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李鸿章就起程回天津。先是走陆路,到通州改乘小火轮,星夜兼程,次日午饭前就回到天津。
一路劳累,概不见客,当天下午美美睡了一觉。回顾此次进京前后二十余天,真正是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太后和醇王都有意振作,可是无论军机还是总理衙门大臣都无法与从前相比,想想就让人丧气。
案头堆了一堆信函,摆在最上面的是两江总督、南洋通商大臣曾国荃的。曾国荃在信中正是询问此次进京情况,又托李鸿章为南洋订定快船。李鸿章亲笔回信,向“六叔”报告这次进京感触:
沅翁姻世叔宫保大人爵前:
鸿章在京勾留两旬,召对五次,敷陈时事,愧无以仰赞高深,与当轴意见不能尽合,大抵禧圣与醇邸锐意图政,欲力变从前虚饰之习,而诸臣墨守旧规,似不足振兴,亦不敢有所建白。各省裁营节饷赡京旗一节,为固本起见,鄙意一时必办不到,宸谟、邸意必欲见惠于旗兵,又不深悉外省拮据情形。丹相则云,自左公两次带随员来神机营,邸知外间勇营薪赀太优,谓各省浪费如此,京旗匮乏如彼,不可不省有余以补不足。鄙言即撙节丝毫,亦何能集得巨款。丹相云亦明知其难,不敢不附会以成斯议,且视各省复奏如何耳。即此一端,可知体察时艰之非易矣。海军一事,条陈极多,皆以事权归一为主,鸿章事烦力惫,屡辞不获,虽得两邸主持,而仍不名一钱,不得一将。茫茫大海,望洋悚惧,吾丈何以教之。至台端静镇江左,措置周详,枢堂尚无异词。新勇裁汰若何,饷力能较宽裕,至以为念。手肃复谢,敬叩勋福,诸惟心鉴。不具。侄鸿章顿首。
隔天,李鸿章收到密谕,是关于李凤苞的。上谕说,“本日军机大臣呈递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送到主事王詠霓、郎中舒文各信函,据称前购济远快船制造不精等语。除已有旨电知许景澄谕令暂缓照式定造外,着醇亲王奕譞、庆郡王奕劻、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俟济远等船驶到天津,遴派妥员,详加查勘,究竟是否合用,有无原信所指各弊,即行据实复奏,毋稍回护。抄函二件着发给阅看”。
主事王詠霓此时任驻德使馆参赞,他的信是写给总理衙门章京袁昶,信中所言,一是“镇远”工料不及定远,反而要贵十万两;二是“济远”存在各种弊端,水线附近无甲,船舱逼仄,下舱煤柜只能容煤百吨。
郎中舒文此时任驻法参赞,他的信与王詠霓的信相类似,也指出“济远”的弊病,提醒总理衙门不要按“济远”船型订购新舰。所不同的是,还记录了一段驻德公使许景澄和金楷里谈及济远的事:“昨闻星使问及金楷理,金云定远实未赚钱,镇远时不能不教他多赚几个。又问镇远既多赚了,何以济远更贵,金亦不能答,只说济远是多些是多些,闻之令人发笑。”
金楷里是美国传教士,在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帮助译书多年,也是李凤苞的老搭档。连他说话也吞吞吐吐,不能不令李鸿章怀疑。
他让人约李凤苞明天来见,想想又改了主意,决定把这件事交给周馥去办。
“兰溪,你拿着上谕和信函见见丹崖,听听他怎么解释。当初从英国定造的‘超勇’‘扬威’两舰,总共花了七十万两左右,‘济远’一舰就花六十余万两,难怪人家会说贵。尤其你要问他一句,到底有没有收德国造船厂的钱,摸了实底咱们才好因应对策。可是,这话我直接问不合适,好像连丹崖也不放心,太伤人。”
李凤苞是江苏崇明人,他家离上海不远,近水楼台,对西洋数学、历法、兵法、韵律极感兴趣,并粗通英语,而对科举不甚用心。当时江苏巡抚是李鸿章的同年、同样热心洋务的丁日昌,当时他让各府县绘制地图,崇明的地图就是由李凤苞以西法绘制,在所有的地图中最准确。丁日昌如获至宝,把李凤苞推荐给曾国藩和李鸿章,让他入江南制造总局。李凤苞如鱼得水,协助洋教习译书之余,费时数年,以西法绘制世界全图,并在上海得以出版,令世人刮目相看。后来丁日昌带他到天津进谒李鸿章,他侃侃而谈,点评天下大事,并向李鸿章进言,称东北大连旅顺口,实为京师渤海口之咽喉,宜应早作谋划,将其建设为军港。当时李鸿章正在筹建北洋海军,因此对李凤苞的倡议十分欣赏,立即派他前往旅顺口实地勘察,为建立北洋海军基地早做准备。勘察结束,李鸿章把他推荐给自己的同年、福州船政大臣沈葆桢。不久沈葆桢出任两江总督,丁日昌接任船政大臣,聘请李凤苞出任船政局总考工。
后来,丁日昌和李鸿章商议,派一批船政学堂学生赴欧美留学,李鸿章顺便也派北洋七名军官前往,两人商议派李凤苞为监督,带着这批学生赴欧洲,将他们分为驾驶、制造、矿务、国际公法等不同专业,分别送入英、法等国的相关学校与企业学习、实习。这批学生后来成为北洋海军军官的骨干,其中有刘步蟾、林泰曾、叶祖圭、林永升、黄建勋、林履中等。
当时驻英法公使是李鸿章的同年郭嵩焘,他与副使刘锡鸿不睦。刘锡鸿天天打郭嵩焘小报告,说他处处学洋人,形如汉奸。郭嵩焘则参奏刘锡鸿不能胜任副使之职,于是朝廷改任刘锡鸿署理驻德公使。刘锡鸿一脑门子天朝上国夷夏之辩,闹了不少笑话,被郭嵩焘所参,免职回国,而接替他出任驻德公使的就是李凤苞。
李鸿章委托李凤苞与江南制造总局派去的徐建寅负责考察订定铁甲舰,经过一年多的考察,两人建议在德国伏尔铿造船厂定造铁甲,并在德国相关技术人员协助下,改进设计出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
后来李鸿章发现仅有铁甲舰不行,还必须有速度快的巡洋舰配合作战才行。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巡洋舰是英国的穹甲巡洋舰——这种巡洋舰没有像铁甲舰一样水线带全部覆甲,而是在船体内部甲板以下用类似于钢罩的护甲将水线以下的机舱等重要部位罩住,因为护罩中间高,两边低,所以称为穹甲舰或者龟甲船。这种巡洋舰兼顾了安全性与速度,是当时比较先进的,但是赫德却并没有向李鸿章推荐,而是推荐一种称为“加大快碰船”的巡洋舰。李鸿章购买蚊子舰已经对赫德有了提防,所以向李凤苞征求意见。李凤苞回复李鸿章,提议建造穹甲巡洋舰,而且建议由德国制造,以免上英国人的当。
这一来,势必要得罪英国人,尤其是赫德,痛恨李凤苞搅黄了他的生意。恰巧伏尔铿造船厂失火,定远舰延期交货,后来又遇中法战事,德国不敢派人送舰回中国,国内则传出消息说是李凤苞有意拖延。
另外,穹甲舰并非德国发明,他们只能仿造,而仿造中出了弊端,英国人很快将消息透露出来,这就是李凤苞再受攻击的原因。本来,决定让德国造“济远”舰是李鸿章最终做的决定,自然他也要极力帮李凤苞辩白。不过,现在看情形不简单,他不能不问李凤苞一句实话,再商量对策。
周馥受李鸿章之托,约李凤苞见面,说:“丹崖,还是有人盯着你不放,你先看这两封信。”
李凤苞看了信说:“兰溪,王参赞这是含血喷人,‘定远’造价一百一十一万二千九百一十八两,‘镇远’造价一百一十二万七千九百七十二两,‘镇远’比‘定远’仅贵一万零五十四两,何来十万之数?而且这一万余两是因为钢材涨价的原故。”
周馥又问:“双方都定有合同,不难辩白。倒是姓金的美国人的说法有些含糊其词,容易让人误会。姓金的与你是同事,他怎么这么含混?”
“兰溪,按说金楷里的话也不能算含混,只是他没有作解释,再说这话又是别人传回来,怎么可以做污蔑我的证据?‘济远’舰贵,是因为后来钢铁涨价,这也有合同,合同中也有说明。与英国定造的‘超勇’‘扬威’相比,价格是接近两倍,可是‘济远’比‘超勇’‘扬威’晚造了五年时间,钢材价格今非昔比;二则‘济远’比‘超通’‘扬威’排水量多一千多吨,火炮多五门,载员多八十余人,马力大五百多匹,两者本不可比。”
“丹崖,咱们不是外人,你只告诉我一句话,你收没有收德国人的银子。”周馥也觉得这样问有伤李凤苞的自尊,“我拿你当自己人才有此一问。你交我个实底,我们才好想办法。”
李凤苞瞪大眼睛,一张脸变得火烧一样:“兰溪,你怎么这也样想我?我唯恐辜负中堂所托,风里来雨里去奔波,就是为了能够办好差使,不留给人攻击我和中堂的借口。我,我……”
周馥说:“丹崖,我当然不会这样想你,我这不是帮你想办法吗?只要你没拿德国人的银子,清者自清。好,不说这些窝心事了,三舰马上就到了,中堂要派丁军门和我去验收,我们两个不摸实情,中堂已经决定,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等验完了,那时候中堂复奏,不难为你辩白清楚。”
定远、镇远两舰已经到了,李凤苞跟着北洋水师天津镇总兵丁汝昌、津海关道周馥等人前往验收,分别于九月二十一日、九月二十二日验收完毕。济远晚到数天,十月初一日也验收完毕。三人回来向李鸿章汇报,已经逐一对照原订合同验收无误,并在验收凭单上亲书“收到”,交给管驾定远的德国人福士、管驾“镇远”的麦兰和管驾“济远”的恩诺尔。三舰都换挂中国龙旗,开炮祝贺,华洋弁兵欢呼称贺。
“中堂,那情形真是激动人心!”丁汝昌说,“咱们也有了铁甲巨舰,您是不知道定镇两舰是何等高大威武,属下当时都流泪了。”
周馥说:“谁说不是,我当时眼角也都湿了。”
李凤苞不像两人兴致那么高,说:“中堂,三舰都符合合同要求,我可稍稍安心。”
丁汝昌说:“中堂,您最好也去看看,鼓舞下士气。”
“好,我一定去看看。”李鸿章说,“我忙完这几天就去,你们先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