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安排好手头的事情,李鸿章带着护卫、文案、轿班等数十人赴京,于八月二十一日入驻离东华门不远的贤良寺。
次日一早进宫,慈禧第一起召见,又是赐茶,又是赐软垫,十分优待。慈禧叹了口气说:“当年你力持大办海军,现在看还是很有见地的。这次法国人闹事,要是海军顶用,也就不会闹成个不胜不败的结局,到现在还有好些个人憋着气,觉得朝廷办理太过软弱,是不败而败。”
李鸿章说:“这些人都是书生之见,迂腐得很。陆上虽然小胜,但海上毫无把握,福建水师遭受重创就是明证。现在最大的隐患在海上,继续打下去,更无法收束,不败而败的说法是自欺欺人,太后也不必过于在意。”
“我不在意也不成,一想起来就睡不着觉。这些年你们又是造洋枪,又是造洋炮,陆上能获大捷,足以说明大有成效。如果水师也能有成,洋人军舰不敢在我沿海猖獗,我才能睡得着。李鸿章你说说看,朝廷要是下决心大治水师,几年才能见效?”
“至少五年,慢则十年。”李鸿章回道,“海军不同于陆军,操纵机窍太多,非有洋人指导不可;海军战法也与陆上不同,讲究最多,因此就是舰队备齐,也至少需要训练五年才略有把握。臣说慢则十年,是就购舰来说,如果还是像从前一样,每年仅有数十万两的经费,舰只不齐,不足以成军,当然谈不到成效。”
“你说的是实话。朝廷现在难的就是银子。”慈禧顿了顿说,“但是再难,也要大治水师,这是朝廷明谕天下的,不能说话不算数。你和老七他们好好议议,很快就有旨。”
又说起左宗棠去世的消息,慈禧太后不胜唏嘘。一个月前,福州督师的左宗棠病逝,京中清流私下议论,是被李鸿章签订中法和约气死的。
李鸿章说:“臣虽与左文襄政见时有不合,但臣也佩服他是国之柱石。他清介果敢,臣自叹不如。”
“你这么评价他,可见居心公正。”慈禧说,“左宗棠病重前连上两折,一个折子就是议海防,一个折子就是奏请台湾建省。这也是件大事,你下去后与老七也一并议议。你跪安吧。”
一般初次召见,不会谈论具体问题,这次召见费了近两刻钟,已经是例外了。李鸿章跪安出宫,早有仆从护卫一大帮人在东华门外等候。先是递上来一摞名帖,都是问候,并表示要登门拜访。相当一部分不过是例行客气,回帖婉辞就是。但有法国公使巴德诺的帖子要求会面,中法还有好多事情相商,何况以后还要与这位新任驻华公使交往,李鸿章复信,约定今天下午四点或晚上八点会面。还有醇亲王的请帖,请他晚上过府吃便饭。这是体谅他,知道进京需要拜访的地方多,留到晚上时间从容。
上午拜访亲贵、同年,吃过午饭,再拜访新班军机大臣,除了世铎出面一见外,其他军机均表示不敢受访。这样转下来,已经到了四点多,决定不再与法使会面,另定时间,接着去拜访恭亲王。李鸿章进京先来拜访,恭亲王很感欣慰,听他简单谈了这次进京的打算,说:“少荃,不要怪我给你泼冷水,现在京中的氛围不比从前好。虚妄之外,又增几分骄躁,修铁路,办银行,这两条恐怕很难。”
李鸿章说:“王爷,我也只能是勉为其难,办不办得成,看上面的决心。”
“我这几年,人人都说没了当年的锐气,现在老七他们,锐气也未必有多少。”恭亲王说,“现在谁主中枢都难,等你和老七谈过,就知道了。”
两人谈了十几分钟,恭亲王说:“我不再留你,不要让老七那里久等。”
恭亲王府在后海南岸,而醇亲王府在后海北岸。李鸿章乘轿前往,十几分钟就到了。王府总管一路相陪,醇亲王则在王府花园门口亲自迎接,而且相当亲热,拉着他的手进了畅襟斋。一桌精致的菜肴已经备好,除了王府的亲信及侍酒的丫头外并无他人。
“王爷,下午我去拜访了军机和六爷,我是从六爷府上过来的。”李鸿章先报下午行迹。
“好,你应该先到六哥那里去一趟。自从他赋闲后,心情一直不能振作,你去看看他,他会高兴。”醇亲王说,“人走茶凉,现在这人太势利,你这样办好得很。”
然后边吃边谈,先谈上午面慈的情况。
“看慈圣的意思,颇欲振作。”李鸿章这样评说。
“是,慈圣这次是下了决心。”醇亲王说,“太后对我说,抛开国家社稷不谈,就单从她个人遭际来说,三十整寿长毛未平,四十整寿日本侵台,五十整寿法国侵越。太后问我,‘老七,我的六十整寿你打算让我舒不舒心?’少荃,非振作起来不可,不然,到时候真是没法交代。”
李鸿章说:“太后和王爷都一心求治,那是社稷之幸,天下之鸿福!”
“少荃,我是真心求治!”醇亲王说,“六哥辅政二十多年,虽然受到种种指责,但洋枪洋炮咱们用上了,大清的轮船也跑到东洋南洋去了,电报也通了,开平这样的矿也办起来了,新疆、伊犁从虎口里夺了回来,可圈可点的事情还是不少的。”
李鸿章由衷地说:“七爷,您这样评价六爷这二十多年,真是宅心仁厚,六爷听了心里会欣慰的。”
“我这个人一是一二是二,不会昧心说话。”醇亲王说,“少荃,看人挑担不腰疼。从前我指责六哥太过软弱,等太后把担子交转给我,这才知道真正是不胜重荷。”
李鸿章说:“王爷,臣愿分担一二。”
“那是当然。”醇亲王竖起拇指说,“少荃,要论办洋务你是咱大清的这个!你不尽心我也不饶你。”
恭亲王从前倚重他,没想到以强硬著称的醇亲王竟也如此倚重。李鸿章此前还担心,这位一味强硬的王爷会把他这个清流眼里的“软骨头”弃之如敝屣。他十分激动,说:“王爷,老臣敢不鞠躬尽瘁?一切但听您的招呼。”
接下来,李鸿章说他的几项建议。一是建海部衙门,二是大建铁路,三是建银行。这三件事情密切相关,海军要与铁路相为表里,海防才能得以永固,因此将来铁路宜归海部衙门管理。而无论海军还是建铁路,都需要筹款,除了办商务、开矿山等办法外,建国家银行,是筹款捷径,国外商务发达,银行功不可没。
醇亲王对开银行一事不甚了了,让李鸿章给他解释,李鸿章也无法说得非常透彻,但醇亲王表示,只要于筹款有利,于社稷有利,他无不支持。
“王爷,您可召总税务司赫德询问,他对银行的事情非常清楚,比我说得透彻。”李鸿章这样建议。
“好,我现在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搞明白,你告诉赫德,尽快来我府上一叙。”醇亲王说,“少荃,你提的三大建议我无不支持。此外,还要加一条,旗营加饷。”
据醇亲王说,这也是太后的意思。左宗棠入军机的时候,曾经带了一营亲兵来帮助训练神机营,训练不了了之,但外边勇营的粮饷丰厚远胜旗营,所以大家都想加饷:“少荃,外边的旗营我不太了解,京中旗营的窘迫情形我实在太清楚了。拖家带口,一大家子都指着那点粮饷,许多人家寅吃卯粮,苦不堪言!这些年来国步艰难,京旗一再减少粮饷,已经到了揭不开锅的程度。太后的意思,至少京旗先要恢复十成放饷。太后的意思,每年要设法筹三百万两。”
李鸿章立即明白,这是太后和醇亲王示惠京旗,以固根本。问题是,银子怎么来。
醇亲王说:“少荃,近日兵部侍郎上了一个折子,算了一笔账,据称核计各省现在每年兵饷需银一千四五百万两,养廉每年又需银三千四百余万两,加以京外旗兵又需额饷一千余万两,统扯下来,每年养兵养勇花销六千余万两。国家每岁入款约共七八千万两,也就是说,八成的收入用于养兵勇,这如何了得!他认为养兵费用如此之高,是因为咸丰年间以来,各省募勇太多,旗兵、绿营兵额照旧,而又额外募勇,自然不堪其负。他的建议就是各省裁汰勇营,而省出的银子让旗营加饷训练,重新振作。黑龙江已经试行,效果颇著,太后深以为然。”
李鸿章明白各省乐于募勇的原因。当年八旗入关,二十万旗兵便横行中原,那时候的确是精兵强将。但后来吃上“铁杆庄稼”,养尊处优,等到了乾隆年间,旗兵就几乎打不了仗了,上阵全靠绿营。可是到了咸丰年间,绿营也成了糠心萝卜,洪秀全兴兵,根本无力对付。曾国藩看明白了这一点,才另起炉灶,从乡间募勇,这就是后来的湘军。再往后,就是李鸿章的淮军。现在不但有兵戈要募勇,就是地方上捕盗,也不指望绿营了,何况提笼架鸟的旗大爷!以为加点饷银勤加训练就能重振八旗当年威风,那纯粹是妄想,八旗绿营已经朽烂到骨头里了。
李鸿章想把这个情况讲给醇王听,但一想其实醇王未必不清楚,他现在当上了“太上军机”,想急于示惠于旗人,不过是拿兵部侍郎的折子为由头,甚至,兵部侍郎的折子,是揣摩王爷的心思而上也未可知。所以他打消了念头,说:“王爷,京旗加饷是应当的,想法子就是了。想把各省的勇营都裁掉则不太现实,因为现在的勇营,其实好多就是从绿营兵里募来的,如果裁勇,无非他们就是复为绿营的身份,省不出多少银子来。”
醇亲王却以为李鸿章是担心裁掉他的淮军,安慰说:“少荃,你放心,淮勇是不会裁的。淮勇已经等同于国家制兵。需要载的是那些老弱兵痞。尤其去年法人构衅,各省募勇滥竽充数者比比皆是。据兵部统计,现在募勇总数不下三十万,每年费银两千余万。要说把勇营都解散做不到,可每省载汰节省三四十万两总是有把握的,省出的银子就用于京旗加饷,也就不必再额外设法。”
李鸿章知道醇亲王示惠京旗心情迫切,再争无益,于是表示届时直隶一定设法支持。
“好,好,只要直隶带头,其他的省就没什么好说的。”醇亲王说,“少荃,这件事就看你的了。”
这顿饭吃下来,整整花了近两个时辰,李鸿章回到贤良寺,已经快十点了。这一天东奔西走,真是有些累了,但心里很高兴,醇亲王和太后都真心振作,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只要上面想振作,事情就好办了。他想起恭亲王的提醒,觉得这位六爷或许有些多虑了。他太过精明,太后有心提防,因此难免掣肘;而七爷唯太后之命是从,太后放心,掣肘就少,办事反而容易。这么一想,李鸿章放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李鸿章约法使会面。等会完面,上谕到了:“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海防善后事宜,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会同李鸿章妥议具奏。醇亲王奕譞著一并与议。所有左宗棠等条奏各折片均着给与阅看。”
随旨带来的,还有左宗棠的两份奏折。一份是加强海防七条,师船宜备造,营制宜参酌,巡守操练宜定例,各局宜合并,经营宜通筹,铁路宜仿造,士气宜培养。另一折是台湾建省。左宗棠认为台湾孤悬大海,为七省门户,地位十分重要,现在归福建巡抚管理,因隔着大洋,承平的时候尚难免文报阻隔,一旦有事,则更是呼应不灵,如这次法夷之变,海道不通,给台湾防务带来很大困难。他建议将福建巡抚改为台湾巡抚,驻扎台湾,一切应办事宜,概归台湾巡抚一手办理。至于福建巡抚则有闽浙总督兼理即可。对这一条建议,李鸿章极愿附赞。法国构衅以来,负责台湾防务的是淮军大将刘铭传,台湾建省,刘铭传出任巡抚顺理成章!
次日下午,在总理衙门会议,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外,醇亲王、李鸿章参加。军机领班礼亲王世锋主持,所谓主持,不过唯醇王之命是从,他本人表示“并无成见”。先议海防事宜,军机处早就整理了数月前海防复奏提要,对设立总理海防机构大家都赞同,名称参照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叫总理海军事务衙门,简称海军衙门。醇王的意思,至于派什么人总理、会办,要请懿旨:“我想,不论由谁来总理,少荃是少不了的。”
醇亲王一语定乾坤,李鸿章放了心,但他立即表示:“王爷,北洋事情太多,我真的忙不过来,而且近年来日渐老朽,只怕会误了大事,辜负王爷重托。”
醇亲王说:“今天只是定个大纲,至于细节还要拿章程,你且不要急于推辞。”
次日下午,先讨论修筑铁路问题,大家都瞪着眼没人说话。不说话就是不支持,醇亲王对东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阎敬铭说:“丹初,你是救时宰相,又是有名的铁算盘。修铁路从长远看是有利海防,也有利民生,你说说看?”
阎敬铭说:“我孤陋寡闻,没什么好谈的。”
阎敬铭耿介有名,醇亲王不以为意,转头说:“少荃,你说说看,为什么要修铁路,你比别人清楚。”
李鸿章介绍铁路的好处,有人则提出修铁路的害处,还是夺民生计,坏人田庐等老生常谈,不难一一反驳。
阎敬铭有些不耐烦了,说:“李中堂,修铁路是要花大本钱的,钱从哪里来?”
李鸿章说:“靠招集商股。”
阎敬铭一哂说:“说得容易。当初办轮船办电报,都说靠商股,可是官款都投进去几百万两了。”
李鸿章说:“官款都是有利息的。万事开头难,兴办之初国家予以支持也是应当的。日本兴办洋务,都是举国支持,有些公司是国家兴办起来,能赚钱后就交给商人经理,为的就是形成大办实业的风气。”
“我堂堂大清,为什么要学习蕞尔小邦?”阎敬铭说,“学英国,学法国也就罢了,现在连小日本也学,真是越学越没出息了。”
李鸿章说:“丹老中堂,不可小看日本。我敢说,不出十年日本必成我国大患。我们现在设法防御还来得及,再不图振作,可真就危险了。英法尚在万里之外,日本却是一苇可航,真正的患生肘腋!”
醇亲王说:“此事不必再争,就是没有日本的威胁,我们也该振作求治。我看这样,将来如果修铁路主要靠商股,现在国库捉襟见肘,想支持也是爱莫能助。丹初,你看这样如何?”
阎敬铭给醇亲王面子,说:“王爷这样说了,我哪里敢驳,好像我不通人情,专与少荃作对似的。我是为国家着急,国家岁入有常,补到了东,顾不了西。”
接下来再议设立银行。
等李鸿章说完,阎敬铭说:“此事不必议,我看了少荃写的《拟设官银号节略》,节略说如果运筹得法,实与国家利益实多,恕我眼拙,实在没看出于国家利益的好处在哪里。”
“我们称为官银号,是便于中国称呼,其实在国外都称为银行。称之为官,是像办轮船招商局、电报局一样,采取官督商办的办法。筹集华洋商股经营,不费国帑。好处多得很,最大的好处,国外银行存银一百万两,至少可开出三倍的银票——国外称纸币或纸钞,用机器制作,内藏密号,无法仿制……”
阎敬铭说:“少荃且慢,你的意思是说,办官银号,将来可以印银票,也就是洋人的纸钞。”
“是的,洋人国家纸钞流通无弊,民众皆信服。比如银行实存银一百万两,至少可印三百万两纸钞,转瞬可酬得巨款。”李鸿章说,“如果将来民间闲款皆存入官银号,其数量便极可观。无论办铁路还是海防,急需款项,瞬息可得。”
“少荃不必说了,这无非是变了名堂,滥发纸钞,搜刮民财,前元之伎俩,害民不浅,我可不背这骂名!”
李鸿章说:“丹老相国,你说得不错,前元滥发‘交子’是为了搜刮民财,当然是害民不浅;咱们办银行是为了融通资本,发展工商各业,为的是国家社稷,民生福祉。”
“真是岂有此理,前元滥发就害民,我们滥发就有利民生福祉?”没想到阎敬铭勃然变色。
李鸿章也毫不客气地说:“洋人国家遍开银行,国富民强,我们效法有何不可?开办银行,未必一定要滥发纸钞,有节有制,便于融通,这在西洋已是常识。”
“想让户部行此恶例,有我在一天,便休想!我宁愿摘掉顶戴,也不附和害民误国之举!”更没想到的是,阎敬铭竟然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世铎说:“王爷,我看今天就议到这里,丹初那里,我再单独和他通通气。”
也只能如此了。
次日下午,也没再会议,醇亲王与赫德会面,李鸿章会见英美公使。会议不欢而散的消息慈禧早得了信,所以隔天再次召见李鸿章。
“海军衙门的事,我已经与老七议过了,大治海军的调子不能变。”慈禧说,“老七亲自兼总理大臣,你是会办,不要推辞。”
李鸿章说:“臣何敢拈轻怕重,只是担心北洋事情太多,误了大事。”
“现在有电报,商议事情也简单。再说,无论天津还是保定,到京城也都不远。”慈禧说,“京中的大臣们,好些人连轮船也没见过,让他们帮办一下尚可,要拿主要,那可真是为难他们。至于南洋、闽浙,离得又太远,你就不必推辞了。”
李鸿章说:“为朝廷尽力是臣子的本分,臣担心的是朝廷给臣的事权太重,会引大家的非议。”
“不必管他们,你大胆尽职就是,有我呢。至于其他什么人入海军衙门,你抽空和老七他们慢慢商议,反正你还得在京中待些日子。我的想法,办四支海军也好,办三支海军也好,齐头并进怕是力有不迨,我看还是先建北洋一支,办出成效,以为倡导,再渐次举办。”
“嗻,臣谨遵慈谕。”
“我听说,办银行的事没议成?”慈禧说,“阎敬铭是个诤臣,就是我也有时候拿他没有办法。你和老七耐心和他商量,他是户部尚书,他不同意,那我也没辙。还有,我不大明白,为什么办银行成了西洋国家富强的原因?咱们不是也有钱庄、票号吗?”
“臣也不是很明白。”李鸿章说,“天津税务司德璀琳给我打过一个比方,他说,比如你有一百两银子,存在钱庄里,你一年得到的是七厘的息,存到银行里可能也得到的是七厘的息,对你来说没什么区别。可是这一百两银子,钱庄贷给小买卖人倒腾点杂货日用,与贷到铁路上、煤矿上发挥的作用就大不一样。国家办起银行,不会与小民争那点儿蝇头小利,而是把钱投到铁路、电报、煤铁这些大项目上,国家才能富强可期。尤其是铁路,先期投资很大,不是一般钱庄票号能够承担得起。在西洋国家,这些大项目,都是几家大银行,甚至不同国家的银行共同放贷。”
“你这么说,我也算明白了一点。一百两银子,在银行手里和在钱庄手里,用的地方不一样,所以效果也就不一样。国家有银行,到时候可以左右银子投的方向,专为国家大事筹钱。我可是听说,你和阎敬铭争的是印‘交子’的事,和今天所说,似乎又有不同。”
“国家银行,同时还要负责印纸钞。在国外,纸钞很盛行,不像咱们动辄就用现银。比如英国,一张纸就顶五英镑,十英镑,民间信赖,全国流通,方便使用。万一到了国家急用,可开机增印,几百万两立等可筹,当然,这几百万将来一定要有相当的收入来抵充。这就好比花了明天的钱办今天的事,好比走路,先比别人走了十几里,当然就事事着先。”
“哦,这倒的确是筹款的好办法。”慈禧有些心动,“你和老七好好与阎敬铭商议。不行,也让他与洋人见面请教请教,活络活络脑筋,我知道他是不大喜欢见洋人的。”
李鸿章说:“让七爷先与洋人见面,七爷明白了,再去劝阎敬铭。老臣是没办法,他对老臣的成见太深。”
“我听说火车是靠烧炭跑,我是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有时候我真想出京去瞧瞧。”慈禧忽然对铁路感兴趣。
“太后如果出京,那可真是万民之幸。”李鸿章说,“太后可以坐轮船到上海去,洋人的兵舰一定会开二十一响礼炮向太后致敬。这是最高的礼遇。”
“你是说,洋人会开炮向我致敬?”慈禧说,“我可听人说,洋人恨着我呢。”
“洋人国家也讲礼数,只要没有失和,彼此会互相尊重。”李鸿章说,“太后的身份,他们一定会给一国君主的礼遇。”
“咳,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慈禧说,“铁路啊,轮船啊,你们说得热闹。我是想,无论是轮船还是电报,还是开平矿,你办的这些洋务现在都见着效了,他们对朝廷也有所报效。铁路现在还没办,以这些年的经验,你想办的事情,大致也坏不了哪里去。”
“老臣谢太后夸奖。”李鸿章忽然有了主意,“臣临入京前,安排人到上海为太后采办一辆火车,只因洋行里没有好货色,要稍等他们货轮运到。”
“你要送我一辆火车?”慈禧杏眼圆睁。
“怪老臣没说明白,是一辆模型——比真实火车小得多,但机车、车厢、铁轨,无一不像真的一样。”李鸿章说,“老臣已经发话给他们,一到立即连夜送来。”
“好,我先瞧个新鲜。”
这场召对就这样结束了。一出宫,李鸿章立即安排给天津发报,把他签押房里的火车模型立即送到京里来。那辆模型车是开平矿务局唐廷枢所送,李鸿章临时起意献给太后,好在叮嘱唐廷枢一句就是,不至于穿帮。
太后对铁路和银行都感兴趣,让李鸿章很高兴,他再去见醇亲王,希望他见太后时多加美言,促成这两件大事。
醇亲王说:“少荃,铁路的事来日方长,你有小火车献给太后,这主意不错。昨天我见赫德,请他讲了讲英国银行的事情,我也没太听明白,但有一点清楚了,英法各国的确银行遍布城乡,对促进工商确实功不可没。但开银行的好处,好像不像你所说,主要是印纸钞。你和阎丹初谈崩了,也就是在这一点上没谈拢。据赫德所说,这并非银行的关键。他还说,英国商人曾经呈给你一个禀帖,里面说得很明白。”
李鸿章说:“是有那么个禀帖,我就是在那个禀帖的基础上,让人写的节略。”
醇亲王连连摇头:“节略写的太过粗略,看不出银行的好处到底在哪里。赫德说,英国商人也打算给我个禀帖,我没收,你那里有就行了。我倒觉得,你不妨回去好好揣摩一下英国人的禀帖,把银行的事情弄明白,然后再与丹初议,不至于在细枝末节上谈崩,实在不值。”
李鸿章的意思,他回去好好研究洋人的禀帖,尽快拿出个详细的说明,醇亲王则设法让太后下旨,明确让户部详议,这样就有挽回的余地。
“好,我今天就递膳牌,说动太后下一道旨意,我估计问题不大。”
李鸿章回到贤良寺,拿出这次带来的《拟设官银号节略》一读,果然太过空疏。开篇说:“外洋各国皆有国家银号,自操利权,一切章程讲求尽善,似宜参酌仿办。中国自咸丰年间官银号钞票立法未善,不能取信于民,从此废置不讲。亟应仿照西法,为穷变通久之计。总税务司赫德前呈《续旁观论》,曾请创设国家银行,大意仿照西国银行办法,集华洋商股为本,不费公帑,只须经办得人,运筹合法,于国家利益实多。”下面讲如何官督商办,招集华洋商股。最后又招聘用两名洋人会办,将西法定章一一照办,待渐行熟悉,徐谋替代。当时读这个节略,觉得还尚可,现在看,让从没了解过西洋银行的人看来,的确太过笼统,根本无法产生仿办银行的兴趣。
他让文案于式枚把英国商人克希格呈的禀帖拿来,他要仔细推敲。于式枚说禀帖没带来。李鸿章勃然大怒,敲着桌子说:“你竟然说没带来,这样紧要的文件你竟然没带来。我这次进京,一是议海防,二是议铁路,三是议银行,你告诉我说银行的帖子没带来!”
于式枚解释说:“当时已经备了节略,以为用不到了……”
“以为用不到了,这个节略如果说清楚了当然用不到,可是你看看,”李鸿章把手里的节略原稿扔到案上,“银行的必要性、好处,有没有一句着实的说法?就这么几句空话,这可真是节略,节的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于式枚何曾受过这样的指责,腹诽不满,但又不敢争辩。因为李鸿章这次是少见的大怒,他嚅嚅着说不出话。
这时周馥不请自来,进来说:“晦若,我有事禀报中堂,你先忙去吧。”
于式枚得了台阶,拿起节略灰溜溜地走了。
“兰溪,你怎么来了?”李鸿章余怒未息,脸色铁青。
“中堂,先消消气,何苦来哉。”周馥说,“袁慰亭真是个人才,中堂交代的事情,他办得都妥妥当当,昨天已经乘船出海了。响鼓不用重槌,此人前途不可限量。”
“朝鲜受到日俄觊觎,非有个得力的人坐镇不可,不然再步越南后尘,可真就没法向朝廷交代。”李鸿章说,“朝鲜与满洲接壤,又是京津屏藩,不敢出一点乱子。”
“将来有袁世凯坐镇,如果大办海军有成,日本就不敢轻举妄动。”周馥说,“中堂就可高枕无忧了。”
“哪来的高枕无忧,这样的想法也不能有。”李鸿章气消了不少,想想刚才发那么大的火有些不应该,“咳,这个于晦若,才子固然不假,可办事总有些丢三落四。”
“要不就不是才子了。名士派头,不但丢三落四,还要特立独行,中堂就将就着吧。”周馥劝道,“晦若比刚来时已经通融多了。”
“等等你让他去找赫德,或者你亲自去一趟,把英商克希格的禀帖拿来我要细看。七爷说赫德要进呈,他没收,我估计赫德手里该有一份。”
“这是小事,不难找来。就是真找不到,一封电报,让天津快马加鞭送来也不迟。”周馥说,“刘步蟾发来电报,他已经和定远舰从香港起程赴津,一个多月就能到了。”
“好,咱们总算有铁甲了,到时候你要去验收。”
“当然,义不容辞。”周馥说,“中堂,这三艘舰都是李丹崖定造,最好请他来一块验收最为妥当。他自从回国,一直赋闲在家。”
李鸿章说:“好,他回国已经三四个月,家事应当处理妥当了,该出来办事了。”
李丹崖就是前任驻德公使李凤苞,定远、镇远、济远三舰就是他负责经手订造。当年他出任公使,就有人弹劾“负贩小夫,略通西语,钻营保荐。其装学外夷,挟妓出游,恣情佻达”。当时凡是办外交的人,无不视为汉奸,这种攻击,李鸿章向来反感,在他看来简直不值一驳;后来又有人弹劾“李凤苞不过以薄技微长聊效奔走,本乏折冲御侮之才”,而订定铁甲“数百万巨款任其一人开支,难免不收受花红”。这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鸿章相信李凤苞,上折极力辩白。去年他公使任期已满,当时中法正在关系紧张,李鸿章又奏请他代理驻法公使,协助与法国外部谈判。后来中法开战,他于今年春起程回国。
李鸿章会立即同意起用李凤苞,出乎周馥的意料,劝道:“李丹崖屡受攻击,他还担心会给中堂惹麻烦。”
“我不能因为无根谣言弃有用之才于不顾。”
周馥已经备好稿子,拿出来请李鸿章阅。前面几句说明三舰即将回国,然后话题一转说,“唯此三舰皆由前出使大臣李风苞与德海部、伏尔铿厂采取西洋兵船新式绘图监造,器用理法纤悉周知。现当筹备海防善后之际,需才孔急,合无仰恳敕下三品卿衔记名海关道李凤苞前赴北洋,襄筹一切,俾资指臂之助。理合附片具陈,伏乞圣鉴训示”。
李鸿章看罢,提笔添了几句,“该员朴诚耐劳,深明西法,其于各国船舰之利钝、炮台之坚脆、军械之良莠,阅历探讨八年之久,实能穷究精微”。
周馥说:“中堂对丹崖的评价,真是无以复加。”
李鸿章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现在越是有人无端攻击,我越要力挺,不然谁还能为北洋效力。”
周馥出了签押房,立即亲自去找赫德。晚饭前,英商克希格的禀帖抄件就递到了李鸿章案头。李鸿章一看,真后悔当初写节略时没有仔细参酌。开头就写得好,开宗明义,一语中的:
宫太傅爵中堂阁下:敬禀者,窃维目今求富国之道,不外乎田土尽辟,物产繁滋,自必日臻殷厚。所尤要者则务使银币流通,若血脉之周身贯注,循环不息。其要有三,必令到处可以周转,随时可以取用,多寡可以应手,方见银币益处。则仿照西法,国家银行之设最为要图。所有外洋银行章程,缘其历年已久,近皆讲求尽善,遗憾毫无。若中国仿设西法银行,定可坐收以上利益。
说到银行的好处,顺手拈来,“大小各户之银尽存行内,有如百川汇海之势。至行中存项既广,上可供国家要需,下能应民间揭取。而外洋银行最妙之法,更在存银不必运动,只须开出银纸,到处通行。人既喜其携带轻便,又随时可取现银,故能无不悦服。所以外洋逐日成交数千万两,大宗生意绝不须现项过手,而诸事得以毕办。否则,不但过平估色目不暇接,且亦断无若许实在金银,可供大众之用”。而中国目前情况,尤其需要设立银行,“就目今而论,中国之仿行西法,建立船厂以及机器制造各局,更复广植电杆,历年渐久,成效昭然。似国家银行之设,尤宜乘时举行。且现值海防整顿,增拓船炮各厂,需用浩繁,若设有本国银行,纵遇帑项偶或不敷,即可令其代为周转”。原因在于“中国地大物博,首称富庶,只因商民多封殖自雄,不善营运,若经设有很行,各出所藏交存流通,则举凡展拓各厂、铸造铁路等项巨工,虽用款多至数千兆万,似不难一手立集。再立有国家很行,即外洋之银亦可交存行运,而中国民财向之散于四方者,更可聚诸一处”。设银行不但富国而且利民,“且其资本巨大,由国家派员察查,无倒歇之弊,民藏富于银行,稳得其利,是不但利国,且利民之盛举也”。
禀帖最后专门说到银纸——纸钞的妙处,“至银纸一事,实最为有益于国民之举。中国向来各省关交纳部库及协济部省之各项银款,向交实银,所有水陆运脚,委员薪水,护役工食,一切糜费,更是难数。若设立银行,则一纸汇拨,立即竣事,既多节省,更免耽延。”“银纸最为妙者,所有各处交易,约只一分动用现银,其余九分当以银纸出纳,是一分之银可做九分之用,则通国之银浑如草木繁茂,日见滋生,必使一钱有一钱之用,不令置诸空闲之地,故能利中求利,日起有功,俾免国家劳心度支,得有余暇,愈可勤求治理”。
李鸿章想如果当初将这个禀帖交给户部,一定能够避免阎敬铭的误会,不至为细支末节谈崩。
除了禀帖之外,还附有一个《拟设有限国家银行章程》。章程先说银行益处三条,意思与禀帖相同,词句更为精练。初拟招集中外股本一千万两,总部设在北京,上海设立分局,其他各省视情况陆续分设。总局及各分局,都由官府派大员督办。
希望官府支持的有四项:一是国家借款及发交购买军火、机器等件银两,并出洋大臣廉俸,皆归银行办理汇兑。二是海关各省所有税银,皆交各省银行收存,自存银至发银日止,三月以内认息三厘,三月以外认息五厘。遇有发款,即由银行汇拨。三是应准银行开写银票,其数目由督办酌定,随时可取现银。各省关交帑纳税,皆可以银票上兑。四是银行独家占有以上三项权利五十年,他人不得分润。
既然有求于官府,那就得有报效办法,也是四条:一是朝廷派员监察核实银行代国家经办一切款项及进出各账。二是国家遇有要需,银行情愿承借供用,至多以银三百万两为止,每年按七厘付利。并可以随时取用,不须另立合同。三是凡遇国家一切出纳银款各事,银行当必竭力效劳,费用比照别家至贱之价为断,或更为从减。四是将来国家若自行铸币,银行必为格外赞助,以广流行。
第二天上午,太后懿旨就出宫了:“据李鸿章面奏开设官银号以裨国计等语,着户部会同李鸿章妥议具奏,并命醇亲王奕譞一并与议。”
同时还收到了关于李凤苞襄办北洋的上谕:“直隶总督李鸿章奏,德国购造铁甲等船将抵大沽,请饬李风苞赴北洋襄办。得旨,李风苞着交李鸿章差遣委用,仍随时察看,如不得力,即行奏撤。”
从上谕可以看出,对起用李凤苞朝廷仍有顾虑。但不管怎么说,是同意了。
李鸿章带着克希格的禀帖和章程去见醇亲王,他的意思直接交给户部,在此基础上开议。醇亲王看了,说:“我同意这么办。不能答应的,就是五十年期限太长,户部恐怕要驳。”
“这倒没什么,五十年不行三十年,或二十年,总之有变通办法。”李鸿章很有信心。
交给户部后,三四天时间没有动静。醇亲王说他们事多,要拿出意见,总要费些功夫。这时候火车模型已经送来,李鸿章带人上门亲自在王府教授太监如何操作,然后由醇亲王亲自呈给慈禧。醇亲王传回的话是:“太后很有兴致,玩了大半天。”
但是办银行的事遇到麻烦,户部交了一个说帖,提了八条反对意见。一是该洋商觊觎有三:包揽官款为其成本;暗行银钞,强轻为重;银价与英纸钞比价涨落,由银行操纵。如果行之,则利权自彼操,中国号商皆受其兼并挤压之害,而商务益萧条。二是外国官银号常有闭歇,前年中国阜康银号倒闭,人心摇动,生意萧肃。今举公私财物千百万兆悉数交行,将来亏空倒闭,有票无银,天下**,虽有智者无以善其后。三是中国商民信洋商不信华商,洋人阳借代为谋利之名,阴为包揽并吞之计,华民相率行用洋纸钞,阅时既久,实银俱归外洋,不知何以处此。四是若照该洋商办法,公私款项积聚官号,倘官号为敌所据,其贻误国计民生,不堪言矣。五是原禀称机器厂、铁路等巨工虽用款多至数千兆万,不难一呼立集,而银行借款至多以三百万两为止,自相矛盾。以铁路、银行富国,实则犹鸩酒解渴,割脯充饥,不久自毙。六是存款三月以内认息三厘,三月以外认息五厘,国家借款按七厘付利,是狡诈也。国家值有事之秋,所借不过三百万两,何有益于国?五十年内银行独沾利益,何有益于民?七是如谓泰西各国皆富,何以列国岁计终无存款,反致国债累累?如谓纸票可抵实银,何以俄罗斯国十纸卢布换一银卢布?即使泰西各国行之有利,中国也不可行。泰西以商立国,君民一体,合通国之财以贸易,仍不免亏折。中国人多,令大小户之银尽存行内,强逼骚扰,必酿大患,国家进出之项皆由银行经管,终为厉阶。八是纸钞弊端极大,华商行钞犹可设法以抑之,洋商则不受我羁络,久之钞币之权尽属于彼矣。
李鸿章看了户部说帖,后悔小看了阎敬铭,他对外洋情形竟然也有研究,非腐儒可比。于是找到醇亲王商议办法。
“丹初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我们有华商股东,官府派有监督,怎么可能任由洋人据银为己有?至于说洋人国家负债累累,这就像商人经营,买卖做的大,占用资本多,没有不负债的。如果把财富都存到国库中闲置,反而不是洋人国家所崇尚。”醇亲王说,“少荃,户部的顾虑,不妨拿给英商让他们一一答复。现在的关键,还是丹初从本心里不愿办银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李鸿章问:“为什么?”
醇亲王说:“你这么聪明的人,竟然也一时糊涂。如果银行通行各省,将来解款也不用户部及各省经手,以纸钞交割也无亏耗之说,关键是国家用款,只需与银行相商,户部岂不晾到一边?”
李鸿章一拍额头说:“啊,真是当局者迷。我只一门心思想办银行,忘了银行会与户部有冲突。不过,户部管度支,无论怎么交割,现银也罢,纸钞也罢,大权仍归户部,他又何必如此耿耿。”
“但凡变革,必然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文丝不动,大家各有门路谋私。这是中国举凡革新就遇阻力的背后原因。即使阎丹初想得通,也会有下面人千方百计阻挠。”
李鸿章由衷地佩服说:“王爷真是说到了根本。可是世事变迁,故法不能尽行,必有所变革。不变,则死路一条。要论中国振兴之法,老臣依然认为非大办洋务不可。”
醇亲王笑道:“我一句话引来你这番感慨,少荃,你放心好了,办洋务上,我比六哥他们的心情还要迫切。眼下,先让洋人回复户部的说帖。”
很快,英国商人将答复交了上来,一条条对照答复,说明英国银行制度十分规范,又在中国地面,怎么可能据银为己有;如果有人监守自盗,可治以重罪。另外对银行的好处,又有数条补充说明。对英国人原提的章程,又根据户部的说帖进行了修改。比如户部是否将银子交给银行生息,由户部决定;各省关税是否由银行汇兑,随各省意愿;银行向户部银库汇交,不准以洋钱、洋票充抵,仍照例以银锭上兑。李鸿章将英商的回复及修改后的章程再交给户部,户部根本不理会。
户部两尚书——满尚书额勒和布和汉尚书阎敬铭递牌子求见,当天就传出慈谕:“所有前谕会议开设官银号,着暂缓会议,另候谕旨。”额勒和布、阎敬铭更加有了底气,随后与户部满汉侍郎等联名奏上《利权不可他属,请饬下疆臣不准洋商开设官银号,以固国本而维民心折》,直接指责“李鸿章轻信洋商欺诱之言,遽请试办,为洋商计则大利,为国家计则大害。以国家之利统归洋商,未见其利,只见其害”。
李鸿章在陪醇亲王巡视神机营时,看到了刚送到的户部奏折抄件。李鸿章说:“洋商只是提了建议,哪里说一定要交洋商来办理?户部这是颠倒黑白,强词夺理嘛!”
醇亲王说:“少荃,此事恐怕要好事多磨了。办银行,对户部没有多大好处,而且要夺他们一部分权利。丹初曾经放言,如果要办,也是户部来办,华商尚且不宜插手,何况假手洋人!”
李鸿章说:“户部办更好啊!我之所以提出招商办理,不就是担心户部以无钱拒绝吗?要不,再改改章程,与丹初详议?”
“关键是户部并没有自己办的打算,又不愿别人来办。所以,此事不必再徒劳了。我已经见过太后,太后深信丹初他们的说辞,担心真金白银被洋人席卷而去。”
李鸿章大失所望,巡视神机营也就了无兴致。
当天晚上,醇亲王再次宴请李鸿章。李鸿章叹道:“王爷,老臣这次进京,满怀希望待了二十余天,没想到一事无成。”
醇亲王说:“不能说一事无成,太后对铁路感兴趣不愁将来不能兴办,而设立海军衙门,太后已经拿定主意,不日就有上谕。我兼总理王大臣,会办只有一个,就是你来担起来。我这个总理王大臣,其实凡事不理,事情还是要靠你来做。当然,要有几个帮手,兵部、户部都挑个得力的侍郎帮办。”
李鸿章说:“兵部是少不了的,我看劼刚就不错,出过洋,有见识,又能顾大局。”
劼刚就是兵部侍郎、总理衙门大臣曾纪泽,此时正在回国途中。醇亲王表示他亦有此意。
“至于户部,就不必了吧?从前南北洋海防协饷直接解南北洋,待海军衙门一成立,就直接解交衙门就是。户部专会设法为难,王爷可不能自讨苦吃。”
醇亲王知道李鸿章对户部成见很大,海防衙门不让户部插手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方便他将来办事。
“好,那我收回刚才的话,帮办劼刚算一个,户部就不必了。我想再从神机营寻摸一个,将来有些具体的事情交给他们来办。”醇亲王兼管神机营,他这是有意栽培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