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要在马尾建船政局
同治五年(1866年)孟春的一天,按察使衔福建候补道胡光墉,来到福州城的闽浙总督衙门,等候左宗棠的召见。
胡光墉是谁?一说他的字,几乎是无人不晓——他就是胡雪岩。他是浙江杭州人,钱庄伙计出身,人情练达,很得掌柜赏识。掌柜临终,将阜康钱庄相赠,他一跃而成钱庄掌柜。他极善与官场打交道,与杭州各级官员都搭得上关系,尤其是与浙江巡抚王有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民间盛传,王有龄落魄时,曾得胡雪岩数百两银子资助,得以进京投门路,之后仕途畅达,一路升迁,做到了浙江巡抚。王有龄投桃报李,凡浙江官府银钱往来,一概通过阜康钱庄,这不仅扩大了阜康的生意规模,更使阜康钱庄的信用为同行望尘莫及。
后来太平军进攻杭州,王有龄托胡雪岩出城采购军粮。军粮未运回,杭州城破,王有龄上吊自杀,而胡雪岩杳无音讯。
两年后,浙江巡抚左宗棠率军收复杭州前,就列了一串杭州绅商名单,责令他们捐银报效。其中亦有胡雪岩,不但要他报效十万两银子,还要重治其罪,因为他携官银逃匿。
左宗棠围困杭州近两月,等他收复时,城内已经断粮数日,阖城百姓嗷嗷待哺;而整个浙江几经战火,各处粮价腾贵,就是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粮食。左宗棠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胡雪岩亲自来见,送来了数万石粮食,并报效十几万银子。原来,当年胡雪岩购好粮食,未来得及运到杭州,就得到城破的消息。当时,宁波城也在备战,也是急需粮食,愿意高价购买胡雪岩的数船大米,如果胡雪岩出手,便有数倍的利润。但胡雪岩不卖,数万石大米送给宁波地方官,说好一等杭州收复,还给他同等数量大米就行。此时他运来的数万石粮食,就是宁波履约归还,对杭州而言真正是雪中送炭,给左宗棠解决了最大的难题。左宗棠不禁刮目相看,不但撤销了通缉令,而且盛赞胡雪岩是有情有义的“奇男子”。
胡雪岩眨眼间又靠上了左宗棠这棵大树,不了解世情的人无不惊叹。对左宗棠而言,胡雪岩又何偿不是他的依靠?胡雪岩开着药店、钱庄、当铺,杭州、上海都有生意,筹措十几万两银子,对他都是小菜一碟。左宗棠带兵打仗,最发愁的就是军饷时有不济,而只要他开口,胡雪岩立马办妥。而且他上海又有洋人朋友,左宗棠的部队所需洋枪、开花弹也都是他经手,成了左宗棠须臾难离的臂膀。后来左宗棠奉命率军入福建继而到广东与太平军作战,胡雪岩及他的阜康钱庄,几乎成了他的半个粮台。等太平军余部在广东战败后,左宗棠胜利回师,在路上就发信给上海的胡雪岩,约他到福州相见。出杭州时还是浙江巡抚的左宗棠,回来时已经是一等恪靖伯、太子少保、闽浙总督,驻节福州城。
左宗棠阅兵回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雪岩从上海来了?你们怎么不早去叫我?”
胡雪岩迎出门去,个头矮小、方面大腹的左宗棠哈哈笑道:“果然是雪岩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你该让他们去叫我一声的。”
“宫保校阅兵马是大事,不敢打扰。”左宗棠是太子少保衔,所以被人尊为“宫保”。“左宫保”带兵的秘诀就是不让兵闲下来,他的说法是,人闲惹是非,驴闲啃槽梆,只要不打仗,初一十五必定校阅兵马,雷打不动。
熟不拘礼,左宗棠也不必让,胡雪岩跟在他的身后进了签押房。签押房是关防严密的地方,延客而入,只有极心腹的客人得此殊遇。
左宗棠脾气急,一坐下就问:“雪岩,你知道我急匆匆把你从上海叫来,所为何事?”
左宗棠只在信中说有顶大的事相商,至于何事,只字未提,胡雪岩又如何回答得上来?他说:“宫保召我前来,必是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
“对喽,我要办的,自然是事关国家根本的大事。”左宗棠自视甚高,在他口中似乎没有谦虚二字,“你猜猜看,以你的聪明,定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左宗棠如此说,胡雪岩不得不猜了。其实,路上他也一直在琢磨,叫他来所为何事,心中其实大约已有谱了。
“宫保所关心,向来是至上至下的事情。至上,必是事关社稷安危,至下,必是所关升斗小民的生计。”胡雪岩摸准了左宗棠的脾气,喜欢恭维话,所以先来一个高帽,“宫保是不是想造轮船或者要买轮船建一个轮船运输局?”
当初左宗棠刚刚收复了杭州,就请中国工匠仿照西洋轮船,造了一只小火轮,在西湖里试航那天,兴师动众,让宁波税务司法国人日意格和常捷军统领法国人德克碑前来观看,还让胡雪岩专门从上海请来了新闻纸记者。按左宗棠的说法,“让洋人瞧瞧中国人能不能造轮船。”试航并不顺利,小轮船刚突突了几下就熄火了,两位中国技师费了半天工夫,满面油污,一身臭汗,好不容易修好了,突突突动了不到几十丈又熄了火,惹得人群哄堂大笑。两位中国工匠面色苍白,只怕好面子的左巡抚迁怒。
没想到左宗棠自找台阶,对新闻纸记者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今天能够航行十丈,不愁明天航行数百里。只要开了头,没有中国人做不到的。”
当时胡雪岩就琢磨,左宗棠大概有意制造轮船,自己要想到前面,看看里面有什么商机。
左宗棠一拍桌子说:“雪岩一语中的,我的确要造轮船,将来轮船造多了,自然可以组建一个轮船运输局。”他脸色变得异常严肃,“雪岩,你可知道我为什么非要造轮船吗?”
左宗棠自问自答:“当年胡文忠在的时候,他到安庆大营与曾涤生商讨战略,有一天到长江岸边去,看到洋人轮船鼓轮如飞,把中国帆船一概抛到后面,他忧从中来,当场吐血。他说,中外差距太大了,中国如不能奋起直追,中外失和,必然又是割地赔款的局面。你知道,我是最敬重胡文忠的,他忧惧的事情,必定要在我手上完成,让他九泉之下能够安眠。”
胡文忠就是数年前病疫于湖北巡抚任上的胡林翼,文忠是朝廷给他的谥号。他居湖北巡抚期间,对曾国藩的湘军给予极大支持,湘军重大战略都是他与曾国藩商定,世人皆认为,如果他不早逝,其地位必将超越曾国藩。左宗棠与他关系非同一般。胡林翼是名臣陶澍的女婿,而左宗棠与陶澍结为儿女亲家,他的女儿嫁给了陶澍的独子。胡林翼应该叫左宗棠一声“表叔”。左宗棠在湖南巡抚衙门当师爷的时候,因辱骂正二品总兵,得罪了湖广总督官文,差点被咸丰帝下旨当“劣幕”斩首,幸亏胡林翼、曾国藩从中设法,左宗棠才因祸得福,不但未被斩首,还出任赞襄湘军军务。他感激胡林翼,也佩服胡林翼,完成胡林翼的未竟之志,也是他近年的心思。
“这只是其一。这次我从粤东回闽,一路上考察民生,发现福建漳州、泉州、兴化等滨海之地,居民以海为田,除出海打鱼外,多置船经商。我听当地官员说,从前随便一个海坳,便有船数十条,可是近年来,十不存一二。何故?原来近年洋船西来,行驶沿海,受载多而行驶速,内地商船之利,全被侵夺无遗。无利可图,民船日少,小民生计无着,且舵手、水手失业无依,不少流为匪盗。我听说,上海的沙船折损更厉害,你到上海去的多,是不是这个样子?”
胡雪岩说:“正如宫保所说,上海情形也极其严重,沙船存量锐减。”
沙船是沿海的一种平底大木船,吃水浅,没有沙滩搁浅之虑,是海上及内河常见的运输船只,运漕的漕船也大都是沙船。
“雪岩,沙船锐减,不仅事关船民生计,也事关天庾正供。将来无船运漕,京师数十万官民难道要饿毙不成?所以,必须早做打算,如果将来用轮船海运漕粮,可保无虞。”左宗棠扳着指头说,“这其三,才是最最关键的,洋人船坚炮利,我们吃尽了苦头。洋枪洋炮,或者买或者造,都不稀奇,兵轮水师,是我们最大的缺项。要追赶洋人,夺其所恃,非学会造轮船不可!”
要造轮船,谈何容易!不过胡雪岩不敢泼冷水,委婉地说:“造轮船非比洋枪开花弹可比,洋人一二百年才修成眼前正果,中国是一张白纸,要自己造,就是这样的念头,除了宫保,谁又敢起?”
“就是这话喽!”在左宗棠听来,这不是劝阻,而是赞扬,“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曾涤生和李二兴师动众,办了江南制造总局,说是要造轮船,可是雷声大雨点小,最近又打退堂鼓,表示要到数年后再造轮船。这师徒两人,哄黄口小儿呢。”
一有机会,左宗棠必痛诋曾、李,在他已经是习以为常。左宗棠与曾国藩、李鸿章关系差,已经到了天下人尽皆知的程度。按理说,左宗棠在危难之时,曾国藩曾出手相救,而且奏请让他赞襄湘军军务,随后又让他募成一军独当一面,左宗棠能当上浙江巡抚,也是曾国藩力保的结果,照世人的观点,左宗棠是最不该和曾国藩闹翻的。但就是闹翻了。要说原因,两人性格不同,左宗棠唯我独尊,自视甚高,自诩“今亮”,而曾国藩是谦谦君子;用兵上,曾国藩主张结硬寨,打呆仗,多次痛失战机,而左宗棠经常兵行险着,善于兵出三路,运动歼敌,少有败绩;最直接的原因,则是曾国荃攻克南京的时候,洪秀全的儿子幼天王突围而去,而曾氏兄弟上奏说他“积薪自焚”。左宗棠却从部下口中得到幼天王逃走的消息,他立即上奏朝廷,此后一得幼天王的消息,必定上奏。结果朝廷下旨严责曾国藩、曾国荃放走首恶,曾国藩因此恨死了左宗棠,以致两人从此只有公事公办,不通片纸私函。而左宗棠只要有机会,必是痛诋曾国藩。
他与李鸿章关系差,一半因李鸿章是曾国藩的高徒,一半因江苏巡抚李鸿章手伸得太长,把浙东的宁波海关揽入淮军怀里。不过李鸿章是奉命行事,当时左宗棠远在衢州,对浙东确实是鞭长莫及。而淮军军纪差,在浙江每下一城,便掘地三尺,抢掠成风,这让一向最重视办理善后的左宗棠忍无可忍,数次上奏痛诋李鸿章和他的淮军。李鸿章憎恨左宗棠,称他左老三,对心腹则骂他“左三矮子”;左宗棠则称李鸿章为“李二”,每次骂完曾国藩,就接着骂“李二”。
“我不能像曾涤生和他的高徒李二那样,仿造了几门洋炮就洋洋得意,以懂洋务自居。我要办,就办他们不敢办、不能办也不会办的船政。”其实左宗棠对曾国藩、李鸿章在两江大办洋务是有些羡慕的,因羨生恨,嘴里更不留情,“我还听说,造船机器是母机,不但能造轮机,但凡枪炮、采掘、纺织诸机器无一不能制造。我建一个船政局,顶他们师徒俩在两江折腾数年办的几个机器局。”
在胡雪岩看来,左宗棠一论及曾李,便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又可气又好笑。他认为曾国藩、李鸿章也绝非泛泛之辈,如果有可能,他倒是也愿意与李鸿章合作一把。可惜两方势如水火,他不能自讨没趣,更不敢脚踏两只船,便劝左宗棠说:“宫保不必与他们比,等你把船政局真正办起来,世人自有公论。”
“是喽,是喽,那时候,世人眼里只有我的船政局,什么江南制造总局、金陵机器局,都是不值一提的伢子过家家。”左宗棠说,“我要办船政局,还有一个原因。曾李两人把持着江海关,建了江南制造总局;天津的崇地山,拿津海关的银子办了天津机器局,广州海关的银子拿去办了广东同文馆。我福州也有海关,这笔银子不能只拿来还洋债,我也得拿来办点正事。”
左宗棠要建船政局,胡雪岩被召来商议,不用说,是想让他筹措开办经费。他不必等左宗棠开口,主动请缨说:“宫保办船政局,开销自然少不了,如果缺个万儿八千的银子,宫保吩咐一声,我立即就办。”
左宗棠说:“那是自然,你是财神嘛,我当然不能卖盐的喝淡汤。但这次请你来,还真不是为了银子。”
不是为了银子,那是为什么?
左宗棠说:“造轮船少不了要用洋人,但我不想让洋人把持了船政局。我的想法是,用他们的技术,但主持其事的必须是中国人。那么怎样既用洋人技术,又权自我操呢?我的想法,就是事先与洋人签订一份协议,把他们的权限限定在框框里。你是经商的好手,签订协议章程是你的拿手好戏,将来与洋人签协议,你要多多费心。还有,近期我就派人考察一下,船局建在哪里,你在上海见识多,跟他们一块出去转转,帮我参谋参谋。”
一听左宗棠的意思,要来先斩后奏,胡雪岩提醒说:“宫保,这么大的事情,必须等朝廷旨准了才好办理。否则,岂不是白忙活?”
“不然,不然!”左宗棠大摇其头,“要建船政局,反对的意见自然不少,这难那难,反正会有种种借口。我必须考察清楚,什么事情怎么办,到时候上奏朝廷的时候一并说明白,让他们驳无可驳,这才有旨准的可能。如果只上奏说,我要建船政局,造轮船。人家拿出一堆理由反对,那才是白忙活。咱们要悄悄的把事情弄明白,有了八九成的把握再上奏,现在不能打草惊蛇。”
胡雪岩不能不佩服,左宗棠比他更高一筹。他是本着“试一试”的想法,而左宗棠是冲着“必须办成”而行。
因为战事结束,左宗棠正在拟战功保案,有战功的自不必说,要前来铺叙,没有战功的更要来衙门疏通,说话的这回工夫,便有多人请见,左宗棠一概回绝。这时候下人又报英国驻福州领事贾禄求见,胡雪岩说:“宫保,您交代的事情我基本清楚了,英吉利人最好挑刺,您最好见一见。”
左宗棠说:“我最不怕外人挑刺。”话虽如此,但已经吩咐让贾禄到花厅等候,他一会儿就到。
胡雪岩出门时,左宗棠又说:“雪岩,你也不必太着急,不妨在福州多住几天,福州城可一观的地方还是不少的。”
胡雪岩应得很痛快,但心想上海、杭州两头都有生意,哪里有闲情逸致!
文巡捕把左宗棠的话传下去了,贾禄却不肯进门,说:“领事见将军督抚,上海、广东都是大开中门,并鸣炮致敬,为什么这儿不开门鸣炮?”
文巡捕只好再回去禀报。左宗棠一听便生气了,说:“他一个领事,不过相当于道台,你告诉他,总督府中门只有钦差来了才开。至于鸣礼炮,那更八竿子打不着。上海、广东如何本部堂不管,这里是闽浙总督衙门,本部堂全是按条约行事。当年本部堂在杭州,宁波领事也曾经来见,哪有这么多说法?”
文巡捕再次把话传到,贾禄脸拉得老长,说:“既然总督大人有如此说法,那我就不进这个大门了。我这里有个请柬,请转交总督大人。”
原来贾禄是特意来请左宗棠明天去参观英国军舰的。外国军舰左宗棠曾见过几次,但从来没登上过,贾禄既然作了安排,他决定登舰看看,除了总督衙门的随行人员,还让人专门通知福建水师提督吴全美同去。福建水师提督驻厦门,因为左宗棠班师凯旋,吴全美特意赶来祝贺。
第二天贾禄到总督府大门来接左宗棠,一路上毕恭毕敬。因为闽江在福州段水浅,军舰怕搁浅,就停在福州下游三十多里的马尾山下。从这里开始江面变得宽阔,水深流缓,军舰自海口溯流至此毫无问题。因为是顺流,近四十里的水路两刻钟就到了。英国军舰停在岸边,一看到左宗棠的座船就鸣炮致敬。
登上军舰后,舰长柯布命令战舰起猫,要到江心表演打靶。不久甲板下传来“轰轰”的声音,脚下开始有些颤动,军舰已经启动,越行越快,转眼间就驶出了几十丈远。
军舰在江心停住了,柯布一挥手,一名士兵捧上两只单管望远镜,分别递给左宗棠和福建水师提督吴全美。贾禄指着远处的靶船道:“总督大人请看,上游飘下来的是靶船,炮手们要在五炮之内打掉三艘。”
左宗棠用望远镜向远处看去,果然有三艘木船顺流而来。柯布叽哩咕噜一番,一挥手,士兵们依次开炮,但见炮口火光闪烁,炮声震耳欲聋,再看远处的靶船,早已被击得粉碎。稍做准备,又有三艘靶船顺流而来,几声炮响,又是灰飞烟灭,江面上只剩飘浮着的破船板。
尽管左宗棠对洋人军舰的威力有所了解,但还是被震撼了。这时贾禄走过来说:“总督大人,火药是中国人发明的,但枪炮却没有欧洲人做的好,不知总督大人有何感想?”
这话显然带有挑衅意味。左宗棠听了却不以为然道:“这只能说明中国人不像你们那样处心积虑去算计别人。”
贾禄淡淡一笑道:“我很佩服总督大人的机智与幽默,能为落后找出这么高尚的理由。总督大人请看,又有一艘木船下来了。”
大家拿望远镜看去,果然上游飘来一只大木船,上面还有一面龙旗。贾禄对吴全美道:“这船与阁下的座船在大小和坚固程度上都差不多,阁下看看这样的船能经得住几发炮弹。”
说罢,炮声响起,只两炮那艘大木船就从江面上消失了,场面一时极为尴尬。
这时贾禄说话了:“昨天我去拜访总督大人,希望能得到大人的尊重,可大人没有答应。我不生气,总督大人说得不错,按你们的品级算来,我不过是个道员,柯布舰长连道员也不够。但我要告诉大人的是,在亚洲许多国家,柯布舰长的军舰经过,他们都会鸣炮致敬。为什么?大家尊敬的是实力,这是一个讲究实力的时代,或者说得更直接,这是一个用炮舰说话的时代!”
这个洋人太猖狂了!站在一旁的水师提督只怕左宗棠会大发雷霆,一个劲拿眼睛去看他的脸色。没想到左宗棠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贾禄接着又道:“如果总督大人想拥有这样的军舰,我可以帮忙买到。总督大人治下的闽浙有很长的海岸线,实在太需要拥有这样的军舰了。”
“本部堂倒没觉得怎么重要。你的军舰再厉害,即便全部占领了中国的沿海和内河,仍然不能让中国屈服。中国有四万万人,你们英吉利将所有炮弹都耗尽,也不能消灭所有中国人。”
贾禄耸了耸肩道:“那太残忍了,大英帝国怎么会那样做?我是出于好意,希望能帮助总督大人加强海防。”
“本部堂知道你们英吉利人都是揣着好意到中国来的,但本部堂并没有打算买你们的船,本部堂要自己造。”左宗棠笑着拍了拍贾禄的肩膀。
左宗棠是个矮胖子,贾禄是个瘦高个,左宗棠根本拍不到他的肩膀,那两巴掌全拍在他的胸脯上。没等贾禄反应过来,左宗棠转身就下了船。
回到乘坐的木船上,水手们一起摇橹摆桨,木船缓缓启动,因为是逆流,船走得很慢。吴全美骂道:“这狗日的贾禄,竟向大人示威呢!属下真想扇他一个大嘴巴!”
左宗棠阴着脸道:“不怪他刁蛮,只怪我们太落后。他说得没错,现在是用枪炮说话的时代。你看他们的火炮,威力太大了,只一炮一艘木船竟完全解体。你这个水师提督,自己吃几碗干饭心里肯定有数,拿你的水师去与他们对阵,胜算能有几成?”
胜算能有几成?几乎没有胜算可言。吴全美暗想着,嘴上却道:“我身为水师提督,即使没有胜算,也绝不向洋人示弱。”
左宗棠摇摇头道:“示不示弱是一回事,弱不弱又是另一回事。听说你的水师没有一艘像样的战船,连海盗也追不上。本部堂还听说你的水师兵勇有许多人一上船就吐,竟从来没出过海。”
吴全美顿时面红耳赤,连忙辩解道:“都怪属下无能。属下所率水师全是木制战舰,海盗水匪现在都买了洋人的火轮船,所以水师根本追不上。水师兵勇因为饷银太少,根本不能养家糊口,所以年轻人不愿入伍,入伍的都是老弱和穷无所归的人。有些还只是挂个名,闲暇才来出操。而水师也没有一艘炮船,实在无从操练,名为水师,实则全住陆上。宫保不提起,属下也打算请罪。”
左宗棠打断他的话说:“本部堂早听说你的水师弱不禁风,参劾你的折子都写好了。不过后来又听说你廉洁清正,知兵爱兵,也就罢了。水师的问题有些是你的原因,不过大部分都不能怪你。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配备火轮战舰,怎么配备?贾禄劝我们买,几年前朝廷也曾委托英国人买,结果却让他们骗了,白白扔了一百多万两银子。再说,从洋人手里买,他们能把真正的好舰卖给我们?就是买来了我们也是让人家牵着鼻子走。所以我们要办船政,自己造船,自己造兵轮!”
吴全美说:“那真是太好了!等咱们的兵轮造出来,也到外海去巡弋,看洋人还那么神气不!”
回到福州,左宗棠立即叫胡雪岩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雪岩,船政局的事我是铁了心了!必须建,必须快建!”
胡雪岩问:“怎么,宫保让英国人给气着了?”
左宗棠说:“岂止是气着了,也吓着了。”
左宗棠为人狂傲,他承认被吓着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英国人太可恶!我本来还打算也请英国人帮忙建船政,免了!英国人一概不用!”左宗棠有些赌气地说,“李二欣赏英国人,他自打到上海后,就一直与英国人打连连,我偏不用英国人!”
李鸿章在上海,麾下曾经有常胜军,统领就是英国人戈登,苏州洋炮局的主持人马格里,也是英国人,正如左宗棠所言,李鸿章所依赖的确多是英国人;而左宗棠巡抚浙江的时候,麾下有常捷军,统领是法国人德克碑,左宗棠对法国人更有好感。
胡雪岩说:“宫保的意思是不是想用法国人帮着建船政?德克碑我听说去了越南,宫保如果想让他帮忙,得赶紧写信把他召来。他是海军出身,筹划船政局非有他参谋不可。”
左宗棠说:“我立即让人写信,召他前来。还有宁波税务司的日意格,我也打算把他召来,让他与德克碑一起帮着建船政。”
日意格与德克碑,都是出身法国海军,都是在咸丰七年到达广州,但日意格很快转向文职,埋头学习汉语,不到两年,就能说流利的汉语,还编写了一部《中法词典》。后来出任浙海关(驻宁波)税务司。德克碑则一直在法海军服役。两人因为组建常捷军归于左宗棠麾下,与左宗棠关系不错。左宗棠收复杭州后,在西湖里试航中国人自造的轮船,两人就毛遂自荐,愿意帮左宗棠建一个中国的造船厂。德克碑回国期间,征集了一批轮船及造船厂设计图等资料寄给日意格,由日意格呈给左宗棠。但这几年一直在打仗,根本顾不上。现在,左宗棠决定要大干一场。
“日意格已经调任汉口税务司了。”胡雪岩说,“这是我来前刚刚得到的消息。”
“哦,不管他在哪个税务司,都要把他聘来,他会说中国话,可以做德克碑的帮手。我立即安排人给他写信,大约一个多月他就能赶过来。期间你先回杭州,把手头的事情处理清楚,日意格一到,你就和他联起手来,赶紧筹划。”
一个多月后,日意格和胡雪岩先后回到福州。
办船政先要选址,左宗棠已初步定了几个地方,其中最中意的是马尾,也就是上次他参观英国军舰打靶的地方。日意格认为,建船厂需要满足诸多条件,非亲自勘察一番不可,他邀请左宗棠一起前往,左宗棠欣然应允。
次日一早,左宗棠一行乘船前往马尾,水师督标营数只战船前护后卫。闽江东来,一路上汇集建溪、沙溪、富屯溪,流经福州时,因江中有岛,江水一分为二,东流四十余里,复又合二为一,由此直趋大海。二水合流的地方,便在马尾。地名马尾,是因地处马限山下;与马限山隔水相望,有罗星山,山上有建于宋代的七层石塔,塔高十余丈,塔顶窗口夜晚点灯,为闽江航船导航。江水流深,即便外洋巨轮也可直驶塔下。
左宗棠与日意格、胡雪岩拾级而上,登到七层塔顶,周边形胜,尽收眼底。左宗棠指指西边马限山下那片平坦地方,大江在前,群峰西拱,状若匡床,是作船政局址最佳地方,沿江可建港口、码头、船坞。
日意格也认为是好地方,唯一担心平坦处是淤沙积成。于是几个人下塔,乘船到马限山下,日意格亲自带人挖掘多处,多是粘土,色清质腻,沙很少,说明并非淤泥所积。又测江边水深,现在是落潮时,水深十一二丈,涨潮时水则更深,建造船坞,停靠巨轮,均无问题。
左宗棠放了心,却忽然忧从中来,此处江面宽阔四五里路,江水又如此之深,外洋兵轮自然可直赴岸边,一旦中外失和,如何保护船政局便是一个大问题。于是他避开日意格,把督标水师营参将叫到一边,问他如果中外失和,水师可有把握与外洋兵轮一战?又该如何阻止外洋兵轮深入马尾?
水师营参将告诉左宗棠,福建水师的木船无法与外洋兵轮对阵,只能做人家的活靶子,却有办法阻止外洋兵轮深入闽江:“闽江入海,虽然水流增大,江面宽阔,外洋兵轮可直航罗星塔下,但从海口五虎门而上,沿途多岛屿滩头,又有高山夹峙,金牌、壶江、闽安、长门,形势险要,不难层层设防。尤其潮退后,洲渚礁沙遍布,成为省城天然屏障。”
左宗棠点头表示赞同,但他的脾气,不亲眼所见,不肯轻易相信,因此临时决定,由马尾顺流而下,到海口巡视,日意格、胡雪岩可不必陪同,先行回福州,讨论相关事宜。
顺流而下二十余里,到闽安古镇,两岸皆山,绵延数里,闽江收窄,最窄处仅有一里左右,是扼守闽江咽喉要地。明代戚继光曾经在此筑石寨以御倭寇;如今此地两岸尚设有炮台,驻绿营一协。左宗棠登炮台巡视,真正是形同虚设,旧式的火炮还是前明所铸,根本不能施放。他叮嘱将来一定要铸造新式大炮,重新布防。
出闽安五里,闽江又一分为二,中间便是鼓浪屿。左宗棠一行顺北流向东北十五六里,就到了长门岭下,此处江流收窄,与鼓浪屿上的金牌山夹江相望,此处亦设有炮台,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而矣。左宗棠安排,将来也要换新式火炮。另外,江中可竖立铁桩,用铁索连结,平时没入水中,外洋兵舰一来即提起铁索拦截。
从长门岭下山,天已经黑了。左宗棠第二天还要到海口巡视,当晚就在船上吃晚饭,夜宿舟中。
第二天下午回到福州,左宗棠立即找胡雪岩有事相商。
“雪岩,这次出海巡视,我心里更有底了。船政一定要办,并且一定能办成。这是前无古人事业,非借助洋人力量不可。不过我有个想法,开始要用洋人,但将来一定不再依靠洋人,必须让中国人完全学会那些洋玩艺。如何让洋人高高兴兴给船政尽力,把心里的本事教给中国人,是个大难题。”
胡雪岩点头说:“我明白宫保的意思,既要利用洋人,又要权柄在手,还要洋人心甘情愿切实效力。要做到这一点也非难事,第一位的就是要舍得花银子。京城同文馆、江南制造总局都是高薪聘请洋人,咱若想让日意格尽心办差,月薪非有一千两不可,也就是说与巡抚薪俸加养廉银相当。”
“这个自然,无利不起早嘛。花一个巡抚的开销,雇一个洋教头,值。”左宗棠吩咐,“你与日意格去商议,如果中国人学会自造自驾,并造出十五六条船来,大约需要几年,经费又需几何?先拿出粗略的概算,我心里有数。”
胡雪岩去与日意格商议,本来以为要费些功夫,没想到日意格早已有个大致的概算,略一调整,就算出来了。
第二天,胡雪岩就来向左宗棠复命:“日意格早有算计,购买机器、物料,招募中外工匠,掌握造船驾驶技术、造出十五六条船来,最少也得七年,一年要花费七八十万两,总共花费得五百万两左右。”
五百万两,那可不是小数目!
“这个账不能如实报给朝廷,报得太多把朝廷吓住了就坏了;但报得太少,那小孩子也不信。”
“宫保说得不错,属下这个账也只是个粗账。不把朝廷吓住是一条,想出如何筹款的办法又是一条。只要不从户部兜里往外掏银子,京中那帮老爷的牢骚就少一些。”
“就从福州海关向外掏银子。李二的江南制造总局也是每年从上海海关掏两成银子,福州海关就在我的地盘上,我们干吗不掏?”
胡雪岩对福州海关一年收入多少大体也知道,粗粗一算,两成就是五十万两左右。有了这笔钱,船政经费的大头就解决了。闽浙都是左宗棠的地盘,广东蒋益澧也是他的旧部,让他拿些银子也不是难事。这么一筹划,这件大事就有了着落。
“雪岩,你要给我好好想办法,既要瞒报花销,不把朝廷吓住,还要为船政将来超支留下余地。”左宗棠说,“都夸你是铁算盘,我倒看看,你这铁算盘灵不灵光。”
胡雪岩说:“宫保,这你可就难为我了。”
话虽如此,胡雪岩还是闭门谢客,在屋里拨算盘。他是真的拨算盘。他有个习惯,思考问题的时候就手边放一把算盘,涉及数字,就在算盘上拨拉,想不通的时候,也在算盘上拨拉。噼里叭啦,胡雪岩屋里算盘声响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去向左宗棠复命。
“大头还要从海关银子上算计。按目前关银的开销,四成押往京城,六成留地方开销。船政开工建厂等开销,大约需要四十万两,请朝廷从解京的四成内开销,算是朝廷对船政的支持,这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五百万两的开销,朝廷支持四十万两,十不及一嘛。”左宗棠代朝廷表态。
“剩下的,要从六成中动脑筋,每月开销五万两。请宫保注意,是每月开销,不能报年销。”
“这是为什么?”左宗棠不明就里,“与每年开销一个总数有区别吗?”
“当然有,三年两头闰,闰年的时候,我们就赚一个月的开销!”
左宗棠一拍大腿说:“果然,果然是铁算盘!”
“如果七年的话,八十四个月,再加三个闰月,八十七个月,每月五万,共可得银四百三十五万两。加上开工拨银四十万两,便是四百七十余万两。还余四五十万两的缺口,从闽浙、广东等地厘税中解决,应当不是难事。”
“七年搜刮他们四五十万两,不过分!”左宗棠极有把握地说,“现在的关键是七年如何变成五年,还要朝廷挑不出大毛病。”
“这有点难,只能耍点小聪明。”胡雪岩说,“朝廷拨款,当然要从开工那天起,可是洋人造船合同,肯定要从能造船的日子开始。要能够造船,就必须船厂完全建好才行。完全建起船厂,总要有一年多。宫保上奏的时候,笼统说五年,与洋人的造船合同也是说五年,但合同中造船的算起时间,明确为船厂建成后。我向日意格请教过,造船最关键的厂子是什么,他说是铁厂,包括锤铁厂和拉铁厂,这两个厂子无可替代。在合同中,不妨定为合同起始日从铁厂建成算起。这样,建厂的时间就打了马虎眼。可是,如果朝廷中有明白人,一眼就可看穿。”
“不碍!朝堂上没你这么精明的人。”左宗棠说,“再说,我是先奏个大概,先请朝廷旨准开办,我再进呈详细合同,那时候就是有人看出端倪,也已经于事无补,不会再多嘴自讨没趣。”
左宗棠对胡雪岩的策划非常满意,拍着他的肩膀说:“雪岩,别人称你是铁算盘,我看你是金算盘!”
胡雪岩说:“宫保,如果你铁了心建船厂,我还有一条献议。”
胡雪岩提议,应该先买一艘洋炮艇,一则可做船厂护卫,以免到时候有水匪打船厂主意;二则在没有造出轮船前,先以这条炮艇训练水手、锻炼学生,不然造出船来再现练,那可就误了大事。
左宗棠一拍大腿说:“那赛!”
“那赛”是湘阴方言,好得很的意思。
“可是,洋炮艇,得有人会操弄。这个人那里找?”
“这不难,我已经给宫保谋划好了。”
胡雪岩给左宗棠推荐的人叫贝锦泉,字敏修,浙江镇海人。十几年前,镇海一带海盗猖獗,商船屡屡遭劫,浙商共同出资,从广东购了一条小炮艇,取名宝顺,聘请贝锦泉管驾。数年间击沉捕获海盗船六十余艘,海盗丧胆,几乎绝迹。
“哟,他怎么就能管驾得了炮艇?”左宗棠问。
“他家里穷,又是老大,十四五岁就在甬江上撑船讨生活。后来我介绍他到葡萄牙人的一条小商轮上当水手,跑上海到胶州航线,他脑筋好用,又肯吃苦,船上的二副很喜欢他,收他当干儿子,偷偷教他学习管驾。”
“按说你推荐的人我可以放心,不过,雪岩,此人人品如何,你得给我句实在话。”
“宫保放心,正因他人品好,我才与他成了莫逆。”
据胡雪岩说,有一次他过甬江遇到暴雨,单单那天穿得少,冻得瑟瑟发抖。撑船的贝锦泉把自己的夹袄脱下来给胡雪岩穿,他自己穿着单衣撑船,两人由此成为莫逆之交。
“我信得过你,既然如此,你马上筹几万两银子,托人到广州去买艘小炮艇,就让贝锦泉开到福州来。”
胡雪岩很惊讶,说:“宫保,船政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去买炮艇,万一……”
“没什么万一。”左宗棠大剌剌地说,“事情看准了马上就办,哪来那么多顾虑。再说,就是万一船政没办起来,给福建水师弄一条炮艇,他们还不乐得睡不着觉?”
当天下午,左宗棠闭门谢客,亲自起草《拟购机器雇洋匠试造轮船先陈大概情形折》。左宗棠的功名只是举人,三次进京会试,均是名落孙山,不过他颇自负,不把进士们放在眼里。尤其对自己的文笔,更是认为阖天下无人可比。他又在湖南巡抚衙门当了多年的师爷,对奏稿函牍驾轻就熟。程式化的文牍交给别人去办,像这样重要的奏稿,都是他亲自下笔。
除了程式化的开头,奏稿第一句是“窃维东南大利,在水而不在陆。”他对这一句相当满意,气魄大,而且一语中的。有这样一个精彩开头,接下来就下笔如流水,极其顺畅。“自广东、福建而浙江、江南、山东、直隶、盛京,以迄东北,大海环其三面,江河以外,万水朝宗。无事之时,以之筹转漕,则千里犹在户庭;以之筹懋迁,则百货萃诸厘肆,匪独鱼、盐、蛤踊业贫民,舵艄、水手足以安游众也。”而后笔锋一转,说海上形势的巨变,“自海上用兵以来,泰西各国火轮兵船直达天津,藩篱竟成虚设,星施飙举,无足以当之。自洋船准载北货行销各口,北地货价腾贵,江浙大商以海船为业者,往北置货,价本愈增,又及回南,费重行迟,不能减价以敌洋商。日久销耗愈甚,亏折货本,以致歇其旧业。滨海之区,富商变为穷户,游手驱为人役,税厘为之减色。更恐海船搁朽,目前江浙海运即有无船之虑,而漕政益难措手。是非设局急造轮船不可也。”
接下来,又针对船厂择地之难,外国匠师难聘之难,筹集巨款之难,管驾之难,维修之难等等,一一做了解答。洋洋洒洒,写了三千余言。他得意洋洋,自读一遍,感觉文气贯通,立论精辟,无人可驳。吃过晚饭,又稍加润色,着人连夜誊抄,次日放炮拜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