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对朱其昂寄予厚望,一直关注着轮船招商公局。然而,事情似乎不尽如人意,他听到的都是不利的消息。天津海关道陈钦与南来北往的商人打交道多,听到的小道消息更多,有一天他面见李鸿章时,旁敲侧击地说道:“中堂,搞轮运洋人是内行,国人内行的是帆船,现在趁着轮船招商公局名声还好,不如赶紧想想办法,一了百了,省得中堂如此挂心。”
听到这话,李鸿章不高兴了,翻了陈钦一眼问:“一了百了,怎么个一了百了?”
陈钦说:“或者转卖给洋人,或者卖给上海殷商,总比一直赔下去,赔出个斗大的窟窿强。”
“亏你想得出!”李鸿章说,“大清内洋外海任洋轮横行,咱们的商轮却独独不能发展,这岂不是咄咄怪事?洋行排挤,买办弄舌,商人疑虑,揽载艰难,这些困难都在我意料之中。我做事,你何时见过遇到难处就退缩?何时见我因为他人的浮议而罢手!事情已经做起来,没有回头的道理,不管多大的困难,只有设法解决这一条路可走!”
陈钦本是好意,没想到李鸿章发这么大的火,便低头默不作声。
李鸿章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平息了一下情绪道:“子敬,你别怪我急,我发火其实不是冲着你。办轮船招商公局这件事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话,我无路可退,只能办下去,不能停下来。我听说上海有的是懂轮运的人,许多洋人的轮船公司,其实是买办在给他们支撑着业务。朱氏兄弟实在不行,换别人来招商,总之不能半途而废。”
“具体情况,最好派个人到上海仔细打探一番,摸准了实情,才谈得到改弦更张。”
派谁去,两人又议了好大一会儿。
盛宣怀兼着淮军营务处会办,具体就是为淮军采办军需,经常在天津上海两地跑,为了方便,他在上海小圩子胡同买了一处小院子,到上海时便在此落脚。这天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下人就持着一纸名帖进来说:“老爷,丽如饭店的跑堂送来的片子,说一位姓林的老爷相请。”
盛宣怀一看名帖,这位“林老爷”十分熟悉,是天津海关道衙门里专办洋务的师爷,广东人,快五十的人了,却不愿人称他“老林”。
“不要老林老林的啦,会被你们叫老的啦,你们叫我阿志好了。”他的大名叫林士志,盛宣怀也跟着大家称他阿志。
到了酒店,房间里已经坐着四个人,其中两个盛宣怀有些面熟,是海关衙门的书办。还有一个女的,阿志称是他的表嫂。
“阿志哥,没想到你突然到上海了。”
“不要说你没想到,我也没想到。陈观察一句话,我就来了。”阿志拉着盛宣怀的衣袖说,“杏荪,先到这边来,陈观察让我捎几句话给你。”
隔壁的房间没有客人,或者客人没到,两人关上门,在里面说话。
“是为轮船招商公局的事。”阿志说,“中堂听到很多说法,怕朱氏兄弟玩不下去,让我来考察考察。中堂有话捎给你,你当初就拿过一次章程,还让你再拿一稿,以备中堂参考。”
“我拿一稿没问题,可是,中堂能不能采纳?不能再像去年一样,我费了那么多脑筋,最后还是让朱氏兄弟得了彩头。”
“中堂能不能采纳,只有中堂说了算。”阿志说,“中堂没有采纳,未必不是为了你好。反正中堂的话我捎到了,听不听在你。现在轮到我问你话了——是向你请教的啦,杏荪,你告诉我,朱氏兄弟招不起股来,原因何在?”
“朱氏兄弟不听劝,把苏浙商人都得罪了,谁还入股?”
“商人逐利,不会因为一语不和就放弃赚钱的机会,恐怕这不是根本。”阿志摇头说。
“朱氏兄弟不懂航运,头三脚就没踢开,大家信不过他。与他抱团的是苏浙商人,可实话说,苏浙商人搞丝茶的多,懂轮运的少。真正懂轮运的,是粤商,他们更不会帮朱氏兄弟,也更信不过。”
商帮都抱团,粤商尤其如此。五口通商前,只有广州一口通商,在与洋人打交道上,可以说粤商独步天下;五口通商后,他们纷纷北上,尤其位居长江口的上海,更为粤商青睐。他们到上海后,处处占先机,为当地商人所嫉,吃了不少委屈,为了壮声势,更加抱团。
“如果粤商能够入股,再帮着揽载,轮船招商局必能起死回生。”盛宣怀说,“粤商的实力比苏浙商人更强,而且他们亲戚连亲戚,只要说动一二巨商,其他的粤商不愁跟进。”
“你忘了我阿志就是广东人啦。”阿志拿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等我去会会我的老乡们,看能不能劝得动他们。”
盛宣怀一拍大腿说:“对啊,我忘了阿志哥就是老广东嘛。如果能劝粤商入股,那我有把握让招商局起死回生。阿志哥,你带上我一起去会会你的老乡如何。”
阿志连连摇头说:“我还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打算,带着你去反而不好。反正我也不想当什么总办,你放心好了,我只为他人做嫁衣。”
这话让盛宣怀心里很舒服,他的理解是阿志愿帮他拉粤商入股。招股解决了,他盛宣怀来当这个总办,那可真是借水行舟,如虎添翼了。
阿志当天下午去广肇会馆找唐廷枢。广肇会馆是近年唐廷枢牵头建的,粤商集会议事、老家来人暂住都在此处。会馆主事的告诉阿志,唐先生上午还在会馆,但下午没来,应该是在洋行或者家里。主事的派一个下人,带着阿志去怡和洋行,一问,人不在。下人再陪着去唐廷枢家里找。
唐廷枢的住处在英租界一所不太起眼的石库房,门楣窄窄的,你很难想象竟然会是一个买办巨商的栖身之所。下人敲了敲门,门房从小窗里露头一看,来人不着官服,也不像富商,便说先生不在家,“砰”的一声把门关了。阿志用广东话大声说:“唐景星的门槛好高,连老乡也不肯见吗?”
这一招果然有效,门房复又打开小铁窗,问:“先生是广东人。”
“当然的啦,如假包换。”阿志把自己的名帖递上去,“你给景星看一眼,他就会见我的。”
门房赔着笑脸说:“得了,先生您稍等。”
一会儿门房打开大门,两人进了院子,才发现别有洞天。院子很大,中间是一个水池,里面有五颜六色的鱼儿,两层小洋楼,门窗、台阶都镶着大理石。进了客厅,五六名仆人正在忙着,一色的洋仆打扮,地板擦得光可鉴人,几上、案上摆着各式古董器具及西洋物件,天花板上是一个巨大的吊灯,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西边的门一响,走出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来,正是阿志要拜访的唐廷枢。他穿着一身洋布浴衣,脚上是拖鞋,头发还是湿的。他拱了拱手说道:“三哥大驾光临,怎么不早来个信。我刚才正在洗澡,实在没法出迎。”
“事起仓促,来不及写信,就直接来了。”阿志自己先在沙发上坐下,“你这宅子,外面不起眼,里面别有洞天。”
唐廷枢换了衣服,仆人上了咖啡,这才问道:“三哥这次来,定是有事。”
“我是奉李中堂之命前来拜访。”阿志说。
“啊,李中堂,当年我们还有点交集,他的淮军到上海,还是我带着洋轮去的,不知中堂还记不记得我。”
“岂止是记得,中堂对你印象很深,对你是赞不绝口。我行前请示中堂,既然你们有这番渊源,何不直接写封信,比我来岂不更便当。中堂连连摇头。不能不佩服中堂,办事先为人着想。他的意思是,他如果写信,你难免有所瞻顾,心里勉强,也只好答应。不如先让我们老乡见见面,摸摸你的真实想法。”
“哦,中堂是这番苦心。”唐廷枢问,“中堂到底有何吩咐?”
“先不说中堂的心思,我先问你,你说中国人办轮运,到底能不能挣得到钱?”
“如果早几年办,肯定能挣钱,可惜那时候官家不让办,我先后向曾中堂上书就有两回。”唐廷枢说,“现在洋人办轮运的有好几家,竞争激烈,挣钱不易。”
“竞争固然是激烈,可是咱们毕竟还有漕运一项,是包赚不赔的买卖。朱氏兄弟为什么难以为继,连股子也招不到?”阿志说,“或者我直接问,你为什么不向轮船招商公局入股?”
“朱氏兄弟不懂轮运,全然外行。苏浙商帮都信不过他,谁还傻到往火坑里跳?”
“轮船招商,中堂是铁了心要办下去,而且还要办出点样子来。”阿志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到底要怎么样办,你才愿跳这个火坑?”
“先不说我的想法,你先说说中堂的想法。”
“中堂的想法,还是维持眼前的办法,叫官商合办,或者官督商办,由北洋任命总办、会办……”
唐廷枢说:“如果还是这样办,仍然是死路一条。”
唐廷枢的意思,轮船招商公局这个“公”字,就把好多商人吓走了。既然是公局,那就是商人说话不算数。总办、会办都是官府派人,那就难免办成衙门,衙门习气和商场竞争是两回事。商人逐利,最怕的就是“公”字,谁肯把钱交给官府去经营?钱在商人手里能生利,在官府手里只能是贪墨。
“办企业,规矩是谁出资多谁有发言权。朱氏兄弟制定的规条,是所有公牍事件一概由总办主裁。你的股份再多,也没有说话权利,规条规定,入三百股者,也就是三万两银子,准充局董。这个局董有什么用?就是每月可领薪水十五两,另外用局里轮船运货,有九折的优惠。三哥你想,上海的巨商,谁还在乎每月十五两的薪水?”
阿志说:“朱氏兄弟一开始就要办个公局,意思是借官府的信用,以为更容易招股。”
“要说起信用,没有比官家更糟糕的。”唐廷枢说,“要办必须是商办,按商场的规矩行事。商人只能出钱,却不能说话办事,这样的招商局,我看不是招商,是拒商!”
“这你不用担心,中堂已经有打算,让商人不但能出资,而且能够入局办事。”阿志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一角公事,是天津道丁日昌、天津海关道陈钦给招商公局的移文。
照得本道等昨奉钦差阁爵督宪面谕:招商轮船公局,本欲为华商开无穷利源,自应以招商为主,方期逐渐扩充,现闻各帮殷商皆意存观望,恐其中尚有隔阂情事,令即拣派公正委员剀切劝谕,以广招徕等因。奉此。本道等查有候补同知林丞士志前在上海多年,一切情形极谙练,且素为各商所信服,堪以派委前赴上海,招致殷实公正绅商,或出资搭股,或入局办事,总期日增月盛,不负设局本意。陈札委外,拟合移会。为此,合移贵局,请烦查照施行。
下札子的时间是同治十二年四月初八日。
唐廷枢注意到移文中有“入局办事”四字,但这并不能令他放心满足。“入局办事,是办什么事?给总办打下手,听总办招呼也是办事,这样的办事没的意思。”
“这个,倒没仔细商讨,这也是我南来的原因,有些事总要听听大家的想法。”阿志这样给唐廷枢解释。
“李中堂大致是什么意思,你总得告诉我。”
“李中堂的意思,北洋要全力支持招商局办下去,在运漕、税厘等方面仍然要给予支持。可是,如果完全商办,说是与官家毫无关系,中堂向朝廷争取免厘捐就没有理由,清流上个折子问,朝廷免厘免捐,还拨给漕粮,图什么?所以,中堂才想出了官督商办的办法,由官总其成,商人经营,盈亏由商自负。”
“话好说,恐怕办起来难。你说官总其成,总什么,总到什么程度?三哥可仔细想过了?”唐廷枢仍有疑虑。
“倒还没仔细想过,不过人、财、物总要总起来吧?”
“三哥可否想过,这与官办又有何异?商人恐怕还是不肯入股。上海风气总是追随洋人,按洋人办法,往往是若干股选一个商董,商董们再选商总来代为经营。商总要对商董负责,商董要为入股的商人争取利益。”
阿志有些疑惑地问道:“一切都由商总说了算,那官有何用?这与直接商办岂不一样?”
“不一样。目前没人敢直接商办,明里有种种税厘,暗处再加层层盘剥,哪还谈得上盈利?要与洋人争利,不仅不能盘剥,而且要在税厘上有所照顾,这一条没有南北洋大宪的支持是做不到的。而且目前是北洋大宪倡导,而业务却涉及南洋,中间没有官为联络,恐怕也是处处掣肘,寸步难行。”唐廷枢沉吟了一会儿接着道,“也不是没有办法,既然是官督商办,不妨两面都照应到。商办嘛就按商办那一套推选出商总、商董;官督呢就是由北洋下札子委任商总为总办,会办嘛就没那么严格,除了商董里面委任,北洋可直接委任并不入股的官差。”
阿志斟酌着说道:“这样倒是双方都能兼顾了,不过总办必然是入股最多者的商总才有可能得到委任了?”
“也不一定,商总必须是众商悦服者方可担当,倒不一定非是入股最多者。”
阿志问道:“景星可有意当这个商总?”
唐廷枢说:“三哥,这事情太大了,再说,中堂到底什么想法,我提的这些能不能行得通,尚未可知,如何能谈得到答不答应。”
阿志说:“你有两个办法,你写个章程,我呈给中堂,看看中堂的意思。另一个办法,你直接去一趟天津,与中堂面谈。”
唐廷枢说:“等我与几个朋友细细谈过,再作决定不迟,要办成这件大事,光凭我一个人无论如何办不成。”
“我不能在上海久待,三天,最长五天,我必须得回北洋,行前你得给我个明白话。”
唐廷枢想想说:“三四天时间,应该够了。”
正事谈完,阿志离开沙发,对博古架上的轮船模型产生了兴趣。唐廷枢于是一一给他介绍:摆在最上层的是郑和下西洋的红宝船,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木船,那时中国造船技术世界领先,可惜如今已远远落后于西洋人了。摆在第二层的是英国发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懿律和义律乘坐的旗舰“麦尔威厘”号,这艘战舰装有七十四门大炮。这艘战舰模型最有收藏价值,放在这里能时刻提醒你几艘炮舰就足以让一个庞大的国家认输。下面是目前最新式的战舰,还有最先进的运输商船。
说到运输商船,阿志问道:“朱氏兄弟已经买了四艘轮船,这些船与这艘商船相比如何?”
唐廷枢摇了摇头道:“差远了。这位朱大先生自己不懂,还不肯向别人请教。他花了五万两银子向葡萄牙购买的‘伊敦’号不值四万两,那个葡萄牙籍经纪人至少要赚一万两!从英国购买的‘黎明’号,签订合同后才发现又买贵了,要毁约,违约金就近万两。‘福星’号船大而旧,另一艘也不怎么样。朱大先生花钱不少,但买的船载货少,煤耗高,航速迟。这样的轮船招商公局能指望它赢利吗?可惜了中堂的一片苦心。”
阿志问道:“景星的意思,是轮船招商公局注定要垮?”
“不垮就怪了。现在他们只运了几趟漕粮,还没与西洋轮船正面较量。旗昌轮船公司已经传出话来,朱氏兄弟的轮船要是也跑长江航线,他们就降低水脚,让华轮无利可图,自动退出。旗昌有二十多艘轮船,股本近百万两,还没说英国人的太古和怡和轮船公司,四艘轮船如何与洋人争锋?”唐廷枢毫不掩饰他的观点,“如果不尽快扩充股本,添购新船,只能是死路一条。”
阿志说:“那我这一趟是来对了,景星,你快点拿主意,不能眼看着轮船招商半途而废。”
唐廷枢在与商界的朋友密谈,盛宣怀却等不及了,一再让阿志陪他见见唐廷枢。阿志推托不过,只好约两人碰面。其实盛宣怀与唐廷枢并不陌生,因为从怡和洋行采购过东西,两人打过几次交道。盛宣怀有自来熟的本领,如今又有阿志的面子,他就直奔主题,对唐廷枢说:“唐大哥,如今招商公局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这语气,有些把自己当成招商局主人的意思了。
唐廷枢已经从阿志口中知道盛宣怀的心思,他笑笑说:“杏荪老弟,你可太抬举我了,我自顾不暇,哪里救得了别人。”
盛宣怀说:“唐大哥,你也不必谦虚,谁都知道你是粤商首领,沪上巨商。我是真心请教,像招商公局的情况,最少得招多少股子,才能撑得过来?活得下去?”
“那总得五六十万两才说得过去。”唐廷枢说,“这样的实力,勉强可以与洋轮一搏。”
“唐大哥,我想阿志哥应该跟你说过了,中堂大约有重组招商公局的意思。如果中堂另派人来主持,当然非有唐大哥的大力支持不可,不知唐大哥能否有把握招得起五六十万两?”
唐廷枢笑笑说:“那要看谁来主持。不过,商人都是谋利的,如果是一副不能赚钱的局面,他们肯定不能入股;如果彼此放心,经营有道,招股就有眉目。”
一方试探,一方提防;一方不肯捅破窗户纸,一方故装糊涂。这样谈了一个多小时,盛宣怀也没得到一句切实的话,但他宁愿相信,到时候招股五六十万两应当没有问题。
唐廷枢挽留盛宣怀吃饭,盛宣怀确实有事,就告辞了。望着他的背影,唐廷枢说:“三哥,这个年轻人野心比能耐大。”
阿志说:“你别小看他,中堂很看重他。有中堂这棵大树,他的能耐早晚会配上他的野心。”
这反而让唐廷枢有些担心,打起了退堂鼓,说:“三哥,我还是暂不北上,至于章程,我心里有个谱就是。你回北洋,把我的想法和北洋李中堂说清楚,核心就一个意思,官督商办可以,但必须真正的商办,不然,商人要负其盈亏,又弄个太上皇在上面指手画脚,谁敢接这差使?如果李中堂觉得有道理,愿意招见我,我再去不迟。”
阿志问:“你是担心盛杏荪来当这个总办?可能性不大,现在最要紧的是招股,非杏荪所长,中堂不会那么糊涂。”
唐廷枢说:“盛杏荪不来,若是来个什么李杏荪王杏荪,一样子难办。”
阿志见唐廷枢主意已定,说:“好,我回北洋向中堂禀报,你等我信好了。”
“三哥你可不要害我,如果中堂不是很痛快,你可不要勉强,害我北上无益。”
阿志说:“你放心好了,我办事,总得两面光才好。”
阿志北上后第八天,唐廷枢收到信,极短:“中堂亟于一见,见字速行。”
上海到天津,坐轮船三天多时间,往返总要七八天,这说明阿志回去立即汇报,而李鸿章立即决定招见,说明他对唐廷枢的办法很感兴趣。唐廷枢立即派人去轮船公司买票,尽快北上。
看到唐廷枢走进客厅,李鸿章很罕见地站起来相迎。唐廷枢捐的是候选同知,在李鸿章面前是真正的芝麻官。等唐廷枢行完了礼,李鸿章笑着说:“景星,离咱们第一次见面,有十年了!”
两人从淮军千里轮运赴上海谈起,谈了十几分钟,这才转入正题。
“十年前是打仗,与长毛打。十年后,我还是打仗,这次是和洋人打。”李鸿章笑笑说,“不过这次不是刀枪相对,是要与洋人打商战。东南水运大利,尽拱手让给洋人,我是不服气,也不甘心。景星,你们是商人,你们心里服气吗?甘心吗?”
唐廷枢这样的买办商人,是靠洋人起的家,对洋人,心里只有仰慕,何谈不服?但他还没傻到实话实说的程度,说:“中堂,十里洋场,尽是洋人天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服又如何,不甘又能如何?现在好了,中堂出面撑腰,咱们也敢与洋人搏一搏了。”
“我是想与洋人搏一搏,但麾下得有能征善战的将军。”李鸿章说,“景星,你是久与洋人打交道的,我听说你自己也有轮船附在洋人公司,怡和的轮船公司,揽载业务也靠着你在支撑。你说说看,咱们办一个轮船公司,有没有与洋人一决高下的可能?”
“当然能,但关键有两条,如果做不到,恐怕就很立足。”
“哦,你说说看。”
“第一条,轮船公司必须把搭货载客作为主要业务,而不能把运漕作为主业。如果只想从漕运中挖国家利,这样的轮船公司走不远,也无法长久。”
“对,对,运漕只能作为轮船公司的捎带业务。”李鸿章连连点头。
“第二条,资本要雄厚,而且要放手让商人来经营。中堂要打商战,替你冲锋陷阵全靠商人。朝廷拿不出大额的资本,只有靠扩充商股来增加资本。”
李鸿章瞪着眼睛,一直在仔细听,他拿手指轻轻敲着桌子,问:“那照你的意思,完全让商人招股经营就是了。”
“不,不,中堂,卑职不是这个意思。离开官府的扶持,单靠商人办轮运,将寸步难行。”唐廷枢说,“洋人轮船公司免厘免捐,如果自办轮船公司不能得此优惠,仅此一条,就无法与洋人竞争。而免厘免捐,非有您极力向朝廷争取不可。将来,洋人公司势必要合起手来排挤,关键时候又要官府的支持。所以,轮船公司纯商办也行不通。”
“那么,这就有个难题。”李鸿章说,“又要放手让商人经营,又要官府参与其间,这两者该如何兼顾?”
唐廷枢说:“中堂一定是有意考校卑职,其实办法您都想好了,就是您主张的官督商办。股东们推举出商总,负责经营,而中堂同时下札子委为总办。一人而兼两职,以商总号召商人,以总办打理中堂交代的差使,官督商办便两全其美了。”
李鸿章说:“事情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免走样。比如说,这个商办成心坑大家,把轮船公司赔个底儿掉,他自己却赚个盆满钵满,官府岂不落个里外不是人?”
“中堂所虑并非没有道理,不过,能积起巨额资产的人,不可能自砸招牌,除非他疯了。关键是还有制度约束,重大事项都要董事会来商量。当然,这个商总,必须中堂好好考察,信得过才行得通。”
“这样的人不好找!”李鸿章说,“景星,你来当这个商总,我下札子委你总办如何?我是信得过你的。”
这在意料之中,但也在意料之外。唐廷枢没想到还未及详谈章程,李鸿章当场就做出这样的决定。
李鸿章看唐廷枢有些愕然的表情,说:“只要大的原则咱们看法一致,详细的章程你主持来定就了。现在我关心的是,办一个轮船公司,大约得有多少资本,你又能募得起多少?你必须给我个有把握的答复。”
“先期总要有五十万两的规模,从长远来看,数年内,总要达到一百万两的规模。”唐廷枢说,“多了不敢说,募足五十万两我还是有把握的。但我还要找一两个得力的帮手,一则入股,二则帮忙打理。到时候可能要请中堂下札子,委为会办。”
李鸿章说:“这没有问题,不过,朱氏兄弟会办的名头恐怕还得保留,运漕的业务,仍然要交给他来办理。”
唐廷枢说:“中堂怎么说怎么是,运漕这一块,没人比朱氏兄弟熟悉。”
李鸿章说:“札子我很快就下给你,至于章程,你回到上海好好与人议议,议妥了发来我看。漕运马上结束,一结束,你就接手招商公局。”
唐廷枢说:“是,谨遵中堂钧谕。只是,招商公局的名称,恐怕到时要改改。”
于是解释商人望“公”止步的原因,他的意思改上海公局为总局,其他码头的称分局。李鸿章从善如流。
等唐廷枢施礼出了门,李鸿章立即吩咐让天津海关道陈钦来见。等陈钦一路小跑过来,李鸿章说:“子敬,我已经见过唐景星,打算下札子给他,把轮船招商局交给他来救,但愿能够起死回生。”
陈钦有些惶恐,说:“中堂,我倒有些不安了,唐景星不要再像朱氏兄弟一样,开始胸脯拍得砰砰响,不出半年却是一筹莫展。”
“你这么评价朱氏兄弟不对。”李鸿章连连摇头,“万事开头难,朱氏兄弟毕竟把轮船招商局建了起来。没有他兄弟俩,沙船帮谁能摆得平?他们还是有功的。当初轮船招商交给他兄弟俩没错,如今再交给唐景星也没错。现在轮船招商关键是资本不足,也只有唐景星他们这些粤商能够招来商股,那就交给他好了。当然,他也未必是最好的,将来遇到什么问题,咱们再解决什么问题。办事情就是这么一节一节办下来的,你想找个三头六臂的人,把一件事情从头到尾办得妥妥帖帖,很难,尤其是开创之举,更要好事多磨。一个人办不办得成事,不在于他一直不出错,而在于出了错能有解决之道。”
李鸿章这么说,陈钦心里好过多了,因为朱氏兄弟是他推荐的,办到举步维艰的地步,一直担心李鸿章会怪罪他。见李鸿章并无此意,他便又说:“我是听了西席的话,才向中堂推荐的唐景星,我对他实在不了解。中堂亲自相过了,而且以重任相托,那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李鸿章说:“唐景星这里,我已经让兰溪安排马上下札子给他,现在需要安抚的是杏荪那边。他这次上的章程,是让我派公正通达的道员或知府一总其成。我知道,他想当这个总办,可是他还真不合适,招商股,他没那个能耐!”
陈钦说:“杏荪去年就对轮运有兴趣,可是让朱氏兄弟得了先;这次,他又是好好准备了章程,又被景星接了手,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难受也得受。子敬,我与杏荪的关系你也知道,他是棵好苗子,好好历练,将来堪大用。不过现在还不成,尤其在轮船招商急需殷商支撑的关头,才不配位,适得其害,害公事,也害他自己。”李鸿章说,“所以你或者派什么人,去跟他说明白我的这番意思,不要让他耿耿于怀。”
“卑职还是让阿志去劝他,他们两人关系比我要密切。不过,杏荪对轮船招商如此上心,中堂似乎不宜漠视。将来,可以让他出任会办,一方面便于南北洋联系,毕竟他经常往来津沪之间;一方面也让杏荪从旁学习,他有志办洋务,正是他开眼界的机会。”
李鸿章点头说:“我也有此意,不过还不急,我还在斟酌,不止是他,朱氏兄弟也应当继续留局办事。将来的会办,恐怕要有多人。朱氏兄弟负责漕运,杏荪联络南北洋,唐景星已经表示,还要引进招商的帮手。会办多了,会不会三个和尚没水吃?我再看看。”
盛宣怀呈了章程,很快唐廷枢北上,后来朱其昂也北上,他却没有得到北上的消息,就预感到情形不妙。等唐廷枢回到上海,他立即登门拜访,果然,唐廷枢喜气洋洋,虽然没说已得总办,看情形已经是八九不离十。盛宣怀自然十分失落,不能不考虑,他常在上海是不是失策,被“世叔”淡忘了?
这天,阿志再次来到上海,还是在丽如酒店约见盛宣怀,与他“谈一谈轮船招商的事情”。两人熟不拘礼,盛宣怀说:“阿志哥,你就告诉我一句话,这次总办是不是给了唐景星?”
阿志笑道:“我先问你一句话,做总办和办成轮船招商局,如果二者只选其一,你是为个人之私当这个总办,还是为公义放弃总办而成就轮船招商局?”
“这还用说,当然是办成轮船招商公局。”盛宣怀说,“可是,这是摆到桌面上冠冕堂皇的说词。要说心里话,我就问,我当这个总办,就一定会置轮船招商局死地吗?”
阿志毫不客气地说:“差不多。”
盛宣怀没想到阿志会这样答复,不禁愕然。
阿志说:“别怪我说话难听。我给你举个例子,洋人喜欢拳击游戏,拳击游戏要讲重量级,不同的重量级根本不能成为对手。李中堂办轮船招商局是与洋人争利,而不是与小民夺食。与洋轮争利,必须有上百万的资本,没有这等实力根本无法与之争衡。这么大的资本非靠商股不可,而商股非有沪上最具号召力的人带动不可。这个人,目前非唐先生莫属。所以,商股是成功与否的关键,而唐先生又是集股能否成功的关键。轮船招商局起死回生,非景星当这个总办不可,杏荪也就不能不忍痛割爱。”
道理没什么不明白的,但盛宣怀的失望仍然厚厚地挂在脸上。
阿志劝道:“愚兄在商场官场混迹数十年,有两点心得。一是成就一件事情要有多方朋友的援手。比如朱氏兄弟,他们办不好轮船招商局,但他们的作用不可埋没,唯有他们兄弟能驾驭得了沙船帮,他们把轮船招商局的架子搭了起来,这就是大功一件,我们再接着办,就没有沙船帮的麻烦了。要论募股,唐先生的作用又是无人可代。以杏荪兄的才智和际遇,又与李中堂非同一般的关系,将来必是做大官、赚大钱的人物。下去百年,我阿志未必有人记得,盛兄的大名怕是要永载史册了。不过,做大官,挣大钱,先要开阔胸襟,开阔视野,勿被小利遮望眼。”
做大官,赚大钱,正是盛宣怀对自己的期许。
见盛宣怀不说话,阿志继续道:“我的第二个心得嘛,就是成就一番事业,总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比如唐先生,谁不知他是沪上巨商,可是十几年前他不过是洋行的一个小伙计,从给师傅提尿壶,到丝茶栈务,到上堂帮账,到副买办、买办,那也是一步步走来。杏荪兄虽然暂时不能出任总办,但会办却是离不了你的。沟通官场,非杏荪兄不可。”
“道理我明白,阿志哥不必细说。我知道,现在要论解决商股的问题,我不比唐景星。”盛宣怀说,“可是,我做这个总办俯首贴耳,恭让唐景星,官督商办,未必不能成事。”
于是阿志给盛宣怀解释,为什么不能这么办。商总担任总办,这是唐景星的核心要求。
盛宣怀说:“常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如今是体味到钱的重要性了。阿志哥,当不当得上这个总办还不是我最担心的,我担心的是,中堂是不是把我忘了,压根就没想到过我。”
阿志说:“那我不妨把你世叔当面告诉陈观察的话学给你——杏荪是棵好苗子,又有志洋务,才堪大用。但目前让他出任总办,拔苗助长,十足害他。让他先开阔一下视野,从旁学习,将来要帮我办大事。”
“世叔真是这样说的?”盛宣怀一下豁然开朗,满面春风地问道。
“千真万确。”阿志说,“如假包换。”
“好,我完全释然了。我一定听世叔的吩咐,配合唐大哥。”
“中堂还有话交代,你这个会办,将来主要联络南北洋,生意上的事情,让景星他们放手办理。”
“明白,世叔是怕我掣他们的肘,我还没那么傻。”盛宣怀说,“将来,唐大哥有事要我办,我就办,无事我就连局里也不必去;世叔有话让我传,我就传,没话,我必不饶舌。”
“和明白人说话,少费多少口舌。”阿志为自己圆满完成差使而高兴,从口袋里掏出一纸公事递给盛宣怀,“这个札子,你可以看一眼了。”
盛宣怀以为是委他会办的札子,却不是。
札候选同知唐丞廷枢:
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直隶总督部堂一等肃毅伯李为札委事。照得本阁爵部堂前经奏明,设局招商试办轮船,分运漕粮顺装各口客货。先因创办伊始,由天津练饷局拔借制钱二十万串,交浙江候补知府朱守其昂承领,为购买轮船、建立栈房、码头等项之用。现在诸事办有头绪,惟轮船公局以招商为名,亟应广招殷商入股,庶符设局本意。查有候选同知唐丞廷枢,熟悉商情,明白笃实,应令驻局,作为商总,据津沪各关道详请给札,并呈送议办章程前来。除批准咨行外,合行札饬。札到,该丞即便遵照,将轮船揽载行运事宜悉心经理,秉公持正,联络各省殷商,逐渐推广,随时与朱守及商董等和衷妥筹,务期众商信服,规模远久。其朱守上年借领练饷制钱,即归该丞等公领,仍照原议交息。如须提用本钱,务即照解缴,不得藉词延欠,切切。此札。
同治十二年五月初十日 监印官提举衔候补州同梅绍笠
等盛宣怀看完,阿志说:“你的札子,还要等一步。我此次来上海的另一任务,是让景星上呈,禀请你出任会办。这样是不是更好看?”
“那当然。”盛宣怀说,“起码这样更像一家人。”他忽然想起来问,“那么,朱氏兄弟是怎么安排?”
“朱氏两兄弟都当会办,中堂已经当面下了札子。”
“当了不到一年总办,又降为会办,两人肯定心里不痛快。”
“不痛快也不行,毕竟没招起商股来,而且还报亏四万多两。”阿志说,“朱云甫还算明白事理,亲自北上,向中堂面辞总办一职。中堂念他开创之功,已经奏请朝廷赏他直隶候补道。”
“这可便宜朱家老大了。在场面上,他要压唐大哥一头了。”
官场只论官职大小,如今唐廷枢捐的是候补同知,比朱其昂的候补道要差一截。在轮船招商局内唐廷枢说了算,但在场面上,包括往来公文中,朱其昂要排到唐廷枢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