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王朝1860(全二册)

成立海军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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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再次召见李鸿章,先说进献小火车的事:“洋人真是机巧百出,一个车头,拉着那么多车厢。”

李鸿章说:“真正的火车拉的还更多,十几节二十几节都不为奇。”

慈禧并未就火车的事说下去,话题一转说:“银行的事反对声音太多,而且也确实有些问题,阎敬铭他们的担心并非多余。此事暂不必议了。”

李鸿章“嗻”了一声:“臣谨遵慈谕。”

虽然谨遵,但失望却从语气里流露无遗。

“我知道你想办的事情很多,我何尝不想?可是,我也不能不顾及臣子们的意见。外间不了解的会说,不就是太后一句话的事吗?可是这一句说出来,也不是那么顺口就来的。”

“嗻,老臣明白太后的难处。”李鸿章再不识趣,适得其反。

“铁路也好,银行也好,不是不办,是稍沉沉再说。有好些个事情,是要等机会。今天不行,不见得明天就不行。我知道你这次进京,想办三件事,总算海军衙门的事大家没有多少异议,很快就有旨,你帮衬着老七好好办。这副担子不轻,你曾经说过,五年初见成效,十年大见成效,依我的心性,是恨不得明天咱大清的水师就能够耀威海上。可是我不逼你们,就按你说的,十年要大见成效。今年算一年,那么到光绪二十年,我六十整寿的时候,水师就要像模像样。如果那时候洋人兵舰还在咱家门口耀武扬威,李鸿章,你可记住了,那时候我就唯老七和你是问。”

“嗻,只要每年该有经费都能筹到,十年一定能够大见成效。”李鸿章话里留着尾巴。

“难的就是银子。处处都要花钱,可是进项就是那么一点儿。”慈禧说,“你出宫后去和老七好好议议。旗营也眼巴巴盼着发全饷,我听老七说你很体谅,直隶愿意率先报效。天下督抚能都像你一样体谅朝廷的难处就好。”

李鸿章有苦难言,说:“臣勉为其难,也要帮七爷想想办法。”

“好,你跪安吧。”慈禧说,“出宫后你去和老七好好合计。”

李鸿章出宫后没回贤良寺,直接驱轿直奔醇亲王府。

“太后一再让我出宫后就与七爷商量,我不敢耽搁。”李鸿章对醇亲王说,“太后莫不是还有什么吩咐,不好当面给臣说?”

“不是太后不好给你说,是这件事非得我给你商量。”醇亲王说,“少荃,无论如何你得帮帮我。”

“王爷,言重了,不能本末倒置,是臣时时要靠王爷关照。”

“北洋那边你放心,但凡能关照得上,我绝无二话。”醇亲王说,“我要说的,是修三海的事。”

二十多年前,圆明三园被英法联军一把火烧掉,从此皇家再无那么富丽堂皇的御园,而慈禧又特别好园游,期间若干次流露出修圆明园的意思。无奈内忧外患,也只能想想而已。到了同治十二年,同治帝亲政,两宫撤帘归闲。为了两宫有个颐养的地方,免得她们(其实主要是慈禧)干政,同治帝提出大修圆明园。当时正赶上新疆形势紧张,日本又虎视眈眈,群臣反对,同治帝只好放弃重修圆明园的计划,以西苑的三海工程代替。还未来得及正式动工,同治帝因天花驾崩,慈禧推出同治帝的堂弟、醇亲王的儿子载湉继位,是为光绪皇帝。两宫以太后之尊得以重新垂帘,也就不存在“颐养”的问题,西苑的工程也就停了下来。如今皇帝已经长大,再过三年就十八岁了,太后再不归政就说不过去,“颐养”的问题就又摆在面前。

“少荃,皇上要尽孝心,我与当今又是这样的关系,不能不格外尽力。”

醇亲王是光绪帝生父,当然要帮着儿子尽孝心。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想让太后有个安身之地,让她玩高兴了,省得她干政。

“你知道,内务府的那帮人从来是不怕工程浩繁,越浩大他们越有银子捞。他们已经拿出了一个规划,工程量不小!”

今年五月份就下了懿旨,南北海应修工程,着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奉宸苑会同醇亲王踏勘修饰,随后正式委派四名承修大臣。工程的范围包括三海——北海、中海和南海——所有的殿宇、房屋、道路、河池、假山堤泊、点景花园。其重点在南海的瀛台、中海的丰泽园、仪銮殿、西苑门一带,需要修建一百多处,数百个项目。只有少部分是翻旧见新,大部分是拆掉重建。“他们报了五百万的开销,我硬给他们压到三百万。三百万也是不小的数目!现在能指得着的款项,就是每年从内帑拨付十万,那可真是杯水车薪。如今,太后把修园子和海军衙门两样差使都交给我,哪一样也不能耽搁,少荃,你得教我。”

李鸿章立即明白,醇亲王是想在海防经费上动心思。

“王爷,言重了。为王爷分忧,我是义不容辞。只是南北洋海防专款常年名义上四百万两,其实从来没有拨足过,最好的年份,也不过百十万两。如今不同了,定镇两巨甲再加济远快舰马上就到,开销巨大,每年三百万是一两也不能少。何况还要建旅顺船坞,威海卫也要筹建军港。”李鸿章说,“王爷,海军衙门成立,这笔款项应当催齐,每年如数拨解。这笔款项有了着落,才能谈得到其他。”

醇亲王说:“好,原南北洋海防专款,就由海军衙门来催,我不信他们不给我这个面子。这笔银子主要用到北洋,先成北洋一军,将来再就一化三。除非实在揭不开锅,我不会动用。你得帮我想想办法,给海军衙门弄点开办经费,不然我两手空空,真正是好汉难为无米之炊。”

李鸿章说:“王爷,办法您肯定想过了,我提几点想法,仅供您参考。”

李鸿章提的第一笔,是海防捐展期。中法战争开始后,为了加强沿海海防,户部设立海防捐,由户部收拨。一年有四五十万两,李鸿章建议以大治海军为由,继续展期,并且改为海军衙门办理。

第二笔,是闽粤借款余额。两年前,为了备战,朝廷允许福建、广东以海关税做抵押,借洋债一千余万两,如今早就议和,剩余的款项应当立即收回,不能让闽粤找理由花掉。

“王爷,这笔银子,我估计最少得有两百万两,您得立即收回,做海军衙门开办费。行动慢了,就被他们花掉了。”李鸿章说,“尤其两广的张香帅,手脚大得很。”

张香帅就是两广总督张之洞。从前他是清流,对洋务颇多非议。但到了地方,很快对洋务大感兴趣,到了广东后,更是想大展拳脚。

“好,这一笔我也想到了。”

“还有一笔,有点雁过拔毛,也有点不仗义。王爷,现在发饷是按库平两,而外间做生意,多以京平两。库平一百两,比京平一百两实际多出六两。如果薪俸一律改为按京平发,则每百两可剩余六两,这六两不妨收归海军衙门。”

“啊,这倒也是一法。摊到个人,损失无多,但集腋成裘,也有数十万两。”醇亲王说,“好,这个恶人我来做。”

“最后还有一条,万一王爷开不了张,可向洋人银行借款。”李鸿章说,“左文襄西征借洋款,中法备战也借洋款,办海军未必不能借洋款。”

醇亲王说:“那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

到了第二天,关于设立银行的懿旨发布:“前据李鸿章面奏,开设官银号以裨国计等语,原为通筹经费起见。唯此事创办非易,中华与外洋情形迥不相同,若经理不得其宜,深恐流弊滋多,着毋庸议。”

建立海军衙门的懿旨也同时发布:“前因海防善后事宜关系重大,谕令南北洋大臣等筹议具奏。嗣据该大臣等各抒所见,陆续奏陈,复经谕令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会同李鸿章妥议具奏,并令醇亲王奕譞一并与议。兹据奏称统筹全局,拟请先从北洋精练水师一支以为之倡,此外分年次第兴办等语,所筹深合机宜。着派醇亲王奕譞总理海军事务,所有沿海水师悉归节制调遣,并派庆郡王奕劻、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会同办理。正红旗汉军都统善庆、兵部右侍郎曾纪泽帮同办理。现当北洋练军伊始,即责成李鸿章专司其事。其应行创设筹议各事宜,统由该王大臣等详慎划画,拟立章程,奏明次第兴办。”

李鸿章到醇亲王府去告辞,表示明天陛辞后就回天津。醇亲王却说:“少荃,不急于这一两天。海军衙门的谕旨已颁,趁你在,有些事情咱们定一定你再走不迟。也就一两天的耽搁,怎么样?”

李鸿章当然表示,听王爷的安排。

“少荃,海军衙门如果新建衙署,一则要开销一笔银子,二则一时半会也建不起来,我的想法是先从什么地方借现成的房子用用。神机营的后院还闲着,我想着人稍加修葺,暂时在那里办公,地方就在冰渣胡同,离贤良寺也不远,明天上午咱们一起去看看?”

李鸿章说:“只要王爷觉得合适,我没有什么意见。”

“好,明天咱们上午见。”醇亲王说,“我不留你了,你出京,要辞别的地方多,你且忙去。”

醇亲王说得不错,大员离京,要向王公亲贵、部堂大员、同年同乡等告别,并附上银票,称为“别敬”。别敬的多寡视地位亲疏而定,李鸿章掌北洋,有津海关,又筹建海军,都知道是有钱的差使,他的“别敬”太少了根本拿不出手,最少的也要二百两银子。京官没有养廉银,俸禄可怜,这点“别敬”对他们而言很重要,“别敬”多寡也是京官们颇有兴味的话题。当然,大部分不需要李鸿章本人操心,手下的人一概为他办好,他顶多过目下名单。但王公亲贵及当红大员非亲辞不可。这样忙下来,怎么也需要一天多的时间。

第二天上午,他陪醇亲王去冰渣胡同的神机营后院,这里早就打扫修葺一新,看来醇亲王早有打算,绝不是临时收拾的。神机营的一帮人跑前跑后照应。在东厢,有李鸿章专门的办公地方。李鸿章当即表示不必,他到京里少,再说每次来都住贤良寺,离此不远,何必多此一举?腾出来做衙门他用。

醇亲王说:“好,李中堂既然有此表示,你们就盘算一下,用作别项。”

到了醇亲王的签押房,其他人都退下了,只留下一名四十多岁的干练武职。醇亲王说:“少荃,这位是恩佑,字保廷,神机营左翼翼长、镶红旗汉军副都统。”

恩佑连忙抱拳施礼。

“我打算将来海军衙门的事,让他来揽总。”醇亲王说,“海军衙门的建置,我打算参考总理衙门和军机处的样子,有官无吏,均为兼差。我初步的想法,设总办文案一员,帮总办文案三四员,下面就是办事的章京。主稿章京三四员;管股章京十五六员。我想大体可分四股,管理海疆股、管理款项股、管理船政股、管理军械股,每股三四人。另外,实行按月轮班模式,设立轮班当月章京用备差遣。这么算下来,大约三十五六人的样子。总办文案人选至关重要,保廷跟着我办差多年,人谨慎牢靠,我想让他来当这个总办。”

李鸿章立即表示再合适不过,一见面就知道恩佑是堪当大任的人选。

“四名帮办,也大体物色了几个,四品衔、兵部郎中堃岫,记名知府、户部郎中阿麟,内阁侍读学士、云骑尉奎焕,记名御史、工部员外郎常明,这样兵部、户部、工部、内阁都有人参与,将来办事也方便。至于其他章京,或者从神机营奏调,或者考选,或者特简。少荃,你有合适的人选,随时给我推荐。”

李鸿章立即明白,醇亲王所用的人,尽出自神机营。神机营是他经营二十余年的地盘,海军衙门也就成了他提拔关照老部下的另一捷径。于是他婉拒道:“王爷,我远在天津,衙门的事主要靠王爷操心,什么人合适,概由王爷**。目前还没有合适人选,将来如果有,我一定随时向王爷推荐。”

话虽如此说,但李鸿章心里明白,将来轻易不会派人,以免王爷多心。不派人不是说海军衙门的事他要一无所知,其实只要银子到了,从里面培养几个自己的亲信眼线也容易得很。

隔一天,李鸿章再次被太后召见,这次没谈多久,纯粹是礼节性的言辞,太后叮嘱几句就跪安了。出宫后再赴醇亲王府辞行,并有丰厚“别敬”相赠。醇亲王欲言又止。李鸿章问:“王爷,您有话不便说?”

“咳,我还是先给你打个招呼,李丹崖又有人弹劾,你可要心里有数。”

李鸿章知道,李凤苞在定造铁甲舰的过程中吃巨额回扣的传言一直没断。

“王爷,这都是捕风捉影,如果经手巨款就一定贪污,那试问天下谁还敢办事?”李鸿章向来护犊子,“将来海军衙门也将经手巨款,清流言官是否又会臆测衙门里的人贪污?我朝言官闻风而动,不讲证据,可凭流言弹劾,最是坏事。”

“少荃,你也不要掉以轻心。”醇亲王说,“办洋务的人品行不佳,向来受人诟病。”

“王爷,所谓品行不佳,不过是正人君子的说法。正人君子只会四书五经、章句小楷,要论洋务一窍不通;通西语、对洋务略有助益者,大都出身沪粤商人或与洋商有瓜葛之家,一向被正人君子视为贪利好货之徒,一概斥为品行不佳。用人不较细故,如按正人君子的标准,中国洋务寸步难行。”

“瞧瞧,我只一句话,引来你一篇感慨。”醇亲王说,“少荃,我也只是提醒,也许李丹崖会有惊无险,也许是我多虑。”

“多谢王爷关怀。”李鸿章说,“王爷,办洋务不易,请您对洋务人才,务必多多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