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王朝1860(全二册)

利用竹枝词案,收拾船政要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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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浙总督签押房里,总督吴棠相当失望。他抖抖总理衙门的函,对心腹师爷说:“原来以为巴尔栋闹一闹,船政就该偃旗息鼓了,没想到法国公使和总税务司赫德都服软了,真不知道总理衙门用的什么手段。”

他把手里的函递给心腹师爷。函上说,总理衙门已经与法国公使、总税务司分别交涉,福州税务司不得干涉船政事务。而且还附了法国公使和赫德的照会。法国公使在照会里说,本国政府支持中国创建船政局,法国海军已经作出决定,同意日意格、德克碑两人作为中国政府的雇员,为中国政府效力,并继续保留两人的海军军籍。赫德在照会中说,他作为总税务司,是中国政府的雇员,听令于总理衙门,各口税务司则须服从各海关道的命令,他屡经告诫巴尔栋不得干预船政及地方公事,以致掣肘,并请船政局“日后该税务司设有此议,亦必坚拒”。总理衙门在函中说,巴尔栋太多事,在闽终是一害,如果有什么劣迹,请及时通知总理衙门,将他撤换。

师爷说:“看来朝廷支持船政的决心很大,东翁只能另作打算了。”

另作打算早就议过几次,那就是如果船政不能停办,就换上自己的人主持。沈葆桢是动不了的,他下面主事的就是两个提调,福建藩司周开锡和布政使衔福建补用道胡雪岩。胡雪岩滑头,看到吴棠不支持船政,干脆以筹办左宗棠西征粮饷为由,不到福州来;周开锡是左宗棠的学生,对船政不遗余力,此人必须撤换。换了他,便是敲山震虎,下面的委员什么的,不愁他们不转向。

“东翁,现在有个天赐良机,周寿山请病假二十余天,尚未销假,部堂如有打算,宜早不宜迟。”师爷这样建议。

吴棠说:“我已经有人选,让盐法道夏辅臣署理藩司。”

“东翁,夏某人也是左宫保赏识的人,让他来署理藩司,还是换汤不换药。”

“不,不,我另有妙用。”吴棠说,“你以我的名义给李中丞写封信,就说我的意思,让他下札子给夏辅臣,着他署理藩司。然后,你出面见辅臣一面,和他谈谈。他要识趣,一切都好说。”

谈什么,吴棠自有一番安排。

周开锡得到消息,赶紧到沈府报告给沈葆桢:“我已经打算销假了,没想到吴总督来这一手。”

“他不是针对你,他是想插手船政,派自己人来主持。”沈葆桢说,“他可以委署藩司,可是无法委派船政局提调。你这个提调是朝廷任命的,煌煌上谕,谁也别想动你。等你病好利索了,你就以提调的身份出面主事。还有两个多月日意格就该到了,如今洋人住宅还未完工,坞内地基尚需垫高打桩,机器一到,又要立即安装,真正是千头万绪,正好你就靠到马尾去。”

周开锡说:“我无所谓,怎么着都行,可这样就与吴总督闹僵了。我有个建议,吴总督委的署藩,必定是他的心腹,大人可否给吴总督个面子,出个札子,任命署藩为船政提调,或许这个扣就解开了。将来办事方便,于船政也有利。”

“吴总督打算委谁为署藩,你有点消息没有?”

“没有,无从打听,反正肯定是他从漕督上带过来的人,等着他提拔的人多着呢。就是福建的官员,也有不少人巴结的很。”周开锡说,“李中丞唯吴督之命是从,福建的局面,是吴总督说什么是什么,官场中人都明白。”

新任巡抚李福泰是广东布政使任上调任,到任不到一月,身单势孤,唯有巴结好吴棠为立身之基,督抚和睦,吴棠更有底气压住船政的气焰。

“我也想好好与吴总督相处,他递条子来,我已经给他安排了四五个亲朋,几乎都是拿干薪,无奈人心不足蛇吞象!”沈葆桢说,“我知道他觊觎提调的位子,极力插手船政。可是,提调的位子怎能轻易予人!如果我弄个与我异心的提调,处处与我作对,那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不能办这种糊涂事。我这船政大臣有专折专奏之权,不受督抚节制,大不了,我与他吴某人井水不犯河水,各办各事就是。”

“大人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吴总督这边还是要尽量维持。”周开锡说,“既然吴总督让我继续养病,我如果到马尾去办差,倒好像专门与他作对。我看可否这样,我闭门养病,但大人有何吩咐,我无不照办。马尾那边,大人可札委李太守代为提调,以总其责。”

李太守是延平知府李庆霖,他是福州通商局委员,与洋人打交道多年,左宗棠创办船政后,就委任他为船政局委员,专门负责购地设厂事宜。后来朝廷擢他为延平知府,左宗棠北上后,英桂、周开锡联名上奏,船政接办乏人,奏调李庆霖回任船政,延平知府则派人暂署。李庆霖延平知府的位子还没坐热,就重新回到船政,自从船政开工后,就一直驻在马尾,未有提调之名,却有提调之实。沈葆桢从未与李庆霖谋面,但已听周开锡多次赞扬,他同意周开锡的提议,写一封信给李庆霖,叮嘱他暂负总责。

隔一天,盐法道夏献纶到沈府来见沈葆桢。沈葆桢从左宗棠口中听说过此人,一直跟着左宗棠办理军务,很受赏识,几年间,从一名六品主事升到了正四品盐法道,不过见到其人,今天还是第一次。

“沈大人,我实在没想到,吴总督和李中丞会让我署理藩台。”夏献纶也是直来直去的性格,见到沈葆桢,来个开门见山。

交浅难以言深,沈葆桢呵呵一笑说:“当然是辅臣有能干之名,才得督抚青眼。你署理藩司,我当然高兴,船政经费有着落了。”

夏献纶摇头说:“没那么简单。吴总督的师爷找到我,说了半天话,无非就是两个字,省钱!今年年底要解清同治五年来所欠京饷,十几万两;应解内务府经费每年五万两,已经欠了两年;还有剿捻协饷,积年所欠五六十万两……”

沈葆桢说:“辅臣,怎么筹钱,那是你的事。你只要能帮着船政筹足经费,我就高枕无忧了。”

“帮船政筹经费,这没问题。左宫保起程前,专门有交代,让我们务必支持大人办船政。”夏献纶说,“可是,我担心吴总督让我署理藩司,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和寿山藩台都是左宫保赏识的人,被福建官场称为‘左党’,吴总督也心知肚明。一面排挤寿山,一面又拉拢我,目的恐怕是让我们这些左党先内讧。”

沈葆桢点头笑道:“辅臣,你是这样认识。这件事是有点奇怪,寿山已经病痊,正准备销假,可是忽然又接李中丞札,让他继续养病。”

“吴总督的算盘,拨拉的是船政提调的位子。”夏献纶说,“吴总督的师爷让我来见大人,是求大人提拔我任船政提调。另外,还推荐了一人,是吴督从漕督任上带来的。为我谋提调是假,顺便带上吴总督的心腹才是本意。”

夏献纶这样的直言,说明他还是心向船政的。沈葆桢也就不能再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于是说:“辅臣,你说得有道理,吴总督想让他的人出任提调,我早就知道,可是,我没有松口。船政委员可以略略通融,唯有提调事关紧要,不可能迁就。不过,你毕竟是左宫保看重的人,情形又有不同。”

夏献纶摇手说:“大人不要对我另眼想看,除非您想把我们两个都提拔为提调,否则就一块拒绝。不然提一个拒一个,可就与吴总督撕破脸面了。我的意见,一视同仁,我们两个都不任提调,以免给船政留下隐患。”

沈葆桢起身对夏献纶重重一揖,说:“辅臣一心为船政着想,沈某感激不尽。不知你想过没有,吴总督有利用你的一面,但也有真心借重的意思。正如你所说,‘左党’如果内讧,有人真心投靠,吴总督何乐而不为!如果你帮着吴总督谋得一个提调的位子,不难视为心腹,于你的前程来说,也大有好处。”

“不瞒大人说,我也想到了。身在官场,谁能视顶戴如无物?我也不能免俗。可是转念一想,我受左宫保信任和重托,明明知道不利船政,却为了头上的顶戴而昧心行事,将来顶戴变红,心却变黑,深夜难眠,扪心有愧。还是算了,不如坦坦****做人的好。要说左宫保任人唯亲,有那么一点,但左宫保所图均是国事,公事,我辈没别的本事,这一点胸襟,还是学到了。”

沈葆桢说:“辅臣,听君一席言,真是感佩莫名!我与你一样,既然受人重托,就不再反悔,我是打算拼却了性命,也要保住船政。”

沈葆桢不识趣,无异于打了吴棠的脸。十几天,他都闷闷不乐。这天师爷对他说:“东翁,现在海观察手里有一样东西,如果用好了,可为您出一口恶气,福建官场局面将为之一新。”

师爷从靴筒里抽出一本小册子,双手呈给吴棠。

这是十几首竹枝词,全都是讽刺福建官场的,每一首后面,还附有简要注释。第一首就是讽刺船政:

抽收厘税不为难,欲造轮船观大观。

利少害多终罔济,空输百万入和兰。

还有一首把船政骨干周开锡、李庆霖、夏献纶都骂了进去:

周号抽筋李剥皮,夏名刮骨更稀奇。三人声势常相倚,聚敛鸿名遍天际。

……

更有一首近二十句的长诗,写的是延平知府李庆霖,送了个十六岁的婢女巴结时任护理巡抚的周开锡,随后就当上了船政委员。而且还把福州将军英桂也牵连了进去,说他受了周开锡、李庆霖的厚礼,周开锡因此当上了护理巡抚。

这十几首竹枝词,闽浙地界上,上至将军,下至知府道员,整个官场都成为讥讽对象,不过,被点名举报的人,大都是“左党”。

吴棠看完了,说:“这真是无稽之谈——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是盐场的一位丁姓委员——是捐了道台的,呈给海观察的。”

“海钟刚署理盐道,对福建情形一无所知,怎能收这样的东西?”吴棠说,“你告诉他,让姓丁的呈给夏辅臣好了,盐场一直是他在管。再说,里面也涉及他,交给他,看他怎么办理再说。”

署理盐道海钟是吴棠从漕运上带来的心腹,不愿让他牵连其中。

“还有,如果夏辅臣把这东西交给李中丞或者交到督署来,一概不受,这里面不涉现任督抚。”

师爷听了吴棠的吩咐,说:“东翁放心,我让夏辅臣呈给英将军好了,如何处置,让英将军视情况办理。”

“就是这意思!毕竟涉及香岩将军,我们说多说少都不合适。”

周开锡一脸愁容,来见沈葆桢,他是来说竹枝词的事情。

“我已经知道了,辅臣已经给我说过了。”沈葆桢说,“寿山,我问你一句话,竹枝词所说送婢女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完全是张冠李戴。”周开锡说,“去年我是新收了个婢女,但那是小妾在娘家时的随侍丫头,本来是回了娘家的,后来家中生了变故,无以为生,又前来投奔。至于当初我护理巡抚,何曾给英将军送过礼?徐巡抚病故后,当时英将军署理总督,自然不能再署理巡抚,因此朝廷明谕,李巡抚到任前,由我署理,朝廷循的是常例,英将军既未奏请,我更没有向英将军行贿。此事很简单就能弄明白。”

“那就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沈葆桢说,“这种匿名揭帖,不同于具名弹劾,朝廷一般是留中的。”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纯粹是有人想官想疯了,搞这么个匿名诬陷,想混水摸鱼。”周开锡说,“其实压下来就完了,可英将军呈奏朝廷,这就有点复杂了。”

“事涉香岩,他为了避嫌,只能如实呈奏。”沈葆桢说,“能压下来,一语定乾坤的,只有吴总督。可是他不肯出声,让辅臣把册子呈给英将军,就是为了捅到朝廷那里!而且,这匿名册子的来历就有些莫明其妙。”

周开锡很灰心,说:“大人,我如今成了人家的眼中钉,我有个想法,与其让他诬陷整倒,不如以退为进,投奔宫保,在军前效力。”

“万万不可。”沈葆桢说,“这样,正中人家下怀。有人想把持船政,你们要是摞了挑子,不正好给人家腾位子?你们且都等等,朝廷会有个说法的。”

六月十六日,沈葆桢为母亲守孝满二十七个月,丁忧结束,第二天前往拜见福州将军英桂、闽浙总督吴棠、福建巡抚李福泰,同时向他们辞行——他将于十八日到马尾任事。

周开锡说好陪他一起去,李庆霖则专程从马尾赶来迎接。船靠码头,沈葆桢为首,正要上船,臬司率人赶到码头,急匆匆到沈葆桢面前一甩马蹄袖见过礼,说:“沈大人,吴部堂刚接到上谕,竹枝词所涉官员由吴部堂和英将军严加查办,卑职奉吴部堂宪令,前来请周藩台、李知府到司里问话。”

沈葆桢一听气得脑袋嗡嗡响,他冷着脸说:“我今天正式接手办事,你把他俩带走了,船政那边我找谁去?”

臬司连忙陪着笑脸说:“这话我已经对吴总督说过,无奈吴总督奉旨办差,不敢耽搁,卑职也只有奉命。周藩台和各位大人,到司里去问几句话,事情说清楚了,也许下午就回来了,明天再陪大人去马尾也还来得及。”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当天下午周开锡、李庆霖都没有回来。次日一早,沈葆桢派人拿他的名帖去臬司衙门询问,回话说两人都在问话,事情一时弄不清楚。臬司捎话给沈葆桢,他最好能亲自去见一见吴总督当面求情,或许能通融。

沈葆桢上任的时间已经奏报朝廷,迟迟不上任肯定不妥,他只好硬着头皮去见吴棠。吴棠很给面子,说:“好说,给他们两人三天时间,先陪幼丹上任,再回来说说清楚,谅也没多大事情。奉旨办差,还请幼丹能体谅。”

沈葆桢在周开锡、李庆霖的陪同下前往马尾。路上说起这两天在臬司衙门的遭遇,两人都说,没受任何难为,好吃好喝供着,根本连问也没问。

马尾船政工地一片忙碌,船政衙门再有个把月就可入驻,由木工作临时搭建的数间木板房供沈葆桢办公起居。船政前后学堂大约秋后就可起用,其他工程都紧张施工中。周开锡、李庆霖陪着沈葆桢一处处巡视,有什么问题随时商量安排下去。隔日臬司衙门的公差就乘船前来,说是奉命请周开锡、李庆霖回衙门问话。好在还有总工程师叶文澜,对各处工程施工及采办,也能应付得过去。

叶文澜是厦门人,早年曾赴美国旧金山开矿,回厦门后创立源通钱庄、瑞云茶栈,与美国商人做茶叶生意,同时经营美国货,生意遍布厦门、台湾、南洋等地,数年间成了厦门巨贾。左宗棠入闽后在漳州与太平军作战,聘叶文澜为粮台,不但粮草无忧,军火也得以源源补充。等左宗棠创办船政后,就聘他为总稽查,负责监督施工及与洋人交涉。如今周开锡、李庆霖都不在马尾,叶文澜成了沈葆桢的臂膀,从早忙到晚,脚后跟快踢到后脑勺了。

沈葆桢以为周开锡、李庆霖很快就能回来,当初吴棠也说得很轻松,问问清楚就行。可是却一去无回,杳无音讯,派人回福州询问,回话说两人的事情复杂,尚未讯问清楚。沈葆桢这才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他亲自回福州一趟,拜访英桂。竹枝词事涉英桂,按他的说法,他也是不尴不尬之人,完全是吴棠在操控。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他劝沈葆桢耐心等等。

这一等,就又过了二十多天,周开锡这才一身布衣,满面憔悴到马尾来了,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大人,我不能再帮您了。”

原来,在臬司衙门这些天,问来问去,竹枝词影射事件均查无实据,但最后臬司衙门说周开锡官声不佳,且身体多病,吴部棠已经上奏朝廷,准回原籍休致。而李庆霖被吴棠以趋承、巧滑的罪名弹劾,革职罢斥。此外受竹枝词案牵连的还有十几人,都被停职查办,其中多是左宗棠所重用的人。

沈葆桢勃然大怒,要上折弹劾吴棠。周开锡连忙劝阻,不要轻易与吴棠闹翻。他打算给左宗棠写封信,把这边的实情相告,看他有什么好办法。他还恳请到左宗棠行辕效力,只求离开福建。

此时西捻军已经调头东进,左宗棠正在湖北督师,因为捻军多次突围而走,他和李鸿接连受到上谕斥责;而他的楚军粮饷,还要依赖闽浙,必须好好敷衍吴棠,不想与他闹僵。他回信告诫周开锡,不要因为他人的诽谤而退缩,也不要去跟小人争执,“我辈肝肠如雪,何惧造作言语?如果你们都要离开福建,我们对轮船事业的一腔热血,将洒向何处呢”?他在给沈葆桢的信中,除了感慨之外,也无良策,反而还要给吴棠一封亲笔信,盛赞他在漕运上的功绩。

周开锡对沈葆桢说:“左宫保何曾这样低眉顺眼过,这实在出乎意料。”

沈葆桢说:“宫保是为了船政,不得不忍气吞声。且看吴某人接下来怎么行事,如果他肯给左宫保面子,不至闹得太过分,我也就将就将就。如果他变本加厉,我只有和他撕破脸了!”

左宗棠的信在吴棠那里没起多大作用,他所委派的人看事不好,纷纷辞差,到湖北去投奔他。而臬司衙门三番两次来催,要周开锡即刻回籍。英桂捎信给沈葆桢,劝他委派吴棠的亲信为提调,也许事情会有转圜。沈葆桢赌了气,坚决不肯通融。他让周开锡留下来,不要去理臬司衙门,出了事由他兜着。

过了几天,日意格乘轮船到了马尾,同行的铁工、木工、制模、装配等洋员洋匠十二人,还有女眷四口,幼童一人。他告诉沈葆桢,所有采办的各厂器具及轮机,共计一千余吨,比原计划多出二百余吨,均已采办妥当,第一批已经于六月中旬由一艘夹板轮船起运;八月中旬和十月中旬,第二、三批起运,还有轮机两副,也将十二月起运。夹板船速度慢,航程大约需要五个月。聘请的洋员洋匠,下月还到一批,最后一批则与德克碑一起,于明年正月前后带来。

日意格比原来的计划晚到了两个多月,原因是“因为我国朝廷误听了巴尔栋的谎言,船厂器具虽已购妥,却不允起行。后来国王接到了驻华公使和驻沪领事的报告,这才消除了误会,准许起运。”

沈葆桢说:“果然是巴尔栋误事!”

“不过一切都妥当了,我和德克碑还受到了国王的召见。国王谕令我们好好帮中国建船厂,还饬令法国水师随时照料。”

当天下午,日意格就到江边查看,他告诉沈葆桢,在机器轮机到来前,可先行搭建船台,船台大约三四个月可以搭建完成,船台搭好,即可赶造船身,轮机一到,就可进行装配。赶造船身所需的龙骨、肋木必须到南洋去采购,来回总要两三个月,必须立即派人前往。叶文澜在南洋有生意,从前经常往返,他自告奋勇,陪洋员前往采购。明天是船政衙署正式启用的日子,他决定参加完仪式后就起程南下。

第二天上午巳正(上午10时),仪式正式开始。福州将军英桂和巡抚李福泰专程前来参加仪式。船政衙门在马尾东北山脚下,是一座严格按照大清会典规章法度建设的三进院落。大门面阔五间,进深三柱,设有三门,中间两根门柱上刻一副长联——且慢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即此是格致关头,认真下手处;何以能精益求真,密益求密,定须从鬼神屋漏,仔细扪心来。

英桂说:“这必是幼丹的大作。”

沈葆桢说:“让将军见笑了,我草就这副对联,是提醒船政上下,务必精益求精。”

正门两边也有一副对联,也是沈葆桢撰写,“以一篑为始基,从古天下无难事;致九译之新法,于今中国有圣人。”他向英桂解释说:“船政是古今所无的创兴,自然会遇到重重困难,国人应有信心,自信天下无难事。”

进了大门,便是第一进院子,主体建筑是正堂,东西有厢房数十间,是收支、文书、采办各处办公地方。正堂面阔五间,进深七柱,前廊后堂,用于审理案件和举办重要仪式。廊柱上也有一副对联,“见小利则不成,去苟且自便之私,乃臻神妙;取诸人以为善,体宵旰勤求之意,敢惮艰难。”

英桂说:“这副对联倒很见幼丹的心性。”

沈葆桢说:“我最看重的是敢惮艰难四字。无论多么艰难,我沈某人也不会退缩。”

英桂说:“咳,你和吴总督可是针尖对着麦芒了。幼丹,有时不妨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沈葆桢说:“香帅,你也不妨劝吴督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拿着几首竹枝词大兴冤狱?”

英桂说:“我的话要是有用,何至闹到目前的局面!”

仪式就在正堂举行,堂上设香案,沈葆桢与英桂、李福泰及船政各员向着香案磕头,日意格等洋人则行鞠躬礼。沈葆桢宣读一篇祭文,告祭山水诸神,请护佑船政顺利,员匠平安。英桂宣布船政衙署正式启用,一时间鞭炮齐鸣,锣鼓宣天。仪式结束,由总稽查叶文澜引导到后两进院子参观。

第二进院子主体建筑是二堂,东西有厢房十余间,是沈葆桢和提调办公、会客的地方。第三进院子与二进规制相仿,是总稽查办公和收藏档案、书籍的地方。

午饭就在衙门里吃,沈葆桢特意把日意格安排到英桂身边,让他讲讲巴黎见闻。这顿饭吃了个把时辰。饭后英桂到沈葆桢的签押房密谈,说起吴棠的态度,颇为忧虑。吴棠的成见难以消解,无人可劝,除非上边说话,否则麻烦不断。

沈葆桢说:“如今将军不便说话,左宫保也多有顾虑,实在不行,我就单衔上奏。这样子下去,船政无法正常运转。两位提调,周寿山被强逼休致,胡雪岩吓得不敢来福州。下面的委员、局员、发审、采办,有一半被牵连进竹枝词案中,弄得人人自危,尤其是湖南人,一概被停职免职。现在坞外工程还未全部完工,机器轮机正陆续运来,坞内各厂,包括铸铁厂、拉铁厂、锤铁厂、轮机厂、水缸厂都要立即开工,采办物料,招募工匠,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吴督来这一套,这不是釜底抽薪吗?我是无路可退了,也不能退,我一退,便开了督抚干预船政的恶例,往后船政岂不要听命于督抚?朝廷还要我这船政大臣何干!我要把吴总督所为上奏朝廷,请朝廷明断!”

英桂手指轻敲着几案,点头复又摇头道:“这是最后的办法,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我担心的是,万一朝廷偏向吴总督,那可就置船政于绝地了。”

最后两人商定,由英桂出面,劝说吴棠,尽快结案,或者先把查无实证的人放出来办事。

然而,第二天上午,臬司衙门人又到马尾来了,领头的是经历司的经历,实际主事的是臬司的亲信师爷。他们奉臬司之命,前来请叶文澜到臬司衙门问话。原来,从前涉及叶文澜的一件讼案,本来已经结案,可是原讼见当初左宗棠的红人一个个倒霉,如今又改口再讼。

当时叶文澜正与洋员在码头等待轮船,准备下南洋购买木材,沈葆桢亲自相送。一听吴棠竟然又对叶文澜下手,勃然变色,指着臬司的师爷斥责道:“堂堂臬司,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负振风纪澄吏治之责,竟然不问是非曲直,唯总督之命是从,真是令人汗颜!你回去告诉你们臬台,要拿叶文澜,先把我沈葆桢拿问!”

师爷连忙解释说:“沈大人息怒,我家东翁何敢拿问您呢!只是奉吴总督之命,不敢不从。请叶观察到臬司问几句话,很快就会回来的。”

沈葆桢说:“你住口,回去告诉你们臬台,让他转告吴某人,就说沈葆桢忍无可忍,要上折弹劾!谁是谁非,让朝廷明断!但船政的大业,谁也别想阻拦!叶文澜已经下南洋采办木材,有本事臬司衙门到南洋去捕人好了!”转头对叶文澜吼道,“你们还不上船起程?!”

臬司衙门的人看沈葆桢面色狰狞,无人敢再置一语,眼睁睁看着叶文澜等人乘船而去。师爷对众人说:“名位都看见了,我们来晚一步,叶文澜已经乘船下南洋,问话之事,只能等来日再说。”

众人“嗻”了一声。

沈葆桢把臬司衙门的人晾在码头,气咻咻回到衙门,立即亲自起草奏折,“奏为船政创始需才,宜固人心以全大局,恭折沥陈,仰祈圣鉴事”。

先说人才的重要。“窃惟为政在人,古有明训,事关创始,尤藉群策群力,况驽钝如臣,若非广益集思,何以上承朝廷付畀之重!”接下来直陈吴棠到任后,对船政人员的打击,“讵意周开锡为匿名揭帖所牵涉者,督臣吴棠明知其诬,以业经病痊之员,谕令续假,另委藩司。叶文澜为讼棍陈永禄所翻控,督臣吴棠明知其诬,以业经咨结之案,任听狡展,致滋拖累。李庆霖以咸丰年间入通商局,至今已十有余年,是以左宗棠与臣会商,委为总稽查,督臣吴棠却以著名巧猾,专事趋承,着即革职,勒令回籍。”

接下来简叙船政进展情形,尤其是日意格到来后,殚精竭思,孜孜如治其家事,如能和衷共济,船政必将有成。如果人人自危,船政半途而废,将令外人嗤笑,且事关自强大业,为臣者宜激发天良,以副宵旰勤求之望。

最后沈葆桢表明自己的态度,“船政系臣专责,死生以之,与其终误国家、百身莫赎,何如倾竭愚憨,自明于君父之前?合无仰恳天恩,谆谕周开锡终始其事、专意从公,毋畏浮言辄萌退志,饬督、抚臣将叶文澜被控之案秉公断结,并准将李庆霖留局差遣,饬下浙江巡抚催胡光墉即日前来,俾臣获收指臂之助”。

然而,彻查竹枝词案毕竟是奉有上谕,如果不能证明竹枝词多系诬陷,则朝廷也无法转圜。但竹枝词牵涉甚广,要一件件证明其诬,则根本不可能。李庆霖送婢女给周开锡一事已经查清,并无其事,沈葆桢决定以点带面,予以辩驳。于是又专上《李庆霖留局差遣片》,以送婢女一事为突破口,为他开脱罪名。

这一折一片,次日一早便放炮拜发。

令沈葆桢欣慰的是,在日意格带来的洋匠指挥下,第一个船台开始搭建。工人们先搭起高高的云梯,数十人奋力拽动七八百斤的铁锤,将一根根长达五六米甚至十余米的木桩一锤锤砸入地下,直到与地平为止,星罗棋布,以固其基。船台地基夯实后,又在上面交叉叠放巨大的枕木,枕木间用长一米多的铁钉钉连,架成一个长达七十余米的枕木船台。船台一头高,一头低,便于船体建后,自动滑入江中。

中外匠作日夜赶工,马江之滨,数里之内都可以听到船政厂区传出的打桩声、工人的喊号,在沈葆桢听来,比家乡的闽剧还要动听。

这一阵,慈禧感到有点累,主要是看的折子太多了,而且每份折子都是长篇大论。

当年签订中英《天津条约》时约定,“此次新定税则并通商各款,日后两国再欲重修,以十年为限,期满须于六个月之前先行知照,酌量更改”。中法约定是二十年一修,中美、中俄没有约定修约日期,但根据利益均沾的条款,少不了也会提出要求。明年就要到期了,恭亲王给将军督抚们打了预防针,提醒他们不要寄望于通过修约倒退回闭关的老路去,目前已经开埠通商十余年,想不与洋人打交道已经不可能,开放的大方向不能变。他预计英法等国可能提出的要求是请求觐见皇上、互相派遣使臣、开办电报、开通铁路、内河通轮船、机器采矿、扩大传教等等,让大家就这些事项各抒已见。

各地的折子陆续上来了,真正是议论纷歧。湖广总督官文主张绝对不能再扩大开放,而应借修约收回利权;其他人主张在原来的基础上适当扩大开放,但主张开放的项目各不相同,而理由也是五花八门。李鸿章胆子最大,除了扩大传教外,一概支持,他认为引进外国技术,只要“权自我操”就行。

对慈禧太后来说,洋务并不陌生,但都是纸上读来,并未亲见。该办或不该办的理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要下个判断实在很难。但偏偏她又是要强的性子,不愿让别人左右。所以她要费好大的功夫,每晚都要看到很晚。

这天晚上慈禧看的是左宗棠的折子,出乎意料的简短,而且一开始不谈修约,谈的却是船政。“臣于海疆只历闽浙两省,仅与海口领事、税务司交涉,事务简少,未睹其全。西行以后,距闽、浙太远。又吴棠到任后,务求反臣所为,专听劣员怂恿,凡臣所进之人,所用之将弁,无不纷纷求去;所筹之饷需,所练之水陆兵勇,窃拟为一日之备者,皆不可复按矣。船局一事,蒙皇上天恩,交沈葆桢经理,事有专司。专就船政而言之,沈葆桢自能体察情形,据实具奏,臣亦无庸渎陈。”

这哪里是议修约,完全是告了吴棠的状!前几天收到了沈葆桢的一折一片,也是告了吴棠的状。当时慈禧做了留中的处理,想保全吴棠的体面,等他办完竹枝词案再说。没想到左宗棠也告了吴棠的状,“务求反臣所为,专听劣员怂恿”,话虽不多,分量却极重!于是她改了主意,把沈葆桢的折子发下去,明天见起的时候议。

第二天见起,第一件事就是议沈葆桢和左宗棠的折子。

慈禧太后说:“老六,吴棠是怎么弄的,和沈葆桢、左宗棠都僵到这种地步。英桂对他评价如何?”

恭亲王如实回答说:“听英桂的语气,也颇不以为然。”

“沈葆桢、左宗棠因为同办船政,声气相通,他们态度一致可想而知。连英桂也不说吴棠的好话,那就说明吴棠办事确实有不是的地方。”慈禧并没有因为吴棠当年有恩于她,特意护短,“他们闹到目前局面,都是源于竹枝词。沈葆桢言之凿凿,周开锡等人都是受了不白之冤,那这竹枝词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

恭亲王明白,吴棠与沈葆桢过不去,并不是因竹枝词才开始,而是借竹枝词大做文章罢了。如今见慈禧对吴棠已经流露出不满,他也不必再为吴棠弥缝。

“这竹枝词的可信度,实在无从揣测,只能等吴棠审理清楚。”恭亲王说,“不过,就其来历而言,已经是疑窦重重。”

“怎么说?”

“这册竹枝词,是福建署理盐法道呈给藩台衙门的,而盐法道又是从一名叫丁杰的候补道手里拿到的。这位候补道说,是他坐轿过街,有人扔进轿子里的,到底撰者何人,无法查核。”恭亲王说,“这与半夜城门粘揭帖无异。”

“原来是这样的来历,你们怎么没早查清楚?”慈禧一脸愠色。

恭亲王说:“这是后来英桂在给臣的信中报告的,当初没说到这一层。”

“吴棠也是糊涂,对这样的东西也值得兴师动众。”慈禧说,“左宗棠的意思,他所用的人才,都被吴棠排挤掉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恭亲王说:“竹枝词牵连到的人,大部分是左宗棠在浙江所重用的人,尤其是湖南人居多。”

左宗棠任用私人,这是肯定的。可是如今的封疆大吏,哪一个又不任用私人?而且湘军淮军能够打胜仗,就是因为多用老乡、亲戚,上了战场才能拼命相救。真是利害相生,这也就带来了近十余年来湘淮官遍天下的局面。关键是如今左宗棠正在前线督师,后方不安,事涉船政,他的情绪不能不特别照顾。

“还有一层意思,左宗棠没在折子里说。吴棠借竹枝词案,变革闽浙抽收厘税的办法,商人负担减轻了,都称赞吴棠是好官。可是厘税减少,闽浙的西北协饷无法保证,这才是左宗棠最担忧的事情。”恭亲王说,“左宗棠十分生气,在给臣的信中说,平生志事,百无一就,一腔热血,将付东流。”

“闽浙的厘税办法,当初左宗棠都是奏报过的吧?吴棠这样弄,几近沽名钧誉!不必再查,吴棠急于在福建树口碑,而福建官场的人想把左宗棠的人挤走,双方这才不拍自合。吴棠也真是糊涂,被人当枪使却不自知。”慈禧当即下了决断,“这件案子必须尽快了结,不能再拖下去。船政不能误,沈葆桢的要求都准了。他点名的那些人先复了职,将来查有实据,再办不迟。”

恭亲王嗻一声。

这样一来,吴棠与沈葆桢之争,无疑一败涂地。

“吴棠在福建混到这样,他怕是没法再混下去了。”慈禧也想到了,“等有合适的机会,立即把他调走。老六,你们也都想着点。”

一下朝回到军机处,恭亲王立即安排人写旨,对竹枝词中涉及周开锡、李庆霖、叶文澜等人的罪名“均着无庸置议”,对相关人员严厉警告——

按察使衔候选道丁杰所呈竹枝词,查系不知姓名人投入轿中,惟于例应销毁之件,不行毁弃,辄复送入官司,实属不合。着交部照例议处,饬令回藉听候部议。左宗棠前在闽省,办理军需厘捐等事,均系地方要务,岂可任令无知之人,信口雌黄,所有编造竹枝词之人,仍着英桂等严拏究办,以儆刁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