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廷枢从天津找了一位精通风水堪舆的许先生,带上随从,一路向北,到了东陵,又从东陵往东,而后折而南返,到了滦州,再回到唐山,一路上向当地百姓打听,收集地方志书,把这一带山川形胜摸了个清楚,并请许先生帮忙画出图来。
唐廷枢交代文案把此行考察的情况写成禀帖,以《舆地志乘》《畿辅全图》为据,佐以考察实情,说明计划采煤铁的唐山“在遵化州东南一百五十里,距陵山二百一十里,长仅三里,高不逾五十丈,并无旁联之山,中途亦有还乡河一水之隔。”还乡河在唐山西北,再往北,还有沙河由东北流向西南,东陵所在的龙脉与唐山及开平一带的山并非一脉,“恭查陵寝来龙由西而南,山川一气,逶迤郁葱,至遵化州西北六十里,拱向桥山。所以钟灵毓秀,巩万世无疆之基。陵山在西北,矿穴在东南,相去既远,方位亦甚悬殊,实未联络”。对平毁民间坟茔之说,禀帖解释说,“伏查开平矿局,职道自奉宪台札委以来,屡经周历详勘,慎终于始。凡民间田园庐墓,亦须毫无干碍之处,方敢逐渐开办”。至于担心采矿夫丁为匪,禀帖则认为,开采煤铁,游民得以永业,养家糊口有所凭藉,反而易于安居乐业。
唐廷枢在附上地形图说的同时,又把历年来洋商进口煤铁数目呈上,说明开采煤铁是为了与外商争利,实关国家富强之大局。
他拿着禀帖,先与郑藻如商议。郑藻如认为该说的都说明白了,但他建议加上一句话,“可否仰求宪节亲临矿山,以昭慎重,再行定夺”。李鸿章肯定不会亲临,但他可以另派人进行考察,以免唐廷枢自说自话之嫌。
禀帖呈上不久,李鸿章立即批饬,让遵化州、滦州的上宪通永道杨嘉善再行考察,同时传话给唐廷枢,让他尽快考察运煤河。
去年运输钻探机器,唐廷枢曾经从涧河入陡河,后来因为桥梁阻挡,只能改道绕行还行河。还乡河绕的路太远,且起岸地离唐山还有二十余里,如果长期运煤不合算,因此不必考察。他决定考察涧河、陡河。
从入海口往北,八十余里,到雁翎庄。由雁翎庄开始,河分两支,一支称大河,大体往北,三十八九里到董各庄,这里设有水闸;另一支称小河,先往西北,到王兰庄——也就是唐廷枢第一次前往开平,半途住宿的地方——然后折而往东北,在董各庄地方与大河并汇。这两支河都是陡河,小河是陡河的故道。之所以在董各庄设水闸,就是为分流部分河水入故道,以灌沿途农田。从董各庄往西北,地势渐陡,河水甚疾,这就是陡河名称的来由。上溯六十五六里就到了唐山,河岸离矿井不过三四里地。现在未到雨季,陡河水很小,有些地方只有一尺五六深;不过,雁翎庄往下,地势平坦,海水涨潮的时候,能到庄南。唐廷枢的计划,从雁翎庄往北一直到董各庄水闸,对河道加以疏浚、挖深,这样涨潮时海水可到董各庄,载重的煤船可从水闸下行,一直到海口均无问题。至于董各庄水闸往上部分,河床变陡,河水较浅,只能行驶载重二三吨的煤船,唐廷枢的打算,是将来在途中再修一座水闸,能保证春夏水浅时煤船也可行驶。
这一番考察下来,已经到六月份。采矿有碍风水的问题经李鸿章复奏,总算有惊无险。不过,疏浚陡河的计划遇到阻力。董各庄水闸往下各庄,推举地方名绅五人联名上帖,反对疏浚河道,因为涧河入海口一带淤沙严重,若勉强开浚,不但花费巨大,百姓更担心咸水涌浸民田,未收其利,先滋其害。他们提出建议,不如让运煤船走陡河故道,从王兰庄地方,往西南一直到芦台挖一条运河,连通蓟运河。涨潮的时候,潮水可直达王兰庄西。唐廷枢觉得有道理,于是率人用地平水镜尺,将五十余里洼道逐段丈量,得出结果是蓟运河潮汛,刮东南风时潮水有四尺八寸高,西北风有三尺七寸,风静有四尺零,而王兰庄之地仅高于芦台四尺,所以芦台之潮完全可以到达王兰庄。
不过,这个计划又遭到王兰庄下游百姓的反对,他们联合上禀丰润知县,说王兰庄地势高于芦台四尺,一旦陡河西流,一泄而去,尽入芦台蓟运河,陡河下游各村吃水灌溉都成问题。唐廷枢解释说将来要建水闸,只有少量的水会流入蓟运。但他们说,春夏枯水期陡河水本就少,又恰是灌溉用水最多的时候,再流入蓟运,下游百姓还让不让活?唐廷枢焦头烂额,告诉丰润知县,河道到底如何挑挖,尚无定案,无论如何开挖,一定会考虑沿途百姓生计。他决定放一放再说,反正掘井机器还未到,最早明年冬或后年春才能见煤,也不急于现在开挖。他的心思又回到修筑铁路上,他盼着出现转机,修铁路虽花费巨大,但比起挖煤河,却是一劳永逸的办法。煤河需要定期疏浚,而且一封冻就不能通航,万不得已,还是修铁路划算。
机会还真来了。这年冬天,因为伊犁问题,中俄关系紧张,俄国陈兵西北边境,朝廷不得已备战,李鸿章推荐旧部、在家赋闲的刘铭传出任直隶提督,筹边备防。刘铭传是李鸿章的老乡,也是淮军名将。当年随李鸿章率淮军铭字营入上海,大开眼界,对装备洋枪洋炮最积极。后来率军到西北,李鸿章为他谋取陕西巡抚一职未果,又加后来部下哗变受到牵累,以养病为由,回合肥闲居,这一闲就是近十年。这次借局势紧张,李鸿章密荐他再次出任直隶提督,以加强直隶边防,应对中俄紧张局势。国危思良将,朝廷从善如流,让他立即进京陛见。
刘铭传乘招商局轮船,先到上海,再换轮北上直驶天津。大学士、直隶总督、一等肃毅伯李鸿章取消回保定的计划,专门等候刘铭传。他要与自己最得意的部下密商,决定借此机会把中国的铁路办起来。李鸿章说:“省三,在大清办点儿事真不容易,非到国危民困的绝境不思变革。这次中俄危机,我想借你进京的机会,能够乘机办成一件大事。”
刘铭传问:“爵相想办什么事?”
“铁路!”李鸿章说,“这件事我提了快十年了,寸步难行,我曾经发恨绝不再言。”
刘铭传一拍手说:“爵相,英雄所见略同!实话说,这次我进见,除了要奏军务外,还备了一个修铁路的折子。我还有点犹豫要不要上,爵相既然有此设想,这个折子我上定了!”
“那可真是太好!”李鸿章说,“我幕府里有帮才子,你的折子如果需要润色,你尽管交代他们好了,你想用谁,只需一句话。”
李鸿章的话,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就是他想帮刘铭传改改折子,这在官场上有点犯忌。不过刘铭传不在乎,说:“我正愁没人帮我润色,爵相推荐几个有见识的,我和他们说说,爵相有什么高见,我都采到折子里。”
李鸿章摇手说:“不能喧宾夺主,你和他们议议,让他们帮你把意思润色润色就成了。”
李鸿章幕府的确人才济济,特别是汇集了一批热衷洋务的人才。最近新得一个从法国学成归来拿了洋文凭的人,叫马建忠,字眉叔,是江苏丹徒人。他出身于天主教家庭,少年时举家迁居上海,入教会学校,和他的哥哥马相伯(震旦、复旦大学创办者),都是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学贯中西的人物。马建忠精通英、法、希腊、拉丁文,深受李鸿章赏识,光绪二年(1876年),被派往法国学习国际法,同时兼任中国驻法公使郭嵩焘的翻译。他先后通过了巴黎考试院的文科和理科考试,成为第一个取得法国高中会考毕业证书的中国人;后来又获得政治私立学校(巴黎政治学院前身)法学学位,一回国就被李鸿章召进北洋幕中。还有一个叫薛福成,字叔耘,也是江苏人,曾入曾国藩幕府,曾国藩去世后,被李鸿章收入麾下。他不但学问好,而且注意研究实务,同治帝驾崩那年,朝廷向天下求言,薛福成应诏献议“治平六策”和“海防密议十条”,一疏成名。还有一个吴汝纶,字挚甫,安徽桐城人,极富文名,被誉为“曾门四大弟子”之一,入李鸿章幕府后,主掌文案。他们这些人都是四十上下,正当年富力强,脑筋又活络,李鸿章经常与他们纵论中外古今。李鸿章心里想什么,这些笔杆子都非常清楚,刘铭传和他们商议修改奏折,与李鸿章修改无异。
刘铭传在天津盘桓了四天,等他的《筹造铁路以图自强折》改定了,这才起程赴京。他的这份奏折,颇似李鸿章奏折的风格,从时局入手,引出修铁路的话题。“中国自与外洋通商以来,门户洞开,藩篱尽撤,自古敌国外患,未有如此之多且强也”。尤其俄、日两国威胁最大,“俄地横亘东西,拊背扼吭,尤为腹心之患,不出十年,祸且不测”“日本以一弹丸之国,动欲逞螳螂之臂,藐视中国,亦遇事与我为难”。如何解危济困,唯有自立自强,“自强之道,练兵造器,固宜次第举行,然其机括,则在于急造铁路”。
接下来大谈修铁路的好处,除于漕务、赈务、商务、矿务及行旅之外,重点剖析对军事与用兵的直接好处。中国幅员辽阔,遇敌往往画疆而守,防不胜防,“军队驰逐往来,鞭长莫及,铁路造成,则可根本改观,东西南北呼吸相通,视敌所驱,相机策应,虽万里之遥,数日而至,虽百万之众,一呼而集,声势联络,血脉贯通,节饷裁兵,并成劲旅,防边防海,转运枪炮,朝发夕至”。同时,针对这些年来疆吏尾大不掉之势,刘铭传认为修通铁路,中央与地方连为一体,有利加强中央集权,“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牵制”。
奏折对修筑铁路提出了具体规划,建议南北各修二路,南路一条由清江经山东到北京,一条由汉口经河南达于京师;北路一条由京师东通盛京,另一条西通甘肃。因为花费浩繁,不能并举,建议先修清江至京师一路,将大江南北先联通起来。
李鸿章估计,刘铭传的折子一上,朝廷必定征求南北洋大臣意见。果然,到了十一月初,他收到廷寄密谕:“刘铭传奏筹造铁路一折,所请筹款试办铁路,先由清江至京一带兴办,所奏系为自强起见,着李鸿章、刘坤一按照折内所陈悉心筹商,妥议具奏。”李鸿章看到“所奏系为自强起见”一句十分欣慰,这说明朝廷已经认识到铁路是自强大计,不像从前犹豫不决,模棱两可。
李鸿章召集心腹幕僚和文案,整整讨论了一上午。李鸿章的意思,起草的复奏,要先把清流的嘴巴堵上,再就是一定要把铁路与各国富强的关系说明白,第三则必须把中国修铁路的好处说透彻。”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们这一折事关铁路成败,你们要多动脑筋,务必把事情弄清楚,把折子写好。”李鸿章说,“当年曾老师帐下人才济济,奏章一出天下效仿,有大清第一折之谓。北洋不敢求天下第一折,但当求天下洋务第一折。”
薛福成曾经在曾国藩幕中若干年,他了解当年曾幕的情况,恭维说:“谁都知道曾文正公的名折,多出自中堂之手。天下第一折,一半归功中堂。”
李鸿章连忙摇手说:“我可不敢贪我老师的功劳。我老师那支笔,十分了得!如果说我在奏稿上还有点心得,全是得自曾老师。”
接下来几天,吴汝纶拿总,分成几块,分头起草。现在好处是有马建忠入幕,他在法国待了好几天,对欧洲情况十分清楚。要他写奏折非他所长,但欧洲情形他能说明白,薛福成、吴汝纶不愁写不漂亮。
李鸿章知道文案的辛苦,像这样的重要奏稿,他都会吩咐下去,好好关照,要酒有酒,要肉有肉,知道他们晚上要熬夜,又特别吩咐每晚都要上提神醒脑的夜宵。
这样熬了十几天,吴汝纶把稿子呈了上去,忐忑不安地等着李鸿章下判决书。李鸿章这几天一直忙,大约没来得及看。过了四五天,才打发人找吴汝纶。
吴汝纶进签押房,看到李鸿章脸色和悦,稍稍放心。李鸿章指指椅子,示意他坐下,说:“不错,不错,这次稿子写得相当不错。”
吴汝纶不掩人功,说:“稿子多仗薛叔耘的大笔,再加马眉叔了解西洋情形,因此写起来比较顺手。”
李鸿章说:“开篇这一段好,先把清流的嘴堵上,如果古代的祖宗处于今天之势,一定也会主张修铁路的。”
吴汝纶深得李鸿章真传,北洋的稿子向来是说事前先说理。因为清流一直拿祖宗之法、祖宗传统如何如何,反对修铁路,所以开篇先从说古入手,“伏思中国生民之初,九州万国,自为风气,虽数百里之内有隔阂不相通者。圣人既作,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自是四千余年以来,东西南朔同轨同文,可谓盛事。迄于今日,泰西诸国研精器数,创造火轮舟车,环地球九万里畅通无阻。又于古圣所制舟车外别出新意,以夺造化之工,而便民用。迩者中国仿造轮船,亦颇渐收其益。盖人心由拙而巧,器用由朴而精,风尚由分而合,此天地自然之大势,非智力所能强遏也”。
李鸿章往下翻,说:“火车轮船与西洋富强的联系,也说得简洁明了。尤其是把日俄修筑铁路的情况说清楚,十分关键。”
这一段是这样写的——
查火轮车之制,源于英之煤矿。道光初年始作铁轨,以约车轮。其法渐推渐精,用以运销煤铁,获利甚多,遂得扩充工商诸务,雄长欧洲。既而法、美、俄、德诸大国相继经营,凡占夺邻疆,垦辟荒地,无不有铁路以导其先。迨户口多而贸易盛,又必增铁路以善其后。由是欧美两洲六通四达,为路至数十万里。征调则旦夕可达,消息则呼吸相通。四五十年间,各国所以日臻富强而莫与敌者,以其有轮船以通海道,复有铁路以便陆行也。即如日本,以区区小国在其境内营造铁路,自谓师西洋长技,辄有藐视中国之心。俄自欧洲起造铁路,渐近浩罕、恰克图等处,又欲由海参崴开路以达珲春。中国与俄接壤万数千里,向使早得铁路数条,则就现有兵力尽敷调遣;如无铁路,则虽增兵增饷,实属防不胜防。
李鸿章觉得意犹未尽,沉思一会儿,提笔写道:“盖处今日各国皆有铁路之时,而中国独无,譬犹居中古以后而摒弃舟车,其落后于人也必矣。”
吴汝纶恭维说:“中堂这一笔,真正画龙点睛。”
下面细数铁路九大利。一是增加税厘,有利国计。“江淮以北陆路为多,非若南方诸省河渠贯注而百货流通,故每岁全国所征洋税厘金二三千万两,南省约占十之九,而北地十仅居其一。倘铁路渐兴,使之经纬相错,则北民必可化惰为勤,可致地无遗利,人无遗力,渐臻殷阜之象”。二是便于运兵,利于军政。“从来兵合则强,分则弱。中国边防、海防各万余里,若处处设备,非特无此饷力,亦且无此办法。苟有铁路以利师行,则虽滇、黔、甘、陇之远,不过十日可达。十八省防守之旅,皆可为游击之师。将来裁兵节饷,并成劲旅,一呼可集,声势联络,一兵能抵十兵之用”。三是便于加强京师。“京师为天下根本,独居中国之北,与腹地相隔辽远,控制綦难,缓急莫助。咸丰庚申之变,议者多请迁都。卒以事体重大,未便遽行。而外人一有要挟,即欲撼我都城。若铁路既开,万里之遥,如在户庭;百万之众,克期征调。四方得拱卫之势,国家有磐石之安,则有警时易于救援矣”。四是便于货物流转,有益民生。“上年晋、豫灾饥,山西米价腾贵,每石需银至四十余两。设有铁路可运,核以天津米价与火车运价,每石不过七两左右。以此例之,各省遇有水旱偏灾,移粟辇金,可以多保民命。且货物流转,自免昂价居奇之弊”。五是便于漕粮军火转运。“自江浙漕粮改行海运,议者常欲规复河运,以防海运之不测。铁路若成,譬如人之一身血脉贯通,即一旦海疆有事,百万漕粮无虞梗阻。其余如军米、军火、京饷、协饷,莫不应手立至”。六是便于邮政。“轮车之行,较驿马十倍之速,从此文书如捷,疾于置邮。他如侦敌信、捕盗贼,皆朝发夕至,并可稍裁正路驿站,以其费扩充铁路也”。七是便于矿务。“煤铁诸矿去水远者以火车运送,斯成本轻而销路畅,销路畅而矿务益兴。从此煤铁大开,修造铁路之费可省,而军需利源更取不尽而用不竭”。八是可与轮船相表里。“凡远水之区,洋货不易入而土货不易出。今轮船所不达之处可以火车达之,出入之货愈多,则轮船运货亦与火车相为表里,轮运兴,火车亦兴”。九是便于行旅。“无论官民兵商往来,行役千里而瞬息可到,兼程而途费转轻。无寇盗之虞,无风波之险”。
接下来才针对刘铭传提出的计划发表意见,当然是完全赞同。但修筑铁路需资甚巨,刘铭传的建议是借洋债。这些年左宗棠西征,完全是靠借债维持,那么修铁路也完全可以,而且铁路一通立刻有利可图,还洋债也有把握。马建忠见识高,认为借洋债可以,但有三不可借。一是要提防洋人借机把持,“宜与明立禁约,不得干预吾事,一切招工购料与经理铁路事宜,由我自主,借债之人毋得过问”。否则不可借;二是防止洋人把铁路据为己有。办法是仿招商局之例,不准洋人附股。万一还款遇到困难,不得将铁路抵交洋人。否则不能借。三是避免铁路之债造成财政困难。办法是还债要靠日后所收铁路之利陆续分还,偿还期要长至一二十年缴清,保证各项财用无所牵掣。否则也不借。李鸿章对这三不借也大加赞扬。
奏稿到此结束。
李鸿章却别有盘算,他想乘机把铁路建设控制在自己麾下,于是又说道:“我有两点想法。将来建铁路,无论是借洋债还是筹商股,都必须成立公司,交给公司按买卖规矩经营,这样才不至与外交混为一谈,避免洋人一有纠纷就找官府。二是主持公司的人,得有大气魄。既然铁路是由省三提出来,我觉得他是不二人选。你们再费点脑筋,把这两层意思加上。”
加这点内容,小菜一碟,第二天奏稿就交了回来。推荐刘铭传为督办的内容是这样说的:“查刘铭传年力尚强,英气迈往,曾膺艰巨,近见各国环侮,亟思转弱为强,颇以此事自任。现既乞假养疴,别无所事,若蒙圣主授以督办铁路公司之任,先令将此中窍要专精考校,从容商榷,即俄、日各国骤闻中国于多事之秋尚有余力及此,所以示之不测,未始非先声后实之妙用。且以其暇招设公司,商借洋债,虽能否借到巨款尚无把握,然以刘铭传之勋望,中外合力维持,挹注较易于他人。”
李鸿章看罢后说:“你们还漏了一点,他的铭军旧部尚在,将来可助其筑路。”也不用吴汝纶,他摸过几张纸,亲自捉笔,“其旧部驻防直、苏两省不下万余人,或以勇丁帮同修筑,或招旧部经商殷实者助股,均甚便当。盖刘铭传以原议之人始终经理,即待其效于十年以后,尤属责无旁贷。倘更有要任相需,仍可闻命即行,独当一面也。”
李鸿章吩咐,回去再润色一遍,就可放炮拜折,他不必再看。
然而,放炮拜折的当天,李鸿章又收到密谕,内阁学士张家襄上折反对修铁路,朝廷要南北洋大臣妥议具奏,同时附寄了张家襄的原折。
“真是岂有此理!”李鸿章抖着张家襄的奏折说,“他竟然认为修铁路地方富庶后会引洋人觊觎!怕贼惦记难道就该一贫如洗吗?时至今日,内阁学士尚是如此水平,真是可叹复可悲。”
于是暂缓复奏,先驳张家襄。
张家襄的折子开头就否定了修铁路之议,“臣闻前任直隶提督刘铭传来京后,有开造清江浦至京铁路之请。臣知朝廷权衡慎重,决不轻议施行。惟献策者张皇喜事,即以为有利可图,恐参议者附和随声,即以为富国良策。一言偾事,关系匪轻”。
复奏针锋相对,“大抵近来交涉各务,实系中国创见之端,士大夫见外侮日迫,颇有发愤自强之议。然欲自强必先理财,而议者辄指为言利;欲自强必图振作,而议者辄斥为喜事。至稍涉洋务,则更有鄙夷不屑之见横亘胸中。不知外患如此其多,时艰如此其棘,断其空谈所能有济。我朝处数千年未有之奇局,自应建数千年未有之业,若事事必拘守成法,恐日即于危弱而终无以自强。臣于铁路一事深知其利国利民,可大可久,假令朝廷决计创办,天下之人见闻习熟,自不至更有疑虑”。
张家襄指出修铁路有三弊,复奏一一辩驳。
张家襄认为的第一弊是引洋人觊觎。“溯自各国通商以来,凡海口有码头地方,洋人无不盖造房屋,置买地基。清江浦乃水陆通衢,若造成铁路,商贾行旅,辐辏骈阗,必较之上海、天津更为热闹。洋人工于贸利,其从旁觊觎,意想可知。虽该处无设立码头条约,而未必能禁其往来,设或借端生事,百计要求,则将何以应之?利尚未兴,患已隐伏”。
复奏辩驳:“臣谓洋人之要挟与否,视我国势之强弱。我苟能自强,而使民物殷阜,洋人愈不敢肆其要求;我不能自强,则虽民物萧条,洋人亦必隐图其狡逞。即如越南国政不善经理,以致民生凋敝,日就贫弱,法人乘间侵夺其六省,是其明鉴。盖强与富相因,而民之贫富又与商埠之旺废相因。若虑远人之觊觎而先遏斯民繁富之机,无论远人未必就范,即使竟绝觊觎,揆之谋国庇民之道,古今无此办法也。”
张家襄认为的第二弊是毁坏民间田庐坟墓,与民争道,徒滋扰攘。复奏则不厌其详,说明会尽量避开,如果万一避不开,就给优价收购。至于担心铁路与民争道,引发事端,则详细把西洋国家如何保障铁路安全一一说明。
张家襄认为的第三弊是与小民争利,又与轮船招商局争货源。“南北转运之物、来往之人,只有此数,水便则由水,陆便则由陆,此赢彼缩,势所必然。若铁路既开,则车夫贩竖无以为生,由上海、汉口入京者,大半归于陆行,天津码头即将从此而衰。盖窃恐所购轮船,渐归无用”。
修筑铁路会增加小民就业机会,且会促进货物贸易,这是马建忠所长。他的意见都融到复奏中。“张家襄之谓南北转运之物、来往之人只有此数,未尽然也,交通便利转运之物则增,来往之人则多,即如江、浙、闽、鄂等省,自通商以后,丝茶之出其地者倍于昔者,此明证也。张家襄又谓铁路一开,则中国之车夫贩竖将无以谋衣食,恐小民失其生计必滋事端。不知英国初造铁路时,亦有虑夺民生计者,未几而傍路之要镇以马车营生者且倍于昔日。盖铁路只临大道,而州县乡镇之稍僻者,其送客运货仍赖马车民夫。铁路之市既繁,夫车亦因之增众。至若火车盛行,则有驾驶之人,有修路之工,有巡瞭之丁,有上下货物、伺候旅客之杂役,月赋工糈皆足以仰事俯蓄。其稍饶于财者,则可以增设旅店,广买股份。故有铁路一二千里,而民之依以谋生者当不下数十万人。况煤铁等矿由此大开,贫民之自食其力者更不可计数,此皆益民生之明证也”。
至于会导致轮船招商局渐归无用,也是杞人之忧。“查近水之区运货宜用轮船,其行稍迟,而价较廉;远水之地运货宜用火车,其行更速,而价较巨。二者并行不悖,即或铁路初成之时,招商局生意略减,周转数年之后,商货日多,更可与铁路收相济之益。且北方地非贫瘠,而繁富之象远逊南方,盖由运路艰阻。若一旦睹运销之便,则自耕织以外,必更于艺植之利、工作之利一一讲求,可无旷土游民之患”。
驳倒张家襄不难,但李鸿章得到的消息,京中反对修铁路的清流蜂拥而起,纷纷上折,恐怕他和刘铭传的努力又将付诸东流。尤其是新任的两江总督、南洋大臣刘坤一,以湘军宿将自居,湘淮不睦,天下尽知,他会不会从中作梗,全要看这位南洋大臣的胸襟和见识了。
李鸿章的担忧不久就成了现实。腊月底他收到密谕:“前因刘铭传奏请筹造铁路,当谕令李鸿章、刘坤一筹商妥议。兹据先后复奏,李鸿章以经费不赀,若借洋款有不可不慎者三端。刘坤一则以有妨民间生计,且恐于税厘有碍,所奏均系为慎重起见。铁路火车为外洋所盛行,中国若似创办,无论利少害多,且需费至数千万,安得有此巨款。若借用洋债,流弊尤多。内阁学士尚贤奏,时局艰难,度支奇绌,铁路之举,无益于民,有损于国。迭据廷臣陈奏,佥以铁路断不宜开,不为无见。刘铭传所奏着毋庸议。”
刘铭传居京两月,结果铁路之议得“着毋庸议”,一怒之下不受朝廷重用,以病为由,继续“回籍养疴”。李鸿章虽然早有预料,但仍然甚感灰心,更后悔在奏折中写三不可借,整个年过得十分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