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全三册)

第二十回 杨溥省亲廉贞立碑 王振纳贿庸才升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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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骥出征之后,一时还不能到达云南,到达云南后王骥、蒋贵调兵遣将还要一段时日,不到雨季过去的秋后不会出兵,这一段时间正好是个空档,张太皇太后为了兑现诺言,便敕命杨溥回乡省亲,并命中官张环、锦衣卫百户王永护送。正统六年二月,杨溥请东方巧儿父母看护府第,带着彭夫人、女儿杨璠、杨钰,同杨沐、司马青、杨晟、东方巧儿、杨秦等回湖广荆州府石首县探亲了。

杨溥可是回乡心切,巴望着早日回到石首见到亲友,未曾留意其他,谁知道他的身后却有三个家伙鬼鬼祟祟地远远跟着。

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太监王振的死党锦衣卫指挥马顺、司礼监长随毛丛、王谋三人。原来王振素藏祸心,企图扳倒妨碍他擅权弄奸、作威作福的内阁三杨,上次靖江王私赠杨荣重金被王振捏住,虽未扳倒杨荣,但杨荣不久病逝,除了心头一病,现在内阁位高权重的仅有杨士奇、杨溥二人了。杨士奇已身染沉疴,老迈衰朽,常常不能上朝,已不足惧,只有那杨溥虽年近古稀,但精神健旺老当益壮,现在这内阁基本上是杨溥当家,如果一旦搞倒了杨溥,那新进内阁的马愉、曹鼐资浅望轻就不在话下了。还有当年矫旨所以擢升纪广险些被斩,据说是杨溥揭发的;前两年侮慢杨士奇,又是杨溥告的状,险些被打杀棒下。这一件件仇恨,王振都记着呢。所以王振时刻窥视着南杨,寻找机会企图扳倒他。这几天见杨溥归省,机会来了,他不信杨溥不露出马脚,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只要抓住杨溥贪贿赃物,就不愁杨溥不倒。于是他命死党马顺、毛丛、王谋三人悄悄跟着杨溥,伺机下手拿获赃物。

杨溥哪里知道王振在暗地里算计他?只是兴冲冲地赶路,盼望早日返乡,距上次宣德四年八月詹老夫人去世丁忧回乡以来,他已有十二年未回乡了。

好在杨溥是奉旨归省,有中使护行,内阁早已发出驿传,沿途官府早有安排,杨溥晓行夜宿,在途十分顺利,到了湖广首府武昌,武昌知府邵旻接着,迎到驿馆住下。

这时已是三月初头,一线新月早已落下,夜色苍茫,驿馆院中一片朦胧。忽然,三条黑影倏地从墙头落进了院内。那三人身穿夜行衣,蒙着脸,悄悄地摸近了杨溥停在驿馆院中的马车。

“马爷,搜不搜?”只听一条黑影悄声问道,“这是杨溥行李车,东西肯定在这儿!”

“搜!”只听其中一条黑影低声说道,“王谋望风,我和毛丛挨个儿仔细搜一遍,发现宝贝不要动他的,明日命官府缉拿!”

“是!”只听一人应了一声,很快摸到馆驿内门望风去了,显然那人就是王谋,另外两人一个是马顺,一个是毛丛,马、毛二人悄悄地一辆车一辆车地摸了起来。

摸过了四五辆车子,只听马顺悄悄问道:“发现金银珠宝没有?”

毛丛小声回答道:“没有,没有,尽是一些衣物呢。”

“再仔细一点。”马顺狠狠说道,“我不信就找不到杨溥的赃物!”

马顺和毛丛偷偷摸进了第六辆车。少顷,只听毛丛低低叫道:“马爷,这里有好几口大箱子呢。”

“好,终于抓住杨溥狐狸尾巴了。”只听马顺兴奋地低低叫了起来,快,打开看看!”

“好像是纸。”毛丛摸索了一阵,说道,“还有浓浓的墨香呢!”

听说好像是纸,马顺不信,低声道:“摸几张出来看看。”

毛丛从木箱中摸出一叠纸递给了马顺,马顺擦了擦火石一照,原来那是杨溥平日所写的诗文底稿,马顺不禁大失所望。他想了想,说道:“这车内的几口箱子都打开看看。”

毛丛“嗯”了一声,摸摸索索把车内的八口木箱全打开了。马顺一一摸了摸,闻了闻,恨恨地哼了一句:“见鬼,全是文稿!”

这车搜查完了,马顺又让毛丛爬到第七辆车上去查。毛丛上车一看,这车上也是装着八口大木箱。马顺喜道:“这里面肯定有金银财宝,快查查!”

毛丛急忙打开了一口箱子,往里面一摸,他泄气地说道:“装的书,里面全是书!”

“都看看。”马顺气急急地压低声音道,“别让杨溥耍了我们!”

毛丛把车里的八口木箱全打开了,马顺擦亮火石一照,只见六口箱子里装着《杨溥文集》四十卷、《杨溥诗集》四卷、杨溥《水云录》二卷,还有两箱画作,原来这八口箱子里装的全是杨溥平日刊印的文集、诗集和绘画。

“怎么全是这些书、画,难道就没装金银么?”马顺看罢,不由得生起疑来,“快到最后那辆车上看看,有宝物就一定在那辆车上!”

说罢,马顺和毛丛二人摸到了第八辆车上,毛丛一瞄,不由得欢喜道:“马爷,东西肯定在这里了!”

马顺一看,只见那车上装着一只长七八尺、宽三四尺的巨大木箱。这里装的是什么东西?马顺好奇地把箱盖揭开擦亮火石一看,只见箱里放着一块巨大的石头,火光一闪,那石头上立刻反射出一道耀眼青光。马顺不由心下大喜,这肯定是一块名贵的青玉!杨溥哪来的青玉?还不是受贿得来的。好个杨溥,表面上装得比谁都廉洁,背地里却收受巨贿,这下可抓住把柄了!想到这里,马顺吩咐道:“先不要动他,待回去禀告王公公再说吧!”

说罢,马顺把手一招,带着毛丛和王谋悄无声息地纵上墙头,向外一跃,复命去了。

第二天,杨溥的车马继续前行,走了三天到了岳州府。岳州府知府和巴陵县知县早已为杨溥准备了四条客船。在巴陵馆驿歇了一晚,杨溥一行改坐客船横渡洞庭湖,走水路向西北方向的石首进发了。

这洞庭湖在湖广的中部,岳州府治巴陵县就紧傍在洞庭湖的东岸。那湖南起益阳,北达长江,东到巴陵,西至常德,尽纳湘、资、沅、澧四水,自古即有八百里洞庭之称。这时已是三月初,正是桃花汛的时候,湖广南部的湘、资、沅、澧四大河流和荆南几条河流的洪水全部注入湖中,那洞庭湖水顿时涨了起来。数百里宽阔的洞庭湖水,拥拥挤挤从南从西而来,到了巴陵,往北十余里的城陵矶便与长江汇合,直奔武昌了。从巴陵向西北方向望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水天一色。南来的湖水和西来的江水在此交汇撞击,水流湍急,波涛汹涌。此时的洞庭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横无际涯,真是气象万千!

面对这碧波万顷的巴陵胜状,站在船头的杨溥不由心潮起伏,思绪百端,数十年的宦游生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从建文二年会试高中进士离别家乡石首算起,至今已有四十二年了。数十年中,仅有永乐七年十月父亲杨文宪病故、宣德元年十月省亲、宣德四年七月母亲詹太夫人过世这三次回过石首,这次回乡也只是第四次,实在是太少了,真是愧对家人!回想这四十多年来,自己仕途并不平坦,人生充满坎坷,十年诏狱耽误了黄金年华,数次遇难险遭毒手,风风雨雨,起起伏伏,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这数十年光阴,自己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小伙,变成了满头披霜的龙钟老翁,可谓将一生献给了国家,虽然两袖清风,囊无长物,但政通人和,四海晏然,足慰平生了。而今自己已是七十高龄,即使来日无多,这晚年时光也要像范文正公《岳阳楼记》所写那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把一生清廉,长留人间!想到这里,杨溥不禁感慨万千,思绪一涌,一首五律脱口而出:

九水南来涨,洪荒挟巨川。

楚天同浩**,衡岳自回旋。

飞鸟晴云外,归舟落日边。

白头重历览,忧乐仰先贤。

吟罢,杨溥心潮难平,远眺西北,心儿早已飞向石首了。

从巴陵出发,第二天的下午杨溥的客船便到了列口,一到列口,只见岸上许多人早就候在那里迎接。杨溥认得其中有荆州知府刘永、石首知县马祥,原来他们接到驿传,今日吃过午饭便来到列口等候。

客船靠了码头,杨溥走上岸来,儿子杨旦连忙上前下跪问安,知府刘永和知县马祥上前就要行参见大礼,杨溥连忙拉住二人。大家寒暄已毕,马祥说是便河淤塞水浅,客船不能载重,请杨溥众人乘马坐轿走旱路回高陵岗、藕池杨府,行李等物由客船经便河载到石首县城小南门外,再由衙役们搬运到杨府。杨溥致谢,众人上马上轿,向高陵岗、藕池而去。

酉时时分,杨溥的官轿到了高陵寺,只见高陵寺、高陵书屋前挤满了父老乡亲。听说杨阁老省亲,四里八乡的百姓们扶老携幼都赶来迎接,鞭炮声、锣鼓声响彻云天。

一见这热烈场景,杨溥连忙下轿,一边向站在两旁的乡亲们拱手问候,一边慢慢地步行回家。杨府在藕池与高陵岗之间,藕池与高陵岗相距也就是二里多路,那杨溥儿时读书的高陵书屋就在高陵寺旁呢。

“高陵寺的那座山叫松山,满山都是松树。”指着不远处的巍峨寺庙杨溥兴致勃勃地向刘永、马祥介绍道,“当年老夫就在高陵寺旁的高陵书屋读书。你们看,高陵寺东面长满青竹的叫竹山;东南方长满白果树的小山叫白果山;西南方长满樟树的叫樟山,长满柏树的叫柏山。那些地方都是老夫儿时的乐园呢!”

不一会,杨溥等便到了家,高夫人率领儿孙们早已迎候在禾场边上,杨家义子女的后人们都来了,禾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个个喜笑颜开,欣喜若狂,一见杨溥登上禾场,一起拥上来,把杨溥等人围住了,嘘寒问暖,十分亲热。

亲热了好一阵,还是高夫人开口,叫众人让开,命管家徐杨忠将彭夫人、杨璠、杨钰、司马青、东方巧儿和杨秦先接入府中,然后请老爷、知府大人和知县大人进府。

杨溥同刘永、马祥等人谦让了一番,见刘永、马祥执意不肯先请,便一边一个拉着二人的手向杨家大院的大门缓缓走去。

来到了杨家大院,看见那墙面上的斑驳陆离,屋面瓦沟里长着许多小草和瓦松,杨溥不胜感慨。这栋明三暗五前后四进的老宅还是祖父杨政老太爷手中所建,已经近百年历史了,这百年来,杨家增添了不少人口,除了伯父杨文清一家迁出外,其他的仍然挤在这座老宅里,即使自己宦游四十余年,官也做到了极品,但至今仍然无力修建宅第,似乎有些寒酸了!

一边走一边想,杨溥同刘永、马祥来到了杨家大院的门前,只见大门两侧贴着一对颜色有些暗淡的春联,刘永不觉念了起来:

黎庶但教无菜色

官居何必用桃符

念罢,刘永不禁抚掌赞道:“佳联,佳联!这是告诫为官之人时刻要为黎民百姓着想,心里自然安宁,警醒深刻,堪为牧民者座右铭!”

“这桃符说得好!”一旁的马祥对跟在身旁的杨旦说道,“少卿公真是才识卓异,聊聊十四字便把为官的真谛道出来了:当官的能叫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安居乐业,还有谁仇恨官府?还用得着贴两个门神避邪么?发人深省,发人深省!”

“马大人过奖了。”杨旦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桃符可不是我写的,是家父前几年写了给我的,每年过年贴春联,我就把这桃符写了贴出来,叫杨家子孙永远铭记在心呢。”

刘永、马祥一听不禁拱手称颂道:“原来如此,阁老您真是高瞻远瞩,贻泽后人啊。”

“哪里,哪里,不值一谈。”杨溥笑道,“这是正统三年腊月间,老夫和西杨、东杨在内阁偶得闲暇,不知怎么就谈到了过年贴桃符的风俗,我们每人口占了一联。这联桃符就是老夫那时即兴之作,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说罢这桃符,众人走进了杨家大院,来到了堂屋正厅上。高夫人设座奉茶,刘永、马祥坚持要行参见大礼,杨溥笑道:“外官每三年逢辰、戌、丑、未年进京朝圣,正统四年是己未,二位夫人到北京朝觐的时候,就行过了参见礼。这次老夫归省,你们二位是我的父母官,要行参见礼的话,那得我向二位行礼呢,互免吧。”

见杨溥如此谦逊,中官张环和锦衣卫百户王永不禁暗暗赞叹:“这南杨阁老如此谦恭,真是难得!”

说罢,杨溥拉刘永和马祥坐了下来,又请张环、王永落了座,大家一边品茶一边闲谈起来。

正在这时,只是杨家大院的管家徐杨忠进来问道:“太老爷,客船上的十几口箱子都抬来了,放到哪里?”

一听箱子到了,杨溥高兴地说道:“抬到这里来,正好请刘大人和马大人教正呢。”

徐杨忠应了一声出去了。一会儿,那十七口大箱子全抬到了堂屋里正厅上。一见那么多大箱子,都是沉甸甸的,特别是最后那口八尺长的特大木箱是由八个衙役抬进来的,足有两千余斤,刘永和马祥都不禁惊叹不已,这南杨阁老的金银珠宝还不少呢。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南杨大人官儿做到了从一品,入阁已有十七八年,位高权重,谁不巴结?那金银珠宝不是滚滚而来么?北京到石首六千余里,路途遥远,尚且带了这许多东西,那北京的南杨府里还不是库满房满么?

“阁老,您这箱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宝贝?”指着木箱,刘永笑问道,“能让下官开开眼界么?”

“这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银珠宝,定是书画古玩!”马祥也笑道,“阁老宦游四十余年,这点家当不算多,不算多。”

听了刘永和马祥的说话,杨溥微笑起身,打开了几口箱子,一股书墨清香扑鼻而来。刘永和马祥一看,里面装的全是书籍!

杨溥从箱子里拿出一套书,对刘永和马祥笑道:“这是老夫前几年刊印的拙作《杨溥文集》十二卷,都是平日里关于国计民生的思考与奏对。”

说罢,杨溥又把除特大木箱外的其他几口木箱都打开了,从里面拿出了几套新书,对刘永和马祥说道:“这是《杨溥诗集》,一共四卷,是老夫平日唱和的选本;这是《水云录》二卷,是老夫十余年来对发展农桑生产,促进丝棉纺织的若干文章;这是老夫刚刚编纂的《澹庵文稿》三十卷,是关于经史方面的研读心得。这些书籍给二位大人每人一套,请二位不吝教正!”

听罢杨溥这话,眼见的全是书籍,刘永和马祥不禁有些惭愧,连忙拱手说道:“谢阁老惠赠,下官等愧领了!”

“父亲,这口特大箱子里装的是什么?”赠罢书籍,杨旦好奇地问道,“打开让大家见识见识?”

杨溥笑道,“那是我们家最珍贵的东西,打开吧!”

杨旦揭开了箱盖,只见青光一闪,人们眼前一亮,那木箱里放着一块长约七尺,宽约二尺三四,厚约四五寸的硕大青石,青石上深深阴刻着两个楷书大字——廉贞!

看见这块廉贞石,刘永惊疑地问道:“阁老,此石从何而来?”

“说来话长。”杨溥笑道,“这次归省,总得带些礼物回乡馈赠子孙和亲友才是,但我宦游一生,别无长物,如之奈何?老夫想来想去,只好把所刊书籍带来赠送亲友教正。说到这石头,它倒有些来历:这是我御赐府第中的一块青石,据传是二千五百多年前周武王封召公于燕国时候的分封石碑,但年代久远,字迹漫漶不清,是否真是那块分封石,无法考证。我见这石碑青光闪烁,令人遐想,便请工匠将它磨平刻了‘廉贞’二字立在府中,时刻警醒自己。这次回家无以为礼,便将府中所刻廉贞石运来交子孙珍藏。”

听罢廉贞石的来历,马祥疑惑地问道:“阁老何以命之为‘廉贞’呢?”

杨溥说道:“想我杨家先祖有太尉杨震公‘四知’名世,近祖有宋学正英斋公诗礼传家,我杨溥一生无有余财,就连这老宅一庄也是祖父政公所遗,只有这廉贞石一方留给儿孙。想当年,我楚地先贤三闾大夫屈原,在《楚辞·卜居》中仰天长啸‘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最终以身殉国,留下光辉典范,为后世效仿。今后我杨溥一家堂号就叫廉贞堂,愿我杨家后代为官做宦者,时刻铭记廉贞二字,代代都做廉贞之官!”

听罢杨溥这话,在场的张环、王永、刘永、马祥、杨旦等人不禁动容!

张环、王永拱手说道:“阁老清廉,我等无比敬佩。”

刘永、马祥躬身说道:“聆听阁老清声,下官等终身受用。”

杨旦连忙拉着长子杨寿、次子杨孝、三子杨泰一起跪下,伏地叩首说道:“儿孙们谨遵您老教诲,绝不辱没杨氏家风!”

说罢廉贞石,刘永、马祥告辞,将张环、王永和两个锦衣卫士接到石首馆驿款待去了。当晚,老夫聊作少年狂,杨溥和年轻人一样,与高夫人话长语短,缱绻无眠。

第二天,杨溥斋戒沐浴,率领子孙前往老宅南首高陵岗莲花地祭祖。

第三天,故交好友调关伯牙口的原大理寺少卿、现在家病休的傅启让及其三兄傅启诚来了,原广东左布政,前年刚回乡病休的凤山刘永清来了,已经致仕的前通政使尹必用和翰林韩守益也来了。还有石首在京官员杨敬、孙子敏、宋义、何远、谢廷桂、谢征、张文海、黄桂等人的家属都来了。大家叙别情,话家常,分外亲厚。傅启让说起二兄傅启谏、五弟傅启诠已于宣德十年和正统五年先后作古,这些儿时的好友如今幽冥两隔,令杨溥不胜嗟叹。

此后的两三天里,杨溥与亲友们好好地团聚了好几天。荆州知府、石首知县几次登门,拜请杨溥光临荆州府古城和石首县城。实在难以却情,杨溥只好辞去了荆州知府刘永的邀请,答应石首知县马祥到县城一游,顺便也作个回访。

这一天,马祥带着随从早早地来到杨家大院,把杨溥等人接到了县衙。石首县丞、主簿、典史、教谕等人一一拜见了阁老大人。县衙茶罢,马祥便领着杨溥、张环、王永等人游览绣林十景。江南三月,莺飞草长,春光明媚,山明水秀,那影桥清鉴、郎浦晓渡、望夫石笋、绣林晚照等胜景,真是风光旖旎,美不胜收。众人睹胜览物,吊古思幽,也别有一番情致,十分尽兴。尤其是那张环和王永,是平生第一次来到石首,哪知石首有如此之多的名胜古迹,尤其是三国遗珍,更令他们赞叹不已。

看罢绣林十景的最后一景八仙棋局,马祥领着杨溥众人来到了楚望山麓、八仙棋局近旁的名刹玉田寺。这玉田寺历史悠久,香火旺盛。唐肃宗乾元三年,师旦公辟山建院,相传晋代著名道教祖师葛洪曾种玉于此,因名玉田院,到了宋代,改名玉田寺。玉田寺殿宇壮丽,气象巍峨。

杨溥等人进寺,主持迎接,拈香礼拜,瞻仰葛洪神像,游览寺内玉田。末了,玉田寺主持央求道:“阁老,贫僧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溥以为主持要施舍,便摸了摸衣袖笑道:“方丈不必客气,有事且说无妨。”

“谢阁老!”主持说道,“贫僧想求您给玉田寺题咏几句,以作本寺镇寺之宝,不知大人允否?”

见主持求诗,杨溥想道,这玉田的来由,本是东晋初佐著作郎干宝《搜神记》中的一则神话传说,说的是有一姓杨名伯雍的人汲水作义浆,专供路人渴饮。有一天,一过路之人饮毕义浆,以石一斗馈赠。杨伯雍把石子种在田中,不久长出了白玉,那田被称为玉田。这是说只要人积德行善,那人品就如美玉一样洁白纯净。不久这故事就被安在了同时代的道家祖师葛洪的身上,说那路过就饮的是葛仙公,他在避西晋末八王之乱时曾隐居石首楚望山下,在这里种过玉,于是这里也被称为玉田。不论杨伯雍也好,还是葛仙公也好,故事的意义是叫人修身养性,做人要做善人,做官要做清官。虽然葛仙翁早已远去,但他种玉的遗迹犹在,睹物思人,遗教贯耳。种石得玉,入沃土而化宝;植藕生莲,出淤泥而不染;平凡渺小何足鄙,留得青白在人间,岂不发人深省令人自策么?想到这里,杨溥欣然命笔,一挥而就,为玉田寺题写了一首七绝:

叠嶂层峦获玉田,八仙回首几千年。

山门秀气依然在,好引清风种白莲。

写罢,主持千恩万谢小心翼翼地捧着装裱去了。

第二天,马祥命人驾车,把杨溥、张环、王永接到石首的名胜之地桃花山傅家竹园游览竹海胜景。只见那山峦蜿蜒,绵延数十里,上至峦顶峰巅,下至沟壑谷底,漫山遍野尽是苍翠欲滴的楠竹。一眼望去,群山起伏,竹波涌动,说不尽的胜地美景,令人心旷神怡。尤其是那丛山之中白云深处,绿波**漾,轻烟缭绕,一处亭台楼阁,红墙黄瓦,时隐时现,令人目幻意迷心驰神往——据传那是秦始皇东巡时见桃花山傅家竹园竹海茫茫,美不胜收,便驻跸游览。观赏之际,巧遇佳丽傅姝,欣然纳为妃子,于是便在那深山之中建了那座楼阁,命为梓童阁,流传至今。那张环和王永,目睹竹海胜景,耳闻美丽传说,喜得手舞足蹈,异常兴奋,二人不禁叹道:“难怪石首人文荟萃,出了南杨阁老这位名满天下、功耀古今的大人物,原来石首山明水秀、地灵人杰呢!”

第三天,马祥又带着杨溥、张环、王永从刘郎浦过渡,到长江以北的天鹅洲去看麋鹿。那麋鹿是远古时代留下来的珍稀物种,唯有石首周边才有。早在春秋战国之际的墨子就在《墨子·公输》中记载说:“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因其角似鹿非鹿,蹄似牛非牛,脸似马非马,尾似驴非驴,俗称“四不像”。据说,周代开国军师姜子牙的坐骑就是麋鹿。夏历二三月间正是观赏麋鹿的最佳时机,只见那洲滩上长满了齐腰深的芦苇,麋鹿成群在芦苇丛中追逐嬉戏,在洲滩上扑水争斗,是那样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令张环、王永羡慕不已。更有那长江中的白鳍豚和江豚在江中起伏沉浮,互相追逐,令人遐想无限,张环、王永不禁陶然心醉了,他俩连连叹道:“人言‘不看桃花山傅家竹园,等于没到石首;不看麋鹿白鳍,等于没到荆楚’,果然不是虚言,今日眼见为实,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杨溥在石首省亲的时候,朝廷里发生了一件令百官一片哗然之事。

这一天入夜时分,王振陪着正统皇帝回到了乾清宫。平常,正统皇帝到了乾清宫,王振交代内侍几句便回到他的住所和菜户嬉闹,但这一天他好像没有走的意思。正统皇帝觉得奇怪,便问道:“你还有事儿么?”

王振迟疑了一下,说道:“奴才还有一件事要请陛下关照呢。”

正统皇帝嘻嘻笑道:“没有什么事朕办不到的,你说吧!”

“奴才看工部的事情繁多,理事的人又少,对修建三殿很有些影响呢。”王振说道,“那工部现在只有尚书吴中和侍郎王卺二人管事,吴中又老迈多病,奴才看工部亟待擢拔侍郎了。”

王振一开口便说起朝政来了,这不是明摆着触犯“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禁令么?有张太皇太后在场,王振是绝对不敢说出这话的,但在正统皇帝面前,王振就不然了,他自信这年少皇帝已经少不得他,他用不着遮遮掩掩呢。凡事都听王振的,正统皇帝已经习惯了,这时候王振说工部要擢拔人,他并不觉得奇怪,而点头道:“工部三堂长官是该补充了,可是擢拔谁合适呢?”

“现在的工部郎中王佑最为合适。”机会来了,王振立即说道,“奴才见王佑年纪也不过三十多岁,又担任工部郎中多年,而且头脑灵活,很会办事,担任侍郎最为合适,只要陛下下道诏书,擢拔王佑为工部右侍郎就行了。”

“不成,不成!”正统皇帝连连摆手道,“擢拔官员必须经内阁和吏部会议举荐人选,然后禀过太皇太后,朕才下诏呢,这不符合规定程序,行不通,行不通!”

王振笑道:“要内阁同吏部会推,这还不好办么?”

正统皇帝疑惑地问道:“这事怎么好办?”

王振狡狯地笑了笑,说道:“我们先设下几个条件,命内阁与吏部按条条框框推举,不符合框框的陛下不允,他们还不把王佑推上来么?”

说罢,王振附在正统皇帝的耳旁叽咕了几句,正统皇帝拍手笑道:“好,明日早朝过后就这么办!”

朝中那么多朝臣,张三不推,李四不推,为什么王振独独要推举王佑?原来那王佑办正事的本领没有,但极会拍马溜须、极意逢迎,见正统三年工部另一个尚书李友直病逝后,一直没有补选,而且侍郎也只有王卺一人,即使不补充一个尚书,那也还空着一个侍郎的位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决心谋取这个职位。可是时兴的是大臣会议荐举,找谁来荐举自己?当然最有把握的是内阁杨士奇和杨溥,但这二人都认为自己不会办事,绝对不会提名荐举,其他的人可就难说了!想来想去,王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王振。那王振从小把正统皇帝带大,皇帝是言听计从,宠信无比,现在又是司礼监太监,后宫宦寺第一人,直接掌握着批红大笔,权势如日中天,求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还怕事情不成么?可自己是朝廷中无名之辈,王振会答应么?不,王振会答应的。他不是正处在要得势还不得势的时候么?这时候他王振最需要的是有人捧他、有人依附他,这不正是投靠王振门下的好时机么?那王佑拿定主意,便把他平日里积攒下的一点可怜的积蓄,还借故向亲朋好友、同事僚属东挪西借凑齐了一千两银子,前儿晚上送到了王振的住处。见有朝廷郎中来向自己献媚,又送来千两白银,王振不由大喜,连连点头答应了王佑请求,还叫王佑回去静候佳音。临走的时候,王振忽然发现王佑下巴上没有胡须,感到十分奇怪,怎么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颔下光光的无毛?王振不禁奇怪地问道:“王侍郎为何无须?”

那王佑极善阿谀奉承,是个无耻之人,他仅比王振小三岁,竟连连谄笑道:“老爷所无,儿安敢有!”那王振更加喜欢,决意为王佑谋取那个工部侍郎的位置。可是朝廷任用官吏现在实行是内阁会推制,要想通过内阁杨士奇、杨溥这一关可不容易。怎么办?这几天杨士奇患病不出,杨溥又归省不在,张太皇太后不是朝廷大政不会过问,这不正是帮王佑谋官的好时机么?于是,王振壮着胆子行动了!

第二天早朝过后,正统皇帝把内阁大臣马愉、曹鼐,六部九卿召到了西角门。待大家坐定,正统皇帝对站在一旁的王振说道:“你代朕说说吧。”

“是,陛下。”这是王振自担任司礼监太监以来,第一次代皇帝发话,王振似乎很恭敬地应了一声,对大臣们说道,“眼下宫殿营建正是紧张繁忙的时候,工部三堂长官缺额,出现许多纰漏,管理亟待加强。今日请诸位大人到西角门,是想会推一名工部右侍郎。陛下说了,会推的这名官员必须符合三个条件:一是有工部任职的经历;二是逐级提拔,现任职务必须是郎中;三是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大家就举荐,这三个条件有一条不符合的就不要提了,请大家议议吧!”

这是什么会推?一听王振这番话,参加会推的几位大臣不禁狐疑起来,往日会推荐举大臣,那是无拘无束,畅所欲言,想荐谁就荐谁,而今天却是条条框框,这是什么搞法?这还是会推么?这不是变相走过场么?

大臣中尤其愤慨的是吏部尚书郭琎。他从宣德四年任吏部尚书至今已经十三年了,以往虽说实行会推荐举制,吏部的权力大打折扣,但每次会推之前,内阁三杨总是事先同吏部商议,再提出人选,并无限制,吏部的意见三杨也很尊重,所以吏部虽然分了权,但郭琎并无怨言。这次是怎么了?西杨病休、南杨归省,显然不是二杨所为,这是何人的主意?按照王振说的三个条件,第一条就把范围限定在了工部,第二条把人划在郎中之中,第三条从郎中进一步缩小范围,这意图是再明显不过,肯定是皇上看上某人了。这会是谁呢?忽然,郭琎明白了,准备提拔的那人是王佑,只有王佑今年三十二岁,其他三个郎中都是四十岁以上!果真是皇上看上王佑了么?不可能,因为皇上尚未亲政,天天读书,每天早朝也只是例行公事,一切都是杨士奇、杨溥事先安排好了,到时皇上只是做做样子,皇上对王佑根本不了解,甚至还不认识,怎么会青睐他?没有别人,培植党羽的一定是那个王振!想到这里,郭琎一阵冲动,不禁愤懑不已!

见大家都沉默不语,正统皇帝指着郭琎说道:“郭爱卿,你管着吏部,你先说说吧。”

郭琎正在气恼,见正统皇帝点名问他,他懒得回答,便低头说道:“陛下,臣还没想好,还是让别人先说吧。”

“那就请吴尚书先说。”正统皇帝对工部尚书吴中说道,“你在工部数十年,最了解工部各司,推荐推荐吧。”

吴中是永乐五年由右都御史改任工部尚书的,其中曾因故离开工部多年,永乐二十二年仁宗皇帝即位那年被复任命为工部尚书,至今已有近二十年。他勤敏善计算,部署调度,规划设计,做得井井有条,可谓是个能人,但此人为官不廉,贪财好色,凡事都推活水船,不敢持正。现在见正统皇帝要他先说,他想按照王振所说三个条件,工部只有营缮、虞衡、都水、屯田四个清吏司,各设郎中一个,营缮、虞衡、都水三司的郎中都已四十多数,只有屯田司郎中王佑年纪最轻,才三十多,合乎那三个条件,可是王佑是个庸才,什么事都办不了,怎么能提拔他担任工部右侍郎呢?不推荐他,别人又不符合条件,吴中明白了,这条件是专为王佑设置的,不能犹豫。想到这里,吴中拱手躬身说道:“陛下,按照三个条件,臣思量只有现任工部屯田司郎中王佑符合,臣推荐王佑出任工部右侍郎,请陛下圣裁!”

终于有人提出了王佑的名字,下面就好办了,王振心下一喜,连忙向正统皇帝使了个眼色。正统皇帝会意,转过身来向内阁大臣马愉和曹鼐说道:“马爱卿、曹爱卿,你们二人以为王佑任工部右侍郎如何?”

会推开始的时候,听王振说完三个条件,马愉和曹鼐都是一愣,这不是做样子么?朝廷会推侍郎这一要职,内阁西杨、南杨两位阁老不参加,那妥当么?朝廷选人自然是要选贤良方正之人。既是贤良方正之人,有目共睹,众口皆碑,何须定什么条条框框?选人不正,用人不当,那是误国啊!现在只有西杨和南杨能阻止这事,二位阁老都不在,这可怎么办?想到这里,马愉和曹鼐二人不禁焦急起来。但正统皇帝点名发言,不说也不行了。马愉拱手躬身说道:“陛下,今日会推,西杨、南杨两位阁老都因故未能参加,会推能否推迟几天呢?”

“南杨阁老也只有几天就会回朝。”曹鼐也说道,“按照惯例,还是等南杨阁老回朝,西杨阁老康复再议的好。陛下,您就推迟几天吧。”

“没有西杨、南杨,朝廷就不行政了?”只听站在正统皇帝身旁的王振突然说道,“陛下让大家推荐,大家就推荐好了,还等什么?”

见王振说话了,正统皇帝接口道:“对,大家就议一议,看王佑行不行吧。”

在座的还有户部尚书刘中敷、礼部尚书胡滢、刑部尚书魏源、都御史陈智、通政使陈恭、大理卿王文等人,刘中敷、魏源、陈智、陈恭、王文等人觉得今日这事有些蹊跷,心里有些愤慨,都不想说话,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只有那礼部尚书胡滢,曲意逢迎,现在见正统皇帝意在擢拔王佑,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陛下,既然工部符合条件的只有王佑,那就让王佑干吧。”

胡滢可是个老资格的大臣,既然他开口赞成,其他的无所谓了。正统皇帝点了点头,向大臣们问道:“其他爱卿以为如何?”

其他人心里正烦着,都不肯说话。见大家都沉默不语,正统皇帝向王振望了望,王振微微点了点头,正统皇帝于是说道:“好,这事就这么定了,那就擢拔王佑为工部右侍郎吧。”

“陛下,且慢!”马愉和曹鼐不约而同站了起来,齐声说道,“工部右侍郎乃工部三堂长官,职责重大,此事还是等西杨、南杨二位阁老到了再定吧!”

“大胆!”只听王振突地上前一步,喝道,“陛下说了不能算数,还要等二杨回来,这是谁定的规矩?是想藐视君王么?”

这帽子太大了,谁也经受不起!王振这么一喝,马愉和曹鼐资浅望轻,只好低头退回座位不作声了,其他人都缄口不言,垂下了眼皮。

会推结束了,第二天一道圣旨由司礼监内书房批红发了出来,擢拔王佑为工部右侍郎。张太皇太后因木已成舟,为了维护皇上的威信,也就默默认可,不加阻拦了。

这些日子杨家大院可是着实忙了好一阵、热闹了好一阵。由傅启让作伐,杨溥三女杨璠许配给了调弦口的国子生李杲,由刘永清执柯,杨溥将四女许配给了屯子山的邑庠生何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说办就办,反正杨璠和杨珏是对双胞胎,杨溥选择吉日办了喜事,将两个女儿嫁了出去,了却了平生心愿。这杨溥身为内阁大臣,官居当朝一品,竟然不讲门当户对,只选儿郎,将当朝阁老的两个千金小姐下嫁平民百姓,一时成为美谈,传遍了周边府县。

嫁罢女儿,杨溥又命杨旦把高陵岗、藕池的左邻右舍和杨氏家族的人们请到杨家大院,仔细询问他们的生活情况,有何难处。当得知族人中、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中有人因家境困难无力娶媳嫁女和有人因贫将女儿质贷在他家的时候,便将家中所有粮食、财物拿出来,资助他们嫁女娶媳,帮助他们赎还质贷他家的女儿。族人们、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们千恩万谢,感激涕零,难以一一言表。

眼看在家的一个月时间到了,杨溥惦记着朝廷,尤其是放不下麓川平叛那件大事。他决定四月上旬返京还朝,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这一天吃过早饭,杨溥带着儿子杨旦、侄儿杨昺、杨景来到了石首县衙,荆州知府刘永、石首知县马祥早已应约迎候在衙前。

马祥将杨溥父子侄四人迎到客室坐下,奉茶已毕,正要请问阁老有何吩咐,只听杨溥拱手说道:“二位父母官大人,后日老夫就要返京还朝了,行前还有几件事想和二位大人商量商量。”

刘永、马祥连忙拱手说道:“请阁老吩咐,下官一定照办!”

杨溥笑了笑说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旦儿先说吧。”

“是,父亲!”杨旦答应一声,从随身携带的布袋中掏出一堆银子放在桌上,拱手说道:“二位大人,草民是来负荆请罪的!”

杨旦此言一出,刘永和马祥吃了一惊,马祥连忙说道:“少卿公过谦了,您哪里是什么草民,您是朝廷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比下官高了三品六级呢,您这么说,真是折杀下官了!您这负荆请罪之话,从何说起?”

刘永说道:“是啊,少卿公不必客气,请道其详。”

“二位大人有所不知。”杨旦面带惭色道,“前年湖广发大水,石首也灾情不小,刘大人、马大人不是倡议百姓捐款捐物救济灾民、重建水毁桥梁涵闸么?那时我家也受了灾,平时也无多的积蓄,一时拿不出钱来,当时也就没有捐款。前几日家父问起石首受灾一事,得知在下没有捐款捐物,便把在下狠狠地责备了一番,特命在下今日登衙请罪,捐款白银一千两,助大人修桥补路吧!”

听罢杨旦之言,刘永、马祥很是感动,马祥拱手说道:“阁老,您是错怪少卿公了。当时少卿公虽然没有捐款,但捐木、捐粮也是不少。尤其是您这几年听说石首遭灾,数次在北京组织捐款,前后已达数万贯了,您为家乡父老所做的贡献还小么?少卿公这么做,下官实在不敢当!”

刘永也说道:“阁老对荆州、对石首的乡情那是路人皆知,深厚着呢!别的不说,单说下官和马大人,就足以证明。下官是江西大庾人,本是户部管民事的一名郎中,朝廷中无名之辈而已。正统二年被大学士杨荣公荐举到荆州来任知府。表面看是东杨推荐的,其实下官等人心里都明白,那是阁老您负责户部事务了解了下官的为人,为避嫌您特请东杨阁老出面推荐了下官,下官来到荆州。再说马祥大人,他是河南汲县人,本是广东布政司照磨所的一名管理文书档案的从八品照磨,刘永清大人伯乐识才,正统三年推荐到朝廷,也是您特意派到石首任知县,一下连升三级。下官二人其实都是您擢拔到此为官的,下官等明白您的意思,是要下官等贤良方正,劝农兴学,均赋简讼,造福您的乡梓。您对父老乡亲的一片深情,下官等感同身受呢!”

“二位大人过奖了!”杨溥微笑道,“人行万里,叶落归根;雏鸟壮飞,衔食反哺。这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你做了多大的官、发了多大的财,一定要尽其所能回报乡梓,那一经发达便忘了父老乡亲的还算是人么?好,这银两请马大人收下,代我为父老乡亲做些好事,这事不说了,杨昺、杨景你们二人当着二位大人面说说,请二位大人依律处置吧!”

杨昺是杨溥二弟杨浩的儿子,杨景是杨溥三弟杨澄的儿子,都是三十多岁年纪。听杨溥这么一吩咐,那杨昺连忙拱手低头说道:“是,伯父。马大人,草民去年冬天与乡民成某争地,不该打伤了他,还逞狠拒不听您传唤,至今逍遥法外。昨日伯父把草民痛斥了一顿,今日草民前来痛悔前非,愿意将所占成某熟田湖的几亩水田全部归还,再请大人惩办强霸之罪,无论怎么处理,草民绝无怨言。”

杨昺说完,杨景接着说道:“大人,只怪草民无知,未能奉公守法,从前年起草民一家的赋税正粮加耗一粒未交,累计欠了一百余石。昨日伯父知道此事,将草民狠狠骂了一顿,草民知错了。今日特来向大人请罪,明日就将赋粮送到预备仓,该如何处罚,请大人示下。”

原来是为了这么两件事,这阁老大人也太认真了!马祥正要宽慰,只听杨溥板着脸教训两个侄子道:“官宦之家凡事都要带头,老百姓看着你们呢!你们不安分守己,仗着家里有人当官,便逞势称霸,强占他人土地,拖欠不交赋粮,成何体统?知县大人惩罚你们,情面上过不去;不惩罚吧,又无法说服他人,知道的只道是马大人宽宏大量,德化教人,不知道的还说是官家子弟,无法无天,这不是败坏杨家家风,叫知县大人为难么?老夫今日叫他们弟兄三人前来,向父母官负荆请罪,请马大人依律惩罚吧。”

“阁老言重了。”马祥连忙拱手说道,“少卿昆仲一向恭谨,为乡邻称道,偶尔违制也是事出有因,请阁老不必在意,算了吧。”

“有错必究,岂能算了?”杨溥认真说道,“如果马大人不依律惩处,那老夫今日就不走了。”

“阁老治家至严,教子有方,令人敬佩!”一旁的刘永不禁赞叹道,“既是阁老大人如此说,马大人就照办吧。”

马祥只好拱手说道:“那下官只好从命了。”

说罢家务之事,杨溥对刘永和马祥说道:“这次归省,石首周边的公安、江陵、监利以及华容等县的亲朋来,我问及农事和粮食情况,大家都说近年陂塘淤塞,水旱不便,预备仓储粮所剩无几,我几次下乡踏访,情况确实如此,那东乡调弦口的储备仓里空空如也,连麻雀都不肯光顾,看了颇为揪心。去年春,议修三殿时,户部奏闻天下粮仓库满仓满,尤其是江南粮食多至久储仓中红腐霉烂不可食用,今日实地一看,并非如此,这是何故?”

“阁老有所不知。”刘永拱手说道,“这预备仓各县都有,前几年确实库满仓满,多至红腐不可食用,但前年一场大水,荆州全府受灾,预备仓已经动用得差不多了。去年虽说洪水小一些,但民力未苏,预备仓尚未补齐呢。”

“陂塘之事是该引起重视了。”马祥接着说道,“宣德初年,各地开沟建塘,大兴水利,水旱两便,百姓无忧。但近年来,陂塘失修,有些陂塘被土豪大户侵盗私用,以致一遇大雨便淹没田禾、为害不浅,百姓生怨了。”

听了刘永和马祥的回答,杨溥思索片刻,又问道:“其他地方的情况如何呢?”

“沿长江一线情况都大致差不多。”刘永回答道,“我们荆州府除了您说的江陵、公安、石首、监利外,所属的松滋、枝江、夷陵州、长阳、宜都、远安、归州、兴山、巴东诸县大都如此,看来这事是要重视了。”

“对,对,对。”杨溥点头道,“这预备仓的问题和陂塘之事,待老夫回朝后上一奏疏,命全国府州县都查一查,大家都重视起来,涉及民生的都是大事,为官为吏者不可疏忽大意,应该未雨绸缪。刘大人、马大人,你们二位可以先办,整修陂塘、填充预备仓,时不我待,不必再等了。”

刘永、马祥一齐答道:“下官遵命!”

杨溥又问道:“马大人,听说你们县里把石首的九湖、上津湖、津湖几个大湖泊都禁了不许老百姓下湖打鱼,有这事么?”

马祥一听,连忙解释道:“是有这么回事。前几年不是说朝廷要县里用官钞籴米充实预备仓么?县里官钞不够,有人建议说把几个湖禁了,渔民们下湖打鱼都交点费,县里再用这钱来籴米实仓。这样一搞,就搞到了今日,下官实在没有别的意思。”

“你这想法是好的,但不妥当。”杨溥略带责备地说道,“常言道,做父母的不与子女争利,当官的不与百姓争利。你把大湖给禁了,百姓们不能打鱼摸虾换钱,那不是断了百姓们的财路么?让利于民,藏富于民,百姓富,天下富,天下富,国家强,还是把湖还给百姓的好。”

“阁老教训的是。”马祥惭愧地说道,“当官的不与民争利,这是爱民的一条准则,下官一时糊涂,倒把这条忘了,您放心,下官明日就改。”

“这样就好。”杨溥点头道,“还有一事,马大人。老夫前些时从岳州巴陵舟船回来,见便河淤塞较为严重,船行不利,时有搁浅,百姓很不方便。老夫记得儿时石首县城小南门外是便河,那里建有许多仓库,县南百姓纳赋,都是水路运到那里交纳入库,很是方便。那便河通列口,列口通洞庭,由洞庭达四海,交通运输颇为便利。如今淤塞,百姓不便,马大人能否在今冬明春枯水季节,组织民工疏浚,把便河水路拉通,不仅方便百姓完粮纳赋,还可引来南北商贾贸易呢!”

马祥连忙躬身回道:“下官一定照办。”

说罢这些事情,杨溥告辞回杨家大院去了。

明日就返京回朝了,当晚高夫人命管家徐杨忠置办了酒菜,杨家上下还有刘永清、傅启让等至亲好友为杨溥饯行。入夜,杨溥与高夫人商量,要高夫人随同赴京,高夫人以为杨旦一家留在石首实在不能放心,坚持不去,仍然要彭夫人随行做伴,杨溥只好答应。最后商定,这次让孙儿杨寿、杨孝随行,到北京国子监读书,以慰思亲之情。老夫老妻即将离别,话多夜短,又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吃过早饭,带了些石首的土特产,杨溥告别家人,走出家门。高夫人一直送到高陵岗东头经杨溥苦劝方才止步,二人执手,泪眼相向,高夫人千叮万嘱,方才松手让杨溥上轿向石首县城去了。

石首县城北门城外,楚望山下,荆州知府刘永和石首知县马祥为杨溥准备了饯行酒,石首城万人空巷,百姓们扶老携幼,都到三义寺长江渡口送别。杨溥十分感动,连饮了三杯饯行酒,向父老乡亲一揖到地,然后带着孙儿杨寿、杨孝和杨沐一家以及张环、王永等人一齐登上客船,顺江向武昌府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