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来自白山黑水的满洲,入主中原定都北京后,受不了北京夏季的燥热,因此历代都大修园林。尤其圆明三园,每年春末开始到深秋时节,整个朝廷几乎都搬过来了。可惜庚申年一把大火,几乎把圆明三园烧为白地。慈禧太后屡次动了修园子的念头,无奈战事不断,水旱灾害相继,户部捉襟见肘,也就只能一拖再拖,暂将西苑作淀园。
召见军机的地方在中海南海相交处的勤政殿东暖阁。
今天首议船政局首条轮船派员勘验的事。先要决定下来,谁去勘验,这是件举朝振奋的大事。按理说,派直隶总督曾国藩去最合适。可是,他身体很不好,一只眼睛几乎失明,经常头疼、气短。
“臣等商议以为,可派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勘验。他人在天津,也方便。”
“我看派崇厚去就行。”慈禧转头征求慈安的意见,“姐姐你看呢?”
慈安自然是点头同意。
接下来要议这艘轮船的命名,慈安这次先发话了:“这条船下水时沈葆桢就拟名‘万年青’,我看蛮好,含着大清万年的意思。”
大家都无异议,就叫“万年青”。
这件事算是议完了,不过慈禧意犹未尽,又问:“老六,沈葆桢在折子里说,万年青船身长二十三丈多,宽接近三丈,船头高两丈六尺,这得多大!”
恭亲王说:“就拿这勤政殿来比的话,万年青比这殿要窄,高度不相上下,但要比这殿长得多。”
两宫几乎同声惊呼:“哦,这么大!”
“要论装货能力,万年青能装七十万斤,此外可装媒二十五万斤,顶咱们最大的漕船四五条。”恭亲王补充说,“主要是速度快,因为有蒸汽推动,无论顺风逆风、逆水还是顺水,都比靠单靠风帆的漕船快得多。按沈葆桢的说法,逆风逆水,一小时可行七十里,顺风顺水,一小时可行九十里。”
慈禧说:“啊,这样算起来,一天一夜那得走两千多里,比六百里加急快两三倍!”
众人都很兴奋,虽然没见到“万年青”,但有勤政殿比照,极其壮观可想而知。
慈禧太后问:“老六,如今咱们也造出洋轮来了,那是不是说,以后洋人再来撒野,就可以不用怕他了?”
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恭亲王说:“太后圣明,咱们刚开始造,比洋人的兵舰还有差距。但与庚申年比,肯定要好多了,不至于一任洋轮纵横海上。”
“这是实在话,刚开始学人家,差距自然小不了。”慈禧说,“你告诉沈葆桢他们,好好学,把洋人的本事学到手,将来造出与洋人不相上下的兵轮来,咱们的腰杆子才能硬气。”
接下来议中外修约的情况,恭亲王对这次修约很满意。
“经过与英国人反复争论,磨了一年多的牙,总算有了个结果,新修条约和善后章程近期就可签订。英国人原先要求开埠至少四处,最后结果开放温州和芜湖,而原先的琼州不再要求开埠,所以实际是新增一处。另外海关税又有所增加,鸦片进口税由每担纳税三十两增加至五十两,出口生丝每提增加了十两。这两项都是大宗,海关每年可多增数百万两。”
“英国人要求修铁路、电线、机器采煤这些几条,是什么结果?”
恭亲王说:“铁路、电线,英人不再强求开通。机器采煤议定在福建、台湾等地试行,但主权在我。这一条对我们也是有利的,随着轮船渐造渐多,需要煤也多,仅靠土煤无法满足。”
慈禧松了口气说:“这就好,我听说火车在铁路上呼啸而过,沿路鸡不下蛋,牛不吃食。电线也是好多弊处,电气纵横,惊扰先人。洋人不认祖宗,无所谓,可是咱大清讲究敬天法祖,惊扰了祖宗那怎么成?洋人不再强求,那再好不过。”
等散了朝,回到军机处,把该拟的旨拟完了,恭亲王抽过一袋水烟,与文祥商议如何对付法国驻福州领事巴尔栋。商量来商量去,没有好办法,沈葆桢想把巴尔栋调走行不通。
“京里有罗淑亚,福州有巴尔栋,都够让人头疼的。要论起变通来,法国人比英国人差远了。”恭亲王说,“博川,你亲笔写封信给沈幼丹,让他且忍忍吧,好在当初伯若内公使有照会,表示法国政府不过问船政事宜,就让幼丹拿这一条去对付巴尔栋。他想让法国公使出面约束巴尔栋,他不知道罗淑亚正想四处插手,咱们不能罗淑亚打磕睡,就送上枕头。”
文祥说:“好,我给幼丹说明白朝廷的难处。”
恭亲王说:“至于他想辞退总工程师,聘请新的副监督,让他看着办好了。船政是中国的船政,不是法国的船政;法国人是中国雇的伙计,拿工钱干活,别想插手控制船政,这一条没得商量。”
权自我操,这是洋务自强的一个重要原则。可是,话好说,具体办起来就没那么容易。李鸿章多么精明,他用的那些英国人,也是总想控制中国的局厂。
“原来以为,洋人还是肯讲道理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涉及利益,洋人何曾讲道理。他们讲的是势,左宗棠说得不错,洋人论势不论理!”恭亲王感慨说,“咱们有时候欠理,但最主要的是欠势。势力不行,说什么也是枉然,这也是咱们总是受气的根本原因。福建那边,第二条兵轮很快就要下水了,第三条已经上封板,第四条也装备上龙骨。照这个速度,五年造出十五六条轮船有把握。等咱有十几条兵轮摆在海口,哪怕比洋轮差一些,怎么着也有点底气了。”
当天下午,英国公使阿礼国出京回国,恭亲王到英国使馆送他。两人关系比较密切,他对阿礼国说:“你要走我倒是真有点舍不得。不过,你如果能把你们的鸦片和传教士带走,我就高兴多了!”
阿礼国则是一副认真的表情:“王爷,条约俱在,鸦片和传教士,一样我也不会带走的。鸦片在欧洲是用于治疗疾病,无奈中国人过量吸食,以致成瘾至毒。这实在是变利为害,其过不在我们。至于传教士,是传播上帝的福音,中国人都皈依上帝,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恭亲王说:“打住,打住,我来给你送行,你就别再拿出公使腔调和我说话好不好?”
鸦片和传教士都让恭亲王头疼。尤其是传教士,自打到中国来,惹出的麻烦最多,几乎三天两头出教案。洋人的宗教,信上帝不信祖宗,这与中国人的传统格格不入。中国人不理解,就是信上帝再供奉祖宗有何不可?中国人可以信玉皇大帝,也可以信太上老君,还可以供奉关帝、土地、药王以至送子娘娘,读书人则供奉孔圣人、孟亚圣,哪里像洋人一根筋,上帝而外一概无神。而且洋人宗教习俗,做礼拜的时候男女混杂,成何体统?所以本分的中国人不会入教。传教士只好吸收游棍滑痞之辈入教,此辈寡廉少耻,难免挟洋自重,欺压良善。教民与百姓发生纠纷,教堂就出面袒护教民,民教相仇,于是百姓捣毁教堂殴打传教士就时有发生。地方官当然是向着百姓,拖着不办,然后洋人使领馆就向总理衙门或地方督抚施压,甚至调动兵舰示威,结果是官方被迫处分地方官和百姓,赔偿教会、教民损失。百姓被硬压下去,心中不满更甚。层出不穷的教案基本就是这样循环往复,每年都要有几百起,把总理衙门熬得精疲力竭。都知道这不是办法,都知道这样下去非出大乱子不可,但实在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大乱子首先在天津爆发了。
英国人重商务,法国人重传教。法国传教士在天津最繁华的三岔河口建造教堂,拆除了原有的崇禧观和望海楼及附近一带的民房店铺。这里原本是大清皇帝巡幸天津的行宫,后来改为道观,法国人改为教堂,已经让中国人很不舒服。何况拆屋毁店,又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所以望海楼教堂从开建时就惹来天津人愤恨的目光。教堂建成以后,法国传教士又网罗了一批无良教民,常给百姓气受。
教堂为了从欧洲争取经费,办起育婴堂,收养弃婴。中国人每送弃婴前来,就有几两银子的酬谢。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天津人一直怀疑,洋人传教士收养婴孩,是挖眼剖心,制作洋药。事有凑巧,同治九年(1870年)四五月间,天津发生多起儿童失踪绑架案。后来查实有几宗系人贩子为从教堂赚几两银子而诱拐。这让天津人对教堂更加憎恨。六月初,天气炎热,疫病流行,法国天主教办的仁慈堂发生瘟疫,幼童大批死亡,被葬于河东,每二三人一棺。结果暴雨冲毁墓地,尸骸暴露,肚破肠流,惨不忍睹。民情汹汹,聚集望海楼教堂外讨说法,法国领事丰大业向中国地方官开枪,结果激怒了中国人,局面失控,丰大业及其秘书被打死后,又有十几名修女、神父被杀,而且洋人在中国人眼里都一样,结果有几名倒霉的俄国人也被当成法国人被杀,不但望海楼教堂被烧,美国、英国等传教士开的教堂也被烧掉四五座。期间自然会有匪类混杂,趁机抢劫。
教案发生后,法、英、美、俄、普、比、西七国联合向朝廷提出抗议。当时恭亲王因为吃冰镇西瓜引起肠胃不适,已经请假十几天;最稳重的文祥在籍丁母忧。主持其事的军机处是宝鋆,总理衙门是董恂,两人都算不上足智善谋的人,手忙脚乱,急令病中的曾国藩立即从保定赴天津处理教案。“务当体察情形,迅速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这是两面光的说法,但核心其实就是一贯的办理方针:息事宁人。
曾国藩拖着病体到天津,一看形势相当严峻,各国都调兵舰,虎视眈眈,处理不好,再来一次联军进京,那可就是国难当头!尤其是刚有起色的洋务自强也将因此搁置,十几年心血化为乌有。所以他快刀斩乱麻,审讯后决定处死为首杀人者二十人,充军流放二十九人,并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革职充军发配到黑龙江,赔偿外国人的损失四十九万两白银,并由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出使法国道歉。
对曾国藩的处理办法,法国人不满意,要求必须处死知府知县;中国人更愤怒,朝中的强硬派更是要求严惩曾国藩以谢国人。在大清官场德高望重的直隶总督曾国藩遭千夫所指,甚至有人寄给他一副对联:
杀贼功高,百战余生真福将
和戎罪大,三年早死是完人
朝廷举行廷议,慈禧问:“福州船政局造的轮船能不能到天津来阻挡洋人兵轮?”
恭亲王说:“能北上的只有两艘,根本无法与洋舰对阵。”
当然有强硬主战的,但只是嘴上硬,并无御敌良策。两宫太后十分忧虑,只怕再来次北狝热河,当廷流涕:“我们孤儿寡母,只求天下太平。”
这时候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身亡,两江湘军遗勇遍地,只有曾国藩这样的湘军领袖才能镇得住,而且正好让他脱离苦海;而湖广总督李鸿章奉命带淮军到天津布防,正在路上,顺理成章改任天下第一督直隶总督,师生二人再次湘淮以代。
李鸿章运气好,他刚接手,普法战争暴发,法国很快战败,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在色当被俘,法国人无力东顾,法国公使罗淑亚的气焰立即收敛,李鸿章将斩首的国人改为十六人,法国人竟然接受了,也不再提处死知府知县;国人气也略平,李鸿章因此则得了能办外交的美名。而且朝廷撤销了三口通商大臣,改由直隶总督兼署,李鸿章因此获得了办理外交的大权。
外国军舰撤离天津,一切又恢复平静。虚惊一场的两宫太后心有余悸,尤其是慈禧,挤对恭亲王说:“你们搞洋务自强,搞了十年了,结果还是束手无策,船政局造的轮船,连北上天津都不敢,真是让人齿冷。”
恭亲王有苦说不出,凭两条新造的轮船,北上那不是当活靶子吗?他还无法与太后一争,年轻时的锐气早就快消磨光了。
处理完教案,李鸿章进京请训,出宫后赴恭王府宴请。恭亲王请李鸿章,是真心实意地请教:“少荃,日本也在早年前开埠了,洋人也建了不少教堂,却很少有教案发生,这是为什么?
“王爷,要论原因,我私下揣度,不外乎两个。一个是文化方面。中国文教灿烂,数千年来雄视中外,一向都是外人学我,我何曾学习外人?何况洋人教义,与中国格格不入,尤其是与我国儒学正宗相抵牾,国人全力排斥,也就可想而知。而日本不同,日本是从唐朝才开始引入中华文明,脱离愚昧,他自己的东西很少,学中国是学,学洋人也是学,所以在他们那里,洋教也就容易接受,不会像中国人一样抵触。”
这种见解,的确是别开生面。恭亲王点头说:“少荃,你的意思是,中国教案频发,是中国文化从前太过灿烂的缘故,我可以这么理解么?”
李鸿章说:“不错,就是这个意思。这就像老财主,看不起新暴发户。或者我打个比方,中国文化汗牛充栋,是架载重的大车,而日本,充其量是架小独轮车。载重的大车因为惯性大,要改改方向就要费大力气,而独轮小车,轻松一拨便可改弦易辙了。”
“这可真是茅塞顿开!少荃的这个比喻实在是太贴切生动了。”恭亲王说,“不过,少荃,我还有点不明白。我有一次和倭艮峰争论,我说坚持中学原没有错,可太固执未见得好。他说,中华文明兼收并蓄,远有汉唐佛教东传、近有伊儒会通,从来不固执。那我就不明白,既然是兼收并蓄,为什么洋人的一些东西咱们如今就不能兼收并蓄了?”
“王爷,不是不能兼收并蓄,是需要时间,需要辨别,合则收,不合则弃,需要融汇,化彼为此,化异为我,不会照单全收。我想,假以时日,就是顽固的清流,想法也会变的。不过,必须有足够的耐心,需要时间。”
“人生不满百,少荃,时间太久,我们这帮人岂不就搭不上这辆车了?”
“搭得上搭不上,说不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把这大车往新路上推一推。咱们中国这辆大车改弦易辙固然没有小车容易,但一旦吸收进新的文明,再借着他的巨大惯性,他前行的力量便无可阻挡,其速度也为区区独轮车所望尘莫及,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我们是想往前推,无奈有一帮人专门使反劲,要往后推。”恭亲王叹息一声,“少荃,日本朝野上下也有清流派吗?”
李鸿章说:“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点,日本朝廷上下,都是一心效法欧洲,心无旁骛。日本帮着天皇推翻幕府的,大都是对欧洲有所了解的洋务派,其中不少还是出过洋的,他们以西洋为师,有什么洋务举措,从天皇到朝中大臣再到地方,很少有阻力。最近我听说,日本成立了殖产省,专门研究举办洋务企业。”
“就像咱们的总理衙门喽?”恭亲王说。
“像,但也不全像。”李鸿章说,“日本有专办外交的机构,殖产省是专办洋务企业。日本提出来搞维新不过是近两年的事,但要论办洋务企业,他们并不比我们晚,幕府被推翻前,不少幕藩就开了洋炮厂、纺织厂、造船厂。明治朝廷接手这些新企业,立即改为官办,千方百计投资,扩建了关口制造所、长崎铁所、横须贺制铁所,还有石川造船所四个西洋式军械局厂,规模直追我们的江南制造总局、福州船政局,目前虽然不及我们,但日本野心不小,又上下一心,不久会超过我们,也未可知。”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有些羡慕倭国了。咱们的洋务自强,是五个人往前拉车,四个人往后拽,使十分力,只有五六分的效果。真是让人气短!而且上边的意思也不坚定,忽冷忽热,三进两退。”恭亲王忧心忡忡,“少荃,京中洋务力量势单力孤,除了我和总理衙门的一帮人,真正支持的少之有少,这你也是知道的。总理衙门想推动一件洋务,非靠地方督抚支持不行。如今你主政直隶,是天下第一督,你不但要把直隶洋务搞好,将来各直省洋务,你都要从旁助力。这也是我支持你兼三口通商大臣的原因。”
李鸿章说:“王爷放心好了,支持洋务,在我是义不容辞。”
恭亲王说:“我有种预感,将来洋务会遇到大挫折。”
李鸿章说:“我朝办洋务,哪一件利索过,都是要过五关斩六将才得推行。”
“这回不大一样。”恭亲王说,“从前只要向两宫剖明利害,就容易获得支持。可是,近年来内务府有一帮人,为了发财,总是借机鼓动修西苑,修淀园,两宫——主要是西边的很是动心,这意思都露了好几次了,都是我硬着头皮劝回去。办洋务就要花钱,一花钱,就与太后的愿望背离,少荃你想,这是不是个大难题?”
李鸿章说:“办洋务固然需要花钱,但也未必尽是花钱,将来不妨办些能挣钱的洋务。”
“能挣钱固然好!”恭亲王说,“少荃,这你可要上心了。”
李鸿章说:“这也是我最近的想法。我听说洋人的洋务,军械局厂固然是花钱的,但他们更多的局厂是挣钱的,比如采矿、纺织、轮运、电报、铁路,都很挣钱,纳税也多。听说日本正在赶修铁路。”
恭亲王说:“少荃,铁路、电报这些你暂时不必考虑,两宫不支持,清流更是极力反对。其他方面,你在直隶可以放手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