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朝散后,慈禧单独召见醇亲王。因为中法已经议和,慈禧心情尚好,醇亲王也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位七爷以知兵自居,又以率性敢言得到清流赞誉,但在“四嫂”慈禧面前,却一直像个拘束的孩子,放不开手脚,更不要说像六哥那样有时敢于激烈辩论。
“和约已经签了十几天,外间都有什么说法?”慈禧太后问。
“回太后的话,京中舆论颇为庆幸,认为朝廷乘胜而收,是社稷之福。”醇亲王拣好听的说。
“一定有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主张大张挞伐,把法国人赶出越南。”慈禧对醇亲王的话不能全信。
“是,部分武员有此想法,觉得陆路既然大胜,应该乘胜穷追,把法国人打趴下。”醇亲王说,“可是,要把法国人打趴下,那谈何容易!福建水师损失巨大,南北洋水师又不能出洋作战,京津门户不固,何敢大张挞伐?经奴才等劝解,也大都能够释然。”
“清流呢?他们向来是牙尖嘴利,又说什么怪话没有?”慈禧太后问。
“清流词臣老成多了,有张佩纶的教训在,他们不敢再肆口滥言。”
清流是收敛了不少,要说他们都缄口不言,慈禧也不相信,说:“他们不公开说,私下里肯定难免诽议。少不得又有人骂李鸿章骨头软、卖国贼那些话。”
不要说别人,如果现在还是六哥主持中枢,醇亲王首先会表示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正如俗语所说,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醇亲王当了“太上军机”,才知道一味强硬,十足祸国,感慨道:“有人背后不服气,说说气话肯定是有的。可是,奴才受太后托付,与军机商议大事,就不敢再像从前意气行事。不管怎么说,这次和约总算没有割地,法国人也没索兵费。有人说这次是不败而败,我认为是不胜不败,彼此算是打个平手。”
“没偿兵费不假,要说没割地,可是毕竟越南国成了法国人的地盘。数百年属国拱手让人,也真咽不下这口气。”慈禧说,“如果水师能够像陆路一样争气,又何至于向法国人让步!十年前日本入侵略台湾,朝廷决意海防陆防并重,水师建了十余年了,还是这样不顶用。现在看,是到了非大治水师不可的地步了!”
“是,奴才等也在筹划这件事。”
“昨天左宗棠上折要增建船炮大厂,李鸿章上折要建武备学堂,都是当前急务,这两个折子我还没批。建武备学堂的事,我看不妨照准。左宗棠想增建船炮大厂,到底该怎么增建,恐怕不能只在福州一地建吧?再说,光建船炮厂有什么用?要大治水师,到底该怎么治?我看应当让南北洋大臣,东南沿海督抚都说说想法。”
“嗻,奴才传旨,着李鸿章、左宗棠、彭玉麟、穆图善、曾国荃、张之洞、杨昌浚各抒所见,确切筹议。”
“好,这次要议出切实的办法,不能再让水师形同虚设。”慈禧叹口气说,“我的命真是苦,三十整寿,长毛闹得正凶;四十整寿,日本人入侵台湾;去年五十整寿,又让法国搅得没一天舒心。眼前皇上就要大婚亲政了,我也该喘口气歇歇了,可现在,连个像样的园子也没有。”
醇亲王说:“有翁师傅教导,皇上的孝心是有的。只是连年不安靖,怕让清流说三道四,惹太后不高兴。现在好了,和约已定,这件事情早该办了。”
“这件事情,我实在不好说什么。有你提醒着,按说更不必我再说什么。”慈禧还是没忍住,“多少年了,我一直想把被洋人烧毁的圆明园修起来。全修起来不可能,把其中的一部分修一修总该可以吧?”
“嗻,先把其中的一个园子修起来。”醇亲王说,“请太后示下,先从哪个园子修起?”
醇亲王摸不到太后的心思,慈禧有些不满,这一点他比老六差远了。她想干什么,老六总是心里明镜似的,但就是拦着不办。老七倒是没胆量拦着,却悟性差一大截。人无完人,真是没办法的事。
“人人都知道大清国的皇太后是以天下养,可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颐养天年,竟然也不能如愿,说出去谁信!就是乡下的老太太,但凡有点钱的,儿女也会弄个后花园,让老人散散心。我倒好!”慈禧哼了一声,表示不满,“小的不知道,老的也不肯上心。”
醇亲王心里一哆嗦,连忙以头碰地:“给太后修园子这是应当的,也是皇上该有的孝敬。请太后示下,奴才好传旨赶紧办。”
“哼,你倒是会说话,皇上尽孝心,反倒让我下旨?外间不知道的,以为我是逼着皇上修园子,这话传出去该有多难听!”
醇亲王连忙磕头:“是奴才词不达意,请太后责罚。奴才的意思是请太后示下,奴才好提醒皇上尽孝心,不然,他办不到太后心里去,也是白忙活。”
慈禧见醇亲王诚惶诚恐,就不再为难他了,说:“老七,瞧瞧你,一个劲的磕头干什么。你快起来,咱们商议一下。你看清漪园如何?”
醇亲王说:“清漪园好啊,前面有昆明湖,后面有万寿山,有山有水,好地方。”
慈禧说:“你说好就好。可是要把清漪园修好,总要有几年功夫,眼下总要有个清清心的地方,就先把三海修一修,你看如何?”
所谓三海,就是西苑的南海、中海和北海。这里本就是皇家御苑,在紫禁城西。圆明园被毁后,这里成了两宫避暑休憩的地方,零零碎碎已经多次修葺。如今太后又提出来修一修,这就是说,近年不仅要修清漪园,还要修三海,那该是笔多大的银子!醇亲王心里沉重,但脸上却要挂出笑来:“奴才遵旨,是该先把三海修一修,不然,清漪园修好前,太后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我知道你心里为难,又要大治海军,又要修园子,都是花钱的差使。”慈禧说,“我把这两件事都交给你来办,你把握着轻重缓急,我就放心了。”
太后如此倚重,醇亲王心里激动,要在太后面前表现一下他这“太上军机”心里装着国家社稷,又小心奏道:“回禀太后,数年前咱们在德国订定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还有济远快舰,都已经造完了,后来因为法国阻挠,德国不肯交付。如今中法已经议和,应该立即驶回国内,好加紧操练。”
“好,这是件大事,你提醒的好。赶紧传旨,把咱们的铁甲舰开回来,也省得李鸿章天天报怨北洋门户不固。”
醇亲王又说:“去年的时候,法国兵舰封锁沿海,轮船招商局为了避免轮船被法国人掳去,换挂美国国旗,如今沿海已靖,应该立即把旗子换回来,恢复从前的经营办法。”
“这件事也是该急办的,可见你是肯用心的人。”慈禧说,“赶紧传旨给李鸿章,让他安排人把轮船招商局换回咱大清的龙旗。”
李鸿章接连收到三份上谕。一份是让德国赶紧将定造的定远、镇远、济远三舰交付,并派员驾驶回国。此事早有筹划,他电告驻英公使李凤苞,由中国驻英国使馆海军武官刘步蟾负责沿途照料,由德国将弁将三舰管驾回国。
第二份是让他尽快从美国人手中收回轮船招商局。此事他安排盛宣怀、马建忠办理。他已经打算一待接手完毕,就让盛宣怀担任轮船招商局督办。原总办唐廷枢早就辞去轮船招商局职务,专司开平矿务局总办。徐润已经革职,轮船招商局由粤商控制的局面由此结束。
第三份是批准建设天津武备学堂。这件事情已经筹备半年,这是仿照西洋军事学院创立的学堂,为的是培养新式陆军将官。淮军将领多出身草莽,暮气日深,对付国内造反农民尚可,与外洋军队作战已经严重落伍。李鸿章久有创办洋式学堂,按西法培养人才的设想。去年,驻德公使李凤苞聘请了一批德国军官,准备帮助训练中国军队,李鸿章就决定用这批人才为教习,创设学堂,并让津海关道周馥负责,在紫竹林东建学堂。此时学堂尚未建完,考取的一百名学生已经到了天津,就暂借水师公所的房子开学。学堂初设步、马、炮、工程四科,教授中国经史外,学习天文、舆地、格致、测绘、算学、化学、战法、兵器以及马、步、炮队操演阵式、营垒工程等。
第四份上谕,是关于海军建设,这是李鸿章至为关注的——
军机大臣字寄大学士直隶总督一等肃毅伯李鸿章、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大学士军机大臣二等恪靖侯左宗棠、兵部尚书彭玉麟、帮办军务福州将军穆图善、两江总督一等威毅伯曾国荃、两广总督张之洞、帮办军务闽浙总督杨昌濬,光绪十一年五月初九日奉上谕:
现在和局虽定,海防不可稍弛,亟宜切实筹办善后,为久远可恃之计。前据左宗棠奏请旨敕议拓增船炮大厂,昨据李鸿章奏仿照西法创设武备学堂各一折,划画周详,均为当务之急。自海上有事以来,法国恃其船坚炮利,横行无忌。我之筹划备御,亦尝开设船厂,创立水师。而造船不坚,制器不备,选将不精,筹费不广。上年法人寻衅,迭次开仗。陆路各军屡获大胜,尚能张我军威。如果水师得力,互相援应,何至处处牵掣。当此事定之时,惩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师为主。船厂应如何增拓,炮台应如何安设,枪械应如何精造,均须破除常格,实力讲求。至于遴选将才,筹划经费,尤应谋之于豫,庶临事确有把握。着李鸿章、左宗棠、彭玉麟、穆图善、曾国荃、张之洞、杨昌濬各抒所见,确切筹议,迅速具奏。江苏、广东本有机器局,福建本有船厂。然当时仅就一隅创建,未合全局通筹。现应如何变通措置,或扼要设总汇之所,或择地添设分局,以期互相策应,呼应灵通,并着李鸿章等妥议奏办。总之,海防筹办多年,糜费业已不赀,迄今尚无实济。由于奉行不力,事过辄忘,几成锢习。该督等俱为朝廷倚任之人,务当广筹方略,行之以渐,持之以久,毋得蹈常袭故,摭拾从前敷衍之词,一奏塞责。李鸿章、左宗棠折着分别抄给阅看。将此由六百里各谕令知之。钦此。遵旨寄信前来。
李鸿章仔细看了上谕,在要紧处画了记号,分别发给津海关道周馥、北洋水师提督衔天津镇总兵丁汝昌等人先有所准备,过几天要开会讨论。
手边的事情太多,过了四五天李鸿章才在花厅召集会议,参加的除周馥、丁汝昌外,还有专门从上海赶回来报告轮船招商局整顿事宜的马建忠,此外,还有文案主笔于式枚。
“海军发展到现在不容易,但愿这次朝廷能够真正下定决心大治水师。”李鸿章坐下,先发感慨,“十几前年我一到北洋,就提出建立海洋水师,阻力重重,非要吃一次亏才向前挪一步,真是无可奈何!”
十几年前,曾国藩办理天津教案太过软弱,被清流骂得体无完肤。朝廷调湖广总督李鸿章接任直隶总督,而曾国藩回任两江。恭亲王赏识李鸿章,有意扩大他的事权,随后朝廷撤销三口通商大臣,设立北洋通商大臣,由直督兼署。从此李鸿章不仅主政直隶,而且山东、直隶、辽东的海防、洋务事宜都归他一手打理。
整个渤海湾是京津门户,但有海无防,担负海防重任的李鸿章了解到日本已经有十余艘军舰,而且用西法操练,又对朝鲜和台湾虎视眈眈,真正是食不甘味,夜不安寝。他提出要尽快建一支海洋水师,但朝廷并未放在心上,只从福州船政局拨了一艘通讯舰,两条木壳运输舰给北洋。到了同治十三年(1874年),日军侵略台湾,朝廷这才意识到本野心不小,决定加快建设南北洋水师。当时说好每年四百万两经费,但与日本签订了和约,朝廷又松懈了,何况到处需要花钱,结果一年拨付的海防经费只有三四十万两。当时南洋大臣是李鸿章的同年沈葆桢,他体谅北洋事关京师安危,主动提出经费先供给北洋。
李鸿章满心希望购买铁甲舰,但经费根本不够。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提供消息说,现在英国新出了一种炮舰,又称蚊子船——船小炮巨,很像专门叮人的蚊子——一艘铁甲的钱能买四五艘蚊子船,花钱少,却是铁甲舰的克星。李鸿章以为找到了救星,先后买了六艘炮艇,等用了一阵,才发现问题很大:蚊子船装的炮够大,但头重脚轻,而且巨炮无法转动,要通过调转船身才能调整射击方向,船速又慢,只能做水上移动炮台,根本无法出洋与铁甲舰对阵。
到了光绪五年,中俄因伊犁问题交恶,俄国威胁要把军舰开到天津,而日本又趁机吞并琉球,李鸿章再次上折要求订定铁甲舰,朝廷这才同意拨款。他派人专门经过半年多的考察,决定从德国定造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和济远钢甲巡洋舰,并派刘步蟾、林泰曾等人前往驻厂监造。前年就造好了,但因中法战争,德国一直没敢交货。如今中法已经议和,三艘新舰已经启航赶往中国,大约三个月后可到天津。
“等三艘新舰到津,北洋水师有两艘铁甲舰,一艘钢甲巡洋舰,再加两艘老式巡洋舰和六艘蚊子炮艇,总算像点样子了。”李鸿章说,“可是,这还不够,我们不能满足,更不能让朝廷觉得已经高枕无忧了。北洋水师还要增购济远级的钢甲巡洋舰,还要增购鱼雷艇,练船,捷报船,运输船。而且万里海疆,不能光有北洋一支,到时候势单力孤,仍然无济于事。我的想法,应该设四支水师,南北洋各一支,福建、台湾设一支,广东设一支。每支必有铁甲船两艘,快船四艘,捷报船两艘,鱼雷艇二十只,运兵轮两只。这不是我的想法,是丁雨生当年的筹划。这个筹划,放到现在看也不落后。”
丁雨生就是丁日昌,任过江苏巡抚、福州船政大臣、福建巡抚,是李鸿章洋务上的重要“盟友”。李鸿章不便说的话,往往由他上折,尤其在海防建设上,眼界开阔,鼎力支持,深受李鸿章赏识。可惜两年前病逝了,至今想起来每每让他心痛。
“四支水师好是好,可是如果到时候各分畛域,不能攥指成拳,效果难免又打折扣。”海关道不仅兼管海关,洋务海防无不佐理,周馥对海防也多有关注。
“当然,必须由朝廷一统才行。”李鸿章说,“去年我就上折,建议朝廷设海部,或者设海防衙门。国外的办法是海部与其他各部平行,不受户部掣肘,购舰啦,筹款啦,招募人才啦,战时调度指挥啦,都由海部统筹,这样可解决各行其是的问题。日本海军部就直属天皇,就连首相也无权干预,地位相当高。”
说起日本,李鸿章感慨颇多。今年他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在天津谈判,了解到伊藤博文近年专门到欧美考察宪政,归国后制定日本宪法、内阁制度、设立枢密院等,一心效法西方。
“伊藤久历欧美,极力模仿,实有治国之才,专意富国强兵。大约十年内外,日本富强必有可观,这是中国最大的隐患。中国设海军应当先以防御日本为目标。”李鸿章说,“日本海军目前以战舰数量来看比不上我们,不过他们以西法操练,又专设海军部,事权专一,又是我们所不能及。所以要借这次机会,务必请朝廷设立海部。”
文案于式枚说:“如果设立海部,北洋水师的大权是不是就被朝廷收去了?”
李鸿章说:“只要于海防有利,不必管大权归谁。”
周馥心想这位才子还是有些书生气。朝廷设海部,必然由亲王主持,必定会设几个会办,而李鸿章近在天津,必定是会办之一。而无论是亲王还是各部尚书,都未能亲理海军,具体权力其实就会落到李鸿章手中。换句话说,设立海部,对李鸿章的权力只能加大,而不会减少!这一点,只有周馥明白其中的奥妙,有才子之称的于式枚,城府还不到。
近年来,李鸿章幕府里的文案好手,吴汝纶出任冀州知州,薛福成出任宁绍台道,北洋幕中一时没了得力的笔杆子。李鸿章通过张佩纶的推荐,把兵部主事于式枚挖到了北洋。于式枚是广西贺州人,十五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余岁中进士,诗文俱佳,是名副其实的才子。不过,文人咬文嚼字精心雕琢的诗文与官场文牍是两回事,所以才子于式枚现在仍然未能得心应手,写出的奏章不大如李鸿章的意。但他又有名士派头,不大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很让李鸿章头疼。
“你们几位,兰溪,禹亭,还有眉叔,海防与你们都有关系,你们不要置身事外,将来奏稿起草,你们都得尽力,不能全推给晦若。”李鸿章先打一个伏笔,将来让周馥、丁汝昌还有马建忠,能参与到奏稿起草中,“特别是钱从哪里来,这是个大问题。办电报开矿山,可以向商人集股,建海军还没听说向商人借钱的,只能靠官款。官款是捉襟见肘,必须为朝廷预设筹钱的法子。眉叔你出过洋,喝过洋墨水,你说说看,还有哪些生利的办法?”
“开源之道,自然应当效法欧美,开煤铁,创铁路,兴商政,这是根本办法。”马建忠说。
“这个不新鲜,但是要下慢功夫、长功夫,尤其是铁路,从长远说自然是有利可图,可建铁路先要花上一大笔银子,何况朝野视铁路如洪水猛兽,真正是举步维艰。”
周馥插话说:“要想来钱快,我看只有洋药加税、土烟加厘。”
洋药就是鸦片,如今每年都进口近十万箱,如果每箱加进口税十两,每年可多得近几百万两。土药就是自己种的鸦片,这些年晋、陕、川、陇、滇、黔、豫、鲁等省都自种鸦片,但厘税大半都进了各级官吏腰包,周馥的意思,杜绝偷漏,也是增收一途。
“鸦片害人,在这上头动心思,当成生财之道,说起来寒心。”数年前左宗棠当军机大臣时,就曾经与英国人谈,要增加洋药进口税,他的想法是通过加税减少吸食——鸦片贵了,买的就少,但英国公使威妥玛坚决反对,两人都不是善茬,你来我往,很热闹了一阵。但后来左宗棠外放两江,这事就不了了之,李鸿章不愿惹这麻烦。
马建忠说:“刚才中堂说到建海军无法向商人借钱,其实也是可以的,不过不是直接借,要通过建立国家银行。欧美国家都有银行,已成各国富强必不可少的途径。”
银行李鸿章并不陌生,自从开埠后,英美等国已经有六七家银行在租界营业。不过李鸿章看不出银行与中国的票号、钱庄有何区别。不都是一存一贷,通过利差赚钱吗?
“银行与钱庄、票号单纯的赚利差不一样,他们要盯着工商业,研究得比一般商人还要透彻,他们把资金投在最有前途的地方,有时候甚至直接入股,他们的实力和赚取的利润非钱庄可比。”
“钱庄放款也要问问干什么用,也不是闭着眼睛乱放款。”李鸿章说,“无非是外国的银行实力大,这一点我倒是认同。”
马建忠发现要向李鸿章说明白银行与钱庄的不同,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便说:“各国都有商人办的银行,也都有国家银行。国家银行以国家信誉为保证,筹款能力特别强。对了,咱们大清国可以建立户部银行,这样筹款就容易多了。”
李鸿章说:“眉叔,且慢,户部建银行,无非就是比钱庄规模大一点,户部也常常一洗如空,怎么筹款就容易多了?”
马建忠说:“户部建银行,关键不在于像一般钱庄一样赚利差,而是要发行纸币。比如,英镑,美元,都是纸币。国家印一张纸币,就可以顶几两十几两银子。欧美各国金融活跃,筹款容易,与银行发达有直接关系。”
“那岂不是像前元的‘交子’,滥发无度,害民无穷!”李鸿章说,“如果靠印纸钞换百姓的真金白银,坑害百姓,还不被清流骂死?”
“当然不能滥印。”马建忠这才发现,自己对银行并不是非常了解。他知道银行在国家发展中的巨大作用,但其中的原因他也是一知半解,“但有一点是可以理解的,比如铁路需要十几万两,而暂时又拿不出这笔钱来,可以靠国家银行的纸钞代行,将来国家有了这个钱再还上就是。这就相当于花明天的钱,办了今天的事。”
“花明天的钱,办今天的事,我有点明白。可是,你印出的纸钞百姓要认才行,他拿着这个纸钞买不来东西,这纸钞你印了也没用。”李鸿章盯着花厅的藻井,眼睛转着,脑筋也飞快地转,琢磨马建忠的话。
“这就得靠国家来推行。以国家信用为担保,保证纸钞在全国市面上都能流通才行。”
如何保证在全国市面上流通?这又是个大问题。
“我有点动心了,但一时想不明白。今天先不议这件事,等我向洋人打听打听。”李鸿章说,“建水师不光是买几条船,船买来了,得有地方停泊,得有地方修理,停泊的地方又得有船坞,周围又要有炮台拱卫。水师要有专门人才,必须建学堂。这些,都要考虑到。”
大家又就这些问题,讨论大半天。北洋已经在旅顺建船坞,作为水师聚泊地,仅此一处还不行,李鸿章的意思,将来最好还要在威海卫、胶州湾逐渐布置。既然朝廷下诏求言,这些事情必须借机说清楚。
总理衙门奉醇亲王的意思写信给李鸿章,询问如果再购部分兵舰的话,“应先添兵船几只,或铁舰,或快船,以何项为宜,于何国订购,约需费若干”,让李鸿章参谋。李鸿章求之不得,立即安排人起草复函,详细介绍铁甲舰、快船(即巡洋舰)、捷报船、鱼雷艇等各舰的特点及用途。铁甲舰既能攻又能守,但价格太贵,一条要一百五六十万两:捷报船只备小炮,战斗力不强,优点是跑得快,主要是为舰队打探消息,属辅助性的,也不是当前急需;鱼雷艇不备炮,只能靠夜里偷偷靠近敌舰,施放鱼雷,足以炸毁铁甲。综合分析,李鸿章建议,如果朝廷能拿出三百万两,先买六条“济远”式钢甲穹面快船为合算。这种船备有大口径炮,可以进攻铁甲,其速度又快于铁甲舰,打得赢就打,打不过就走,而且吃水又不像铁甲那样深,不必专门建深水码头,无论南洋还是北洋,都比较适配。
李鸿章复信不久,朝廷就有上谕,令参照济远样式,从德国定造四艘。
李鸿章信心大增,看来这次朝廷真是要下决心大治水师了。购舰之外,他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朝廷能够设海部,将来能不受户部的掣肘最好,而且能够统领全国水师,避免各自为战。因此他又亲自捉笔给醇亲王写信,阐明设立海部的想法。“查泰西各国外部、海部并设衙门于都城,海部体制与他部相埒,一切兵权、饷权与用人之权悉以畀之,不使他部得掣其肘;其海部大臣无不兼赞枢密者,令由中出,事不旁挠。”“鄙见外患如此其亟,时势必须变通,应请径设海部,即由钧署兼辖,暂不必另建衙门,凡有兴革损益、筹饷用人诸事宜,悉听尊处主持,居中驭外,似属百年不易之常经,永远自强之要策。如以鸿章老马识途,使之勉效驰驱,则外省督抚本有兼京衔故事,请援同治十三年沈文肃督办台防、光绪五年丁雨生会办南洋海防,均兼各国事务大臣之例,予以海部兼衔,俾得随时随事互相商榷。天津距京不远,控制外洋亦尚得地,凡力所能为、见所可及者,敢不竭虑殚精,就近襄助,以期仰副委任”。
写完这些,李鸿章犹嫌不足,拿德、日作比,“德国海岸仅四千余里,同治九年胜法后,始创设海部,扩充海军,今已扬威域外;日本讲求水师二十余年,虽船只无多,西人咸称其规模粗具,操练有法。该两国皆以分年筹款,逐渐添船为经始根本,中国甫经开办,极应仿照,为可大可久之谋”。他又决定将手头的德国海部述略、日本海军说略各录一份呈上。“此举为经国不朽之基,我若加一分整顿,敌即减一分轻藐;我若早一日备豫水军,敌即早一日消弭衅端。及今而见诸实事,尚有可强之日;及今而仍托空言,恐无再强之时”。
如果海部能够设立,就像当初设立总理衙门专办洋务,效果立竿见影。写完信,李鸿章竟然有些激动,久久不能睡着。
这期间,沿海督抚将军的复奏陆续到京,而近在咫尺的李鸿章还没有动静。这是他一贯的手段,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事情太多,或者需要深思熟虑。其实,他是打探了其他人的复奏,又琢磨了中枢的想法,才修改自己的奏稿。等李鸿章的奏稿一上,往往是眼界高人一筹,措施切合朝廷心意。摸透了李鸿章的习惯,无论是军机处还是总署的章京们都知道,等北洋李中堂的复奏一到,也就快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这是李鸿章的精明,也是他十余年来执洋务牛耳的重要原因。
地方大吏在京中都有耳目,李鸿章更是如此。所以督抚将军们复奏的情形,只要不是密折,他想知晓并非难事。在福建督师的左宗棠又是李鸿章的老对头,因此他最关注的就是左宗棠的复奏。这次复奏,左宗棠和福州将军穆图善都建议设立统一的海军机构。左宗棠的建议是设立海防全政大臣或者是海部大臣,应该驻扎在长江。这一条李鸿章当然无法苟同,驻在长江,他这直隶总督鞭长莫及,还有什么戏?穆图善认为海部最好设在天津,海部内设置尚书部曹,并设直隶、江苏、福建、广东四个督臣。李鸿章也不能赞同,设在天津会让中枢不放心,而设四个督臣,他势必又与其他三个平起平坐,对整个海军建设也就没有更大的发言权。他与北洋军务帮办吴大澂密商,请吴大澂上折,建议在北京添设水师总理衙门,特派亲王总理,沿海的督抚归其节制,再在封疆大吏中派一人督办水师,加总理水师衙门大臣头衔。不用挑明,这一人当然非李鸿章莫属。
至于全国海军到底应该怎么建,左宗棠认为要设十支海军,每军都要备置铁甲、快船、炮船、鱼雷船。在李鸿章看来,这是左宗棠一贯好大喜功浮华夸张的作风,建十支海军,这是过家家呢,哪里来银子?其他人要么是三支,要么是四支,总体上还算靠谱。李鸿章在参考众人意见基础上,认为当年丁日昌倡建四支水师还是比较可行的。
对于如何筹饷,多数人建议裁撤兵勇,左宗棠的主张是裁额十分之六,减沿海旧式水师及艇船。这一点李鸿章也不能附和,目前除了八旗绿营,最大的就是他的淮军,旗兵不可能减额,绿营已经所剩无几,左宗棠没明说,其实就是减淮军,淮军是他李鸿章的根基,如何能够减!这一条,无论如何得说服醇亲王,不能听左宗棠胡扯。其他的建议也有,有的主张开采矿产,有的主张增加洋税,还有的主张裁并督抚,无甚新意,李鸿章越觉得开银行倒是立竿见影值得提倡的新法。
与周馥密议,周馥认为,模仿洋人设银行的确是好,但很容易引起清流反对,不如暂不写入奏折,采取模糊的说法,采其实,而不用其名。再三斟酌,在奏折中这样表述:“各国钞票皆通行无弊,拟由户部用洋纸仿洋法精印钞票,岁以百万试行分交海防各省,明颁谕旨,严令出入如一。凡完纳税厘钱粮,均准搭收,与现银无异。虽将来收票短银,而票可周转,公家常得无息之借款。再酌提各关洋药加税,岁二三百万,专作购船之需。”
设立海军领导机构的问题,李鸿章也是再三斟酌,亲自修订。先说必要性,“西国设立水师,无不统以海部,即日本亦另设海军卿,以总理之。今虽分南、北两洋,而各省另有疆臣,迁调不常,意见或异。自开办水师以来,迄无一定准则,任各省历任疆吏意为变易,操法号令参差不齐,南、北洋大臣亦无统辖画一之权,遂至师船徒供转运之差,管驾渐染逢迎之习,耗费不赀,终无实效,中外议者多以为訾”。他的建议是,“宜添设海部,或谓海防衙门,有专办此事之人,有行久之章程,有一定之调度,而散处之势可归联络;筹议有成规,应手有用款,则开办后诸事可渐就绪。至办之愈久,愈有裨益,一切详细纲目,须参考西国海部成例,变通酌定,南、北一律,永远遵循,斯根柢固而事权一,然后水师可治”。西国成例,李鸿章已经专门呈上,无论欧美还是日本,海部都设在都城,自然不可能设到长江或别的地方。对于海军机构的人选,奏折中当然不好直接说选用自己,说得比较含蓄,“办事之人,在宸衷独断,破除常格,慎简深明防务之大臣会筹妥办,自可行之以渐,持之以久。若以素不讲求者滥竽其间,各省意见不一,购造船械不一,未必不虚耗帑金,而水师仍有名无实,恐永无振兴之日矣”。
李鸿章又放了几天,再次审核酌改数处后,这才交由文案处定稿放炮拜发,其时已经是七月底。
八月初六,李鸿章接到军机处廷寄:“军机处七月初四日奉上谕:李鸿章奏遵议海防事宜一折,言多扼要,惟事关重大,当此创办伊始,必须该督来京,与在事诸臣熟思审计,将一切宏纲细目划画精详,方能次第施行,渐收实效。将此由五百里谕令知之。钦此。遵旨寄信前来。”
朝廷让李鸿章专程进京,商议海防,这是对他莫大抬举,他自然十分高兴。消息在直督行馆传开,自然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大家都恭贺道:“太后皇上专门请中堂进京参赞海防,啧,啧,这可真是前所未有。海防大臣,非中堂莫属了。”