打搅官府,不要接受宴请和馈赆,你忘了么?我们一到馆驿,那官府马上就知道了,人家迎进送出,那不是给别人添麻烦么?”

“母亲教训得是。”杨旦惭愧地小声说道,“儿等年纪轻倒无所谓,只怕祖母她老人家……”

“不住馆驿住旅店,沿途不声张,正是祖母她老人家的意思。”不等杨旦说完,高夫人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四弟,你随便找一家旅店,只要干净就行,住一晚明日就走。”

“是,夫人。”杨沐答应一声催马上前走了。

到了开封南门,杨沐正要带领车马进城的时候,忽听城门旁一人高声叫道:“杨大爷,杨大爷,您终于来了!”

杨沐仔细一看,原来是新任大理寺少卿傅启让的家人傅越等在城门口。只见傅越走上前来行礼了:“杨大爷,我家夫人命小的在这城门口接太夫人和夫人呢。”

一见傅越,杨沐好奇地问道:“傅越,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到了开封?”

“小的哪里知道!”傅越笑着回道,“您十月初回石首路过开封时不是给我们老爷和夫人说了么?老爷、夫人一计算大概这几日你们就要到开封了,于是叫小的天天守在这儿等着,小的已经在这儿等了三天了。”

“辛苦你了。”杨沐心想这傅老爷和李夫人还真细致,那天不过就是随便说说,不想他们还记下了日期。杨沐说道:“傅越,随我去见过夫人、少爷和太夫人吧。”

詹太夫人听说傅府老爷、夫人接他们去家里住宿,分外高兴,连声答应,见詹太夫人表了态,高夫人吩咐道:“那就去打搅傅老爷、李夫人他们吧。”

傅越领着一行车马进了开封城。他们沿着汴梁大道,经过大相国寺,大约半个时辰便到了开封城东门集贤坊傅府门前。傅越连忙进府报告。少顷,只见傅启让和夫人李妙显,还有开封府知府董梁和祥符县县丞、署理祥符县事的屈延也一同出来迎接,大家簇拥着詹太夫人和高夫人走进了傅府中堂。

众人坐定,傅启让拱手说道:“听说太夫人和夫人奉皇太后懿旨进京,我们不胜荣耀,天天等,日日盼,今日终于把你们盼来了。这次可要好好地在我家宽住几日,歇息歇息,也顺便把开封城的名胜古迹游览一番。”

“那是,”董梁拱手说道,“太夫人和夫人是奉皇太后懿旨进京的,那也是官差。按照朝廷规定,所过州县衙门都要迎送接待,把太夫人和夫人款待好,那是下官等人的职责所在。太夫人和夫人务必在开封多住几日,好让我们略尽地主之谊。”

“董大人早就安排好了。”坐在一旁的屈延连忙欠身拱手说道,“听说太夫人和夫人进京要路过开封,董大人吩咐下官派人打扫馆驿,专人迎候,下官已一一落实,祥符县的官员们都等在开封馆驿迎候太夫人和夫人呢。”

“谢谢诸位大人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见董梁和屈延都邀请他们到开封馆驿安歇,高夫人婉言谢道,“时令已近岁末,诸位大人政务繁忙,我们也不忍心打搅。一路上过了襄阳,太夫人就一再叮嘱我们不要住馆驿,随便找个旅店歇宿就行,免得打扰官府。好在傅大人、李夫人是我家故旧世交至亲好友,我们就在傅府上叨扰一宿,明日我们就要过黄河北上呢。太夫人,您说是么?”

“是啊,是啊。”詹太夫人含笑说道,“我们出了石首,这一路上的公安、江陵、荆门、宜城、襄阳等地的知府、知县大人们都专程迎进送出,不知耽误了多少政事,要不得!弘济也反复交代,沿途不要打搅官府,所以我们过了襄阳,就不住馆驿住旅店,省去了沿途官府们的多少麻烦!今儿到开封,我们旅店都不住了,就在启让这儿歇他一晚,明日起早过黄河吧。”

詹太夫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思路清晰,条理清楚,不像是已经八十一岁高龄的老太太说的话,可见她身体硬朗着呢。听说詹太夫人和高夫人明日一早要走,董梁连连摇头说道:“太夫人,夫人,你们急也没用,这两天肯定走不了。”

“怎么,这两天走不了?”一听这话,高夫人吃了一惊,“董大人是说过河不方便么?”

“正是。”董梁回答道,“不知怎么搞的,自从去年以来,黄河一带天旱,去年陕西、山西、河南闹旱灾,气温持续升高,以致今年春季闹了凌汛。凌汛后,陕西、山西、河南又是天旱,气温特高,黄河上游冰雪融化,今年虽无大洪水,但黄河里至今还是大半河水,这一向朔风怒号,把那黄河里刮得波浪滔天,渡口都停渡好几天了。”

“那真是危险极了。”董梁话音刚落,屈延接着说道,“照往常这寒冬腊月我们这儿水浅的时候,就全线冰冻了,可是今年黄河水大,流速快,那河中是风大浪大,渡河比平常困难多了,千万不可涉险。”

“这几天黄河里风浪确实特别大。”傅启让看太夫人和夫人有些疑惑,点头说道,“大前天我和董大人一道从封丘验收堤防加固工程回来,过河时大风大浪,险些翻了船,浑身上下泼得透湿,想起来都后怕,太夫人和夫人确实不能冒险。”

“这可怎么是好?”詹太夫人急了,“今儿已是腊月初六,再耽误几天,怕是赶不上觐见皇太后的日期了!”

“想不到碰上了这么个难题。”高夫人忧虑地说道,“我们太夫人年事已高,再加上有个头晕的毛病,不说大风大浪,就是平常渡船颠簸,她老人家也受不了,这便如何是好?”

“太夫人、夫人不要心焦。”坐在詹太夫人一旁的李夫人安慰道,“就在我家宽住数日,也不会误了觐见日期。”

董梁想了想说道:“太夫人和夫人不必着急,还是先到馆驿暂歇,待下官召集吏员想想办法,尽快送你们过河,保证误不了觐见日期。”

“还是在我们家歇宿吧。”傅启让说道,“太夫人和夫人多年未见,我们也要孝敬孝敬才是呢。”

“二位大人就不要客气了,我们就在傅府歇息吧。”高夫人对董梁和屈延说道,“只是请二位大人帮我们弄条大些的船只,将我们渡过河去,说不定我家老爷正在翘首盼望呢。”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傅大人和李夫人款待了。”见高夫人执意要留在傅府,董梁也不便勉强,只好顺了高夫人的意。他转头对詹太夫人和高夫人说道,“下官这就回去召集吏属商议,尽快想个万全之策,送太夫人和夫人过黄河吧。”

说罢,董梁告辞,带着屈延回开封府去了。

回到开封府,董梁便立马召集衙门的同知、通判、判官、经历、知事、照磨、检校等人和屈延商量起来:“南杨大人今年上半年巡按河南,严惩了彭缣、毕析雨那些蠹虫,还挖出了刘观那个大贪,为河南百姓和朝廷除了祸害,河南百姓正愁没地方报答。今日詹太夫人和高夫人奉太后懿旨进京,这事于公于私我们都要好好办理。你看这老老少少十多人,南杨大人的母亲、夫人、儿子、媳妇、孙子几乎全家都在一处,过黄河要是有什么闪失,那就是塌天了!这老天爷也真不作美,偏偏这几天刮起这么大的风,我们还真不能大意,要确保万无一失。大家议议看,有什么良法没有?”

上半年杨溥的河南一行,三个月时间查清了黄河溃口大案,河南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百姓们是感恩戴德,官吏们是五体投地,那是人人称颂的清正好官。今日南杨大人的眷属来了,焉有不尽心尽意服侍的么?听罢董梁的问话,只见一人说道:“大人,这事好办,我们找一只大船,把夫人他们一家渡过河去,再大的风浪都不怕。”

听了那人的建议,董梁不禁问道:“你说的大船究竟有多大?哪里找去?”

那人回答道:“就是我们开封有时见到的那种长一二十丈、阔七八丈的大船,他们不是有时从黄河入海口上溯到开封做生意的么?”

“办不到,办不到。”只听一人反对道,“你说的那种大船确实到过开封,不过那是黄河汛期大水的时候,这么大的船才开得进来。现在虽说黄河水还是较大,但毕竟水位不是很高,像你说的那种大船是海船,这寒冬腊月枯水季节,谁还能把这么大的船开进黄河?不信你到开封黄河码头去看看,保证你连影儿也看不到。”

“不必看的,没有。”“这季节哪来海船,笑话!”众人纷纷笑了起来,显然这个办法办不到。

“大人,小的倒有一个办法。”只见又有一人说道,“既然大船没有,我们不如找六七只较大的船,分而载之。夫人们不是有三辆马车和四匹马么?那我们就一辆马车一只船,一匹马一只船,一船一船的渡过黄河,可得无虑。”

“这个办法倒还可行。”有好几个人立刻附和起来,“较大的船也好找,一船一船的也好渡,好办法,好办法。”

听了这个办法,董梁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道:“这个办法看似可以,但六七船过渡,这六七船都有翻船的危险,谁能保证船船都不出意外?倘使有一船出事,无论是哪一船,我们都无法交代,不行,不行。”

听知府大人这么一说,众人又沉默了。是啊,谁能保证每一船都能平安过渡?

大家沉默了一会,只见一人嗫嚅着说道:“稳妥的办法只有一个:等天气好了风停了再渡。”

“废话!等风停了再渡还用得着大家想办法么?”董梁生气地叱责道,“要不是太后懿旨有期限,我们还急什么?这寒冬季节哪一天不刮风?如果这风一直刮到腊月三十,我们不也等到大年除夕?不行,不行,大家再想办法!”

众人又沉默了,这个办法不行,那个办法也不行,哪里还有什么好办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的焦急。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那屈延却飞快地转动着脑子想他的事情。他原本是祥符县的一名县丞,在前任知县柴如熏手下干了好几年,一直没有机会升迁。现在好了,柴如熏被杨溥查办流放到口外为民,本指望能顺理成章接任祥符知县的,可是吏部下达的任职文书却是“着屈延署理祥符县。”这署理是什么意思?就是暂时代理知县办理政事,这署理是临时的,随时都有可能被取消,吏部随时都有可能任命新的知县来,那自己这个难得的升迁机会又没了。眼看着一个知县空缺自己得不到,这是何原因?还不是朝中无人举荐!那柴如熏不就是由于刘观的举荐才当上知县的么?现在南杨大人的家眷来了,正是一个可以接近南杨大人的机会。那南杨是什么人?内阁四大臣之一,是朝中最为显赫的人物。自开国至今已经六十年了,承平日久,人才辈出,三年一考的科举,为国家输送了大量人才,现如今不像开国时洪武年间那样到处缺官少吏,而进士、举人、贡生那是到处都是,在吏部候选的人数不少,只要地方上出缺,便有不少人钻破脑壳去抢。靠吏部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考满升迁的话,那要等到猴年马月。捷径只有一个,那就是京中大臣举荐。朝廷不是规定三品以上京官可以举荐么?那南杨大人正好有这举荐之权,这可是个接近南杨大人谋求升迁的绝好机会,千万不要错过!想到这里,屈延有了主意。他欠身拱手向董梁说道:“大人,下官倒有一个主意,不知行否?”

一听屈延说有办法,董梁不禁高兴起来,连忙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快说来听听。”

“搭座浮桥让夫人他们渡河!”屈延说道,“现在是既要尽快把夫人他们渡过河去,又要绝对保证他们的安全,但是我们没有大船,只有小船。如之奈何?那我们不会把小船连在一起,上面铺上木板,做成一座浮桥么?”

“搭浮桥好,那就可以确保安全了!”“小船开封港口有的是,这事容易办!”一听屈延搭浮桥的主张,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这办法好是好,只怕不妥。”董梁听罢,思忖了一下摇头道,“高夫人说过,南杨大人曾反复交代沿途不要惊动官府,那意思是不要因为此事扰官扰民,詹太夫人过襄阳以后还不让住馆驿,我们搞这大的动作,高夫人知道了能同意么?”

“这事好办。”屈延又欠身说道,“这搭浮桥的事,我们不让夫人她们知道就是了。”

“你不说高夫人就不知道了?”董梁又摇头道,“过河的时候,太夫人和夫人往车外一看,不就露馅了?”

“这事下官也有办法。”屈延笑道,“浮桥搭起后,下官命人在浮桥上铺上泥土,筑成路面,祥符县衙后花园有的是盆栽松柏,再把那一盆盆松柏移栽在浮桥路面两旁,太夫人和夫人在车中过河,一定还以为是路过一座陂塘呢!”

屈延说罢,众人立即议论起来:“好主意,好主意!”“这么一来,夫人他们不知不觉中便渡过黄河了!”“就是工程大了,不过安全护送内阁大臣眷属过河,那也值得!”

“亏你想得出来!”一听屈延这个主意,董梁又好气又好笑,他望着屈延颇为生气地说道,“搭这么一座浮桥得花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即便是夫人他们不知道,今后南杨大人知道了,还不把我们责怪死么?”

“大人,除了这个办法,您还有别的更好办法么?”屈延望着董梁说道,“您想办法把眷属安全送过了黄河,南杨大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能责怪大人?俗话说,‘宰相门子七品官’,如今这朝中大官的家丁过境,沿途的哪府哪州哪县官员不是候在边境上迎进,大酒大肉招待后,大包小包送些土特产,再又陪到边界送出?还生怕得罪了客人,以后到京不好办事!这次来的可不是朝中大官的家丁,而是眷属,大官也不是别人,而是赫赫有名的内阁大臣南杨大人,您就连这点人力物力财力都舍不得么?只要您点头,这事由我祥符县来办,下官保证办好!”

听了屈延这话,董梁无话可说了。屈延说的迎进送出确是时下的一种风气,即使你不愿意,但别人都在这么搞,你不随风就俗,能行么?再说除了此法外一时也想不出更为妥当的办法来,也罢,由屈延去办吧。想到这里,董梁只好叹了一口气,对屈延说道:“好吧,这事就由你去办,三日后送夫人他们过河吧!”

“是,大人!”屈延答应一声,高高兴兴地回祥符县衙,安排人搭浮桥去了。

第二天,黄河渡口忙碌起来,祥符县衙的差役们把沿河两岸港口码头停泊的船只都征调来准备搭建浮桥,还有不少的民夫正在两岸搬运木板,挑土筑路。听说是给内阁大臣南杨大人的母亲和夫人搭建浮桥,送他们过河进京,人们免不了议论纷纷。虽说上半年杨溥在河南巡按,惩处了贪官污吏大快人心,有些人心存感激,对搭建浮桥表示理解,未多说话,但有相当多的人对此颇有怨言。不过,官府有令,谁敢不从?寒风中人们瑟缩着来回奔跑,吆喝声、碰撞声、谩骂声、劝解声,还有那“嗯安——嗯安——”的运土的驴叫声,交织在一起,码头上一片嘈杂。

正午时分,正在人们忙碌紧张的时候,北面封丘县的官道上,纵马来了三人,跑在前面的正是杨溥,跟在后面的是太监袁琦,最后面的是锦衣卫百户洛立。见天寒地冻气候寒冷,老母年事已高,进京路途遥远,客旅颠簸,怕出意外,杨溥便向宣德皇帝告假,前往途中迎接。宣德皇帝十分重视,特命中官袁琦护行,并顺便召取现在河南的大理寺少卿傅启让到大理寺履职,还派洛立一路护卫。这天中午他们纵马驰骋,到了开封城黄河北岸渡口。

“渴,渴死了!”一到码头,袁琦便尖着嗓子嚷开了,“杨大人,肚子饿得不行,我们还是喝杯茶,吃点东西,把肚子填饱了再过河吧!”

“不说还好,一说这肚子还真是饿了。”跟在后面的洛立也说道,“这马也该喂点水和草料了。杨大人,我们还是歇会儿,充充饥过河吧。”

见袁琦和洛立都说肚子饿了要吃东西,杨溥也觉得腹中咕咕咕咕叫了起来,便说道:“那好吧,就在路边小吃摊上吃点东西吧。”

说罢,三人下马来到小吃摊前仅有的一张空桌旁,洛立忙着提水饮马喂料去了。杨溥放眼一看,只见那小吃摊的生意不错,四五张桌子全坐满了,都是那些在码头上做工的人。

杨溥和袁琦刚刚坐下,一个小二模样的小伙子上来问道:“客官几位?用点什么?”

“一共三位。”袁琦回答道,“你就来三碗捶面吧!”

“实在抱歉,实在抱歉!”那小二连忙赔笑道,“今儿中午吃饭的客人特别多,小店人手少一时做不过来,捶面没有了,只有汤面。要不给你们来三碗汤面?”

“怎么今儿客人特别多?”杨溥不解地问道,“码头上那么多人跑来跑去的,都在忙些什么?”

“客官有所不知,今日这码头上忙呢,”那小二回答道,“你们机会好,可赶上看热闹了。”

一听有热闹看,袁琦连忙问道:“什么热闹?说来听听!”

小二笑嘻嘻地说道:“听官府的公爷们说,京城里的南杨大人的老母亲詹太夫人和高夫人进京昨日到了开封,说是黄河风浪太大不安全,官府为他们搭建浮桥,送他们过河。这不,大家正忙着搭浮桥呢。”

“岂止是搭浮桥!”只听隔壁桌上一个民夫接着小二的话说道,“听公爷们说,浮桥搭起后上面还要盖土,两旁还要栽植松柏,让太夫人和夫人不知不觉中渡过黄河,还以为过陂塘呢!”

“现在这官府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只听又一张桌上的民夫说道,“洪武皇爷那时候官府里还是简约得紧,从不拉老百姓干这些无端的事。现在可不同了,官府老爷们都讲排场、抖阔气,动不动就拉夫派差,祸害百姓。这些官府老爷整天就忙这些迎进奉出,陪酒作乐,正经的事连他们的影儿都看不到。你们看从去年起,我们河南、陕西、山东一带天旱,闹起了蝗灾,这可是关系百姓生存的大事,可是就没看见这些官府老爷们下乡为民众想点办法,今儿朝廷大员来了,他们就倾巢出动,连门子都派出来征船征夫!你们看这太夫人、夫人进京过河,找只大点的船过渡不就得了?一只不行用两只,实在不行就在这开封城宽住几日,那风浪总有减弱的时候。老爷们却偏要兴师动众搭什么浮桥,还要面土植树,像过陂塘一样,那不是劳民伤财么?”

“谁说不是?”只听又一桌上的人气愤地说道,“我那船上装着满满一船南货,本指望今日早些运到西边的郑州去卖个好价钱,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正是我们商家赚钱的好机会。可是,昨日傍晚忽然接到祥符县的通告,说要征用船只,硬是逼着我们把货连夜起岸,今日一早便把船拉走了。你看这一耽搁就是好几天,眼看着赚钱的好日子就这么白白过去,心疼死了,那官府真是不管百姓的死活!人家都说杨大人是个清官,我看也是未必,清廉的官儿能让他们这么干么?”

“话也不能这么说。”又一张桌上的人答话道,“人家杨大人远在京城,这里搭浮桥的事他怎么知道?他又没叫他们搭浮桥!这都是那些地方上的贪官污吏,终日里不想着为百姓办事,只是溜须拍马巴结上司,谋划着如何升官发财!你们别错怪杨大人了,要怪就怪那些不顾百姓死活,趋炎附势一心想着往上爬的地方官!”

这人话音刚落,只听旁边桌上一人问道:“京城里的杨大人有好多个,仅内阁大臣姓杨的就有三位,你们说的是哪个杨大人?”

“就是那老家荆州府的南杨大人!”这时洛立给马喂罢草料来了,那小二笑着接话对杨溥、袁琦、洛立三人说道,“他可是天下的大人物,南杨大人今年上半年巡按河南,顶着风浪硬是查办了黄河大案,扳倒了大贪刘观,那是人人称快,个个赞扬呢!”

说罢,那小二摇了摇头叹息道:“想不到只过了半年时间,南杨大人也和他们一样……不说了,不说了,给你们端面去!”

说罢,小二端面去了。这小摊桌上人们的一番谈话,听得杨溥是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袁琦是闭目养神,装作没有听见;那洛立刚刚坐下,前面的话没有听到,他是惊愕不已。杨溥越想越不是滋味,只觉得浑身哆嗦,冷汗直冒,三九寒天,内衣竟然湿了!

“面来了,面来了。”那小二利索地端着托盘送来了三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客官请慢用。”

袁琦和洛立实在也是饿了,端起面碗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只有那杨溥还如何吃得下去?他端起面碗看了看,用筷子随便挑了几挑便放下了。

吃罢面条,杨溥等三人来到河边寻找渡船。可是风高浪急,渡口已经停渡三天了,任你出多少钱也没人敢渡。无奈之下,杨溥只好要洛立找到码头上祥符县管事的差役亮明身份,那公差派了一只大船,把马留下,交人看管,斩波破浪才把杨溥他们送到南岸码头。

一上码头,杨溥带着袁琦和洛立便直奔开封府衙。早有门子入报,开封府知府董梁慌忙出来,把杨溥等人迎了进去。

走过前厅,来到了大堂前的庭院里,只见正中那块高大的“公生明”碑赫然矗立在那儿,十分醒目。走到那碑旁,杨溥不由得驻足凝神,他回过头来将那北面的两行字一字一顿地念道:“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顿了一下,杨溥边走边念叨道:“上天难欺,上天难欺啊!”

杨溥的这一举动,董梁自然不知就里,他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安起来。

走到开封府大堂上,董梁与杨溥等人重新见礼,让座,奉茶。众人一坐定,杨溥便抹了一下额头,说道:“上天难欺,上天难欺!董大人,今日我险些见不着知府大人你了!”

“大人何出此言?”董梁一听,吃惊地问道,“路上遇见强盗了么?”

“强盗那倒没有。”杨溥心情沉重地回答道,“上天责谴,他老人家的口水几乎把我杨溥淹死了!”

“上天口水?”一听杨溥这话,董梁更加不解,他笑道,“大人说笑了,上天的口水就是黄河,难道大人过河遇到危险了么?”

“黄河里风浪是大,但没有危险。”杨溥问道,“听说渡口正在搭建浮桥,有这事么?”

听杨溥问到搭建浮桥的事,董梁心里一沉,心想这事坏了,杨大人已经知道了。他赔笑道:“有这事呢。”

杨溥不经意地继续问道:“这么宽的一条黄河,要在上面搭建浮桥,不知董大人有何作用?”

见杨溥问到浮桥有何作用,董梁慌了,他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个……这个……这个快到年底了,河南河北的百姓买卖往来频繁,最近风浪特大,下官想搭座浮桥,方便下民呢。”

“可是我听说的不是这样。”杨溥叹了一口气,说道,“刚才我听码头上的百姓们议论,说董大人搭建浮桥是为了让我的家眷渡河,不知此话是否属实?”

杨溥已经全知道了,再遮遮掩掩也是无用。董梁低下头尴尬地回答道:“下官一时糊涂,确有此事。”

董梁的回答已经证实了百姓们的议论,杨溥心情更加沉重。他沉思片刻,又问道:“董大人,这搭建浮桥的事,不知是我家哪一个提出的要求?”

“没有,没有,确实没有!”董梁慌忙摆手否认道,“这搭建浮桥的事,太夫人和夫人他们完全不知情,这是下官和祥符县署理屈延商量的,不关您眷属什么事,我们也只是想让太夫人、夫人他们早些安全渡河。”

事情已经清楚了,杨溥正色道:“董大人,我知道你们这是好意,但是你们却好心办了坏事!你知道百姓们在怎么议论我杨溥,怎么议论朝廷么?那话说出来真是叫我无地自容!为了搭建浮桥,祥符县不顾百姓利益,强征民船,动用大量人力物力,那不是劳民伤财么?知道内情的说是你们一片好心,不知道内情的说我杨溥扬势逞威,那不是陷我于不义么?董大人,上天难欺,这老百姓就是上天,你做的是好事,是坏事,他们都知道!这事你是做差了,快快下令,立刻停止搭建浮桥,让百姓们各归其业吧!”

“大人教训得是,大人教训得是。”董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极为难堪,他连忙检讨道,“这是下官愚钝,办了件错事,下官这就去立刻纠正!”

“好了,好了。”一旁的袁琦他可不在乎这事。一开始听说开封府、祥符县为杨溥眷属过河而特意搭建浮桥,他还特别羡慕杨溥。想不到当年在石首胡乱勾军时的一介书生,现在竟成了朝廷重臣,其影响就是与别人不一样!你看为了让其眷属舒舒服服渡河,竟不惜搞出这大的阵势,别人能有这么大的显赫么?可是那杨溥不领情,倒把那实心实意讨好的董梁着实责备了一番。真是个迂腐人!想到这里,袁琦有些不耐烦了,他看了看杨溥说道,“人家董大人也是一番好意,杨大人你就别说了。董大人,我们可是旅途劳顿,你快派人把我们安排到馆驿歇息歇息,弄些开封的特色菜肴我们品尝品尝吧!”

“袁公公放心,我们开封特色菜肴、特色小吃多得是,包您吃了还想吃。”见袁琦帮自己解围,董梁连忙说道,“我们开封馆驿那也是远近闻名的酒店,等会下官派人送你们去那里安歇。我们开封可是七朝古都,名胜古迹不胜枚举,尤其是龙亭遗址,那可是热闹非凡,俗话说‘不到龙亭等于没到开封’,你们不可不游,赶明儿下官派人为你们导游吧。”

“别忙,别忙。”杨溥笑道,“董大人别光顾了炫耀你们开封,我可是还没见着我那老母亲呢,他们现在哪里?”

“惭愧,惭愧。”董梁连忙拍了拍脑袋笑道,“太夫人和夫人被大理寺少卿傅启让大人接到府上去了,他们都在傅府安歇呢。”

“那好,你把袁公公和洛大人请到馆驿去歇息,我到傅府去拜见太夫人。”杨溥说道,“建浮桥的事,董大人马上派人去通知祥符县立即停止,等明儿风浪小些了,我们就一船一船地渡河,我们今儿不是渡过来了么?要是风浪不减,渡河可保无虞。”

“下官照办就是。”董梁回头对外喊道,“左经历,你把袁公公、洛大人请到馆驿去,我陪杨大人到傅府拜见太夫人。”

“慢着。”一听杨溥要到傅府去拜见太夫人,袁琦马上改变了主意。他这次奉命南下,主要是护送杨溥迎母,还顺便通知傅启让进京履职,现在这两件事都在傅府,何不一道去见过杨母,也把傅启让一并通知了,明儿一心一意游开封呢?袁琦对杨溥和董梁说道,“既然太夫人和夫人都在傅启让府上,那我们就一起到傅府拜见太夫人了,再到馆驿歇息吧!”

杨溥想了想,点头道:“这样也好,先把正事儿办了,你们再歇息吧。”

说罢,董梁派人到码头去通知屈延停止建桥,又派左经历到馆驿叫人准备接待,然后领着杨溥等人到傅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