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八年二月十五的癸醜科會試結束了,主考官是已經病休的原內閣大臣黃淮,副主考是少詹事兼侍讀學士王直,取了劉哲等九十九名中式舉人。三月初一日,宣德皇帝在文華殿親自主持殿試,定曹鼐為狀元,會試第一名的劉哲則被定為榜眼。
曹鼐被取為新科狀元,京城一時傳為佳話。原來按朝廷禮製規定,參加科考的舉子必須是國子監生以及府、州、縣學生員之學業有成者,如果是讀書尚未取得功名的儒士和已經擔任官吏而官職卑微未入流者,必須經有司舉薦方可參加科考,如果是府、州、縣學專教生徒的訓導以及被罷官在家賦閑的官吏、專事歌舞雜技的倡優之家、尚在居守父母喪的一律不許參加科舉考試,而曹鼐卻正是不許參加考試的人員之一。
曹鼐是北京趙州寧晉人,他生性豪爽,胸懷大誌,侍奉繼母,以孝聞名。宣德元年中了鄉試成為舉人,但會試落第,宣德二年被授山西代州訓導。他自負有才,不屑就任卑職,要求棄官再次就試,被吏部駁奏,遂改為江西泰和縣典史。那典史是個未入流的小官,專門負責縣裏的文移出納和雜七雜八的事務。
宣德七年七月,他督工匠至北京,恰逢順天府即將舉行鄉試,曹鼐的家鄉寧晉正屬順天府管轄,曹鼐乃上疏奏請準予參加考試。通政司將奏章轉到內宮,宣德皇帝命內閣三楊討論。三楊同情曹鼐命運不濟,也認為他誌氣難得,屈才可惜,便不顧吏部反對,一致議定允準曹鼐以吏員身份再次參加順天府鄉試。那曹鼐不孚眾望發憤圖強,一考便中了順天府鄉試第二名。今年二月參加會試,竟奪得會試第二名,三月初一參加殿試連捷,遂魁天下點了狀元。
曹鼎以小小的吏員而奪得第一甲第一名,是大明開國以來的奇事,立時轟動了京城。宣德皇帝也興奮不已,認為一個未入流的小吏竟三試連捷,奪冠天下,那不是說明當朝國泰民安,人文昌盛麽?這些人才將來都是國家的棟梁,切切不可荒廢,怎麽辦?他立即做出決定,一是下詔首開先河,禮部為曹鼐等進士賜宴。二是命內閣大臣楊溥在宣德二年、宣德五年和宣德八年這三科進士中選拔二十八名庶吉士到文華殿讀書,以期大用。這兩條諭旨一出,進士們歡呼雀躍,群情振奮。
諭旨一下,可忙壞了楊溥,也急壞了一些人。
庶吉士這個官名前代沒有,這是洪武十八年乙醜科後,太祖皇帝為了儲養人才,便采用《尚書·五政》“庶常吉士”之義,設置庶吉士這個官職,選一些有學問有才幹的人擔任,用於處理日常事務,那時的庶吉士是專門辦事的官,未入流,沒有品級。到了永樂二年,太宗皇帝急需能夠擔當大任的人才,但一般進士雖說文才尚好,但總覺學識不夠淵博,用起來不能得心應手,於是他命解縉從新科進士中選拔才智英敏、文學優等及善書者曾棨、周述、周行簡、楊相等二十八人為庶吉士,就學文淵閣,讀書三年,肄業後再經考試,按考取等第分別授官。為什麽隻選二十八名?那是太宗皇帝信天,以為天下出類拔萃的人才都是天上的二十八宿下凡,所以取二十八人,以應二十八宿之數。自從永樂二年以後,這庶吉士一名便從最初的官職演變成了一種比進士更高一級的學位。雖說庶吉士沒有品級,但隻要成了庶吉士,便成了翰林,而翰林是天子的顧問,是國家重臣的儲備,所謂“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南、北禮部尚書、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進士一被選上庶吉士,便被眾人視為將來的宰相,前途無量了。那選拔庶吉士也沒有一定之規,有時一科一選,有時間科一選,有時連續幾年不選,每逢選拔庶吉士,便是進士們難逢的晉身機遇,所以爭取被選為庶吉士,眾進士趨之若鶩,競爭十分激烈。
為國選才,責任重大。這些天楊溥認真考察,先後選取了近二十人,其中宣德二年的進士有肖、侯進、馬謹、張鳳、陳鑒,宣德五年的進士有江淵、薩琦、楊寧、李棠、羅綺、劉實、陳員韜、廖莊,宣德八年的進士有李紹、徐珵、李賢、曾翬,他還在繼續選拔。
這一天晚上,楊溥剛剛下朝回來吃罷晚飯,正待到書房讀書,忽見門子楊成進來報道:“老爺,翰林院楊敬和孫子敏二位大人求見,他們正在門廳候著呢。”
那楊敬和孫子敏都是楊溥石首學宮的同窗,楊敬和楊溥建文元年同中鄉舉,建文二年又一同參加會試,後來落榜進國子監讀書,肄業後被用為江西高安縣教諭,再遷九江府教授;孫子敏是永樂元年鄉試中舉,永樂二年會試落榜後進國子監讀書,肄業後被派到四川黔江縣任教諭,再遷浙江嚴州教授。洪熙元年仁宗皇帝駕崩後,詔修《兩朝實錄》,經楊溥舉薦,楊敬和孫子敏被召到北京參與修《兩朝實錄》,楊敬升為翰林院修撰,孫子敏擢為翰林院檢討。他們不僅是楊溥的同窗,而且是常來常往的好友,今日此來,想是敘舊吧?
聽說二位同窗好友來了,楊溥連忙說道:“快請,快請!”
少頃,楊敬和孫子敏來到了客廳。二人一見楊溥便拱手稱呼道:“弘濟兄為國選才,這幾天想是忙壞了?”
楊溥拱手笑道:“不瞞二位賢弟說,這幾天確實有些忙不過來呢!”
楊敬有意無意地問道:“二十八名庶吉士選得怎麽樣了?”
“已經選了二十三四名了。”楊溥說道,“各位大臣推薦的名單倒是不少,可是多數都不如意,不是學問不佳,就是品行不端,再不就是這幾年聽政曆練治績庸庸,真正可深造的人才還不多呢。”
聽說已經選了二十三四名,剩下的名額不多了,孫子敏連忙關切地問道:“那剩下的幾個名額,弘濟兄有意向了麽?”
楊溥搖搖頭如實地說道:“沒有什麽意向,趕明兒還到吏部去考察考察,看有無合適人選。”
“弘濟兄手握重權,可別把荊州、石首忘了!”楊敬笑道,“那可是你我的家鄉,為國家多選一些石首人才,國家有利,石首榮耀,何樂而不為?”
“那是,那是!”一旁的孫子敏連忙附和道,“我們荊州、石首有幸出了弘濟兄這麽個內閣大臣,那鄉梓的莘莘學子都巴望著你提攜呢!”
“唯才是舉,唯才是舉!”楊溥笑道,“隻要是人才,不論是荊州、石首的,還是四川、浙江的,都應該遴選舉薦。古人不是有雲: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麽?”
“有弘濟兄這句話就好!”楊敬興奮地接著道,“那這次選拔庶吉士,就把石首進士選進去吧!”
“石首的進士隻要是符合規定的,當然可以選。”楊溥說道,“隻可惜從建文二年庚辰科我和鄭鎬兄出仕以來,三十三年間曆十二科,荊州府十三個州縣出了二十五位進士,石首僅出了五人,最近幾科石首無人登錄賢榜,真是遺憾!”
楊敬立即接話道:“不,石首還有一人弘濟兄難道忘了麽?”
楊溥想了想,疑惑地問道:“還有誰?”
“成瓊,就是石首黃金垸內江瀆庵旁成家大院的成公子。”楊敬說道,“這成瓊年輕好學,幹練有為,又是不久前的進士,幹了好幾年還是一個大理寺的評事,趁這次遴選人才的機會,弘濟兄何不將他提攜提攜,選為庶吉士呢?”
聽說是成瓊,楊溥笑道:“成瓊人是不錯,可是他不符合這次選拔的規定啊!”
楊敬疑惑地問道:“怎麽不符合?”
“這次選拔庶吉士,諭旨明確指定是從宣德二年丁未科、宣德五年庚戌科和宣德八年癸醜科中遴選,而成瓊是永樂二十二年甲辰科進士,那不是超出了選拔範圍麽?”
“弘濟兄太死板了!”楊敬不禁埋怨起來,“常言道,唯望地方出才子,更望家鄉出貴人。你不僅是石首曆史上第一人,也是荊州三國以來的第一人,誰不巴望你關照關照?譬如我和子敏賢弟,不是你的舉薦,我們能入翰林?成瓊雖說是永樂二十二年甲辰科進士,但緊傍著宣德二年丁未科,前三科與前四科僅一科之差有什麽要緊,你向皇上說說不就行了麽?”
“這話可不能說。”這時楊溥明白了,這兩位同窗夜夕造訪,原來是為的請托。他微微一笑,婉言拒絕道,“在前三科中選擇庶吉士那是滿朝盡知的事情,怎麽好為成瓊一人而破規?即使是我到皇上那兒說準了,滿朝大臣會怎麽看?那不是被人指背戳脊麽?二位賢弟,這事做不得,一做便不是秉公辦事而是循情違旨了!那成瓊的確是不錯,不能久屈評事位置上,適當的時候我當向皇上舉薦,放他一個外任便了。”
聽了楊溥這話,楊敬不好再說了。一旁的孫子敏接口道:“弘濟兄說的那是正理,我們也不好勉強,不過現在倒有一個宣德五年庚戌科的進士閑在那裏,弘濟兄何不提攜一下?”
聽說還有一個宣德五年庚戌科的進士閑在那裏,楊溥連忙問道:“是誰,在哪裏?”
“範雄材,公安縣東鄉範家的範大公子。”孫子敏說道,“宣德五年庚戌科,範雄材和同窗王恂同登皇榜,現在工部觀政,天天在萬壽山督工修陵呢!一個堂堂的進士,竟然在工地打雜,那不是屈才了麽?”
說起公安縣的範雄材和王恂,楊溥失聲笑了起來,連連拍著腦袋說道;“你看我怎麽把王恂忘了呢!”
一聽楊溥隻說忘了王恂,而對範雄材卻隻字不提,孫子敏慌忙說道:“還有範雄材,他的家距你的家不到二十裏地,雖說是公安縣,但毗連之地,那也算是同鄉呢!”
楊溥說道:“同鄉是不假,可是庶吉士卻不能選他。”
楊敬和孫子敏同時驚愕地問道:“那是為何呢?”
楊溥認真地說道:“這次範雄材和王恂二人都在考察之列。工部的長吏說範雄材自到工部觀政後,好酒貪杯,庸碌懶散,無所事事,治績平平。我再到工地一問,工匠們說的與長吏們說的一模一樣。你們說,這樣的人能選為庶吉士麽?那王恂卻不一樣,他剛剛中了進士便遇上內艱,禮部賜宴一完便急急忙忙趕回公安為父守孝去了。據吏部考察,說王恂丁艱期間,勤奮好學,讀書不輟,而且謙恭謹慎,善待鄉裏,吏部尚書郭璡郭大人還極力推薦呢。我看王恂不錯,就選他一個吧!”
一聽楊溥決定選王恂,不選範雄材,孫子敏急了。他慌忙起身拱手急急地說道:“弘濟兄,實不相瞞,那範雄材是我姑表弟,小弟今日正是為他而來,還望弘濟兄關照關照呢!”
“是啊,這次可是個難得的機會。”一旁的楊敬連忙幫腔道,“雖說範雄材在工部觀政的表現不是很好,但那畢竟是小節不是大錯,他年紀輕,可以改,請弘濟兄垂青一二,把他選為庶吉士,讓他進入翰林,那可是關係到他的一生命運啊!弘濟兄即使再難,也請勉為其難吧!”
聽罷楊敬和孫子敏的說辭,楊溥半天沒有作聲。他沉默了好一會,才緩緩地說道:“二位賢弟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此事我實難從命!”
一聽楊溥此言,楊敬和孫子敏怔住了!
“前些天皇上頒發的《官箴》,二位賢弟不是都讀了麽?”見楊敬和孫子敏十分窘迫,楊溥便緩和了語氣,慢慢說道,“皇上《官箴》中告誡我們為官要清正廉潔,凡事不可抱半點私念,一有私心,辦事便不公了。而今我為國拔才,隻能擇賢而選,豈能以同鄉之私而廢公也?再說,範雄材自暴自棄,不思進取,即使把他選為庶吉士,又豈能有所作為?子敏賢弟關切表弟前程,是在情理之中,無可厚非,但依我之見,幫助範雄材還是先幫他樹立誌氣,激勵他上進為是。有了誌氣這個根本,不怕沒有前途,二位說是這個道理麽?”
楊溥話雖不重,但楊敬和孫子敏聽來卻是字字千鈞。楊敬和孫子敏明知範雄材胸無大誌,自甘墮落,不符條件,但抱著僥幸之心前來說項,原指望楊溥會念在同鄉的分上提攜一把,他們自己和前不久擢升四川敘州府巡按的姚勉不都是被楊溥舉薦的麽?現在聽了楊溥的這番話,二人才真正明白,楊溥是清正無邪、唯才是舉了!想到這裏,楊敬和孫子敏連忙慚愧地說道:“弘濟兄教訓的是,我等知錯了!”
說罷,二人告辭,滿臉愧色地回去了。
又連續忙了幾天,楊溥又選拔了公安縣的王恂等人,一共二十八名庶吉士,將他們送入文淵閣讀書深造。這楊溥獨具慧眼忠心選才,所拔二十八名庶吉士,讀書三年後量才擢用,後來大都成了朝廷柱石,國家棟梁,像江淵、肖、徐珵、李賢等人十餘年後都成了內閣大臣,李賢還是繼三楊之後的著名賢臣。其他諸人也有多人成為六部九卿和方麵大員,為三楊之後數十年儲備了一批人才。就是公安縣的王恂,也由翰林修撰選為大理寺,再任貴州巡撫,最後召為國子監祭酒,成為一代名臣。
轉眼間已是宣德九年的八月末了。八月廿八日那天,宣德皇帝在奉天門上罷早朝,便把內閣大臣楊士奇、楊榮和楊溥,吏部尚書郭璡——老尚書蹇義此時正患病在家——禮部尚書兼戶部尚書胡瀅,兵部尚書王驥——他是今年三月擢拔的,工部尚書吳中,戶部侍郎曹弘,右都禦史兼署刑部熊概,五軍都督府前任都督、英國公張輔和現任都督、成國公朱勇等人召到西角門,隻有左都禦史顧佐因病不能前來,今兒有幾件大事,要君臣麵議呢。
君臣坐定,宣德皇帝環顧了一下殿上的文武大臣,說道:“諸位愛卿,朕自登基以來已是十個年頭了。這些年來,托太祖、太宗和先皇之福,承蒙諸位愛卿盡心輔佐,百姓日益寬裕,國家逐漸富強,天下已現承平之象,朕心甚慰!但疆土廣大,水旱頻仍,鄉野難免凍餒之民,路途時見饑斃之殍,每思及此,朕便不敢稍有懈怠!近來朕反複思索,如何讓百姓盡快富裕起來,實現家家有餘糧,戶戶衣無憂呢?諸位愛卿有何經國濟民之策,請為朕道來。”
這朝廷議事先後次序都有一定之規。內閣三楊雖協力同心,但也各有所重。楊士奇以知人聞名,所以負責吏、工二部事務;楊榮以知邊著稱,由是負責兵、刑二部政事;楊溥以知民名世,因此負責戶、禮二部政務。這宣德皇帝要文武大臣上經國濟民之策,事關經濟,當然是楊溥負責,所以大家都望著楊溥,等待他的發言。
楊溥略略思索,便拱手說道:“陛下所言經國濟民,臣倒有一些想法,不知妥否,現在說出來請諸位大人議議,請陛下聖裁。”
頓了一下,見宣德皇帝和在座的文武大臣都看著自己,楊溥緩緩地說道:“陛下自即位以來,宵衣旰食,勵精圖治,吏稱其職,政得其平。現在是民氣漸舒,四海晏然,蒸蒸有治平之象,陛下民安為福、守成興國之策已初見成效矣,然而天下有司不可一日懈怠。臣思量太平盛世經國濟民,無非是以農為本,百業俱興,民得其利,國得其稅。隻要做好了這幾件事,不愁百姓不富,國家不強。”
聽了楊溥的這番宏論,宣德皇帝疑惑地問道:“以農為本這是太祖、太宗皇帝定下的立國之策,天下都要謹記,可是這百業俱興裏包不包含商賈呢?那可是曆代都斥之為舍本逐末的事情啊!”
“陛下,臣上次到蘇州一行很有感悟,願說出來請您指教。”楊溥沒有正麵回答宣德皇帝的疑問,卻談起了蘇州變法時的所見所聞,“自宋代以來,人們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臣未到蘇州之前也是將信將疑,之後便確信無疑了。‘天下最富是江南,江南最富是蘇州’,那蘇州的確是天下最為富庶的地方。那裏為什麽最為富庶?臣覺得主要原因是兩條:一是織造、印染十分發達,尤其是紡紗織布、繅絲織絹,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作坊,蘇州東北半城盡是機戶。他們所織的三梭棉布,每匹值米二十石,所織絲絹每匹抵米三十石,收入是種糧的數十倍。二是商肆鱗次櫛比,通街連巷;商賈雲集,市廛闐溢,貿易海內,貨殖大增,遠非農耕可比,就連那巨富沈萬三,也是靠經商致富。因此,江南流行著兩首民謠。”
聽說有民謠,宣德皇帝頗感興趣,問道:“哪兩首民謠?”
楊溥笑道:“一首是‘幾畝田,難攢錢,一年又一年,混個肚兒圓’。”
宣德皇帝一聽便笑道:“那意思是說種田隻能解決溫飽,難以發家致富了。”
“正是此意。”楊溥說道,“臣在蘇州走訪了不少地方,除了少數富戶、大戶田土寬廣,賦役又輕,可以憑土地發家外,絕大多數農戶一般租種一二十畝地,平年收個一萬三四千斤穀子,碾成米也就是四五十石,除去租賦加耗二三十石,剩下的也就隻能吃飯穿衣,沒有多少結餘,一年上頭不就是混個肚兒圓麽?”
宣德皇帝點頭道:“此話說得有道理。那第二首民謠呢?”
“要想發,織絲麻;要想富,做商賈;要想強,辦作坊。”楊溥繼續說道,“臣在蘇州的時候,感受最深的是蘇州的商賈牙行,滿城都是,尤其是閶門外十裏商鋪,堆積著天下貨物,聚集著海內客商,車船進出,日以萬計,那繁華興盛,四海無比。臣思量著若不是蘇州作坊眾多,絹、布行於天下,哪裏有如此興隆的生意?沒有興隆的生意,哪裏有那樣富足的百姓?是以臣感悟到那首民謠說得有道理,要想民富民安,國興國強,除了農耕為本外,還必須大力發展工商呢!”
聽罷楊溥這話,宣德皇帝沉默了。顯然,那舍本逐末的觀點他還一時轉不過彎來。
見此情況,楊溥想了想繼續說道:“陛下不是常說‘時移勢變,勢變法更’麽?當年太祖、太宗皇帝時,天下甫定,瘡痍滿目,百業凋敝,民心不穩,祖宗立法獨倡農耕無疑是對的。事實也是如此,百姓歸田,農興糧豐,天下很快就安定了。可是到了開國六十年後的今天,天下安定,四海晏然,那田土有限,物產有限,貨殖有限,僅靠田土再想要有什麽發展,顯然是不行了。怎麽辦?時移勢變,必須勢變法更,不僅農耕要強,更要百業俱興。這百業中,不僅商賈要興,就是坑冶、鐵冶、銅場、織造、燒造等等都要逐步發展起來,這樣才叫百業俱興呢!”
“南楊閣老言之有理。”宣德皇帝終於點頭讚同道,“譬如那江西浮梁縣景德鎮的青花瓷器暢銷西洋,換回了數不清的西洋寶物,那是糧食怎麽也換不來的,好吧,諸位愛卿就以農為本,百業俱興有什麽意見,大家議議吧。”
“臣戶部有事奏請。”宣德皇帝說罷,禮部尚書兼戶部尚書胡瀅說道,“近日本部侍郎曹弘從福建、浙江、陝西諸銀坑回來,情況他十分熟悉,請曹大人先說吧。”
坐在最下麵的戶部侍郎曹弘躬身說道:“今年上半年臣奉命先後到福建尤溪縣銀屏山銀場局和浙江溫州府的平陽、處州府的麗水等七縣銀場局,以及陝西商縣鳳凰山銀場局等地巡查了一遍,據當地有司講,其地銀礦豐富,尚可再開一些銀坑。臣即到現場驗看,果見礦脈顯露,易於開采。諸如此類,臣等擬新開福建銀屏山、浙江溫州、陝西商縣鳳凰山、湖廣武陵、貴州太平溪、雲南大理等地銀坑二十九所。臣盤算了一下,這新開銀坑可容納當地礦工大約二萬人,每工每年可獲工銀十八至二十兩,是種糧的八至十倍。同時,臣預測這新開的銀坑,每年可增收銀課白銀近四萬兩,國家每年白銀收入總共可達十六萬兩,增收達三成!不過,有些地方奸民私開坑穴,盜掘礦產,甚為囂張。比如浙江處州府慶元縣縣民葉宗留和福建沙縣縣民鄧茂七等人就多次聚眾盜礦,且互相爭奪,時有殺傷,擾亂地方,此事不可不防,臣請陛下命有司嚴令禁止。”
聽曹弘說罷請開銀坑之事,宣德皇帝甚為興奮,這百姓增收,國家增賦,何樂而不為?他望著曹弘笑道:“曹愛卿還有哪些建議,一並說出來大家議議。”
“臣還有五事要奏。一是湖廣武陵金場,礦脈微弱,砂中含金銀極少,歲役民夫二萬,得金不到二兩,勞民傷財,得不償失,臣請陛下恩準閉礦罷采,息事寧民;二是北京、山東等地民戶竹木柴薪抽分太多,和南京、湖廣等地河泊魚課太重,臣請免其抽分和課稅,讓利於民;三是各地塌房不過是個貨棧,堆放儲存貨物而已,能有多少收入?可是每個塌房每月納鈔五百貫,稅重不堪,臣請減收一半;四是北京、南京及各大城市近郊蔬地果園關乎市民日常生活,臣請減課之半,以便平抑物價;五是自南京至通州的貨船,每船納鈔百貫,這課稅也是很重,臣請船科百貫者減至六十貫。如此等等惠民之政,國家雖一時短收若幹賦稅,但從長遠看,賦輕必然激發百姓趨利之心,商賈貿易必然隨時而繁榮,則國家賦稅不減反增了,請陛下明鑒。”
曹弘的這番開銀坑、禁金礦、減賦稅的建議條條說得實在,國家收入是有增有減,但從全局來看當然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了,但宣德皇帝一時拿不定主意,他忖了忖,抬頭對楊溥說道:“南楊閣老,曹愛卿剛才所言條條都關係到國計民生,請你說說曹愛卿所言可行麽?”
“可行,”楊溥果斷地回答道,“陛下,曹大人剛才所言條款切合實際,有利國計民生,正是陛下與民休息,安民富民,守成興國的德政,臣以為陛下應恩準施行。”
聽罷楊溥的意見,宣德皇帝連連頷首。他又向楊士奇和楊榮二人問道:“西楊閣老和東楊閣老以為如何?”
本來曹弘所言各條都是利民的好事,楊溥也表了態,楊士奇和楊榮見宣德皇帝征詢意見,二人一齊說道:“南楊大人言之有理,臣等以為可行。”
宣德皇帝見楊士奇和楊榮都讚成楊溥意見,他看了看殿上的大臣們,又問道:“諸位愛卿還有什麽不同意見麽?”
在座的十幾位大臣,見內閣三楊都說可行,便一齊說道:“沒有不同意見,曹大人條陳很好。”
“好。”宣德皇帝臉上洋溢著笑容,“讓利於民,與民休息,正是朕安民富民、守成興國的一貫方針,曹愛卿所言條款照準,戶部發文施行吧。”
在座的大臣中,胡瀅現在兼管著戶部,為國家籌集經費正是他的職責,曹弘所言減免賦稅之事他本來是反對的,但他見宣德皇帝似乎讚成曹弘的意見,又見三楊都主張減免賦稅,便不言語了。可是他靜下來一想,這朝廷賦稅這也減,那也免,那國家用度如何保證?不行,還得想辦法開辟稅源才行,不然皇上要用錢戶部拿不出來,那不是要怪罪我麽?想到這裏,胡瀅躬身拱手說道:“陛下,天下賦稅應該減的都減了,該免的都免了,臣以為該增的也應增加,原來沒收稅現在該收的也應收上來,不然賦稅隻減不收,那朝廷用度怎麽辦?同時也無法讓百姓平衡。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陛下,該收的不收,則有不均不安之虞了。”
一聽胡瀅此言,宣德皇帝半晌沒有作聲,過了一會,他向胡瀅問道:“那你說說,現在有什麽該收的沒有收呢?”
“市肆門攤至今尚未課稅呢。”胡瀅答道,“自陛下即位以來,天下承平,商賈貿易日見興旺,北京、南京及各布政使司所在地,他如商賈湊集地的蘇州、揚州、洛陽等地那是商號連著商號,門攤連著門攤,滿城皆是坐賈。洪熙元年增設了北京、南京市肆門攤課稅,但其他各地方未曾開征,臣以為這是國家賦稅增收的開源之處。臣請陛下批準,自下月即宣德九年十月起開征各布政使司所在城及蘇州、揚州、洛陽等城,還有天下商貿繁榮的所有市鎮開增店肆門攤稅,悉令納鈔,以此增加國庫收入,同時均衡百姓收入,抑製貧富不均,還可回籠大明寶鈔,促進鈔幣流通,那是一舉三得。還有舟船裝載者,騾驢車載者,長途販運的貨物也應收稅,臣還請陛下批準,在天下交通要道津渡之地和城市四門設立鈔關收稅。”
宣德皇帝一聽,覺得胡瀅所說的開征市鎮店肆門攤課稅和設立鈔關征收長途販運貨物稅很有道理,便向楊溥問道:“南楊閣老以為如何?”
這市肆門攤課稅已經開征大幾年,雖未全麵推行,但也確如胡瀅所言為國家增賦不少,現在是到開辟稅源增加國庫收入的時候了。想到這裏,楊溥拱手說道:“陛下,臣覺得胡大人所言當行,請陛下聖斷。”
宣德皇帝又向楊士奇和楊榮問道:“二位閣老的意見呢?”
楊士奇和楊榮一齊說道:“市鎮門攤稅當行,請陛下聖斷。”
宣德皇帝不再征詢意見了,他想了想說道:“那好,戶部發文,自下月起開征天下所有商賈湊集之地的市肆門攤稅,在主要交通要道津渡之處和城市四門設立鈔關征稅。不過,在城門鈔關征稅時,委派禦史、戶部、錦衣衛、兵馬司各派一名官員察收,防止亂征濫收,擾民害民,大家說這樣行麽?”
殿上的文武大臣一齊頌揚道:“陛下聖明!”
“陛下,說到設立鈔關,臣還有一事要奏。”楊溥緊接著說道,“自洪武以來,海外諸國入貢,允許他們附載各國貨物來中國與我貿易,曾在寧波、泉州、廣州三地設立市舶司,置提舉官管理,通夷情,抑奸商,申法禁,消釁隙,促進了海外貿易,中外之民皆得其利。永樂年間,西洋朝貢及客商日益增多,朝廷又在福建、浙江、廣東三市舶司設館以便安置外商。按照規定,入貢海舟至,各市舶司封識奏報,待陛下恩準方可起運,如此則遷延日久,不利貿易,臣前在蘇州時便聽聞中外商家抱怨有誤商機。臣以為中外貿易,互通有無,講究時機,民獲商利,似乎不必如此繁瑣,臣請陛下恩準,自即日起海外舟船一到口岸,有司一邊馳奏,一邊起運,不必等到批文回複後再運,如此則可縮短時間,促進貿易,皆大歡喜,不知妥否,請陛下明斷。”
“此議甚好,”宣德皇帝聽罷連連說道,“此事不必再議,戶部就照南楊閣老意見下文吧。”
戶部的事情已經議完了,工部尚書吳中奏道:“陛下,說起經濟臣也有幾件事要奏請陛下聖斷。”
宣德皇帝把手一揚,說道:“你們工部有什麽事都說出來議議。”
“是,陛下。”吳中欠身答道,“第一件是鐵冶。今國家用鐵日益廣泛,原定科則每三十分取其二,已明顯不夠用,臣請提高納鐵標準,增加一分,每三十分取其三,以供國用之需;第二件是銅場。近聞雲南路南州銅礦礦藏甚豐,臣請開雲南路南州銅場,以增銅產;第三件是燒造。臣請陛下降旨,命江西浮梁縣景德鎮為內宮燒造青白瓷器五萬件;第四件是織染。原有南京、蘇州、杭州三大織染局已不敷用,臣請於福建泉州再設一家織造局,專造綢緞,以供上用;第五件是陝西臨洮府河州官買乳牛煉造上供酥油,他們報稱乳牛大都奶少,請求撥款新買。買是不買,臣請陛下聖斷;第六件是內府庫知會工部,說內宮賞賜所用珍珠已存蓄不多,請工部早為謀劃。臣請開采廣東東莞珠池。以上六事,尚望陛下明示,臣等依旨而行。”
聽罷吳中這一連串的事務,人們不得不佩服他擅於計算,但他所陳之事大多為一部之利,少有全局之念,又常常為人不齒,今日所言六事,件件涉及百姓利益,而他卻未絲毫顧及百姓,在座的大臣中許多人都嗤之以鼻,不以為然。
“大家議一議。”宣德皇帝想了想對大家說道,“南楊閣老,還是你先說吧。”
“是,陛下。”楊溥應了一聲,緩緩地說道,“從陛下安民富民、守成興國的治國大政來看,臣以為吳大人剛才所言六事,分而論之有可行、不可行和緩行三種情況。增開雲南路南州銅場和增設泉州織造局二事,可以促進銅冶和紡織,增加百姓收入,增加國家物資,臣以為可行;把鐵冶納課增加一分,由三十分取其二改為三十分取其三,此事涉及采、冶百姓利益,加重百姓負擔,實質是朝廷與民爭利,臣以為不可行,應當維持現行標準不變,至於國家所需用鐵,則可由官家向百姓購買;關於內宮奉先殿等處所需祭器由景德鎮燒製五萬件之事,臣以為如果可緩則緩些年再燒,如急需則可命浮梁縣燒造,但官府一定要以市價購買,不能侵占民物;至於河州買乳牛和東莞采珠二事,涉及內宮所需,臣也不便多言,請陛下明斷。”
聽到這裏,宣德皇帝笑道:“南楊閣老不必諱言,不論外朝和內宮,你都可直言,那采珠和買乳牛你到底是何意見?”
楊溥一聽也笑道:“陛下,臣沒有直言,是因為臣不知內宮所需到底如何。不過,就事情本身而言,似乎應該慎重。臣聽說那珍珠不是一年兩年長得大的,一般是數十年一采,那時是歲久珠老,所獲珍珠是珠大珠重,那才是上品,所以自我朝開國以來,僅永樂年間采了一次。自此而今僅有二十餘年,肯定珠小而嫩,采之無益,臣以為不僅廣東東莞珠池不宜早采,就是廣東雷州珠池和廣西合浦珠池也不宜早采,應該緩行。至於內宮確需,可以向西洋商人購買;河州買乳牛煉造內宮所需酥油之事,臣以為維持現狀即可,朝廷有錢買乳牛造上供之物,不如拿錢去買耕牛給河州等地屯軍去種田呢!”
楊溥這番話說出了多數大臣的看法,大家紛紛點頭。宣德皇帝聽罷沒有立即表態,他轉而向楊士奇和楊榮問道:“西楊閣老和東楊閣老以為如何呢?”
楊士奇和楊榮一齊回道:“南楊大人所言極是,臣等附議。”
見楊士奇和楊榮沒有異議,宣德皇帝又向殿上其他大臣問道:“誰還有不同意見麽?”
殿上的其他大臣一齊說道:“沒有了,臣等附議。”
“好,這六件事這麽定吧。”宣德皇帝做結論了,“河州官買乳牛煉造上供酥油之事,朕決定自即日起停止上供,現有乳牛全部交河州軍民指揮使司屯軍;東莞采珠一二十年後再采;鐵冶、銅場、燒造和織造四事,均依南楊閣老所奏施行。”
工部的事說完了,兵部尚書王驥看了看楊榮,便開言說道:“陛下,臣有二事啟奏。一是西北寧夏、甘肅、延綏、大同、宣府等邊鎮報告,近年軍馬補充不足,請求如數補充;二是太仆寺官牧軍馬近因草場不足,兵部初議擬請在保安州開九馬坊養馬,以供軍需,請陛下聖斷。”
王驥奏請的是邊防軍事,而邊防軍事在內閣三大臣中為楊榮掌管,凡是涉及軍事邊防之事,宣德皇帝首先要聽取他的意見。王驥奏罷,宣德皇帝向英國公張輔和成國公朱勇問道:“你們二位愛卿是軍隊首腦,西北邊鎮軍馬之事是這樣麽?”
張輔和朱勇連忙回道:“陛下,臣等也同時接到邊鎮報告,軍馬是亟待補充呢。”
聽罷二人意見,宣德皇帝向楊榮問道:“東楊閣老,王愛卿所言你以為如何?”
“王大人所言補馬和養馬二事實際涉及我朝的茶法和馬政。”楊榮不假思索,揚頭說道,“我朝軍馬來源隻有二途:一是以茶換馬,這就是茶法;二是官牧與民牧,這就是馬政。臣先說茶法。我朝自洪武年間起即推行茶法,當時官運的叫官茶,由商人像中鹽一樣中茶的叫商茶。不論是官茶還是商茶都儲存於邊鎮,以換取西番之馬作為軍馬。茶價馬價也比較適中,朝廷先後於陝西秦州、河州和四川碉門設立茶馬司專管茶法,實行茶葉專營,禁查私茶,以茶易馬,每年運茶五十餘萬斤,換馬一萬三千八百匹,以馬充軍,是以邊鎮軍馬不缺。近年來,各茶馬司疏於監管,私茶泛濫,是以易馬之數不斷減少,邊鎮所需軍馬焉得不缺?為今之計,臣以為一是要添設陝西洮州、甘肅和四川雅州三個茶馬司分路管理茶道,防止私茶偷運;二是要嚴申禁茶之令,派遣禦史、行人前往巡督稽查,每三個月一輪換,嚴厲處置私販。三是自即日起停止中茶,一律改為官運,杜絕私茶出境。臣想有了這三項措施,必定能管住私茶,管住了私茶,茶馬司便控製了市場,便有了茶源,何愁番人不以馬來換麽?”
“有道理!”宣德皇帝點頭說道,“這是茶法,那馬政又該如何呢?”
“那馬政也比較複雜。”楊榮繼續說道,“我朝自洪武年間起即實行官家養馬與百姓養馬的製度。官牧與民牧之法實行之後,馬匹繁殖較快,基本能滿足軍人用馬之需。但是,近年來由於軍隊屯墾和其他一些原因,官牧之馬日漸減少,民牧之馬一年一征,也日見不足,再加上茶易馬之法漸壞,所以邊鎮用馬告急。此事如何解決?臣以為還是官牧與民牧同時並舉的好:一是新開九馬坊於保安州,那裏草場頗大,足可養馬萬匹;二是新增山東濟南、兗州、東昌等地民牧,以丁計算也可養馬萬匹。如行此法,每年新增二萬匹軍馬,軍隊馬匹則無虞了。”
聽罷楊榮的建議,宣德皇帝向楊士奇和楊溥問道:“西楊閣老和南楊閣老以為如何?”
楊士奇和楊溥同聲說道:“東楊大人此法甚善,臣等附議。”
宣德皇帝又向殿上的大臣們問道:“大家有不同意見麽?”
殿上的文武大臣一齊回道:“沒有了,東楊大人所言可行。”
宣德皇帝點頭說道:“好,這茶法、馬政以及邊鎮軍馬之事,就照東楊閣老意見辦吧。”
說罷此事,宣德皇帝向殿上文武大臣又問道:“諸位愛卿,誰還有事要奏報麽?”
“臣還有三事。”楊溥應聲說道,“一是南京數府百姓為北方軍屯孳養的黃牛四萬頭,因北方諸鎮屯軍自養已足,並不需要南方孳養,臣請陛下免去此項勞役,將四萬黃牛賜給所養之百姓以作農耕之用;二是南京、湖廣、江西、山東等地湖泊均設有捕魚官,百姓頗有怨言,臣請陛下撤銷捕魚之官,以安百姓;三是錢鈔之事。自洪武元年太祖皇帝頒‘洪武通寶’銅錢,洪武八年又頒行‘大明寶鈔’,鈔一貫相當銅錢千文,自此錢、鈔並用,通行天下,同時嚴禁使用金、銀。洪武元年所鑄銅錢稱洪武錢,永樂九年又鑄銅錢,稱為永樂錢。由於銅錢所鑄僅兩次,數量有限,所以銅錢通行無阻,價值日重。而大明寶鈔曾先後多次印製,朝廷出鈔太多,市麵上鈔幣大量積存,幣值貶值,鈔法不通。臣建議朝廷今年鑄造宣德錢,投放市麵流通,以補錢數不足;同時市麵上所收門攤課稅全部收鈔,以便回籠鈔幣,增強鈔值。臣還建議放鬆用銀管製,允許民間交易用銀,以便穩定物價,平抑市場。凡此種種均涉及朝廷大政,請陛下聖斷。”
楊溥說完,不等宣德皇帝發話,楊士奇啟奏道:“陛下,南楊大人所言錢鈔之事,切合時政,亟待改進,臣以為新鑄宣德錢,回收大明寶鈔以及放開用銀之禁都是可行之法,臣附議。”
楊榮立即說道;“臣附議。”
胡瀅及其他大臣也一齊說道:“臣等附議。”
“南楊閣老賢而仁矣!”聽罷楊溥所言二事,宣德皇帝不禁讚歎道,“當政不忘下民,臨事顧念百姓,正是古大臣之風,朝廷有此賢良,何愁政治不清!胡愛卿,南楊閣老所說減免南京百姓孳牧黃牛四萬頭,盡撤各地捕魚官,以及鑄造宣德錢,放開用銀限製等項,朕準了,戶部照辦吧!”
說罷,宣德皇帝想了想,又接著說道:“剛才南楊閣老說的裁撤之事,使朕想起了當今還有一些類同之事亟須處理,比如朝廷冗官、有司冗員,山陵冗夫、光祿寺膳夫、內宮膳用物品等等,都要仔細核查,能裁則裁,能減則減,以省用度。此事待明年再議吧。眾位愛卿還有什麽事情要奏沒有?”
見沒有人說話,宣德皇帝便笑吟吟地說道:“諸位愛卿沒事說了,朕倒有三件事要宣布呢!”
頓了一下,他朗聲說道:“第一件事是晉升內閣大臣楊溥為禮部尚書!”
雖然楊溥晉升尚書早在眾人意料之中,但當宣德皇帝親口宣布的時候,還是引起了文武大臣的震動。永樂皇帝即位伊始,便簡拔翰林院侍讀解縉、胡廣、修撰楊榮、編修楊士奇和黃淮、檢討金幼孜和胡儼七人入值文淵閣,參預國家機務,這便是後來被稱為內閣的國家參謀機構。這時進入內閣的都是翰林,官職不過六品、七品,雖然他們為皇帝的近臣,但品秩並不高。後來為了提高內閣大臣品級,永樂十八年閏正月,太宗皇帝又把楊榮提升為文淵閣大學士,正五品。永樂二十二年八月,仁宗皇帝即位即把楊士奇晉升為華蓋殿大學士,也是正五品。閣殿大學士雖說是正五品,但比起正二品的六部尚書,品秩還差個三級。作為內閣大臣,此時已經是皇帝決策的輔佐大臣了,國家重大事務均要內閣大臣參預,而六部尚書反而無權過問。這樣,內閣大臣的品秩就明顯過低了。怎麽辦?仁宗皇帝獨出心裁,他一登基,先後晉升楊榮為工部尚書、楊士奇為兵部尚書。這樣,楊榮由三品太常卿晉升為二品工部尚書,楊士奇由三品禮部左侍郎晉升為二品兵部尚書,從品秩上講與六部尚書並級,而身為內閣大學士則理所當然地職權在六部尚書之上了。楊溥由於擔任東宮洗馬和十年詔獄耽誤了時間,比楊士奇、楊榮晚二十二年進入內閣,到現在晉升禮部尚書才與西楊、東楊品秩相當,成為大明朝仁宣致治的三位柱臣。不過,內閣大臣晉職加官為六部尚書,那隻不過是提高職位品級而已,並不理事,隻是掛名,而六部政務則由不是內閣大臣的尚書管理。
聽罷宣德皇帝晉升禮部尚書的諭旨,楊溥連忙起身跪下說道:“謝主隆恩,臣當之有愧了!”
“閣老平身,坐下說話吧。”宣德皇帝略一托手,示意楊溥起來,“要不是逆王譖害,南楊閣老焉得係獄十年,要不早就晉升尚書了,說起來朕還於心有愧呢!幸好從洪熙元年七月晉升太常卿以來,一晃眼九年過去了,朝廷官製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的三大考已經到期屆滿,閣老應該秩滿升職,不然就委屈了。”
“謝陛下關懷!”楊溥又躬身謝道,“國家官製製定九年三考,天下百司守令久任,不到屆滿非特擢不得易官,避免了百官短期行為,保證了官民相安,乃至天下太平,此乃國家大政,臣何屈之有?”
“真乃高風亮節!”聽罷楊溥謙遜之言,宣德皇帝讚歎道,“三位閣老一心體國,忠心輔政,位高權重,從不言私,就連這九年三考也從不越製,朕也不能虧待三位閣老!這樣吧,今日朕就破例一回,特別頒恩超拔三位閣老子弟吧!”
說罷,宣德皇帝轉頭對吏部尚書郭璡說道:“郭愛卿聽旨,朕決定特恩擢拔西楊閣老長子、現任太常寺寺丞楊稷為太常寺少卿,東楊閣老長子、現任光祿寺丞楊恭為光祿寺少卿,南楊閣老次子、現任大理寺丞的楊旦為大理寺少卿,吏部即刻辦理吧!”
宣德皇帝特恩擢拔三楊子弟,殿上的文武大臣頗為意外,令許多人羨慕不已。楊士奇長子楊稷、楊溥次子楊旦屢試不舉,都是宣德四年蒙太後、皇上恩典以官生名義選入國子監讀書的,三年肄業,宣德皇帝命吏部考選,分別授了個正六品的太常寺丞和正五品的大理寺丞,那已經是很特殊的恩典破格授職了,現在又剛經過三年初考,便又破格分別授予了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和大理寺少卿,這種提拔本朝哪裏見過?那楊榮的長子楊恭雖說這次隻是授予了從五品的光祿寺少卿,但是楊恭年紀較輕,去年剛被授予光祿寺丞從六品,僅過了一年又被提拔了,也是十分少見。這三位楊公子的提拔,並不是他們本人的政績表現,尤其是楊士奇的長子楊稷名聲並不太好,這次之所以能夠青雲直上,完全是因為他們父親的功勞,愛屋及烏,可見宣德皇帝對楊士奇、楊榮、楊溥的恩遇之隆了!
“這是第二件。”宣德皇帝繼續說道,“第三件事是朕準備巡視居庸關等地邊防,下月上旬出發,哪些人扈駕巡邊,請東楊閣老與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和兵部尚書王驥商定吧!”
說罷,宣德皇帝把手一揮,便命散朝了。殿上的眾多官員紛紛向楊溥道喜,祝賀他晉升禮部尚書,鬧了好一陣方才各自休憩,待會就要上晚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